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时告诉过你我是君子?”

有求于人,不能不低头,云歌老老实实、却没好气地回答孟珏:“有天晚上我们都睡不着觉,就在我的榻上边吃东西边聊天,后来糊里糊涂就睡过去了。”“他睡不着,很容易理解。他若哪天能睡好,倒是该奇怪了。可你却是一睡着,雷打不动的人,为什么会睡不着?”云歌低着头,不回答。孟珏见云歌不回答,换了个问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云歌因为那天晚上恰和刘弗陵掐指算过还有多久到新年,所以一口答道:“十二月初三。”

孟珏问时间,是想看看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云歌困扰到失眠。思量了一瞬,觉得宫里宫外并无什么大事,正想再问云歌,突想起那天是刘病已第一次进宫见刘弗陵,许平君曾求他去探看一下刘病已的安危。孟珏想着在温室殿外朱廊间闪过的裙裾,眼内尖锐的锋芒渐渐淡去。云歌看孟珏面色依旧寒意澹澹,讥嘲:“孟珏,你有什么资格介意霍成君的话?”

“谁告诉你我介意了?再提醒你一下,现在是你请我办事,注意下你说话的语气。”

云歌拂袖离去,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住,深吸了口气,轻拍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微笑,转身向孟珏行去,“孟公子,您要什么条件?”孟珏思量地凝视着云歌:“这件事情对他很重要。”云歌微笑着说:“你既然已经衡量出轻重,可以提条件了。”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么多刘姓王孙,为何只诏昌邑王到长安?我凭什么相信他?”

云歌的假笑敛去,郑重地说:“孟珏,求你信我,我用性命和你保证,刘贺绝不会在长安有危险,也许只会有好处。”觉得话说得太满,又补道:“绝不会有来自皇上的危险,至于别人的,我想他这点自保的能力总该有。”孟珏沉思。云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孟珏说的是“信”她,而非“答应”她,云歌笑问:“你要我做什么?你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要开买家付不起的价钱。”孟珏沉默了会,说:“一年之内,你不许和他亲近,不能抱他,不能亲他,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什么都不许做。”“孟珏,你…”云歌脸涨得通红。孟珏却露了笑意,“他毕竟深受汉人礼仪教化,他若真看重你,一日未正式迎娶,一日就不会碰你。不过,我对你没什么信心。”“孟珏,你到底把我当你的什么人?”孟珏眼中一暗,脸上的笑意却未变,“我说过,我轻易不许诺,但许过的绝不会收回。对你的许诺,我一定会实现。”云歌满脸匪夷所思地盯着孟珏,这世上还有人比他更难理解吗?孟珏淡淡笑着说:“你现在只需回答我,‘答应’或者‘不答应’。”

云歌怔怔发呆。孟珏用一年为限,想来是因为许姐姐告诉他陵哥哥和我的一年约定,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陵哥哥想做的。将来,不管是刘病已,还是刘贺登基,凭孟珏和他们的交情,都会位极人臣,整个大汉的秀丽江山都在他眼前,他哪里还有时间理会我?何况只一年而已。孟珏看着一脸呆相的云歌,笑吟吟地又说:“还有,不许你告诉任何人你我之间的约定,尤其是皇上。”云歌眼睛骨碌转了一圈,也笑吟吟地说:“好,我答应你。若有违背,让我…让我此生永难幸福。”孟珏微一颔首,“我送你回去。”马车内,云歌不说话,孟珏也不作声,只车轱辘的声音“吱扭”地响着。

快到宫门时,孟珏道:“就到这里吧!那边应该有于总管的人等着接你了。”说完,就下了马车。云歌掀起车帘,“这儿离你住的地方好远,我让富裕用马车送你回去吧!我走过去就可以了。”孟珏温和地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云歌,照顾好自己,不要顾虑别人,特别是宫里的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云歌微笑:“孟珏,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孟珏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更像是自嘲,“我的问题不在于我不了解你,而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了解你。”云歌愕然。孟珏转身,安步当车地步入夜色。

Chapter 13前尘旧缘(缺)

刘弗陵诏昌邑王刘贺进京的消息,让所有朝臣惊讶不解,甚至觉得好笑。皇上觉得长安太无聊了吗?诏一个活宝来娱乐自己,兼娱乐大家?一些谨慎的大臣本还对刘贺有几分期许,觉得此人也许小事糊涂,大事却还清楚,皇上的这道诏书当然不能接,装个病、受个伤地拖一拖,也就过去了。不料听闻刘贺不但接了诏书,而且迫不及待地准备上京,明里嚷嚷着“早想着来长安拜见皇上。”暗里抓着来传诏的使臣,不停地打听长安城里哪家姑娘长得好,哪个公子最精于吃喝玩乐,哪个歌舞坊的女子才艺出众。那些大臣也就摇头叹息着死心了。陪宦官一块去宣诏的官员,回长安后,立即一五一十地把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了霍光。这位官员当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说起在昌邑国的荒唐见闻,也是边说边摇头。霍禹、霍山、霍云听得大笑,霍光却神色凝重。昌邑王刘贺的车仪进京的当日,长安城内热闹如过节,万人空巷地去看昌邑王。

倾国倾城的李夫人早已是民间女子口耳相传的传奇。昌邑王是她的孙子,传闻容颜绝世、温柔风流,而且这是刘弗陵登基后,第一次诏藩王进京,所以所有人都想去看看他的风采。当然,刘贺不愧为刘贺,他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方式,让长安人记住了他。以至于二三十年后,当皇上、皇后、霍光这些人都湮没于时间长河,无人提起时,还有发丝斑白的女子向孙女回忆刘贺。卯时,太阳还未升起,就有百姓来城门外占地方。辰时,身着铠甲、手持刀戈的禁军来肃清闲杂人。

巳时,一部分官员陆续而来;午时初,三品以上官员到达城门;午时正,大司马、丞相、将军等皆到;午时末,刘弗陵在宦官、宫女陪同下到了城门。在巳时初,哨兵就回报,昌邑王已在长安城外四十里。满打满算也该未时初到。可刘弗陵站在城楼上,从午时末等到未时正,昌邑王一直没有出现。后来,刘弗陵在百官劝说下,进了城楼边休息边等。刘弗陵还算体谅,把霍光、田千秋、张安世等年纪较大的官员也传进了城楼,赐了座位,一边喝茶一边等。其他官员却只能大太阳底下身着朝服、站得笔挺,继续等待。未时末,昌邑王依旧没有出现。一旁的百姓还可以席地而坐,找小贩买碗茶,啃着粟米饼,一边聊天一边等。可大小官员却只能忍受着口中的干渴,胃里的讥饿,双腿的酸麻,干等!唯一能做的就是心里把昌邑王诅咒了个十万八千遍。申时,太阳已经西斜,昌邑王还是没有到。百姓由刚开始的喧闹,变得渐渐安静,最后鸦雀无声。大家都已经没有力气再喧哗激动了。

现在只是觉得等了一天,如果不见到这个昌邑王,不就是浪费了一天吗?满心的是不甘心!

当然,还有对昌邑王的“敬佩”,敢让皇上等的人!

站了近万人的城门,到最后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场面不可不说诡异。

当夕阳的金辉斜斜映着众人,当所有人都需要微微眯着眼睛才能看向西边时,一阵悠扬的丝竹音传来。乐声中,一行人在薄薄的金辉中迤逦行来。随着音乐而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若百花绽放,春回大地。八个姿容秀美的女子,手提花篮,一边洒着干花瓣,一边徐徐行来。其后是八个虬髯大汉,扛着一张硕大的坐榻,虽然是大汉,可因为随着前面的女子而行,所以走的步子很秀气。榻上几个云髻峨峨、金钗颤颤的女子正各拿乐器,为后面的男子演奏。后面也是一张方榻,扛榻的却是八个身材高挑,容貌明艳的胡姬,上面半坐半卧着一个男子,一个侍女卧在他膝上。男子低着头,一手把玩着侍女的秀发,一手握着一杯西域葡萄酒。男子头戴缠金紫玉王冠,身着紫烟罗蟒袍,腰系白玉带。目若点漆,唇似海棠,容貌竟比女子都美三分,只一双入鬓剑眉添了英气,让人不会误认做女子。只看他唇畔含笑,眉梢蕴情,目光从道路两侧扫过,所有女子都心如鹿撞,觉得他的眼睛看的就是自己,那如火的眼光述说着不为人知的情意。所有男子却想去撞墙,觉得人家过的才是男子过的日子。无数顽皮的男孩在看到刘贺的一刻,立志要好好读书、刻苦习武,将来封侯拜相,才能有权有势有钱有美人,做个象刘贺一样的男人。走出城楼,看到眼前一幕的刘弗陵终于明白为什么四十里地,刘贺走了将近一天。百官齐齐唱喏,恭迎昌邑王到。

刘贺看到当先而站的刘弗陵,立即命胡姬停步,跳下坐榻,赶了几步上前向刘弗陵磕头请罪:“臣不知皇上亲来迎臣,臣叩谢皇上隆恩。道路颠簸,实不好走,耽误了行程,求皇上怒罪。”刘弗陵让他起身,“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霍光、田千秋等重臣又来给刘贺见礼、问安,一番扰攘后,刘弗陵和刘贺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谈。站了几乎一天的百官终于可以散去。刘病已早上出门时,没有吃饭,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扶着孟珏胳膊,有气无力地对他说:“你下次想整治大公子时,记得叫上我,我一定出谋划策,出钱出力,竭尽所能。”孟珏想是早了解大公子,对今日的事情处之泰然。看到刘病已的样子,忽地笑道:“我和大公子平辈论交,你好象该称呼大公子一声‘叔叔’,那我是不是也算是你…”刘病已打断了孟珏的话:“开玩笑!照你这么说,大公子叫皇上‘叔叔’,云歌叫皇上‘陵哥哥’,你该叫云歌什么?我们还是各自交各自的,少算辈份!皇家的辈份算不清。再说了,我如今还没那个资格叫大公子‘叔叔’。”孟珏淡笑一下,未出声。刘病已问:“孟珏,你猜到皇上为什么诏昌邑王到长安了吗?”

“没有。”

“你怎么没有反对昌邑王来长安?你们就不怕万一?”

孟珏淡淡说:“昌邑王进京的决定和我没有多少关系,他心中有他自己的计较,我只是没有阻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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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弗陵设宴替刘贺接风洗尘,宴席设在建章宫前殿,比未央宫前殿的威严堂皇多了几分随意雅致。因算皇室家宴,所以人数有限。皇上、昌邑王、霍光、田千秋、张安世,还有刘病已和孟珏陪席。朝内官员看到竟然还有刘病已和孟珏,再想到除夕宴上二人勇斗中羌王子克尔嗒嗒后皇上说的话,明白皇上想重用刘病已、孟珏二人。有人心领神会了皇上的意思后,准备开始拟奏章,奏请皇上为这二人升官。因为是家宴,众人都着便服赴宴。霍光未带妻子,只带霍禹、霍成君同行,田千秋、张安世、刘病已虽是有家室的人,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独身赴宴。无独有偶,刘弗陵也是独自出席,皇后并未出现。霍成君是个女儿家,不能随意说话。霍禹有父亲在,不敢随意开口。霍光、田千秋、张安世、孟珏、刘病已都是谨言慎行的人,非必要,不会轻易说话。刘弗陵又本就寡言少语,不是什么风趣善言的皇帝。一殿人,独剩了个刘贺谈笑风生,却是越说越闷,忍无可忍地对刘弗陵抱怨:“皇上,这就是长安城的宴会吗?一无美人,二无美酒,三无歌舞,亏得臣还朝思暮想着长安的风流旖旎,太没意思了!”刘弗陵垂目看向自己桌上的酒杯,于安忙弯着身子道:“王爷,今晚的酒既有大内贡酒,还有长安城内最负盛名的‘竹叶青’,虽然不敢说玉液琼浆,但‘美酒’二字应该还担得。”刘贺冷哼:“一听这话,就是个不会喝酒的人。喝酒用来喝的,不是用来听名气的。有美人在怀,有趣士对饮,有雅音入耳,这酒喝得方有味道,现在有什么?这酒和白水有什么区别?”刘贺说着,将杯中的酒泼到了地上。于安犯愁,他当然知道宫中宴席该是什么样子,当年先帝的奢靡盛宴他又不是没见识过。可皇上从来不近女色,也不喜好此类宴席,十几年下来,宫里也就不再专门训练歌女、舞女陪官员欢乐饮酒。如有重大宴席,歌舞都交给了礼部负责。平常的小宴,官员都知道皇上的喜好,不会有人想和皇上对着干。今夜,却碰到了这么个刺头货,突然之间,让他到哪里去抓人?只能赔着笑脸说:“王爷,是奴才没有考虑周详。”刘贺不再说话,却依旧满脸不悦。刘弗陵道:“朕看你此行带了不少姬妾,朕破例准她们过来陪你饮酒。”

刘贺摆摆手,貌似恭敬地说:“多谢皇上美意,臣怕她们被臣惯坏了,不懂宫里的规矩,所以只带了两个侍女进宫,其余人都在宫外,一来一回,宴席都该结束了。臣就凑合凑合吧!”话语间说的是“凑合”,表情却一点“不凑合”,端着酒杯,长吁短叹,一脸寂寥。刘弗陵的脾气也堪称已入化境,对着刘贺这样的人,竟然眉头都未蹙一下。一直表情淡淡,有话要问刘贺,就问,无话也绝不多说。刘病已彻底看傻了,连心中不怎么把刘弗陵当回事情的霍禹也看得目瞪口呆。不管怎么说,刘弗陵是一国之君,就是权倾天下的霍光也不敢当着众人面拂逆刘弗陵的话语。这位昌邑王真不愧是出了名的荒唐王爷。田千秋和张安世垂目吃菜,不理会外界发生了什么。孟珏笑意吟吟,专心品酒。霍光似有所思,神在宴外。诺大的宫殿只闻刘贺一声声的叹气声。霍成君忽地起身,对刘弗陵叩头:“陛下万岁,臣女霍成君,略懂歌舞,若王爷不嫌弃,臣女愿意献舞一支,以助王爷酒兴。”刘弗陵还未说话,刘贺喜道:“好。”刘弗陵颔首准了霍成君之请。

刘贺笑说:“有舞无乐如菜里不放盐,不知道你打算跳什么舞?”刘贺说话时,视线斜斜瞄了下孟珏,一脸笑意。霍成君笑对刘弗陵说:“臣女听闻皇上精于琴箫,斗胆求皇上为臣女伴奏一首箫曲。”所有人都看向霍成君,孟珏眼中神色更是复杂。

刘贺愣了一愣,立即抚掌而笑,“好提议。皇上,臣也斗胆同请。只闻皇上才名,却从未真正见识过,还求皇上准了臣的请求。”刘弗陵波澜不惊,淡淡一笑,对于安吩咐:“去把朕的箫取来。”又问霍成君:“你想要什么曲子?”“折腰舞曲。”刘弗陵颔首同意。

霍成君叩头谢恩后,盈盈立起。

霍成君今日穿了一袭素白衣裙,裙裾和袖子都十分特别,显得比一般衣裙宽大蓬松。腰间系着的穿花蝴蝶五彩丝罗带是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纤腰本就堪握,在宽大的衣裙和袍袖衬托下,更是显得娇弱可怜,让人想起脆弱而美丽的蝴蝶,不禁心生怜惜。在众人心动于霍成君美丽的同时,一缕箫音悠悠响起,将众人带入了一个梦境。箫声低回处如春风戏花,高昂时如怒海推石;缠绵如千丝网,刚烈如万马腾。若明月松间照,不见月身,只见月华;若清泉石上流,不见泉源,只见泉水。箫音让众人只沉浸在音乐中,完全忘记了吹箫的人。霍成君在刘弗陵的万马奔腾间,猛然将广袖甩出,长长的衣袖若灵蛇般盘旋舞动于空中。

众人这才发现,霍成君袖内的乾坤。她的衣袖藏有折叠,白色折缝中用各色彩线绣着蝴蝶,此时她的水袖在空中飞快地高转低旋,白色折缝打开,大大小小的“彩蝶”飞舞在空中。随着折缝开合,“彩蝶”忽隐忽现,变幻莫测。众人只觉耳中万马奔腾,大海呼啸,眼前漫天蝴蝶,飞舞、坠落。极致的五彩缤纷,迷乱炫目,还有脆弱的凄烈,丝丝蔓延在每一个“蝴蝶”飞舞坠落间。

在座都是定力非同一般的人,可先被刘弗陵的绝妙箫声夺神,再被霍成君的惊艳舞姿震魄,此时都被漫天异样的绚丽缤纷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箫音慢慢和缓,众人仿似看到一轮圆月缓缓升起。圆月下轻风吹拂着万棵青松,柔和的月光从松树的缝隙点点洒落到松下的石块上,映照着清澈的泉水在石上叮咚流过。霍成君的舞蹈在箫音中也慢慢柔和,长袖徐徐在身周舞动,或飞扬,或垂拂,或卷绕,或翘起,凌空飘逸,千变万化。她的身子,或前俯,或后仰,或左倾,或右折。她的腰,或舒,或展,或弯,或曲,一束盈盈堪握的纤腰,柔若无骨,曼妙生姿。众人这才真正明白了为何此舞会叫《折腰舞》。箫音已到尾声,如同风吹松林回空谷,涛声阵阵,霍成君面容含笑,伸展双臂,好象在松涛中飞翔旋转,群群彩蝶伴着她飞舞。此时她裙裾的妙用才渐渐显露,随着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裙裾慢慢张开,裙裾折缝中的刺绣开始显露,其上竟绣满了各种花朵。刚开始,如春天初临大地,千万朵娇艳的花只羞答答地绽放着它们美丽的容颜。随着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裙椐满涨,半开的花逐渐变成怒放。

箫音渐渐低落,霍成君的身子在“蝴蝶”的环绕中,缓缓向百花丛中坠落,箫音呜咽而逝,长袖垂落,霍成君团身落在了铺开的裙椐上。五彩斑斓的“彩蝶”,色彩缤纷的“鲜花”都刹那消失,天地间的一切绚烂迷乱又变成了素白空无,只一个面若桃花,娇喘微微的纤弱女子静静卧于洁白中。满场寂静。刘贺目驰神迷。

刘病已目不转睛。

孟珏墨黑的双眸内看不出任何情绪。

霍光毫不关心别人的反应,他只关心刘弗陵的。

刘弗陵目中含着赞赏,静看着霍成君。

霍光先喜,暗道毕竟是男人。待看仔细,顿时又心凉。刘弗陵的目光里面没有丝毫爱慕、渴求、占有,甚至根本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他的目光就如看到一次壮美的日出,一个精工雕琢的玉器,只是单纯对美丽的欣赏和赞美。一瞬后。刘贺鼓掌笑赞:“不虚此夜,长安果然是长安!传闻高祖宠妃戚夫人喜跳《折腰舞》,‘善为翘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本王常心恨不能一睹戚夫人艳姿,今夜得见霍氏之舞,只怕比戚夫人犹胜三分。”田千秋笑道:“传闻高祖皇帝常拥戚夫人倚瑟而弦歌,每泣下流涟。今夜箫舞之妙,丝毫不逊色。”对刘贺和田千秋话语中隐含的意思,刘弗陵好似丝毫未觉,点头赞道:“的确好舞。赏白玉如意一柄,楠木香镯两串。”霍成君磕头谢恩,“臣女谢陛下圣恩,臣女不敢居功,其实是陛下的箫吹得好。”刘弗陵未再多言,只让她起身。

宴席再没有先前的沉闷,刘贺高谈阔论,与霍成君聊会儿舞蹈,又与刘弗陵谈几句音乐。霍禹也是精善玩乐的人,和昌邑王言语间,十分相和,两人频频举杯同饮。众人时而笑插几句,满堂时闻笑声。宴席快结束时,刘贺已经酩酊大醉,渐露丑态,一双桃花眼盯着霍成君,一眨不眨,里面的欲火赤裸裸地燃烧着,看得霍成君又羞又恼,却半点发作不得。霍光无奈,只能提前告退,携霍禹和霍成君先离去。田千秋和张安世也随后告退。看霍光、田千秋、张安世走了,孟珏和刘病已也想告退,刘弗陵道:“朕要回未央宫,你们送朕和昌邑王一程。”孟珏和刘病已应道:“臣遵旨。”当年汉武帝为了游玩方便,命能工巧匠在未央宫和建章宫之间铸造了飞阁辇道,可以在半空中,直接从建章宫前殿走到未央宫前殿。于安在前掌灯,刘弗陵当先而行,孟珏和刘病已扶着步履踉跄的刘贺,七喜尾随在最后面。行到飞桥中间,刘弗陵停步,孟珏和刘病已也忙停了脚步。

身在虚空,四周空无一物,众人却都觉得十分心安。

刘弗陵瞟了眼醉若烂泥的刘贺,叫刘贺小名:“贺奴,朕给你介绍一个人。刘病已,先帝长子卫太子的长孙——刘询。”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刘病已呆呆站立。这个称呼只是深夜独自一人时,梦中的记忆,从不能对人言,也没有人敢对他言。这是第一次在人前听闻,而且是站在皇宫顶端,俯瞰着长安时,从大汉天子的口中说出,恍惚间,刘病已只觉一切都十分不真实。孟珏含笑对刘病已说:“恭喜。”刘病已这才清醒,忙向刘弗陵跪下磕头,“臣叩谢皇上隆恩。”又向刘贺磕头,“侄儿刘询见过王叔。”刘贺却趴在飞桥栏杆上满口胡话:“美人,美人,这般柔软的腰肢,若在榻上与其颠鸾倒凤,销魂滋味…”刘弗陵、刘病已、孟珏三人都只能全当没听见。刘弗陵让刘病已起身,“过几日,应该会有臣子陆续上折赞美你的才华功绩,请求朕给你升官,朕会借机向天下诏告你的身份,恢复你的宗室之名,接踵而来的事情,你要心中有备。”“臣明白。”刘病已作揖,弯身低头时眼中隐有湿意,颠沛流离近二十载,终于正名显身,爷爷、父亲九泉之下应可瞑目。孟珏眼中别有情绪,看刘弗陵正看着他,忙低下了头。刘弗陵提步而行。

孟珏和刘病已忙拎起瘫软在地上的刘贺跟上。

下了飞桥,立即有宦官迎上来,接过刘贺,送他去昭阳殿安歇。

刘弗陵对刘病已和孟珏说:“你们都回去吧!”

两人行礼告退。

刘弗陵刚进宣室殿,就看到了坐在厢殿顶上的云歌。

刘弗陵仰头问:“怎么还未歇息?”

“听曲子呢!”

“快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不。”云歌手支下巴,专注地看着天空。

刘弗陵看向于安,于安领会了皇上的意思后,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地问:“皇上想上屋顶?要梯子?”磨蹭着不肯去拿。富裕悄悄指了指侧墙根靠着的梯子,“皇上。”刘弗陵攀梯而上,于安紧张得气都不敢喘,看到刘弗陵走到云歌身侧,挨着云歌坐下,才吐了口气,回头狠瞪了富裕一眼。“在听什么曲子?”“折腰舞曲。”

“好听吗?”

“好听得很!”

刘弗陵微笑:“你几时在宫里培养了这么多探子?”

“你明目张胆地派人回来拿箫,我只是好奇地问了问,又去偷偷看了看。”

刘弗陵笑意渐深,“不是有人常自诩大方、美丽、聪慧吗?大方何来?聪慧何来?至于美丽…”刘弗陵看着云歌摇头,“生气的人和美丽也不沾边。”云歌怒:“你还笑?霍家小姐的舞可好看?”“不好看。”

“不好看?看得你们一个、二个眼睛都不眨!说假话,罪加一等!”

“好看。”

“好看?那你怎么不把她留下来看个够?”

刘弗陵去握云歌的手:“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情。”

云歌猛地想站起,却差点从屋顶载下去,刘弗陵倒是有先见之明,早早握住了她的手,扶住了她。云歌的介意本是五分真五分假,就那五分真,也是因为和霍成君之间由来已久的芥蒂,心中的不快并非只冲今夜而来。她冷静了一会,寒着脸说:“不行,没得商量。我不管什么瞒天过海、缓兵之策,什么需情假意、麻痹敌人,都不行。就是有一万条理由,这样做还是不对,你想都不要想!”“好象不久前还有人想过把我真撮合给别人,现在却连假的也不行了吗?”刘弗陵打趣地笑看着云歌。云歌羞恼,“彼一时,此一时。何况,你已经害了一个上官小妹,不能再害霍成君一生。我虽不喜欢她,可我也是女子。”刘弗陵脸上的笑意淡去,“云歌,不要生气。我和你商量的不是此事。如你所说,我已经误了小妹年华,绝不能再误另一个女子。”原来刘弗陵先前都只是在逗她,微笑于她的介意。云歌双颊微红,低头嘟囔:“只能误我的。”刘弗陵笑,“恩,从你非要送我绣鞋时起,就注定我要误你一生。”云歌着急,“我没有!明明是你盯着人家脚看,我以为你喜欢我的鞋子。”

“好,好,好,是我非要问你要的。”

云歌低着头,抿唇而笑,“你要商量什么事?”

“看来霍光打算把霍成君送进宫。我膝下无子,估计田千秋会领百官谏议我广纳妃嫔,首选自然是德容出众的霍成君。如果小妹再以皇后之尊,颁布懿旨配合霍光在朝堂上的行动。”刘弗陵轻叹,“到时候,我怕我拗不过悠悠众口,祖宗典仪。”“真荒唐!你们汉人不是号称‘礼仪之邦’吗?嘲笑四方蛮夷无礼仪教化的同时,竟然会百官要求姨母、外甥女共事一夫?”刘弗陵淡笑:“是很荒唐,惠帝的皇后还是自己的亲侄女,这就是天家。”云歌无奈,“陵哥哥,我们怎么办?”

“我们要请一个人帮忙。”

“谁?”

“上官小妹。”

“她会帮我们吗?她毕竟和霍氏息息相关,她在后宫还要仰赖霍光照顾。”

刘弗陵叹息,“我也不知道。”

第二日,刘弗陵去上朝,云歌去找上官小妹。

椒房殿的宫女已经看惯云歌的进进出出,也都知道她脾气很大,若想跟她和皇后,她肯定一点颜面都不给的一通臭骂。况且她和皇后之间能有什么重要事情?所以各个都很知趣,由着她和皇后去玩。云歌将霍光想送霍成君进宫的意思告诉了小妹,小妹心如针刺,只觉前仇、旧恨都在胸前翻涌,面上却笑意不变。“小妹,你能帮皇上阻一下霍成君进宫吗?”上官小妹微微笑着说:“我不懂这些事情,也不想管这些事情。我只是个弱女子,既没能耐帮霍光,也没能力帮皇上。”她本以为云歌会失望,或者不开心,却不料云歌浅浅笑着,十分理解地说:“我明白,你比我们更不容易。”小妹觉得那个“我们”十分刺耳,甜腻腻地笑着道:“姐姐日后说话留意了,皇上是九五之尊,只有‘朕’、‘孤’,哪里来的‘我们’?被别人听去了,徒增麻烦!”云歌嘻嘻笑着,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在别人面前,我会当心的。小妹,谢谢你!”不知道这个云歌是真傻,还是假糊涂,小妹只觉气堵,扭身就走,“我昨儿晚上没休息好,想回去再补一觉,下次再和姐姐玩。”云歌回到宣室殿,刘弗陵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小妹拒绝了,“没有关系,我另想办法。”如果霍光很快就行动,云歌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好主意阻止霍光,但不忍拂了刘弗陵的好意,只能笑着点头。刘弗陵握住她的手,“你知道夜里什么时候最黑?”“什么时候?三更?子夜?”

刘弗陵摇头,“都不是,是黎明前的一刻最黑。”

云歌紧握着刘弗陵的手,真心笑了出来,“嗯。”

昌邑王进京,皇上亲自出宫迎接,一等一个多时辰,丝毫未见怪,又特别恩赐昌邑王住到了昭阳殿,圣眷非同一般。在昭阳殿内执役的宦官、宫女自不敢轻慢,个个卯足了力气尽心服侍。众人自进宫起就守着无人居住的昭阳殿,在天下致富之地,却和“富贵”毫无关系,好不容易老天给了个机会,都指望着能抓住这个机会,走出昭阳殿。对昌邑王的两个贴身侍女也是开口“姐姐”,闭口“姐姐”,尊若主人。只是,其中一个侍女,冷若冰霜,不管他们如何巴结,连个笑脸都不给;另一个倒是笑容甜美,和善可亲,却是个哑巴,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一味地笑。众人的心力都卯地再足,却没地方使,只能淡了下来。刘弗陵和云歌到昭阳殿时,日已上三竿,刘贺仍沉睡未起。正在廊下闲坐着的四月和红衣见到云歌都是一愣,云歌见到她们却是惊喜,“若知道是你们来,我早该过来找你们玩。”四月、红衣只笑了笑,先给刘弗陵请安,“陛下万岁,王爷不知陛下要来,仍在歇息,奴婢这就去叫王爷。”红衣扭身进了寝殿,四月恭请刘弗陵进正殿。昭阳殿内的花草长得十分喜人,几丛迎春花开得十分好,淡淡鹅黄,临风自舞,一株杏花也含羞带怯地吐露了几屡芳蕊。刘弗陵看云歌已经凑到跟前去看,遂对四月摆了摆手,“就在外面吧!”

太监闻言忙铺了雀翎毡,展开湘妃席,燃起金兽炉,安好坐榻。一切安置妥当后,悄悄退了下去。

刘弗陵坐等了一盏茶的工夫,刘贺仍未出来。刘弗陵未露不悦,品茶、赏花、静等。

云歌在花坛前转了几个圈子,却是不耐烦起来,跑到窗前敲窗户。红衣推开窗户,笑敲了一下云歌的手,无奈地指指榻上。刘贺竟然还在榻上,听到声音,不满地嘟囔了几声,翻了个身,拿被子捂住耳朵继续睡。云歌询问地看向刘弗陵,刘弗陵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少安毋躁,再等一等。云歌皱了皱眉,顺手拎起窗下浇花的水壶,隔窗泼向大公子。

红衣掩嘴,四月瞪目,大公子惨叫着,腾地一下就掀开被子跳到了地上,怒气冲冲地看向窗外,云歌也气冲冲地瞪着他。刘贺看到云歌,呆了一下,泄了气,招手叫红衣给他拿衣服。他胡乱洗漱了一下,随意披上外袍,就出屋向刘弗陵磕头问安。

刘弗陵让他起身,又赐坐。刘贺也未多谦让,坐到刘弗陵对面,接过红衣端上来的浓茶,先大灌了一口,看向云歌:“你怎么在这里?”

云歌讥嘲:“我在宫里住了很长日子了,你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别在那里装糊涂!”

刘贺头疼地揉太阳穴:“我只知道有个宫女闹得众人心慌,哪里能想到宫女就是你?老三,他…唉!我懒得掺和你们这些事情。陛下让臣回昌邑吧!”刘贺说话时,双眸清亮,和昨天判若两人。

刘弗陵问:“贺奴玩够了?”

刘贺苦笑:“让皇上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