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芸浅浅朝他笑笑,“走吧。”张泽见她手里的两个大帆袋,“我来拿。”池芸看他一眼,没言语,任他接去,指间不小心碰到,张泽趁机握住她的手,池芸触电般挣开,疾步走出房门。

张泽迟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跟着走了出去。

扫墓要趁早上人少的时候去,从阴阳学的角度说是上午阳气上升,下午阴气转旺。从传统礼仪道德的解释是上午扫墓表示对死者的尊重,这和上午探望病人同一个道理。

蒋可玉的墓地是邵石亲自挑的,位于县城靠南的一块公共墓地,环境清幽僻静,据说风水极好,花的价钱自然也是大。用邵石自己的说法是,生前没让她享福,死后住的地方不能寒碜,他让她舒舒服服的。

山脚下有几家店,卖香火的,花圈的,鲜花的,全都有,车停在鲜花店门口,池芸让张泽在车里等,拿了钱包进去挑了一捧百合花出来。

墓地在山顶上,上去还有好一段路程,池芸和张泽下车,徒步上山。

张泽走在前面,池芸手捧百合花,跟在他后面,她盯着男人宽阔的后背,依稀觉得眼熟,又觉得不似,记忆中那人的脊背更宽阔更挺拔,像一棵苍劲的松柏,是根植在她心里高大的白桦树,那时候,她以为只要把头轻轻一靠,就能抱住她的全世界。

深吸一口气,池芸微微摇了摇脑袋,试图把那些影像从脑海里剔除。

她不确定他对她是否还存在爱,也许以前,她可以一厢情愿地爱着他,哪怕知道是她先爱上的,她不怕,一点也不怕,她拿她滚烫的心去熨帖,而现在呢?不可能了,她怕再次受到伤害,只能离的远远的,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也好比那种蚀骨的痛。

一路上她都在想,当初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眠于半夏》,如果那时候她对他还有一点怀恋,那么现在,多的是一份冷静和克制。

她不知道怎么来描绘这份复杂的情绪,就好比孟婷问她,一点都不好奇这七年来他经历了什么事吗?

又或者,他不回来是有原因的呢?

知道又如何?那已经与她无关了。

好比两条相交又平行的线,他们永无可能再有第二次交汇的机会,就让他们沿着自然的轨迹恢复平静的生活吧。

春初季节,冬意未褪,山中风大,越往上去越寂静空廖。

池芸抬眼望去,远山泛着浓重的墨色,风轻轻在眼前吹,寒鸦凄厉,更衬得这里处别样安静,灰灰白白,如同死去的墓穴般,毫无生气。

整齐的石阶在眼前延伸,她低下头,一级一级往上踏,一步一步慢慢走,心想,就让往事随风而去,不更好?

蒋可玉的墓碑前放着一捧花,不同于她手里素色的花朵,那花是红艳艳的玫瑰,衬得照片上久经风吹日晒的少女的脸明丽不少。

“看来已经有人来过,”张泽疑惑,“奇怪了,我记得蒋可玉生前除了你之外,没什么好朋友呀,不知道谁这么好心。”

池芸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当她注意到墓碑前有很好几个烟蒂的时候,很快打消这个猜测,是因为那个人没有抽烟的习惯。另外她也注意到,在一侧碑柱上放着三根女烟,让她更加断定不是他。

会是谁呢?

池芸目光滑过那红艳艳的花束时,心里猛地一个哆嗦,会不会是……

视线向下,空无一人的墓道上,只剩风的声音。

哪里还有什么人呀?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池芸把手里的花束放在玫瑰花旁边。

娇艳欲滴的红和素雅清新的白, 相得益彰。

在蒋可玉面墓碑前深深鞠了一躬。

心里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此时却发不出声。

那就不说了吧,免得她担心。

最后望了眼照片里明媚漂亮的少女。

“走吧。”池芸率先提步下行。

张泽扔掉手里正抽的烟, 他以为还要好一会儿,“不多说两句?”

池芸摇摇头。

张泽看她情绪不高, 便也没说话, 默默在她后面走着。

池芸谈话欲望不高, 一路上张泽都在使劲想着话题, 可是往往没说两句就没下文了。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张泽故意语调轻松道。

池芸侧, 莫名看了眼他,“没有啊,怎么了?”

张泽被她这一眼看的浑身不自在,摸摸鼻头,“看你都不怎么说话, 以为你心情不好,心情不好你就说嘛, 跟我就不要客气了。”

池芸被他这认真劲逗乐了。

其实池芸真觉得没什么好聊,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圈, 碰到一起除了聊聊过去的事情和现在的变化, 再就是关心一下双方的近况,这些话题都聊转了, 剩下的便是沉默和安静。于她而言,沉默和安静并不见得尴尬,个人理解不同, 她这么认为,张泽不一定也这么想的,所以嘴巴一停下来,他便觉得焦躁不安,要将话题往哪个方向引一引才罢休。

这样的相处方式让池芸觉得特别累。

这天的行程排的满满当当,池芸打电话告知母亲下午回家。

自从和池善超离婚以后,金良琴就从家中搬出。那年发生太多事情,仿佛全世界的不幸都聚集在这个家里,导火索是池蒙玩火过了头,怀孕的孔丽丽在父母的陪同下找上家来,池蒙却拒不承认,孔丽丽情绪崩溃上蹿下跳,气得要去跳楼,甚至惊动警察出面,此事在镇上传开,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金良琴出面,拉了池蒙赔礼道歉,拿钱消灾,孔家才同意把孩子引产。

但到底影响甚大,指指点点嚼舌根的大有人在,池善超一时难以忍受,脸上挂不住,认为金良琴教育无方才酿出如此祸端,夫妻两个大吵一架,撕破脸皮,一怒之下,亲手断送了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自此分道扬镳。

池蒙甩了石静,和孔丽丽交往的事,池芸隐隐约约有所耳闻,但到底相信池蒙,认为他是有分寸的人,所以当孔丽丽跑来家里说怀孕的事,池芸打心眼里不相信,竭力站在池蒙身边支持他,可是结果呢。

结果让人寒心。

她犹记得那天晚上,池蒙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希望她原谅他,说这都是为了帮她报仇。池芸不能理解,甚至觉得可悲无奈,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竟然还这么幼稚,什么叫报仇?你这是毁掉了别人姑娘,这是造孽!

那天她说了很多气愤的话,但是对池蒙来说,恐怕再也没有比那句“我一辈子都不想认你做弟弟,你让我觉得丢脸”更来的受伤。

随着父母离婚,池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索性春节也不回去了,又过了半年,她还记得夏天,二姨夫给远在外地的她打电话,说她父亲池善超夜里喝完酒回来掉进沟里,溺死了。她才匆匆赶回去,在医院里看见盖着白布的父亲,偷偷抹泪的母亲,还有坐在角落里抽闷烟的池蒙。

她和池蒙相对坐了一夜,她几次看见他的眼睛偷溜过来,想开口和她说话似的,她板着脸扭过头去。

再后来,家里传来消息,池蒙去参军了,母亲亲自打电话给她,希望她抽空回家送池蒙。池芸辗转一夜难眠,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决定不去。

孟婷曾经这么评价她,你的原则性太强,要什么不要什么清清楚楚,这样的人活的明白是明白,但也有一个极大的弊端,想的多,操心的多,累得慌。

那时候她对这些嗤之以鼻,现在再回头想想,确有几分道理。在这一点上面,不得不承认,孟婷比她看的通透。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其实对池蒙的怨恨随着年长消淡,可是那无名的枷锁却困顿着她,仔细想来,不是不肯原谅池蒙,事实上,她是不原谅自己罢了。

池蒙满两年服役期,后来又签订了五年的协议,今年可以回家探亲,张泽告诉池芸,她也只是“嗯”了声,没做过多回应。张泽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当这事同她讲过了。

他们先去了槐乡。

槐乡的变化很大,道路变宽阔了,老房子拆除,盖起了洋房,露天的菜场搭了棚架,二姨家依然没变,还是熟悉的样子。

池芸送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跟搬家似的,好在有张泽帮着。

二姨和二姨夫热情地招待他们,又是泡茶又是拿吃的,二姨夫说要杀鸡,池芸连忙拦着不让他忙活,把带来的按摩仪拿出来,手把手教两位长辈用法,“这个效果特别好,对二姨夫的肩周炎会有帮助。”

二姨夫问:“价钱大不大?”

池芸知道老人家的心思,说大肯定舍不得用了,“不贵的,就几十块钱的东西。”

二姨夫试了一下,还真舒服,叫二姨赶快过来用用。

张泽识货,看出东西昂贵。他看了眼池芸,池芸注意到他的目光,张泽迅速移开目光,向两位长辈手里摆弄的仪器看去。

最后鸡还是杀了,菜摆满一桌,和过年似的,池芸恍惚回到小时候家里过年的感觉,一家子围坐在一起的场景,再也回不去了。

吃完饭,喝了几杯茶,池芸坐不住了,他们都以为她会提出去后山,她丝毫没有这个打算,直接说要回市里看金良琴,明天上午坐火车回新泽。

回去路上,张泽还是问了,他以为她清明回来目的是给小船扫墓的。

张泽还说,想想他也挺可怜,以前还有他堂哥有空上去一趟,平时连个扫墓的也没有。

池芸惊异地看了眼张泽,“你以前不是挺讨厌他的,现在怎么同情起来啦?”

“如果他活着我肯定不会同情,”说这话时,张泽看了眼池芸,“现在也没有特别同情,相比较而言,毕竟已经死了,我没必要恶语中伤吧。”

池芸点点头,没有接话,脸转向车外,一排排电线杆在眼前不断移动,池芸正暗数着,突然一辆红色车子以飞快的速度从后面超上来,到了近旁,放慢速度,旁边车窗降下,同时连按两声喇叭,池芸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张泽骂,“找死啊!”

池芸定睛一看,驾驶位上的男人冲她笑着比了一个大拇指,眨眼间刷地一下拉开了距离。可见车技了得。

一闪而过的那张脸,有一点点眼熟的感觉。没等池芸细想,旁边张泽火大地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脚下一个油门加上去,“这这这人真流氓,随便看见一个美女就调戏,也不看看坐在谁车上的!”

看他这样子是被惹怒了,准备上演一场马路大拼杀?

池芸连忙制止,“慢点开,别动火。”

那辆越野车消失在前面黑色弯道口,池芸心里纳闷,老觉得哪里不对。

他们也拐了弯,越野车停在路边,刚才那个男人倚靠在门边上抽烟,见他们的车开过来,超这里招招手,示意停下。

池芸灵光一闪,联想到早上在蒋可玉墓前看到的玫瑰花和三支女烟,以及地上的烟蒂。嘴角一勾,正如她所料。

这世界上,没有比眼前这个人更了解蒋可玉了。

“张泽,快停车!”池芸激动叫道。

张泽莫名看了眼池芸,不知她忽然而起的兴奋和激动从何而来。

车一停下,池芸赶快跳下车,疾步往男人的方向过去。

她在离他两三步前停下。

“邵石。”

男人拔掉黏在唇上的烟走过来。

池芸:“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认出是我的?”

邵石张开双臂拥抱了池芸。

“我去过墓地了。”池芸答。

张泽从后面上来,池芸为两人介绍。

邵石朝张泽点了点头,张泽则拿审视的目光打量邵石一番。

重遇故友,池芸挺惊喜的,相互简单了解了一下近况,得闻邵石现在生意做的很大,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巧的很,邵石也要回市里,张泽晚上有饭局,去市里来回耽误不少时间,邵石说,这样正好,我顺道带你一程。

张泽帮池芸把后车厢里的东西移下,和池芸说了几句开车走了。

邵石问池芸,“坐前面还是后面?”

池芸说,“后面把。”

邵石帮她把车门打开。

池芸谢过,刚要坐进去,抬起头的一瞬间,前一刻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车里坐着的不是别人, 正是严舸。

四目对上, 谁都没有开口。

安静和窒息笼罩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上方。

身后碰的一声——邵石从外把车门闭上,绕到驾驶位去。

这一声将池芸从惊愣中震醒, 返身打开车门欲下车,严舸不知什么时候靠上来, 将她手臂轻轻一拉, 她没防备, 整个人往他怀里倒进去, 与此同时, 严舸腾出一手绕到她背后,往她边侧了侧,下颔擦过她的发,目光越过她,抓住门把, 将刚开了一点的门用力往外一推,紧接着手臂往内侧一拉, 门被合的严严实实。

门关上,严舸抽回手, 看了眼她, “你别走,就坐这吧。”

“邵石, ”他的嗓音略显低沉,同时一手去开车门,“我来开车。”

严舸下了车, 走到前面驾驶位,忍不住驻足,回头望向车内坐着的女人,窗玻璃上映出她的侧脸,神色如常,目光笔直,严舸目光胶在那里,移不开去。

邵石拍拍他的肩膀,他才回神,待邵石开了车门坐进去,他也跟着进到车里。

旁边车门打开,邵石进来,带进一阵冷风,门很快关上,凄冷挡在车外。

紧接着严舸进来,引擎声打破车厢里的沉寂。

开了一会儿,严舸开声,“你家什么时候搬去市里的?”

池芸心一跳,听见邵石接话,“你和谁说话。”

那里默了几秒,“芸芸。”

邵石看向池芸。

池芸脑子一转,“你怎么知道我家搬去市里的?”

她确定他不知道,因为她刚才和邵石说的也是“要去市里”,而不是“要回市里”,更没说她家在市里。

邵石不知道,严舸更不可能知道了。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似乎被她问住了,半晌没有答。

池芸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转头问邵石,“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碰见的?”

邵石指指自己,又指指严舸,“我们两个?”继而短促笑了一声,一下一下拍着大腿,“这要问严舸,他要我说我就说。”

可能因为有邵石在,池芸放的开,并不理会前面开车的,当他空气般存在。

池芸皱了皱鼻子,玩笑道,“两个大男人之间还有秘密。”

邵石没答话。

池芸将话题带开,“邵石,你在国外开的什么公司?既然那么赚钱,要不带带我吧。”

邵石笑道,“我哪敢,你的小说都卖到国外去了……”触及到池芸的目光,马上淡定从容解释,“上次我看到严舸在看那本什么眠什么夏的,不就是你写的嘛,你取的笔名也挺有意思的,云啊舟啊的多浪漫,怪不得我们泊言同志一看完小说就燃了……”

前面那位司机警告性地轻咳了一声,邵石这才识趣地闭了嘴,“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你看他不让我说,剩下的你只能自己问他去了。”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池芸饶有兴致地听着,在这些已知的内容里她得到了某些未知的信息,“你们俩关系不赖啊?”

邵石勾了勾唇,“厉害啊池芸,你怎么知道这几年我们都在一起?”

池芸看了眼邵石,眼神很复杂。

邵石哈哈哈笑,“跟你我就不瞒了,老实说吧,泊言这个形象也是我花钱给包装的。”

池芸不可思议地看着邵石。“你……”极缓慢地转向驾驶位,他正也看过来,后视镜里两对目光一撞,男人先避了开去。

她感到嗓音有些干涩,几乎和他同一时间发声。

“什么意思……我不能理解……邵石你早就知道……”

“邵石!”

严舸声音虽低沉,但明显能感觉到不快。

他越不让邵石说,池芸越好奇。

“你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严舸没答。

他的沉默激起了池芸心中的烈焰,她感觉到自己被欺骗了,非常非常讨厌的感觉。

她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再开口,可是胸口中澎湃激烈的怒气横冲直撞,她不得不深深呼吸强压这股气流,“到底是什么事?邵石能知道,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依然没有回答。

邵石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池芸啊……”

池芸没理。

“停车!”她叫。

车子缓慢减速,最后停靠在路边。

车子一停下,池芸立刻打开门下车。

严舸解开安全带也跟着下车。

铅灰色的天,像一块大幕布盖在他们头顶,冷风刮在脸上,硬生生,火辣辣,空气里的水汽很重,池芸心情也很沉重。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池芸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外面冷,回车上去吧。”

严舸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池芸按住他的手,转身,仰头看着他。

“我一直没有问你:这七年来你到底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还有,”手抚上他的脸,一寸寸摩挲,“这些伤疤怎么来的?”

“我很好奇,你怎么遇到了邵石的,怎么又变成了泊言?”

“今天,我想好好问问你。”

男人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的眉骨似乎比以前高了点,显得眼睛更加深邃,此刻看着她,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池芸心跳的厉害。

她不知道刚才那些话是不是说错了,可是错了又怎么样呢,说都说了,她想,即便只是一个普通朋友,问这些问题也不算逾规。

手摸到他的左边眼睛,细细长长的浅痕如同沟壑般分布使他的左眼皮上,使得两双眼睛看上去很不一样。

严舸下意识闭了闭眼睛。

“痛吗?”池芸动作小心又温柔。

他摇头,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握进手里。

“以前一定很痛。”池芸忽然觉得心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到他这个样子,心就软了,对自己说,不如就不要生他的气了吧。

她没有办法再怨恨他了,一点也没有办法了,尤其是当他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过去的回忆如海啸般冲进脑海,记得的全是他的好,他的笑,他动人的眉眼,他低头弹吉他,他含着翠叶吹叶哨……那么多那么多,纷至沓来。窒息般的感觉那样强烈。

“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邵石给的,他帮助了我,成就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