当真起草方案,韩云方知这有多难。在这个完全不知道民主为何物的世界里,

她的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她向来是重视程序和法制的人,况且身边人手不足,

必须制定出比较公正的法案,否则一定又有人从中渔利,把她原本的初衷弄乱。

 权力的再分配,一向是一件很容易让少数人获利的事情。可是和这里的人谈

权力制衡,他们又怎么会明白?而设计制度,又谈何容易?她清清楚楚知道怎

么分蛋糕的标准答案——切蛋糕的人最后一个挑,这样他才会把蛋糕切得一般

大小——然而,谁是切蛋糕的人,又是谁来分?

 韩云提起笔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全身软绵绵地毫无力气,连笔都拿不稳。

 她知道自己这么殚精竭虑,实在是让自己本来就破烂的身体雪上加霜。但她

更清楚一点,就是若她死去,柳国再无可以撑大局的人。华复虽然掌握军权,

却不是治理国家的料子。玥临确实是良臣,但作为君王的话,她失之软弱。纳

嘉太小没有实务经验,而且太过感情化。当然韩云知道自己也强不到哪里去,

但总归是要多些理论知识的。

 无论如何,柳国人民的命运,担在她肩头。至少她是无法逃避的。

 她只希望,即使她死了,就算百姓们没有一个明主在头上,他们也能正常的

生活。即使有天灾,即使有妖魔,他们也能凭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只希望啊…障隆不会再回来…”

 她是担心的,担心障隆回来。障隆是真正的政客,他一定不会轻易罢休。如

果柳国的政权竟然落进他之手,那么…柳国还有多少将来可言?

 她放心不下,所以她宁可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人民。制约政府的权力,只应该

让人民自己拥有。这也许是她死前能留给人民的唯一的东西了。

 “由下而上,层层推进…”韩云刚写下几个字,手一酸,笔重重在纸上,

留下深深墨点。她低头靠在桌上,借此恢复一些力气,心中也不由暗暗惊讶:

难道她的身体已经差到这种程度了么?竟然连笔都拿不起?

 “韩云!韩云!”她听到永栩的声音,自远而近地响起。她微微抬头,脑袋

似是有千斤重,竟然连动一下都觉艰难。她听到脚步声,永栩跑到她身边:

“韩云!你怎么了?”

 她勉强对他一笑:“我在写文章,想不出下面该怎么写,所以休息一下。”

 “韩云,他们说你会死!”永栩信了她的话,匆匆忙忙说出刚听来的“传言”,

“你用了聚辰镜是吗?琴夕说你吐血都是因为用了它,有没有什么办法啊?”

 韩云觉得有些好笑:“永栩,你是柳国的麒麟,宝重有什么作用、有没有办

法抵消,这应该是你知道,而不是我吧?”

 “我…”永栩有些张口结舌,他虽然是麒麟,但对于宝重也只是略知一二。

 尤其聚辰镜这东西,因为一直被藏在深宫,他便更没有接触过了。但他担心

韩云的身体,这时也便绞尽脑汁。他想着想着,忽然跪下来:“遵奉…遵奉

 …“

 韩云看着他,终忍不住皱眉,强行起身拉他起来:“永栩,你够了没有?你

根本没有办法对我俯首说出誓约,又何必强迫自己?”

 “如果…如果你是王的话…你就不会死…”永栩忽然流下泪来,“王

气可以镇住灾难,如果你成为王,就算民间的灾难都聚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也

不会死…”

 “我不要你死,我不要!”

 永栩哭着,这一刻的他并没有想着如果韩云死去了谁还会叫他的名字之类的

问题,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她活下去。不是因为她是唯一对他好的人,

不是因为只有她不叫他刘麒…而是他不想看她这样,这样没有生气,这样苍

白虚弱。

 他喊着,韩云轻轻拍了他两下:“永栩,你不要为了我伤心,我很好。”

 “可你吐血了,而且琴夕说…”

 “琴夕太喜欢担心了,聚辰镜已经被打碎了不是么?既然它无法再发挥作用,

我自然不会死。”韩云淡道,“倒是你该去找新王了,永栩,没有聚辰镜,柳

国百姓需要新王。”

 “为什么不可以是你…”

 “因为,我只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韩云微一低头,“这个世界,不属于

我。”

 海客没有国家,也不可能成为王。她本来只该在这个国家外面静静看着历史

变迁的,却不自觉卷入这里的纷扰。

 然而,这个世界有些什么,或许是她没有办法改变的。

 韩云看着写了几个字的纸,微微苦笑,感觉自己其实只是垂死挣扎。

 假王诏下,全国俱惊。然而毕竟军权最重,华复并不擅长朝堂上钩心斗角,

却雷厉风行,抑住各州可能的暴动。尽管也有不少漏网逃亡的官员,但大体上

将有问题的人抓得七七八八。贪污本像树的根一般,表面上看去毫无异象,下

面却是盘根错节,蔓延千里。但凡真心要查,没有查不出来的道理,只是牵扯

众多,确实不好善后。但韩云也真的下了决心,王师全派往各州,就为了监督

选举。

 虽然百姓们都不清楚她这命令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也完全不明白他们被赋

予了一种怎样的使命和权利,但惯于接受命令的他们并不加怀疑地遵从了这样

的“命令”。这点让韩云深深叹息:明明是应该由他们自己争取的权利,如今

却是她强行给下去的。这样,真的有用么?

 不管了,她,没有退路。

 韩云拿起厚厚的奏章,强忍着头疼看下去。历来改制都会大乱,何况柳国现

在情况本就不甚妙。她身边亲信又少,连可以帮她的人都没有几个。况且…

 她这样一意孤行,纳嘉被她逐出去,玥临又被调了个虚职,她的身边,已是

近乎一无所有。

 如果岚飏在就好了呢。韩云笑笑,她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想起岚飏吧。

 不过,要是他在,恐怕她的一切任性都无法持续下去吧。他一定会对她说,

那些百姓的命运只该他们自己背负,她不该替他们承担。

 当然也许也不会,想起第一次见面,岚飏就是为了一名盗窃犯人煽动众人来

秋官府捣乱。岚飏嘴上虽然总是很硬,可他其实很心软的。他总说她天真,可

最后他总是和她一起去天真,即使带着嘲讽的笑容。

 “唉…”韩云叹了口气,她派出去寻找岚飏的人毫无消息,每过一天,她

心中便绝望一分。虽然劝自己相信他没事,可…

 她微微咬着下唇,本已无血色的唇显得更加惨白。眼光无意中扫过桌上一堆

纸张,忽然停在一份折子上面。她认识那笔迹,正是秋官府里负责调查之人手

书。她心中一动,想着会不会是岚飏的消息,拿过来一看,忽地呆住。她有了

必死的觉悟,近来也很少流泪,但这时,却忽然止不住泪水。

 那并不是有关岚飏的消息,而是对那场导致助露峰死亡的刺杀的调查。那是

由障隆怂恿、由他帮忙的,但那个刺客,只是一名平民。

 据说那人曾对邻里说,那个小司寇实在太可恶了,居然迷惑主上以至于让主

上失道,他要豁出自己性命,为民除害。

 韩云伏在桌子上,石质的桌面极凉,有种冷彻心扉的感觉。她歪着头,桌上

纷乱纸张上的字映入眼帘。各地上报的消息无非都是些什么选举混乱、被选人

无法推出、众人不服等等,据说“民怨极大”。

 她想起自己去常世的时候听到的纷纷言语,月溪对她说,他不后悔。她也并

不后悔,只是,心痛无比。

 “小司寇,你是不是累了?不要管这些奏折了,回房休息吧。”琴夕以奉茶

为由进来,见韩云伏在桌上,劝她道。韩云抬头对她笑:“我没事。”

 “你哭了?”琴夕看到她脸上泪痕,惊叫起来。韩云抬手拭去泪珠,强笑一

下:“沙子…”

 琴夕忽地跪下:“小司寇,求你珍惜你自己的身体啊!这样下去、这样——”

 “我没事的。”韩云道,“你快起来吧,我有事要吩咐你。”

 琴夕抬头,韩云对她一点头:“琴夕,你把玥临找来,我一个人处理这些奏

折确实辛苦,还是把她召回来吧。”

 琴夕听她这么说,心中微喜:韩云总算是不再逞强了。她忙起身出屋,找玥

临去了。

 韩云看着她背影,从怀中拿出帕子,又吐了一口血。

 这个国家,只能暂时交给玥临了。希望她能撑住,也希望她不会恨自己啊…

 …

 玥临却没琴夕那么单纯,她听韩云诏她,第一个想法便是:韩云是否快撑不

住了。韩云虽然极力掩饰,衰弱的身体却瞒不过玥临。玥临强行让她卧床休养,

韩云却在病榻上仍然处理事务。玥临阻止她,她便会说她要做到死前为止。

 玥临也拿韩云没有办法,况且改制的头是韩云开的,除了她之外,也确实无

人能继续处理这些事。尽管她觉得韩云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支撑了,她也没有办

法劝她停止。

 不到半个月时间里,各处都选好了官员,华复上奏要求撤回各地的王师。但

韩云怕原来官员的势力犹存,为新就任的官员带来麻烦,于是让王师在本地再

停留一段时日。华复奏请,言道王师不可离丰州太久,否则恐丰州生变。

 然而韩云之意甚是坚决,她认为让百姓掌握应有的权利,比她的安全与否重

要得多。韩云倔强如斯,自然没有人能阻止她。但华复和玥临的担心不是没有

道理的,丰州动乱非其它州县可以相比的,何况自有人在煽动。

 兴佑四十七年夏,丰州作乱,乱民叛兵直指凌云山。适时韩云正在永栩身边,

听天官禀告,只微微一笑。

 “既然他们能上得凌云山,可见绝非乌合之众。打开路门,让他们进来。”

 韩云道,奇怪的是心下竟然一片平静,顺便又问了句,“他们有没有打什么

旗喊什么口号?我想知道他们讨伐我的罪名是什么。”

 “狐媚媚上、阴谋害王、私囚台甫、诛杀大臣…”

 永栩瞪大眼睛,握紧拳头:“他们怎么可以胡说?我在这里好好的!”他转

身向外跑去,“我要和他们说清楚!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冤枉人!太过分了!”

 “他们只会说你被蒙蔽了——其实,这不过是个罪名罢了,欲加之罪,何患

无词。他们并不需要为了罪名负责。”韩云淡淡笑着,“就像那次来刺杀我的

那个人,他刺杀我的原因,不也是为了那些根本不实的罪名么?”

 “换了一批官员,希望能保住一阵清明。王师都在外州,这些作乱的人也要

忌惮几分,外州那些官员,多半是换不回去了。百姓虽然盲目,但涉及到自身

利益,一般还是会慎重的,越是低级的选举便越如此…我想大概还能坚持到

新王的出现吧…”韩云慢慢走着,自语道,“这样,也便求仁得仁吧。我没

有更多奢求。”

 琴夕本一直跟在她身边,见她走路不稳,忙上前扶住她:“小司寇,你要去

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