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与聪明人接洽,事情顺利得不像话。

赵夫人很快命府上的管事与灶房里的一干人都到了院子里,又将昭阳三人介绍一番,最后说:“下月老夫人的寿宴就由三位姑姑操持了,你等这些日子都要好生配合,姑姑们有命,都仔细听着,打起精神好好做事,切莫怠慢了贵人,没得丢了承恩公府的颜面。”

她转头微微笑着对昭阳说:“姑娘,我就把这些奴仆都交给您了,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让他们去做。若是有不听话的奴才,您也别客气,尽管叫人来禀我,我绝不姑息半分。”

赵夫人说话温婉端庄,但看得出骨子里仍是个有魄力的人。昭阳对她很有好感,点头道谢后就该带着这群人商量正事去了。

承恩公府日常采买如何,银两调动是怎样的,灶房里有多少人手,都负责做些什么,这些都要一一问清楚。再有就是寿宴当日宴请了哪些宾客,显贵们有何讲究,按身份论品级该如何安置座位,菜色上又需要有何讲究,这些也必不可少。

皇帝当真是交了只沉甸甸的烫手山芋给她,她一边听着这些人的汇报,一边握着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只是耳朵在听,心却飘远了。

她仿佛又站在了日光充沛的养心殿里,呆呆傻傻地凑近了他,问他是不是就算她做错了事情也不会惩罚她,而他就那样飞快地靠近,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啾的一声,她整个人都要魂飞魄散。

“昭阳?”有人在叫她。

“诶,昭阳?”明珠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一脸诧异,“你在想什么啊?怎么不记了?”

“哎?”昭阳猛地回过神来,面色通红地低头欲写字,可笔尖还没触到纸呢,又讪讪地抬头问了句,“方才,说到哪儿来着……”

流云很不给面子,有扑哧一声笑出来。昭阳只觉得脸上烫的厉害,尤其是左脸。

那里,是皇帝今天早上亲过的地方。

第53章 浪子心

头两天,昭阳忙着和承恩公府上的人交接,了解了各方面事宜后,才开始与管事一同坐下来商定宴席的菜色。明珠和流云也跟着她一块儿,三个昔日都在姑姑手底下做事的小宫女真撑起门户来了,也都有模有样。

前两天昭阳没见到赵侍郎,估计他这会儿也跟着皇帝一起忙呢,好歹是皇帝最信得过的人,哪有皇帝忙政务,他歇着的道理?

赵夫人倒是每日都来问问昭阳进展,不是放心不下,是怕她有什么需要,府上的人怠慢了。偶尔她也会在昭阳和管事议事的时候坐在一旁听着,不插手,但极有眼色,会在昭阳需要的时候提供必要的帮助。

但让昭阳感慨最多的却不是她的温婉聪慧,而是她与承恩公赵沛的感情。

承恩公赵国公与赵夫人感情甚笃,少年时就结为夫妻。赵夫人出身名门,与国公爷自小就是故交,听说以前还不打不相识,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冤家,结果不是冤家不聚头,到头来竟成为了夫妻。

昭阳是没见过从前的场景,只听流云私下说起这事,他们的故事在京城早就是一段佳话了。但这几日在承恩公府,她倒是亲眼见到了国公爷夫妻俩是如何恩爱。

比方说赵夫人在一旁听她商议采买之事,国公爷回来了,虽不露面,但存在感极强,绝对让人不敢忽视。因为丫鬟这就开始来来回回地跑,一会儿端杯热茶给她,悄声说:“老爷说您这几日身子不好,得喝热茶,凉了就别喝了。”

一会儿又拿着垫子跑过来给她垫上,悄声说:“老爷问您这么做了大半天了,腰酸不酸呐?”

没一会儿又跑过来:“老爷问您晚上想吃些什么,若是想吃寻香阁的三珍烤鸭,他这就差人去买。”

昭阳:不带这么秀恩爱的!

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头一回在承恩公府撞见了赵孟言。那日刚商定完食材的用量,她又在国公爷面都不露却秀了一下午恩爱的状况下与明珠流云两个默默往外走,没料到才刚走出大厅,就在院子里撞见了正从外面回来的侍郎大人。

赵孟言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的还有方淮。方淮奉命来接昭阳几个回宫,赵孟言正嘲笑他堂堂禁军统领居然给人做保镖,哪知道抬头就看见了保镖主子。

你还别说,在自家府上看见她,这还是头一回,感觉有些奇妙。

他顿住脚步,看昭阳带着两个宫女恭恭敬敬地见礼:“见过侍郎大人,见过方统领。”

赵孟言嘴角一弯:“说曹操,曹操就到。”

昭阳好奇道:“赵大人说我什么了?”

“说你——”他脑子转得飞快,几乎是吟吟浅笑间就转了好几个弯,“说你这般能干,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是有福气。”

方淮瞥他一眼,没说话。

明珠眉头皱了皱,这侍郎大人怎的说话这般轻浮?对着姑娘家随随便便就能这么调侃吗?她抬头看了眼,连带着赵孟言身边的方淮也一并被她视作了孟浪的贵族子弟。

真算起来,其实她先前是见过方淮的。昭阳头一次去乾清宫面圣时,就是方淮奉命前去司膳司找的人,那时候明珠还以为是佟贵妃召见昭阳呢,在她耳边耳语半天,还被方淮那练家子听见了。

真没想到,这方统领长得端端正正,看上去明明是个正经人,却与赵侍郎这种花名在外的人混在一堆,看样子是一路人。明珠在心里默默地想。

赵孟言花样多,这个节骨眼上不知道怎么又忽然关心起老夫人的寿宴了,叫了昭阳去一边追问细节。明珠与流云站在院子里等着,方淮也杵在一旁。

流云凑近了跟明珠咬耳朵:“哎,这两位大人都生得很俊呢,侍郎大人就跟翩翩贵公子似的,方统领看着又是特让人安心的男子汉。”

方淮耳朵动了动,听见了,却没吭声。人家夸他呢,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当面夸奖的。

明珠瞧他一眼,也压低了声音对流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赵侍郎花名在外,全京城的正经姑娘见了他都得绕道走。这方统领跟他混在一起,想必不是什么好人。”

???

方淮耳朵又动了动,脸色沉了一点,看一眼明珠,又看一眼远处跟昭阳说话的赵孟言,生气!他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明珠会察言观色,见方淮脸色好像不大对劲,把声音压得更低了,问流云:“你说,他是不是听见咱们说话了?怎么,怎么脸色好像不好看了?”

流云吓一跳:“不是吧?他哪有那么好的听力?隔了十来步远呢,长了顺风耳不成?”

明珠说:“咱们别当人面说人坏话了。”

“成,回头再说。”流云点头。

方淮:“……”她们还想回头再说?

他没忍住,多看了明珠两眼,那宫女也眼巴巴瞧着他,目光对视时,她客客气气地笑了,温婉腼腆的样子压根瞧不出方才还在嚼他的舌根呢!

方淮忍不住在心里反驳:她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他明明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就连皇上都夸过他踏实可靠又能干,她真是没长眼睛!

那头树下的赵孟言还在问昭阳:“差事办得还顺利吧?”

几天不见,她气色好了很多,在江南似乎经历太多事情了,她那时候总给人一副可怜巴巴的印象。眼下她神气地站在面前,面上是春风得意的生动活泼,想必这几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也不辜负他在母亲面前大费周章要她多帮忙看着些这事。

昭阳笑得很灿烂:“大人不用担心,寿宴的事儿诸事顺利,这还多亏了赵夫人的督促呢!府上的下人们也很可靠,吃苦耐劳的,我一提什么他们就去做了,根本不需要操心。”

“那也是姑娘你能干,换个人来,指不定就捉襟见肘了。”他气定神闲地笑着,恭维得都很有艺术,没有谄媚的笑,没有讨好的语气,只是一副我就是实话实说的样子。

这话很受用,昭阳眉开眼笑,心情一好,也有空与他开开玩笑。她凑近了些,小声说:“就是有一件烦心事儿呢!”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他也很感兴趣,见她凑近的小脸生动异常,忍不住想笑。

昭阳神秘兮兮地说:“国公爷和夫人感情可真好,我这才来了三日呢,日日都见他不露痕迹地表露爱意。一会儿让人端茶送水,一会儿担心夫人喝了凉茶会咳嗽,一会儿叫人送来软垫垫在背后,一会儿差人问夫人想吃些什么,他亲自去买……”

她罗里吧嗦一大堆,眼睛眨啊眨的,满是欣羡:“他们感情可真好呐,都老夫老妻了还有这样恩爱,真是叫人羡慕。”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赵孟言自小看到大,对于父母这种感情甚笃的生活模式已经见惯不惊了,“那依你看,通常情况下的老夫老妻又该是如何相处的?”

昭阳想了想,说:“总之就觉得不应是这样的。”

权贵多风流,富贵多妻妾。她知道的大多数身处高位的夫妻都不是这样的,比如祖父和祖母,比如父亲和母亲。她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出生前六个月父亲就没了,但她知道他有很多姨娘,她在宁国公府生活了五年,那五年里总是愁分不清后院里那些姨娘谁是谁。母亲总是冷冰冰地说那不重要,横竖就是些个不重要的下人,没必要认得。

年幼时并不懂得素来温柔的母亲为何提到那些姨娘就如此冷冰冰的,长大后才明白,三妻四妾的男人可以很快活,可主母的哀伤却无人能分担。这不是那些姨娘的错,也不是母亲的错,只是因为父亲多情,这才造成了那么多人在他走后都孤苦伶仃,没了依靠。

她还在兀自想着呢,忽然瞧见赵孟言低下头来看着她,唇角微弯,轻声说了句:“你要的就只是这个?这又有何难?这么眼巴巴羡慕别人,为何不寻个也对你一心一意的人?”

昭阳干笑着说:“赵大人您又打趣了,我还小呢,别总拿嫁娶之事揶揄我。”

赵孟言笑意不减,只歪着头望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也不小了,别家的姑娘在你这年纪已经可以出嫁了。你也就是身在宫中,得熬到二十五才能考虑这事儿。依我说呢,这事不难,寻个一心人罢了,天下之大,那人说不定就在京城呢?”

说不定就在眼前。

他就这么望着她,不紧不慢地再掀了掀嘴皮子:“横竖京城里的男人多得是,只要你看上的不是皇上,那一心人可多了去了。寻常人家没有后宫三千,也用不着选秀翻牌子,你擦亮眼睛仔细找找,那一心人总会出现在眼前的。”

他这人,玲珑心思,说话只说三分,却是入木三分的三分。

昭阳一听到皇上二字,心跳就快了半拍,抬头再看赵孟言,他却只是定定地瞧着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又仿佛什么都知道。

他的眼里有她的倒影,她后知后觉地想着,他的眼睛可真像赵夫人呐,笑起来弯弯的,像是天边的新月,可那透亮的神采又足以与星辉媲美。真好看。

正兀自想着,那人却轻飘飘在她耳边抛下一句:“你看,我怎么样?”

她瞬间就从那眼睛里回过神来,哈哈大笑:“您开玩笑呢吧?就您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一心人?”

一连串的笑声响起,她好似真觉得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赵孟言不笑了,瞥她一眼,他明明这么正经在跟她表露自我,她干什么笑这么浮夸?还捧腹!还笑得脸上起褶子!

昭阳笑够了,眉眼弯弯地瞧着他,实话实说:“您呐,是这全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贵公子!早就见过您之前,我就听人说起过您啦!”

“说我什么了?”他的语气不太好。

“说您啊,上到京城第一美人,下到寻常人家的漂亮姑娘,都心甘情愿让您做她们的入幕之宾。您这么好看,这么和气,又这么会说话,等闲姑娘家看了您就脸红,真个叫女儿家不敢直视,叫男子们眼红妒忌呢!”

昭阳不怕他,因他由始至终都是这样浅笑吟吟的模样,没个正形。他不正经,她也用不着那么严肃,横竖都是一起下过江南的,他还在李家帮过她呢,又替她保守身份这个大秘密,她不知怎的就对他很放心。他说的这些话听在她耳朵里都是调侃,横竖他见谁都能调侃两句,只要她不当真,这话听着还真有那么点好玩儿。

赵孟言听着这看似是夸奖的话,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在京城名声都这么差了?不成,给她留下这印象可不好。

他轻咳两声,悠悠望天,做出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你有所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叫做浪子回头金不换。没有遇见那朵花时,天涯到处是芳草,可遇见了那朵花,其他的草就都黯然失色,可以拔了。”

昭阳没忍住,又一次扑哧一声笑出来,看了眼不远处的明珠和流云,朝赵孟言盈盈一鞠:“成啦,下次再与您闲聊。今儿还有人等我一同回宫呢,赵大人,改日再叙您这拔草之事。”

她双手抱拳,又是一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好汉姿态。赵孟言想起了第一回在集市上感谢她路见不平,她也是这种男儿模样。

这姑娘,怎么就这么心大呢?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着自己方才说过的关于遇见花儿就拔草的话,到底没忍住,自个儿都笑出来了。可是心头却是雀跃的,轻飘飘的像是飘在天上,又晃晃悠悠落在云间,他有些迟疑,这是什么滋味?

第54章 隔三秋

坐着小轿子往宫里去时,昭阳不好意思地拉开帘子,对一旁负手信步的方淮说:“方统领,真是不好意思,又麻烦您来接咱们了。其实您不必这么客气的,您是大统领,真没必要为咱们这些个小宫女劳心费神。您是办大事儿的人,明日就别来了吧!”

方淮言简意赅,声音稳稳的:“是皇上让我来的,皇命难违,不能从命。”

昭阳讪讪的,说不出话来了。皇帝也真是大材小用,敢情堂堂禁军统领就是他随随便便派来保护小宫女的。

她又想了想,才低声说:“那,那改日我亲自去见皇上,请他别让您老这么来回跑了,这多折腾人呐!”

方淮顿了顿,只轻声说:“皇上有这个心,今后恐怕有的是折腾人的地方。”他不咸不淡地看了昭阳一眼,收回视线,不说话了。

昭阳顿时面上滚烫,她知道,他一定全看出来了。手一松,帘子就又挡住了视线,隔开了方淮与她,可脸上还是烫,有的东西是帘子也遮不住的,比如她的心慌。

轿子停在了宫门口,方淮该走了,却还负手立在那里,待昭阳出了轿子,他站在黄昏的宫门口低头看着她。

其实也只是个很寻常的姑娘,个头很小,五官秀丽但并不算惊艳,他不太明白为什么皇帝与赵孟言都对她感兴趣。

皇帝是君,是他此生仰望的帝王。

赵孟言是友,是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

方淮看着昭阳,沉默半晌,才低声说了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在感情之事上从来都愚钝,但有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若是有人拿真心待你,你要么全然拒绝,不留余地,要么坦然受之,不留遗憾。他这辈子没对谁动过心,有时候我看着他孑然一身站在那大殿里,看似尊贵骄傲,实则孤寂冷清。所以,若是你也对他有心,就不要再让他孤身奋战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走了,一身深蓝色的袍子在身后低低地飞起来,仿佛一只要冲上云霄的鹰。

昭阳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不出心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就是有心,也留不下来。

明珠也下了轿子,见昭阳神色不对,疑惑地走到身边问她:“方统领跟你说了什么?”

流云也冲了过来:“怎么,他也跟那赵侍郎似的调戏你了?”

昭阳:“……”赵侍郎什么时候调戏她了?!

明珠拉住她的手:“你若是受欺负了,别藏着掖着,咱们虽然人微言轻,但也不是能吃这种亏的人!都是好端端的爹生娘养的,谁比谁高贵了不成?”

昭阳扑哧一声,按捺住心头的惆怅安慰她俩:“别把人想这么坏,赵大人是嘴上爱调侃,心还是很好的,至于方统领,我敢说这世上恐怕再难找出像他一样行为端正、精忠报国的君子了。”

明珠撇撇嘴:“君子会和赵大人混在一起?”

已经走到二十来步开外的方淮没忍住,回头生气地看了明珠一样,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都到哪里去了?!

他算是记住这个总爱小瞧人的宫女了!明珠是吧?明明是有眼无珠!

皇帝批完今日的折子,已是二更了,钟鼓楼上的司鼓校尉撞钟的声音划破沉沉夜色,慢悠悠地抵达勤政殿。皇帝搁下笔,忽然问德安:“敲过几下了?”

“回主子,已经两下了。”

西一长街上的更夫早就打过更了,京城里已然净街,宫内也已下匙。挨家挨户都睡下了,宫中也是一片寂静。

皇帝走到窗子边上往外望了望,乾清宫地势比其他地方都要高一些,因此可以略微望见宫中的灯火阑珊。他这么费心费力忙了好些日子,总算将江南那边的官员调动之事办妥贴了。

“底下的人都睡了吧?”他轻飘飘地问了句。

德安不解,抬头看皇帝的背影,瞧见他望向的方向,忽然又醒悟了,含笑说:“这个倒不见得。据老奴所知,这底下的奴才们白日里忙着呢,夜里才有功夫闲话家常,说三道四的。这个点儿,合该在屋里三三两两地找乐子呢!”

他探着身子去试探地问了句:“主子,要不,小的去给您把人——”

皇帝回头瞥他一眼,也不搭理,只掀开袍子往外走,走到门口才说了句:“掌灯,朕要出去走走。”

哟,这可不得了。德安忙不迭唤人点灯来,自个儿跟着皇帝乐呵呵地往外走。想必是主子心疼人,思忖着那丫头忙了一整日,居然不舍得叫人来乾清宫呢,还要自个儿去看。

这造化,这福气,你看看,他真是个太有先见之明的人了!就跟开了天眼似的!

德安弓着身子跟在皇帝后头,沾沾自喜地拿手摸摸额头,活像是那里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