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毕竟是去见人的,怎么可能不好好打扮一番?为了给人留下一个良好的第一面印象,池芸选了一件黑色羊毛衫做打底,外面套身米色风衣,同米色九分裤,米色浅口高跟鞋的黑色鞋头正好衬了上身的黑色打底,黑色大波浪卷发,豹纹包和墨镜。

甄蓁盯着她看了半天,惊诧道:“池芸,你确定不是去拍时尚大片的?”

她说真的,这势头,女明星都能被压去一头。

本就出门晚,路上大堵车,到了以后被告知泊言早就进录音棚了,两人被请到休息室等。

录音棚是临时租的,所谓的休息室就一个小房间,凌乱地摆着几张椅子,没有空调,池芸捧着茶杯取了会儿暖,站起来往外走。

甄蓁和工作人员热络地聊着,没有注意到走出去的池芸。

走廊上没开灯,很暗,走了几步听到不远处传来人声脚步声,一群人从那里走过来,声音很大。

池芸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抬眼间,一张侧脸映入眼帘。

阴沉的天空,细绵的雨丝。

极微弱的光从开着的一扇小窗落进,勾勒出男人模糊的侧脸轮廓。

池芸像被子弹突然击中脑门,窒息、无法思考,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甚至连眨眼也忘了,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高挑挺拔的人影在几人簇拥下离开。

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等到反应过来,人群已经拐进一道门后面去了。

她往前走,身体很轻,脚步很重,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了。

甄蓁小声问她:“你在哪儿,泊言到了。”

“我……”

“你快点回来,都在等你。”

甄蓁那边先撂了电话。

会议室门缝漏出来一点光亮。池芸紧紧盯着那扇门,慢慢走过去。

手握在冰冷的门把上,里面传来的说话声清晰可闻,手心一片沁凉,心跳不能自己。

几乎将一身所有勇气都用尽。

门打开——

明亮的灯光刺得她闭上眼睛。

“云大来了。”工作人员热情招呼。

池芸客气回应。

“哎哟,云大大,你刚刚去哪儿了,让我们一顿好等。”

池芸看了眼甄蓁,答:“出去走走。”目光却向一旁的男人看去。

在灯光下,在近处,才得以看清了。

左边眼睛受过伤,眼皮上有明显修复的痕迹,右鬓下有一条淡淡的弧线,像是伤疤,眼神深刻,即便笑着也让人感觉满含心事。

高鼻深目,颀长挺拔,脸上这些小小的瑕疵还不足以将他俊朗的外貌抹杀。

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就知道,是他了。

身旁的人向他介绍,“泊言,她就是<眠于半夏>的作者,云舟。”

她怔愣地望着他脑海中那些遥远到近乎苍白的画面波涛汹涌,要将她吞噬,攥着手指发白,咬着牙,等到席卷而来的揪心痛感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把手伸过来,用他动听磁质的声音轻轻说:“我叫严舸。”

这句话更像在向她介绍自己。

池芸没有动作,习惯性捏紧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麻木又默然地看着他,出奇寡淡道,“哪个严舸?”

“百舸争流。”手还伸在半空,即便得不到回应。

她依稀记得,高一语文课本上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是他最喜欢的。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

……

他指着那句“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问她,“舸是什么意思?”

她拿笔头敲敲他的头,“傻瓜,舸就是船的意思,船呢又叫舟,所以,舸就是舟的意思,也就是你的名字。”

舸就是舟的意思,是你的名字。

不过当初一句戏言。

欺骗了她这么多年,将她陷入那样悲绝境地的这个人,终于还是回来了。

如果他是小船,那么,那个躺在坟墓中的人又是谁?

池芸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不敢相信。

咬着牙,克制自己。

那么多人看着,她到底该给他一点面子。

她把手从口袋里掏出,象征性地碰了碰他的手,笑的客套又敷衍,“严先生,久仰大名。”

就在她的手将要离开时,严舸快速捏住,紧接着握进手心,他笑望着她,在外人看来得体又礼貌,“中午有空吗,我想单独约你吃个饭,谈一谈……创作的事。”

池芸勉强挤出一点笑,暗中使力,抽出他的钳制,“实在抱歉严先生,我下午恰巧……忙得很。改天吧?”

严舸了解地点点头,“那就等忙完了,我们再约。”

这边正说着话,甄蓁那边早等不及,插进来自报家门,“泊神你好,我是云舟的朋友,也是<新泽快报>的记者。”

严舸礼貌道,“你好。”

“是这样的,不知道泊神有没有时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简单采访一下你。”

严舸低头看了眼池芸,“你朋友?”

池芸“嗯”了声,“可以吗?”

严舸稍一沉吟,“可以。”

池芸惊讶地抬头看他。

甄蓁大喜过望,连忙从包里找出早就准备好的问题和笔纸。

严舸的助理拉拉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严舸俯身听了会儿,朝他点点头,“没事。”

采访的时间只有十多分钟,对甄蓁来说太奢侈了。

问题问完,收拾好东西,池芸快步走在前面,严舸匆匆拿起外套追上去,“我让助理开车送你们。”

“不用了。”池芸平静拒绝。

“芸芸。”他拉住她的手。

这一幕刚巧被走出来的甄蓁看到。

“你放手!”池芸咬着牙低声道。

“我送你回去。”男人同样坚决。

“你凭什么?”池芸眼眶发红,怒视着他。

“你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了。”

“你是严舸,是泊言。”

“不是小船。”

“小船死了,他、已经、死了!”

“我已经用尽气力去忘记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对我?”

排山倒海的怒意,裹挟着悲伤要将她击垮。

颤抖的手指抓住他的,一根一根掰开,再也不看他一眼,目光笔直向前,脚步笔直向前。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回头,绝不可以回头!

严舸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面前。

他站在那里的背影落寞而寂寥,像被人抛弃的玩偶。

但他还是坚持站着,目送她,一直坚持到看不到她为止,就像过去的很多次那样。

过去,他们大概都回不去了。

就像她说的,小船已经死了,现在他是严舸,是泊言,却绝不是她心里的那个小船。

手在身侧慢慢攥紧成一个拳。

他知道,这是事实,无法改变的事实。

路上,池芸一语不发,撑头看车窗外。

平时叽叽喳喳的甄蓁也像割掉舌头的鹦鹉。

快到家了,甄蓁终于忍不住,“池芸,你和泊言认识的吧?”

池芸没吱声。

甄蓁又说道:“不是我八卦,其实打从你进屋,我就看出你俩有猫腻。”

池芸这才侧头看了眼甄蓁,“怎么说话的?什么叫猫腻?”

甄蓁全然没管池芸的反应,自顾自说着,“自打你进门,他那双眼睛从来没有一刻离开过你身上,这么明目张胆示爱的,不愧是大神啊。”

“你和泊言,有故事吧?”

“八卦。”池芸懒得理她。

“装毛线,任何八卦休想逃出我甄蓁的火眼金睛。”甄蓁紧盯着池芸,“别卖关子,快说快说!”

此刻,池芸心里憋的发慌,久积的情绪需要找一个破口宣泄,甄蓁无疑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雨停了,在玻璃车窗上留下一条条笔直的水迹。

窗外灰白一片,像是蒙着一层淡薄的雾气。

池芸收回目光,语调平直成一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她起伏的心绪强压下去。“是的,我们曾经相爱过。”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甄蓁瞧着池芸。“不错啊, 又是个什么故事?”

“初恋。”

甄蓁想起池芸的初恋, 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那个……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池芸没答。

甄蓁好像有点理解池芸微妙的心情了,舔了舔嘴巴, “好吧,看来你需要一杯酒。”

池芸纳闷地看了她眼。

甄蓁摇头晃脑道, “古人有云‘借酒消愁——’”

“……愁更愁。”池芸替她接了后半句。

“看来你是真愁啊。”甄蓁幽幽叹息, “家里正好有酒, 不如我们回去喝个痛快。”

池芸:“……”

下了出租车, 池芸一翻包里手机, 看到孟婷打了两个电话过来。

她连忙打回去。

甄蓁走在前面,转头问,“中午你做饭还是我做饭?”

池芸轻快回了句,“老规矩。”

甄蓁伸出手准备石头剪刀布,池芸一指手机, 冲那边说道,“喂, 孟婷,你刚才打我电话?”

孟婷那边吵吵嚷嚷的, 在酒桌上, 中气十足,嗓门很大, “池芸啊,跑到哪去了,怎么现在才接电话, 你不是说今天回来,我酒桌都给你备下了,你人倒是来没来啊?”

池芸伸了伸舌头,跟那边道歉,“不好意思孟婷,我这里有点事,今天来不了……”

话没说完,电话被另一个抢去,是张泽的声音,“芸芸,你怎么没来?好难得放个假,人都凑齐了,独缺了你,你好意思啊?你要这次缺席,下次得倒赔回来,轮番把我们一个个都请过来。”

那边酒桌上一应起着哄,隔着话筒也能感受到的热闹劲。

池芸理亏,连做妥协,回去挨个请过他们,那边才饶她。

电话又让孟婷夺了回去,“事情都忙完了吗?什么时候回?”

“差不多了,你也知道节假日的票紧张。”

孟婷:“所以,明天你不回了?墓不去扫了?”

池芸一顿。

孟婷稍作思忖,打定主意,“这样,明天我开车接你去。”

池芸问:“不忙吗明天?”

“忙什么,成天吃吃喝喝,没意思透了。那啥,明早我差不多九点出发,你可得给我起早,到时再给你打电话,先挂了。”

池芸点点头,“好……孟婷——”

孟婷一愣,“怎么了?”

池芸一下子有点无从说起的感觉,“……喝过酒以后不要开车了。”

孟婷那里默了半秒,笑道:“还是你最体贴我,挂了?”

“嗯,拜拜。”

挂断电话,池芸长吁出一口气,抬头望望电梯里不断跳动的数字,还没到。

下午甄蓁被社里紧急召回,随团出访新西兰,她匆匆收拾了一下行装就出门了,临走前抱着池芸不撒手,池芸安慰她,幸好不是去战乱国家,你这条小命至少得以保全。气得甄蓁头撞她,你个不是人的,巴不得老娘死在外面,你就可以跟着野男人跑了是吧。

把这叽叽喳喳叫的小鸟送走,偌大一个屋子顿时安静的像在真空室,一个人的生活,一下子失去相互扶持和依靠,池芸惫懒,索性连晚饭也不想做了,随便叫个外卖上来解决一顿算了。

定稿之前还要再做修改,修了两章,头疼不已,今天特别不容易静心。关掉文稿页面,靠进椅子,揉着眉心休整。

部门群消息滴滴滴滴响个不停,池芸随手拿起一看,公司周年庆,要搞活动,每个部门必须有一个推荐节目,各种提案和人选,插科打诨吵吵闹闹,一下子就过去一百多条。

池芸放下手机,站起身准备去洗个手,电话突然响,池芸转身回去接,是一串陌生号码,地域显示本城,她盯看一会儿,接通。

“喂,你好?”

对方默了几秒才开口,“芸……是我。”

握着话筒,心控制不住地跳,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让人落泪。

池芸拿离话筒,深深呼吸,再开口时已经完全平静,冷冰冰道,“哦,有什么事吗?”

“我能请你吃个饭吗?”男人诚恳道。

“什么时候?”

似乎有一丝转机。

“今晚,可以吗?”

“不好意思,今晚我有约了。”面不红心不跳。

“今天不行,明天也可以。”对方不肯放弃。

“明天啊,”池芸的语气带着一点点轻蔑的笑,“明天我更忙,要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我……可以陪你去……”他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

池芸轻轻笑出声来,“扫墓,你的墓——你也要去吗?”

严舸很久没有说话,久到池芸以为他挂了电话,可是却分明能听到他的呼吸声随着电波自彼端传来。

语言刺伤一个人,最简单最不需要成本的,人类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同时也是最有效的利器

她用自己曾经最不屑的方式对待曾经最爱的人。

心一狠,切断电话。

池芸盯着很快暗下去的屏幕很久很久。

他回来了,池芸。

她轻轻对自己说。

严舸没再打电话过来,大概被她的言语刺的不轻。

池芸频繁地看手机,一面希望他打来,一面又希望他离的远远的。她自己也被这种矛盾的心情弄糊涂了,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大学毕业以后,孟婷在家乡政府机关工作,秉持着她一贯乐观善结交的性格,不久前在一次户外旅行的过程中勾搭了青年才俊一枚,小日子过的优哉游哉,今天来接池芸,顺便把男朋友叫过来当跑腿。

男方比孟婷小一岁,娃娃脸一张,叫邹新。池芸头一回见,好在对方话唠一枚,自来熟的和孟婷有的一拼,车里两个话唠一凑,池芸不说话也没关系。

孟婷和池芸坐在后车座,好久没见,难免热络,聊着自己的近况和身边的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