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离床不远处停往身影,稍顿,似敛了敛神,收了心绪,这才缓缓走至床前,在床沿坐下,伸手撩起衾被一角,右手搭上我右手腕,好象是在把脉。他的眼睛,从进门到现在,虽不离我身,但却有意避开我的视线,不愿相对。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下滑,望向他贴在我手腕上的手,却意外看到他右手小拇指上竟有圈圈细痕,手背上的那道疤依旧醒目,如今却又了一处伤痕,心里一惊,费力从薄被下抽出左手,竟见自己左手小拇指上,圈圈缠绕着细金线。

曦岚?我开口,却没有声音。左手紧紧握住曦岚的手,右手撑床,我用力半撑起身子,薄被顺势滑下,我身上骤冷,低头,却见自己上半身只着一件水红肚兜,勉强算是遮了羞。

我一下子跌回床,一手拉回被子,一手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依旧坦然坐在床沿的曦岚,张嘴咿咿呀呀说不出话,脸却蓦地烫了起来。

“现在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他忽然看着我笑,笑容温和,眼眸清亮,声音清润。

像极了没失忆前的曦岚!

我微张着嘴,一时脑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若尘的话突然在耳畔响起,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坐起身,紧紧盯着自己小指上被紧紧缠绕的护魂,又转过头看向曦岚,心里一时紧张得不行。曦岚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在天圣水前失去知觉前看到曦岚下水抱住我,而现在我手上的护魂,难道是曦岚用“最简单的方法”渡到我身上的?

第四十四章 幻境八卦

我右手颤颤地抚上胸口,一时间思绪纷乱,深呼吸了好几次,使劲摇了摇头,不敢看床沿那人的眼,不敢看床沿那人的脸,低着头拉过他手,手指轻颤,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道:我们?

落笔是个大大的问号,写得尤其缓慢与迟疑。心却提了起来,悬得高高的,呼吸不由摒住,带着一丝希骥。手指从他掌心抽离的刹那,他的手突然紧紧反握住我的手,用力一旋,另一手搭上我肩,我来不及惊呼出声,便被他拉入怀里。他左手转而扶上我腰,右手却扯过被子瞬间紧紧裹住我身子,我惊慌地仰头看他,他清亮的眼眸里隐隐有火焰跳动,在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前,他已然俯下脸,用唇封住了我嘴。

我挣扎不得,曦岚的吻,霸道中带着一丝温柔,愤怒中带着一丝缠绵。心里有痛,更多的却是羞愧,待得他终于松开时,几乎直觉地伸手朝眼前的人甩去。

“啪”,清脆的一个巴掌声响起。他没有闪躲,就这么挨了我一巴掌,黑眸哪怕此刻盛满怒气却依旧清亮。他看着我,脸上突然浮现一抹笑容。伸手,却是抚上我脸,拇指一遍一遍拭去我的泪。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看到你闭上眼好象再也不会醒来,为何我的心会这样痛?想到你从此消失,为何我会觉得绝望?为什么,明明我已不记得你,再见我只剩下恨你,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好象会背叛我会脱离我自己的掌控,忍不住就想保护你,想将你留在我身边?”他的脸上有困惑,有挣扎,似微微出神地看着我,眼里却是心疼,轻喃道。

曦岚!手握紧拳,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我与曦岚,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啊。

“那时候,我是不是真的爱你爱得可以放弃一切,包括我的命?”他看着我,却在一瞬间失了焦距。

想摇头,又想点头。

他却忽然一笑,似明白了什么,收了神色,万般温柔的合着被子抱起我,然后便朝外走去。我一惊,抬眼看他,眼里有疑惑,他却伸出一手,紧了紧我脖子处的被子,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浅笑着说道:“你睡了近月,终于肯醒过来了。”

心里是说不清的感觉,在天圣水池昏迷前的刹那,我是真的想从此醒不过来,离开这里。怕的,就是再睁眼时,面对一个心中所爱,一个亏欠至深的两个人。而如今,却没想到情况更尴尬。“你若不能完好无缺地回来,便现在抽身与我一道回去。”狐狸的话突然在耳畔回响,完好无缺?从决定走天青这一趟开始,狐狸便一直强调“完好无缺地回来”,甚至完不完成结盟的任务倒成了其次。那么,完好无缺的定义是什么?我现在这样,哪怕曦岚是为了救我才发生了这种事,会不会在狐狸的心里,就已经不是完好无缺的了?

想到这里,心里又是悲恸不已。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狐狸,我们最终还能在一起么?

出门,外面阳光灿烂。我身上裹着薄被,却不觉得热。

“你说,我该叫你什么?”他抱着我,坐在屋檐下的大木椅上。

我裹着被子背坐在他怀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感觉他温热的气息轻拂过我耳垂,我不由缩了缩脖子。不能开口说话,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哪一个才是你的真名,林浅浅么?”他的气息更近,声音温柔得似能滴出水来,但我却能感觉到那温柔之下暗涌的波涛。

这一刻的感觉,像极了狐狸在我耳后轻喃。想起狐狸,心中一痛,曦岚,我曾无数次在心里自责,自责你这样为我付出,我却连自己的名字和来历都不曾向你坦白,而现在,当你终于知道我的名字,当我终于有机会向你坦白,心里却失了那份原有的滋味,留下的,唯有苦涩。

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没有那挂小锁坠,也没有那块凤兰玉佩。我惊得侧过头去看他,用手指了指自己脖子的方向,一脸疑问。

他看着我笑,探手入怀,便将那根小锁坠挂在我的脖子上。锁坠上带着他的体温,贴上我胸口的时候并没有突兀的冰冷感。我继续盯着他,用眼神问他,玉佩呢?

“他能给你的,我也能。”他看懂我眼里的意思,却给了我这样的回答,“你如今已是我的人,所以这玉佩,便不该再留在身上。”

我摇头,他看着我笑,笑容里却有丝残酷:“其实那次在修若皇宫,我便发觉这玉佩的异常之处,不过当时觉得好玩,就留了下来。如今情况不同,相比于逗人玩,我更愿意没有人再来打扰我们。”

怪不得那日在修若皇宫对狐狸说玉佩在曦岚身上的时候,他只淡淡一句“我知道”,当时还在奇怪为何才发生没几天的事,狐狸会知道。现在终于明白,我知道,这区区三个字里,包含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内情,又带给他多少麻烦?

我张口欲言,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每次你一说话,我便控制不住我自己,好象全部心思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你走。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下什么决定全不由自己,所以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现在的你。”他忽然很开心地笑,笑完便抱着我起身回房,边走边道,“那日你说你叫微眠。我发现我最喜欢这个名字,云月、汐月、醉月,或者林浅浅,都不如叫微眠顺口,所以,我就叫你微眠吧。”

我怔在当场,他却将我抱回到床上,细细替我掖了被子,转身便欲离开。我伸手,拉住他的右手,他诧异地转回身看我,我略一犹豫,伸出另一手,一笔一笔在他手心写道:你是只忘了我,还是忘了过去所有?

他抬眼困惑地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写道:端妃娘娘呢?

未及停手,他突地甩手,转身便朝外走去,稍顷关门声响起。我终是忍不住,开始放声大哭。曦岚一口一个“你是我的人”,不该发生,不想发生,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么?虽然我印象全无,虽然他这样做可能是为了解我身上奇怪的毒,但心里还是好痛,不能怨不能恨,也不能因此寻死觅活,那种彻骨的痛找不到渲泄的出口,愈加的痛。

 

茧自缚

之后曦岚没再出现,紫苏进来侍候我吃了点东西,天便慢慢地暗了下来。我以手示意紫苏替我穿件衣裳,比划了几次她才看明白我的手势,好歹拿了身衣服过来,小心替我穿好,便又扶了我躺下。

几日之后,我已能自如下床走动,白天的太阳看起来一天比一天更烈更热,我却丝毫不觉得气温有所提升。有时候站在院子里晒太阳,明明觉得头顶上的太阳该是又热又辣,照射下来的阳光也特别的明亮,看着紫苏轻巧地收拾完屋子出来,额头居然沁出一层细汗,而我站在大太阳底下,却没有热意。

之前的推测没错,这里果然不是皇宫,而是天州一处郊区的院落。除了紫苏之外,还有一位面生的大妈在这院子里做饭洗衣打扫,以及无印无痕他们几个。曦岚这几日都未见影,可能是忙事去了,我自是出不了院子,一边想着没了凤兰玉佩,狐狸与夜风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一边与那位大妈套近乎。我知道,紫苏和无印他们几个,对曦岚是绝对的忠诚,我若想在他们面前耍些什么小心眼,那必是不可能的。

“大娘,我来帮你吧。”我看着徐大娘一人费力地绞着一件床单,身边还放着满满一盆衣服未洗,上前用手指指自己,又指指衣服,比划道。

“使不得使不得。”微微中年发福、脸上有岁月痕迹留下的徐大娘说完,冲着我笑。她两手绞着床单的上半截,嗓门很大,笑容微憨,让我觉得温暖。

我摇了摇头,也不理她,上前几步,伸手抓过拖在下面不停滴着水的下半截,退后一步,便反方向绞了起来。

她会意,松了一手,转而两手握住床单一端,便用力绞了起来。水不断滴下来,手握着湿湿的床单,渐渐觉得使不上力。虽然人已醒来,亦没了性命之忧,但我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似大不如前,徐大娘使力往另一方向绞,我就只能双手勉强抓住一端不动。

“你在做什么?”身后骤然有声音响起。

我惊得手一松,床单一端落下,有一小截碰到了地上。

对不起,我慌忙对着徐大娘鞠躬致谦,看着她冲着我身后的人喊了声“爷”,然后对我不在意的笑笑,拎起床单又放回水桶里,重新洗了起来。

“是太清闲了,还是想以此博得徐大娘的好感?”他看着我微笑,笑容温和而淡然,拉着我的手,一如往常般自然,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回走,一瞬间仿佛跌回在天青皇宫的那段时光,直到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才幡然惊醒。他的声音温润,一如往常,但那番话,却只有现在的曦岚才会如此说。

可是只这一个小举动,他便警觉至此,又或者,他虽然忘了我,却依然可以只消一眼,便看清我心里所有的小心思?

我撇过头看他,冲着他笑着摇了摇头,坦然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

“有这心思也没关系,没有则更好。”他也转过头,看着我,笑得愈发的开心,“其实你想离开这里也不是不行,只要凭你自己一人之力能走出去便是。”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却转回头,微笑着,拉着我向院门走去。

院门外,一片密林,不远处似隐隐有屋宇错落分布,乍一眼,幻境之觉。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结合曦岚刚才这话,只怕这外边,是一个什么八卦阵之类的阵式吧。此处偏远,亦从未见附近有人,我一向知道曦岚不简单,如今且看他自信的态度,先别说我现在这体力,只怕有了体力与时间,十天半月的我都出不了这地方。我一没武功,二来不懂这些,又怎么可能会有奇迹?既然如此,与其硬闯失败,倒不如现在看起来安心乖巧些的好。

“不想试试?”他松手,站在那里,一身白衣飘然脱俗,看着我,眼里竟有鼓励之色。

我摇了摇头,然后轻弯了下嘴角,转身回房。行至门口,伸手正待推门而入,身后不远处突地有声音传来:“听说龙曜王就要娶妃了。”

我呼吸一窒,心一悬,直觉地停步,转身。

“婚旨已经公告天下,娶的是寒星国的纤绘公主。”他笑看着我转身,声音温和,眼睛看着我,却闪着一丝戏谑,“没想到两国联姻,龙曜后位又一直空着,纤绘公主却只是个皇贵妃。”

我勉强浮起一抹笑,冲着那个白色身影微点了点头,然后转回身推门进屋,顾不得脚步是否已经趔趄。伸手掩门的时候眼前人影一闪,房门大开,我抬眼,曦岚站在我身前,微俯下身细细打量我,蓦地神色一松,微笑地伸出一手,抚上我脸,拇指轻轻在我眼下来回游移,声音温柔:“怎么流泪了,听到这消息伤心了么?”

流泪?我有流泪么?我无力地笑笑,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朝里走去。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游说结盟的时候,天青的结盟条件优越,龙曜白送三个城池,可是寒星呢?以之后三分望月的情形来看,寒星并没得到物质性的优惠条件,那么寒星为何会同意与龙曜结盟,狐狸又是为何自信满满,好象我说服不了天青亦不会改变结盟的形势?之前见过那个纤绘公主,她女扮男装逃出皇宫跑上战场,似是追着狐狸而来,我当初还在心里偷笑,这个假男人,我是根本不当回事的,因为我觉得她根本不会是狐狸喜欢的类型。可是还是太天真了,喜不喜欢,与和不和亲,是两回事。

那个在龙曜皇宫参加庆功宴的夜晚,狐狸拉着我要我在他与我的大婚圣旨上盖上玉玺,不是没听到那些传言,不是没担心他会纳妃,当时便问他和亲的事,“没有和亲这事,浅浅不用担心”,他是这样回答我的,亲口回答,所以我深信不疑。可是现在,曦岚说得有板有眼,难道当初狐狸是在骗我?之前被劫去修若,他几月没有音信,会不会与这婚事有关?

联姻,皇贵妃!最初的纵容、之后的信任、天山脚下的誓言、天青皇宫里的箫声一夜、汜州大战前那个有着笨拙而生涩线脚的大香囊、以及那张饭桌上用那些热烈似火、杯口大小、形似兰花的大红花整整铺满大半张圆桌的算是浪漫求婚的仪式…狐狸,你愿随我去吃路边早餐摊的面条,你也愿我像男儿一样婚后还能上朝,或者不止上朝,可以做一切我想做却又不符合规矩的事,我以为你知我懂我,明白我心中所想的一切。可是狐狸,即便你为了留下这个后位费尽了心思,但只要娶了那个纤绘公主,我便再也没有勇气不顾一切地留在你的身边。曦岚母妃的遭遇,我没有自信能跳脱出那种宿命与必然。

“微眠。”身后的人又唤住我,声音似有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