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未停步,只是一步一步挪至里屋床边,合着衣服躺到床上,背对着外边,拉了被子将自己闷头闷脑全部盖了起来。直到很长很长时间之后,关门声响起,我都没有出来透口气。

晚饭的光景紫苏敲门进来,声音从被子外传来:“公主,该用膳了。”

我不响,她也没再开口,但我知道她依旧站在床前没离开。好半天我从被子下伸出一手,摆了摆,示意我不想吃。

缩回手,又是沉默,直到有人突然掀开被子,将我从床上拉起。是曦岚,不用看我也知道。

“为什么不吃饭?为了他?”他的话里有讽刺。

我摇摇头,然后冲着他笑。真的,我不是伤心,我只是没有胃口,不觉得饿而已。我没哭,也没有流眼泪,所以更不会因此绝食。

“不是?那就吃饭。”他伸手抱过我,抱着我便往外走。我没有挣扎,因为我看到他眼里的那抹坚持。突然很想笑,曦岚他,不是只剩下恨我了么?为何到最后一刻,他总有妥协或者说是关心的迹象?

坐在饭桌前,其实真的没有胃口,许是刚才在被子里闷的时候太长,人有些恍惚。在曦岚的注视下,勉强吃了两口,放下碗筷起身时,却突觉胃里一阵翻腾,我不由蹲下身便呕了起来。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几近干呕。

一双手臂强有力地抱起我,我呕得头晕眼花,一边用手顺着气,一边低头斜靠在他臂弯里大口喘气。稍顷便被抱回房里,平放在我的床上,我抬眼看他,他垂眼,伸手搭上我右手手腕。我迟钝的大脑渐渐恢复正常,然后便觉得眼前一寸一寸黑了起来。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我缓缓合上眼,耳畔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心死寂,却依旧没有泪。

是夜,他一直没有离去,我将自己缩在大床一角,背对着他。我曾说过,不管曦岚他做什么,我都理解,也永远不会怪他怨他。如果他真想娶我,我愿意嫁给他,而且是开开心心地嫁给他,不管他是报复,或者真心迎娶。因为他今日这一切既是我一手造成,既是我欠他的,那么我有什么理由拒绝,我有什么资格知道他活在痛苦与仇恨中后,转身却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当时说这番话,下这番决心并不轻松,只是没想到现在做起来,更是这般心痛。

如果说,如果曦岚说的“你现在是我的人”是为了救我,是为了保住我的命,如果说我因对当时的情形全无印象,还能自欺欺人,可是如果我现在的呕吐反胃是因为有了身孕,我心里实在止不住的升起一抹绝望。

那种绝望持续,而且愈见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蓦地起身,再也忍不住,屈膝弯身,便开始声嘶力竭的大哭起来。床边的人只静静站着,我哭得很用力,撕心裂肺地哭,手无意识地紧紧地死死地攥着被子,直到哭得嗓子哑了,直到哭得流不出泪,直到哭是好象肺里的气都哭没了,才一抽一答地渐渐平静下来。

我转过头看他,眼睛痛得有些睁不开,他也看着我,眼里有狼狈,还有一丝无措。我起身下床,径直走过他身边,来到书桌前,研墨,然后提笔在白纸上写道:让我开口说话,或者我永远不再开口说话。

他站在我身后,我知道他有看到我写的话,却是沉默。我也不理,依旧提笔写道:我总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你,即便你要娶我报复我,我好歹是修若的公主,必也是得先送回去,三媒六聘大礼迎娶的,这是关系到两国的事,你再得父皇的宠,也不能这么任性而为。

他还是不说话,我一时亦无语,将笔搁至砚台上,没来得及起身,他便弯身抱起我,径直走回床,抱着我一同躺到床上,拉了被子将我盖得严严实实。我背对着他轻挣扎,他的手紧紧环着我,半晌,声音才从耳后轻轻传来:“别动,也别再哭了,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我一时停了挣扎,细想他刚才的话,不知他所指何事。

“睡吧。”他手拂过我肩的时候,我瞬间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醒来,天已大亮,身边无人。我正待出门,却见紫苏进来,侍候了我洗漱,然后出门,稍顷便端了个盘子进来,甫一入门,我便闻到浓浓的草药味。我抬眼看她,用眼神询问。

“是殿下交待的,说是可以让公主恢复说话。”她解释,盘子上两个碗,大点的碗里是黑黑浓浓的药汁,小碗里却是桂花糖水。

这药是为了能让我开口说话?昨晚的痛哭有效果了么?曦岚真的如我所想,即便是忘了我,不记得我们过去的点滴,即便由别人的嘴里听到那些过往的经历,觉得我欺骗她利用他,明白他应该只剩下恨我,可是在内心深处,或者说是在潜意识里,对我还存有一种直觉的本能的爱么?所以昨晚我这样,他依旧在最后一刻妥协了?

我心中有愧,却依然庆幸,忍着苦味,憋着气,一口将碗里的药汁喝干,然后拿桂花糖水漱口。出门,竟意外看见曦岚与无印无痕无迹三人切磋武艺。白衣翻飞,与三个灰色身影交错纠缠,良久之后才蓦地分开。我怔怔站在原地,看无印三人躬身行礼,然后听无印说道:“恭喜殿下恢复功力!”

我有三秒钟的思维停顿,然后才慢慢反应过来。对于芷兰宫的这三个侍卫,从当初夜风的口中我便知不简单,如今这三人同时与曦岚应对,虽说曦岚是主子,他们必有忌讳,万不敢拼上十成十的功力,但亦不敢畏畏缩缩随便敷衍了事,以他们三人联手,曦岚竟丝毫未落下风!我一向都知道曦岚武功了得,从他救下我的那一刻起,到汜州之战的表现,说他的武功已经出神入化的境界也未尝不可,所以在望州城门,当我知道他受了伤却依然只身来救我,最后重伤昏迷险些丧命,我心里的愧疚与负罪感几乎将我淹灭。

而如今,无印说的“恭喜殿下恢复功力”又是什么意思?曦岚他难道之前又再一次受过伤损了功力?

“药喝了么?”曦岚轻理了理自己身上衣裳,走至我身前,意味不明地看着我一眼,声音却是温和的问道。

我乖乖点了点头,然后对着他弯了弯身,表示感谢。

“不用谢我,你说的也有理,收拾一下东西,我明天便先送你回修若。”他说完,不理我,转身便朝院门外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直至他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

下午的时候突觉腹痛难忍,我蜷在床上翻来覆去,痛得无声呻吟。紫苏站在床边束手无策,半天才慌慌地出门。不一会儿曦岚进来,仔细看了我一眼,一手搭上我右手手腕,另一手却突然伸入我衣服内,手心紧紧贴着我的小腹,便有一股暖流缓缓渡入到我体内,稍稍缓解了我的痉孪。

这种感觉,像极了痛经。可是以往每一次例假来的时候,我都没有特别的不舒服,更惶论像现在这般的痛楚,何况我现在不是已经…

很快我便感觉到下身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我挣扎着起身,曦岚的手依旧贴着我的小腹,暖暖的触感,虽然让我觉得羞愧,但却似乎有神奇功效般,让我刚才的腹痛奇异地平复了下去。

“宝宝没了?”我一手在空中快速地比划,脑中的第一反应便是早上喝的那碗药里难道有红花之类的成分,因为我很清楚身下的液体是什么,再结合现在的身体状况,昨天的反应,没有经历,却不难想象。

“宝宝?”他怔了一秒钟,蓦地轻笑出声,清亮的眼眸看着我,眸底一片澄静,这一刻仿若回到从前,他脸上有温润的笑容,声音温和,“哪来的宝宝,你这是正常的葵水。”

葵水?原来是例假!OH MY GOD!可是之前昏迷近月,醒来又是几天,这一次的例假好象晚了半个多月,昨日的干呕,曦岚又是紧张的搭脉,结合之前曦岚说的“你是我的人“,外加自己的推测,我以为自己是有了宝宝,汗。“别动,也别再哭了,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曦岚昨晚的话在耳畔回响,原来那时便是我自作聪明了么?

曦岚的手依旧按在我的小腹上,看着我,就这话的时候神情是再自然不过。我却蓦地烧红脸,用手去拉他放在我小腹的手。

“明天便送你回修若,我先出去了。”他倒也不坚持,抽了手起身便告辞。

明天便送我回修若?我由不得细想,便唤了紫苏进来,换了干净衣裳之后才窝在床上理思绪。曦岚他真的要将我送回修若了?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总也算是一件好事,而且曦岚开始救治我的失语症,一切好象有慢慢变好的迹象。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对曦岚报以微笑,也开始有疏离有礼之势。经过这两天的遭遇,虽然好象是自己胡思乱想,但我亦明白一件事,背弃自己的心与自己不爱的人一起生活,绝非我的本意,亦非现在的我能屈从的。所以,如果注定要亏欠曦岚,我是否应该从现在开始就绝情,趁着曦岚的记忆还没恢复的时候,尽早离开他,哪怕从此不再相见,哪怕一生负疚难安,但亦好过再一次的伤害他,再一次的让他伤心绝望。

第二日一早吃罢早餐,众人便开始收拾东西。我自是没什么好忙的,紫苏能干,不用我交待,就会将一应事物办得妥妥贴贴。

印象中曦岚犹爱骑马,鲜少见他乘坐马车。这一次待我喝完药步出房间,便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已停了一驾马车,紫苏扶了我上车,我才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是曦岚!

马车很大,曦岚坐在左边,我与紫苏坐在右边,甫一入座,马车便动了起来。我抬手,刚拉开车帘一角,便听曦岚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幻境八卦,别往外看。”

我缩回手,转回身看他,诧异而疑惑。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试试,因为它会让你看到心里最害怕最恐惧的事。”他微笑,笑容却有些冷清。

最害怕最恐惧的事?我暗忖,虽一时想不到,但料想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两天,可是有人想破此阵呢。”他依旧笑得清冷,见我抬眼看他,声音愈发温柔道,“不用担心,这幻境八卦没这么容易被破,我倒是很期待他本人来破此境,可是他近来忙于成亲大事,估计是没这闲功夫了。”

说心里不难过,那是假的。可是现在不是难过伤心绝望的时候,更不是自我放弃的时候。而且听曦岚的这番话,似乎夜风他们已经找到我,只不过这幻境八卦阵破不了,所以近不得我身罢了。可是我现在不正是要离开这里了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很快便能见到夜风他们?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手指往茶杯沾了点水,在茶几上写道:原来曦岚只是忘了我。

那日在他手心写下端妃娘娘,曦岚当时的反应,应该是并未忘记之前的遭遇。而如今,他亦明白我与狐狸之间的那点纠缠,那么曦岚只是忘了与我相处的点滴了么?

“或许不应该忘记,或许想起你之前对我的所作所为,此刻我心中的恨意便能更坚定些。”他蓦地俯身向前,手一伸,隔着中间的茶几将我横抱在怀里。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是怒意,更有一丝狼狈。

我心里一颤,一时忘了挣扎。

“药过半月,你便能开口说话了。”他拥着我,突然这样说道。

我静默半晌,然后起身,他亦没再坚持,我坐在他身边,用手指沾了茶杯里的水,在茶几上写道:曦岚,谢谢你!

“不用谢我。”他的声音里似有不屑,脸上的笑容隐去,就好象那天在聆风阁偷偷跑去找他时,他看到我时露出的神情,“我只是不想我娶的王妃被人背后议论是个哑巴而已。”

我闻声侧过头看他,他却忽然笑了,一手揽过我,一手捏住我下巴,俯下身,当着紫苏的面便封住了我的嘴。我惊得用手去推他,他却趁机抱着我跨坐在他腿上,一手抚着我后脑,丝毫不让我后退,甚至不能转头避开,舌灵巧地入侵,肆意与我的纠缠。

他终是恋恋不舍地离开我的唇舌,在我喘息着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未及开口的时候,猛地将我按压在他胸口,紧得让人窒息般,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随着他说话,胸口起伏明显:“不要以为将你送回修若你便能与他在一起,若非这场战事未定,此去便是送你回去,也该是迎你回天青。”

任我怎么挣扎,他都紧抱着我不放,我苦挣半天,终是无力地认命,然后趴在他怀里开始大哭。他依旧不放手,只用一手轻轻拍着我背,似是安慰。

马车疾驰,直至出了那个所谓的幻境八卦阵,我都没有掀开车帘。此去一路又将不少日子,撇开曦岚的问题,只希望这一路能平安到达便好。好象自醒来后,身体便特别容易乏,马车行了半天,我便倦得不行,曦岚一直抱着我不肯松手,我哭累了自然伸手用衣袖抹干净脸,最后终是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梦里我们的马车甫一出阵,便见狐狸与夜风等人在前方等候,狐狸与曦岚二话不说便动起手来,很快狐狸不敌,夜风与另一暗卫模样的人加入进来,曦岚以一敌三,却是轻松万分。我站在一边,被紫苏死命地拉住,眼看着曦岚一掌击向狐狸,我失声大叫“大哥”,泪眼朦胧中看到狐狸转过身来看我,嘴角有抹鲜血缓缓流下,他拼命弯起嘴角想对我笑的样子,我捂着嘴看他,却惊见那张脸变成了曦岚!

倏然睁眼,意外撞进一双清澈若琉璃的眼眸,眼底的那抹担心与疑惑还未来得及敛去,马车便适时停了下来。

“先吃饭吧。”他终是松手,扶了我坐直,率先下了马车。我扶着紫苏的手下车,抬眼,又是一个院落,不大,却一早有人候在门外,待得入内,饭菜早已备妥。

不是客栈,也不是酒家,之后我们的食与宿便都是在这样的小院落里解决。没见狐狸,至始至终夜风也没有出现,我本以为曦岚说曾有人想闯他的幻境八卦,言语之中似是夜风他们,那么我们出阵之后,夜风他们应该会出现,结果却不是。

一行六人半月之后平安到达修州,一路而来竟连个波折与小意外都没有,倒是让我颇觉意外。许是早前曦岚有传过信,所以甫一入修州,便有御林军开道,马车倒是没换,一路疾驰并未停歇,直行至宫门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