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药!”我将药碗放在床前,脱手的刹那才发觉手指上的皮肤已经烫的通红,我咬咬牙没有做声。

“我说了不吃啊!贱人,我才不要你的施舍!”她没了可扔的东西,只好朝我叫嚣着,那眼恨不得将我剥皮拆骨似的。

“不喝也可以。”我看了她一眼,“但是会留疤……”

这一招果然有效,若水犹豫的看了我一眼,终于止住了叫嚣,手缓缓得伸向桌上的药。端起,然后一饮而尽。对于一个女人,特别是好看的女人,容貌永远盖过她们的情感。

“我不会感谢你的!”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心中终于畅快了许多。

若水,欠你的我一定会还给你!

云淡风轻近午天(一)

时间一天天过去,空气中已经弥漫着初夏的味道了。在我的精心调理下,若水的伤渐渐痊愈了。我知道,由于我的出现扰乱了他们原本的人生,让她吃了那么多的苦,所以我尽量照顾她,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欠她的一定会还给她!

然而,我并没有打算把影尧推出去,在任何时空真正的爱情都不是可以随意转让的东西。这一点我清楚的很。

影尧那天对若水说的话犹如给了我一颗定心丸,我忽然想明白了许多,无论我现在对他的感情是怎样的,一切就让它顺其自然吧,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该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若不该是你的,再强求也无法得到。

在我照顾若水的这段期间里,我秉持着非礼勿听的原则,不管若水的话怎样难听我都当作没听见,渐渐的她也知道我不在意那些话了,说得也便少了。其实比起在暗地里偷偷说你坏话的女人,像若水这样把一切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的女人要好对付的多。

随着若水的伤势逐渐恢复,影尧去看若水的时间变得少了,从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他在顾忌我的感受,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

随着两国局势的改变,姜城也悄悄的发生了变化,逃难来的流民逐渐增多,城内进驻了不少官兵,一方面是为了管理暴动的流民,另一方面也预示着战火极有可能烧到姜城。战况每一天都在变化着,虽然这里的人们并没有得到具体的消息,然而每个人的神经都在战火的情势下变得敏感了,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和日渐冷清的酒楼生意足以说明情势的严峻。

这场战争不过是两国为争夺势力的对抗罢了,与我本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但是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了一些医馆的生意,于是我干脆关了医馆,只是每隔几天会对外出诊,主要就是替那些患病的流民和以前常来医馆的穷人医治。城外也许已经硝烟四起了,但是在姜城,我至少还过得去,既然难民都跑到姜城,足以说明这里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伤口有些感染,每天按时上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我看着那七七八八的流民,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流亡的疲惫,唯有眼中还充斥着对生的渴望,看到那样的眼神,我就有了继续医治下去的动力。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有他活下去的权利!

“今天的情况如何?”影尧站在我身边替我提着药箱,这些天都是他陪着我出来,难得若水没有在旁边,我与他的对话也轻松了不少。

“都是些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我四下望了望那些瘦的皮包骨的流民,皱了皱眉头,“可惜他们一路流亡到这里,营养跟不上,若战火烧到了姜城,恐怕到时就难说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眼睛瞟到了一个老妇怀中的女婴,大大的脑袋脏兮兮的小脸,唯有那双纯洁无邪的大眼睛天真的望着四周。我的心忽然一阵痛楚,这样的孩子他们出生在战火中,也许明天又会消失在那无情的硝烟中……

影尧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这些天日子来我们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苦难与伤痛,连一向不羁的他脸色都阴郁了很多,“没事的,战火总会过去的……”

“恩!”我朝他点点头,越是面对苦难,我们越该微笑着面对。

我本想询问些外头的战况,然而这些流民都无不例外的是西凉人,只说东岚的军队度过了清江,战火烧到了家门口他们只能跟着大部队往西跑。具体的情况我也问不出来,但从他们的描述里,我至少知道优势已经倒向了东岚军队,也许用不了多久凉国战败了,残酷的战争就会结束。

回去的路上,我又看到了不少涌进城的流民。然而让我奇怪的是,今天沿途的官兵似乎特别的多,这让我隐隐感到担忧,回去的步伐也加快的许多。

“你们两个!停下!”正走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我一惊几把明晃晃的刀已经闪到了眼前,“什么人?”领头的是个四十几岁的大汉,一身铁甲手上持着一把有些生锈的大刀,看来是个老兵了。

我定了定神,忙笑道:“这位兵大爷,小的是附近医馆的大夫,这位是我徒弟。”

“大夫?”那大汉怀疑的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这么年轻不像大夫啊!”

“小的自小学医,出师的比较早。”我恭恭敬敬的回答道。

“哦?”那大汉持着刀来回走了几步,“听口音可不像是本地人啊!”

话音刚落,影尧就在我身旁动了动,我忙偷偷朝他使了个颜色:“军爷真是明鉴,小的早年在东岚行医,一年前才到的这里,东街的行云医馆正是鄙人开的。”我说得半真半假,虽会因为岚人的身份造成些麻烦,但是有个医馆就等于有这里的暂居证,至少不会引起太大的怀疑。

果然,那大汉听我这么一说,又看见影尧手中的药箱,脸色缓和了些,“原来你就是那些流民口里的那个大夫啊,我到是听说过一些你的事情,你要替那些人医治是没什么关系,不过最近战势紧张,你最好还是不要在外面乱走,免得给咱们兄弟添什么麻烦!”其实那大汉也不过是例行盘查,

“这位军爷说得极是!”我拱手道,“给各位大哥添麻烦了,行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还请各位见谅。”

“读书人,废话真多!”那大汉见我酸溜溜的行礼,神色有些不耐烦,“行了行了,走吧走吧!”

“谢军爷!”我朝影尧看看,他没做声,不过看眼神到是对我刚才的一番话挺欣赏的。

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那些人的谈话声,我走得不远于是特意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我说黑子啊,你老家在敛阳吧,听说那被东岚贼子占了?家中可还有什么牵挂?”一个声音在身后的那些人中响起。

“诶……”那叫黑子的小伙子叹了口气,“家里父母死的早,牵挂到时没有,就是我想不通原本咱们军队还占上风的,怎么忽然岚军就过境了呢?”

“你是不知道,听说东岚那帮贼子可阴了,趁着咱们大军在他们那打着呢,就派了军队过清江来袭击咱们清江沿岸的关口,咱们的大军赶快回去救援,没到关口那群贼子又撤回去了,来来回回了好几个月,才发现原来不过是一只很小的军队,在耍咱们凉国大军玩呢!”答话的那人狠狠“呸”了一声,继续道,“也不知道那帮岚人怎么相处这么折腾人的法子,咱们的大军本来就不喜水,来回这一折腾很多人都晕船了,好好的军队被弄得疲惫不堪。听说过几天朝廷又要派一支军队去支援了,不知道咱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休得胡说!”大汉的呵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这回……”

那些官兵的对话声越来越轻,逐渐没了声响。我慢慢的走着,细细回味着刚才他们的对话,那战术我熟悉的很,是吴楚对抗时,伍子胥教给吴王的“疲楚”之计。我还住在顾府那会儿,常常会陪着非扬去书房看兵书,这场战争我曾当笑话说给非扬听过,他听后哈哈大笑,连说这伍子胥是个人才,还问我去哪能找到这么好的谋士呢。我只好糊弄他说是从家乡说书人口里听来的,并没这样一个人。后来,这件事就被我渐渐的遗忘了,刚才听到那些人的对话,我心中忽然冒出些特别的想法来,总觉得他们说的那些事情是和非扬有关的。

如果真是非扬提出的计谋,那说明他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并且现在还过得很好,要真是这样我的心至少也安慰些。然而东岚大军过清江的事情也被那番话证实了,也许非扬也已经过了清江,说不定我们哪天还会相见,这样一想我的心里便说不出的郁郁。见了面我该如何面对他呢?当初是我自己离开他的,不知他是如何想我的,时间常常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就连我都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在哪里了,又何况是非扬……

一路这样想着,我的心里便乱极了,心不在焉的踏进院子却被门槛拌了一脚,差点没摔在地上。就在我即将和大地做一次亲密接触的时候,一双手揽住了我的腰将我稳稳的接住,我一抬头影尧那似水的凤目就映入了我眼帘,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眼中却带着无限柔情,勾起的嘴角里满是温暖的笑。

四目相对,我宛若呆了。人是种很贱的动物,有些人一直在你身边你不去在意,偏偏要去想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世界之大,我与他又怎会再相见?那日一别,我就应该做好了永生不见的准备。我定了定神,自嘲的笑笑,想从影尧怀里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我还未起身,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满是怒意的责问,我挣扎着想回头,腰间的手却紧紧的扣着不让我动弹。

“你不是看见了吗?”影尧冷冷的声音响起,刚才还满是温柔的眼只剩冷漠。

“小影……”若水气的跺脚,嘤嘤的哭出了声。

自从若水伤势好了以后,影尧对她的态度的确冷淡了许多,然而今天他却显得冷漠异常,我很少听见他用那样的口气对一个人说话,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女人。“我那天跟你说过的话你应该还记得。”他声音声音低沉了许多,淡淡的却很严肃。

若水止住了哭泣,露出阴毒的眼神,“小影,你真的为了这个贱人,什么都不要了吗?”她说话的时候,眼直勾勾的看着我,看得我不寒而栗。

“她值得我这样做!”

当那句话响起的时候,我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任由影尧拉着我离开,仿佛一个出窍了的木偶。

他拉着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若水的哭声渐渐隐没。

“影尧!”我停下脚步,手还被他紧紧的拽着。

“恩?”他也停了下来,奇怪的看着我。

“等两国的战事结束了,我们离开姜城好不好?”

“为什么?”

“我想去游历四方。”我看着他。

“算是私奔吗?”他很快从惊愕中恢复了一贯的神情。

“也许吧……”我笑着。

天很蓝,风抚着我们的脸,枝头不知名的鸟儿在欢快的鸣叫着,这世间的一切杀戮与硝烟都与它们无关,只要张开翅膀,天空就属于它们。

云淡风轻近午天(二)

东岚六十七年夏,战争的形势在不断的变化着,东岚大军渡过了清江,攻占了清江沿岸的凉国城池,被凉国欺压了一年多的东岚士兵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胜利欣喜不已,士气大振,厉兵秣马准备一举拿下凉都。

姜城地处偏僻,但也能感受到那种紧张的气氛,每一个人眼中都流露着隐隐的担心,就连吃饭的时候都比往常沉默了不少。

不知为何,这几天我眼皮老是一个劲的跳,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是对于这样连续几天的诡异情况,即使再淡定的心也不免紧张起来。好在玉鸢关了酒楼,安心在家中作画,我闲来无事便去找玉鸢学国画,她画艺极高,我烦躁时总喜欢跟着她作画,中国画要求画者凝神安心,将一切思想倾注与画作本身。我连续跟着她画了几天,那紧张的心情平复了许多,不免嘲笑自己的过度敏感。

时逢夏末,院子里还留着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我抬头望了望天,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厚厚的鱼鳞状云浮在高空,仿佛在天上盖了一层被子,天地间一下子竟窄了许多。

“明天会是个雨天吧……”我自言自语着,不知为何我开始疯狂的迷恋雨天,在阴湿的天气里静静蜷缩在屋子一隅,偷偷支起木窗的衣角,然后觊觎那雨中的世界,我的心便会异常的涤净,仿佛是接受那雨的洗礼。

正想着,附近忽然传来异样的声音,我侧耳倾听,那声音隐隐约约、时断时续,仿佛是女子的哭声,低低的啜泣浮动在周遭的空气里。

我顺着那声音寻去,在柴房门口停了下来,那哭声就是从这头木门后头传来的,此时我能清楚的听出是一个女子的哭声,似乎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感情,此情此景在这样一个没有星星的夜里显得如此诡异。

我的心不禁紧了紧,手脚有些微微的发抖,不知该进去看个究竟还是回头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在门口由于了很久,那哭声还在继续,不断的撩拨着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强压着恐惧的心情,伸手推了推木门,不料还未用力,那古旧的木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正当我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时,那哭泣声忽然停止了,然后一声警觉的询问声响起,“谁?”这声音有些沙哑,然而我还是一下就分辨出了声音的主人。

“若水?”我轻轻唤了一声,“是你吗?”

回答我的只有夏虫的鸣叫,和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若水,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听出你的声音了。”我继续试探的说到,若水的声音尖尖的,很独特,在这个院子里只有她有这样的声音。我大着胆子,轻轻推开了刚才已经开了一半的木门,立刻一阵木柴的味道迎面而来。

接着外头的天光我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停留在了角落的那块阴影里,隐隐有个人影蜷缩着,仿佛在颤抖,“若水,我过来了哦。”我说着,脚步便往那边移动,柴房不大,我才走了几步就已经能看出她的样子了,虽然低着头但我确定那就是若水。

“你怎么……”话还未问完,她沙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滚!”

其实,“滚”可以说是一个极其言简意赅的字,它不但明确表达了说话者的意愿,更包含了说话者的情感态度,甚至你还可以从这个字的强弱来分辨出说话者的愤怒程度。很显然,我刚才听到的这个已经算是高级别的了。若水对我的恨意,只要我有那么一点自知是肯定能想得到的,很可惜我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虽然我没有义务讨好她,但是在这样一个幽静的夜里,面对这样一个偷偷哭泣的女人,我忽然有些同情起她来。我说过,我欠她的会还给她,如今她的身上的伤是好了,可心里那块伤,我希望可以经历治得好。

于是我蹲下身,在同一水平线上正对着她,她还低着头,但滚字到是再也没说出来了。“你还在恨我吗?”我淡淡的说,尽量不装出同情或者示弱的样子,只是以最平常的口气道出。

也许她没料到我竟还未走,那深埋在膝间的脸抬了起来,眼哭得肿肿的,只是那眸子里带着怒气,“对,我恨你!如果你是来让我原谅你的,我告诉你,那不可能!”她说着话的时候一字一句,确定异常。

“我当然知道那不可能,而且我也没打算让你原谅我。”我依旧淡淡的说着,却引来她惊异的目光,也许她根本没想到我竟然会如此回答她,不顾那惊愕的眼神,我继续道,“如果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一定会尽是所能求她原谅。而对那些与我无关紧要的人来说,他们厌恶或者喜欢我,对于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毫不躲闪的直视她的目光,虽然我觉得我的存在使她受到了伤害,然而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除非闭门不出,否则一定会与改变身边的一些人或事,她不幸很大一部分在于她自己。

她呆呆的望着我,眼中的戾气少了许多,随着而来的事冷冷的注视,“那你来做什么?我不需要你来同情我!”

“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同情你。”我回答道,目光仍然直视着她,很多时候这样的眼神交流可以让谈话双方尽可能靠近,“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值得为任何人哭泣,因为值得你哭泣的人一定不想让你哭泣。”这句话,我是《读者》上看到的,当时我正在我一段恋情痛苦不已,常常深夜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所以当我看到那句话的时候忽然恍然大悟,第二天我便毅然决然的放弃了那个让我流泪的男人。这句话后来成了我面对所有不幸时自我安慰的最佳工具。

其实有些道理我们本来就知道,只是很多时候当它们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在我们时,就勾起了我们的共鸣。

当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若水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她只是盯着我,一言不发。

我们俩就这样对视着,四周静的出奇,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的开口打破了那沉寂异常的气氛,“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这话从她口中说出,忽然异常的平静。我没有插话,任她将话讲下去,“我知道他并不爱我。”这他指的定是影尧,“我十八岁那年遇到他,当时他刚当上剑影山庄的少庄主……”她说的不紧不慢,似乎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静静的听着,渐渐融入到她的故事里,一切便渐渐清晰起来。

再普通不过的故事,青楼的女子和风流公子的相遇,结局永远都只有一个,女人成了爱情的俘虏,而男人却根本没把那当作爱情。

我听着,心中的苦楚便泛了起来,即使再多的仇恨掩盖着,一个女子心中只有对爱情最初的执着。在爱情上,我是一个幸运的人,而若水付出了很多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得到。

“那天,他拉着你的手说你值得他那样做时,我就知道我输了……”她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浓浓的哀伤,忽然扯住我的袖子,“可是我舍不得,我知道他不爱我,可是我舍不得放手你知道吗?”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眼中闪着某种晶莹的东西。

我任她扯着,这样的心情我又怎会不知?曾几何时我也为班里暗恋的男生有了女友黯然神伤,想忘记却又放不开手。我将手放在她手上,她的手很冷,几乎没有温度,“我知道!可是人活着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必须放弃这以外的一切,如果你想开心的活下去,就必须忍痛放弃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我与非扬,当初我选择离开非扬时是多么的不情愿,可是为了我爱的人能够好好的活下去,我不得不放弃留在他身边的机会。

“也许你说得没错……”她没有抽掉那被我握着的手,眼神渐渐归于平淡,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屋外,夏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鸣叫,残留着余温的夏风从天窗里偷偷溜了进来,吹得我与她碰在一起的手,终于不再那么冰凉……

犹恐相逢是梦中(一)

自从那夜之后,若水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当然所谓的转好也就是不再拿那些难听的话骂我,基本对我保持无视的态度。好在我也没打算让她一下子对我有什么改观,中国的教育常常把一个人的转变归结为一刹那的觉醒,其实那绝对是没有一点事实依据的事情,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通过几句话就改变一个人,除非我是神。可惜我不是神,所以若水也绝不会对我感恩戴德。

最近来姜城的流民忽然少了很多,满街巡逻的士兵也渐渐撤去,通过那些流亡者的口我听说两国有和解的趋向,忐忑的心终于安稳了些,也许战争的形势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或许用不了多久杀戮真的会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结束,然后世界又会进入一个新了轮回。

金色的阳光照满大地,连日来紧张情绪也终于有所缓和,院子里传来悠悠无邪的笑声。随着时间的悄悄流逝,那刻在悠悠心头的痛苦回忆终于渐渐淡去,她又恢复了一个八岁小女孩该有快乐,那愉悦的笑声如同天空的白云,即使听到的人心中也随之明朗了起来。

阿洛缠着我的时间越来越少,原因很简单,九岁的小男孩有了自己想守护的女孩——悠悠。虽然他表面上摆着一张臭脸,但是我依然能一眼就看穿了不那么懂得掩饰自己的眼神,每次悠悠做错事的时候阿洛总是责备的最多的,但是隔壁街的那条恶狗追了悠悠一条街,第二天阿洛追了它整整十条街。这件事在之后的几天一直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笑话,每每说起,小家伙的脸就红得像个熟透了的柿子,倔强的小眼狠狠的瞪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外跑。看着他们小小的身影我心中便生出无数感叹,希望阿洛能带着悠悠平凡的过一生,哪怕是贫寒,我只愿他俩能过得幸福。

玉鸢的酒楼终于又重新开张了,生意没以前好,但至少一些旧客陆陆续续登门了,于是闲了很久的我也开始张罗着重开医馆,尽量让生活恢复到原样。

影尧一直在我身边,偶尔的眼神交流,我也会幸福的微笑。他偶尔会提及何时私奔,我笑着不答,也许等哪天战争真正结束的时候,我忽然想有个家了也不一定。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着,当金色的黄叶落满姜城的大街小巷时,意想不到的变故却悄然发生了……

那日,天色异常的阴冷,许久没有变色的天忽然刮起了凉凉的秋风,将近傍晚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得阴沉而黑暗,仿佛已经进入了夜晚。

我正踌躇着该不该早些关了医馆,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我才一抬头,一抹暗青便映入眼帘,接着是凤目中盈盈的笑意,“还不走,快要变天了。”影尧拿着一把羊皮伞站在门外,风吹起衣角,有种绝尘的飘逸。

“正准备走呢。”我合上账目,起身拍了拍坐皱的衣衫,朝他莞尔一笑,“我都快饿死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示意的摸摸胃腹。

“那还不快走,还赖着呢,难不成是在等我来接你?”他不紧不慢的走进来,走到我跟前时伸手为我撩起了前额垂落的刘海。

“那是,若你不来接我,我今晚就睡在医馆了。”我故作娇嗔。

“你的意思是说,若我来了,你愿意跟着我去任何一个地方咯?”他邪邪的一笑,那明亮的凤眸如同一池秋水,清澈得我都能看到那倒映着的自己。

我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尴尬,“那可不一定呢,这得看你的表现。”

“是吗?”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不知锦儿觉得我表现如何呢?”

我朝上翻了翻眼神,故作思考,“到目前为止还行吧,希望影尧同志一如既往,真正接受党和组织对你的考验,始终坚持三个代表思想,实事求是做好本职工作。”我摇头晃脑的说完,却发现他异常的安静,一定神就撞上那月影般的眸子。

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通过眼神我们常常能看透很多语言没法表达出来的东西,而影尧的眼睛就是很好的例子,我常常觉得他的眼睛是会勾人的,你只需看上一眼就很难再挪开。此时他正望着我,如同散开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紧紧的裹在那目光里面,甚至无法动弹。

我曾不止一次的说过,他是个很美的男子,无论男女都会为他那种魄人心魂的美丽所倾倒,所以当这样一个妖媚惊心的男子如此看着你的时候,就好比是你在卢浮宫看到了一件精致异常的艺术品,身心都会被那样的完美所吸引。所以当他的唇碰到我的唇时,我还着魔似的睁大着眼睛,仿佛在梦中一般。

湿软而甘甜,像是家门口的那家蛋糕房的抹茶慕思,甜甜的滋味沿着舌一直往下,像是要一直融入心里。

我愿意这是一个永远也醒不了的梦……

然而,是梦,终究还是会醒的。

急切的脚步声打破了口舌的交织,我惊愕的望向门外,阿洛不知所措的站在门口,呼吸因为过度的奔跑而略显急促。他红着脸,但眼神却满是惊慌。

“怎么了?”我忙与影尧分开,让一个孩子看到这样的场景,似乎有些太过限制。

“岚……岚军攻城了……”阿洛的话音还未落,却已是晴天霹雳,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手握着他小小的肩头,“阿洛,你别跟姐姐开玩笑,不是说两国打算和解了吗?”

“是真的!”阿洛看着我,相比同龄的孩子他已经算得上很淡定了,然而今天我从他眼里看出了恐惧和不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跟悠悠今天在城外玩,回来的时候看到好些带着武器的人躲在城外……很多很多……还有一个穿着铠甲的人坐在马上,他一挥手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就涌进城来。我让悠悠在城外等着我,然后就……就跑来……你们快走啊!”阿洛说得急切,边说边拉着我的袖子往外走。

然而,突袭又怎会给猎物逃脱的时间?

一时间外头已经火光大作,漫天的硝烟,妇孺的嘶喊声撕破了黑暗的天际,明晃晃的兵刃交接,猩红的血洒满了每一块斑驳的青石板,最后渗入那深深的泥土里,化作一地的冤屈。

我只觉得脑中一阵混乱,为什么岚军会忽然到来?明明刚才还那么平静的姜城,霎时间竟成了岚军进攻的目标。还未等我将这一切想明白,腰上一紧,影尧已经带着我跳进了一旁的墙内,外头冲天的火光不断提醒着我这一切并不是梦境。

“阿洛!”我惊叫一声,想往外冲,却被影尧一把拉住,“快把阿洛救进来啊,那么多人,他们会杀了他的!”我嘶喊着,几近疯狂。

“悠悠在外面,你认为他肯留在这里?”影尧的话语惊人的冷静,我竟无言以对,阿洛他才是个孩子,然而他那坚定的信念却不输给任何一个成年人,“你放心,他进得来就一定出的去!我刚才跟他说了,等我们出了城就和他在山后面会合。”影尧拍拍我的肩,示意我别想太多,“事情来得太突然,现在最重要的是快点回家,玉鸢他们都还在那里。”

影尧的话将我从一片混乱中惊醒,的确,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们最该做的是赶快回去!我忙点点头,外头的形势虽然混乱,然而他的眼神却让我无比的镇静。

我跟着影尧跳上屋顶,沿着绵长的瓦檐往前走,下面到处是握着刀的东岚士兵,每一个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人都被闪着血光的刀架住了脖子,稍有反抗的便身首异处。在这样一个血腥的夜里,杀戮成了最普通不过的一件事情。

我撇开眼,尽量不去看那些残忍的画面,影尧的手一直拉着我,那暖暖的温度传来,平复着我焦躁的心情。

一炷香之后,我们便到了玉鸢的园子,很显然东岚的士兵们还没有到这过,玉鸢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当我们从屋顶跳下的时候,她吃惊的望着我们。

“怎么了?”玉鸢一脸惊讶。

“姐姐,东岚大军攻城了!”我急切的说到,声音之响引出了屋里的若水和江嫂。江嫂“啊!”了一声,一张脸吓得惨白。

“你……你在说什么?”玉鸢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看来她与我一样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正想着如何向她说明,影尧忽然上前一步,“是真的!你们快去屋里收拾东西,先离开姜城再说!”影尧的话语坚定无比,玉鸢慌忙点头,冲进了屋子。

“阿洛!阿洛去哪了?”江嫂像是着了魔一般的冲向我们,此时她一个寡妇,除了儿子她没有其他牵挂的东西。

“放心,阿洛已经在城外了!”影尧转身告诉她,她浑浊的眼立刻变得有神,影尧说完又转向我,“你也快去收拾东西,我们等会往树林方向走,那里偏僻不容易被人发现。”

“恩!”我点点头,进了房。此时,影尧的从容的命令像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忽然觉得,只要跟着他就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我进了屋,随便收拾了一下细软,我的东西不多,除了一些药、随身的衣物和师傅留给我的那张地图别无他物。正当我准备将这些东西包起来的时候,手忽然被某个硬邦邦的东西搁了一下,接着“咣当”一声,一个碧绿的东西映入眼帘。我俯身捡起,竟是非扬给我的簪子,多少个夜我曾对这它暗自哭泣,自从来到姜城以后我就将它藏在来时的包裹里,免得看了难受。很久没有拿出来,如今见到,我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簪子的主人,终究不会再与我相遇了吧。

我这样想着,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人世多变,谁又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囊,冲到了院子里,玉鸢他们也刚收拾好跑了出来。外头已经有嘈杂的马蹄声了,我的心砰砰直跳。

“走吧,事不宜迟!”影尧说道,我们一行五人便趁着夜色从后门逃了出去。

玉鸢这宅子虽小,但是院子后头就是一片小树林,过了树林就是一条官道,倚着官道的是一座不高的小山坡,只需翻过它,我们便能离开姜城,阿洛和悠悠也会在那里等我们。

夜很深,风吹来渗到骨子里的凉意,时值秋天,小树林的地上落满了干枯的黄叶,脚踩在地上发出如骨头断裂般清脆的声音,那感觉出奇的诡异。由于我们五人中只有我与影尧会轻功,所以我们只好带着他们三人拼命的往前跑,希望能赶快走出这林子。

“快停下!”就在我们已经快到官道的时候,影尧忽然一下拉住我,果断的阻止了我们继续的前进。

“怎么了?”我抬头问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前面有人!”他轻轻的说了一声,“快躲起来!”

我一惊,抬头望去,那山坡后面果然有些隐隐的亮光。姜城的官道为防止积水都会修筑的较高,林子与官道有一个一米左右的落差,刚好能让我们躲起来。我拉着玉鸢躲进了那高筑官道下面,不一会儿上面就传来了马蹄声,像是轻微的地震。然后火光亮起,寻声音那些人应该就在我们的头顶上。

我紧张的屏住了呼吸,我们藏身的地方被草木挡着,影尧就在我对面,我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虽然看不清脸,然而只要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至少我能安心许多。

那批人下了山坡,停在我们头顶的官道上竟没有走的意思。我们耐心的等着,却仍能清楚的听到他们的对话声。

“将军,我军已经趁夜从城门进城了,一切都如您所料,姜城并没有太多凉军防守。”一个声音响起,显语气中抑制不住的兴奋,“凉人果然没料到咱们有此一招,看来咱们这路大军根本不用出动,整个姜城就已经是我们囊中之物了!”我侧耳仔细的听着,约莫推测出了些大概情况,估计这支东岚军队是偷偷进攻姜城的,为了防止凉国在这里有重兵把守,他们还特意分了一路从西南的土坡进攻,结果姜城防卫松散,不劳这支军队动手就已经被攻陷了。

“兄弟们这次可都辛苦了,占了姜城,可要好好犒劳犒劳大家。”我正琢磨着,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对于一个男声来说,如此尖锐未免有些惹人厌的怪异。然而,他这话一出,四周却传来叫好声,显然那些士兵都很赞同这一想法。

“郭副将切不可轻敌,攻占姜城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一个硬朗的声音响起,我的心莫名颤抖的了一下,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然而我却不敢相信。

“哼!”那人轻哼了一声,显然很是不满。

“报!”远远传来另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报告将军,在山坡下发现两个孩子!”

我的心立刻吊了起来,那两个孩子,会不会是阿洛和悠悠,如果真是他们,被攻城的岚军抓了定会凶多吉少。我正担心着,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江嫂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竟“啊!”的一声叫出了声。

“谁?谁在下面!”轻轻的一声,却被上面的人轻易的捕捉到了,顷刻,几把火把同时照亮了这里,然后是闪着寒光的刀刃。

一个黑影忽然从头上落下,一人一马跃下了官道,熊熊的火光立刻映照在他们身上。银甲铁袍衬着几乎完美的高大身躯,一柄银色的剑持在手上,那剑刃即使在没有光的夜里依然闪烁这如灼日般的光芒。那柄剑,即使我到死的那天也不会忘记,他的主人有阳光一样耀眼的微笑,宛若星辰般的坚定眼神,宽阔而温暖的胸膛,刚毅却温柔的唇线,他曾对我说过:

“等着我,我会回来娶你!”

今天他终于回来了,物是人非,等着我们的又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