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几人便都落了座,胡骁的长子笑道:“我这个二妹,不像大妹一般一直指着进宫,要好好学礼数,自幼便格外娇惯些。这两年我们都担心她嫁不出去,没想到竟能入殿下的眼。”

胡骁的次子饮了杯酒,半开玩笑地也说:“缘分这事可真是说不好。她今年也十四了,等乾清宫把大妹的事定下来,殿下便快去请旨吧,赶紧把她娶走,免得她在家里一味地缠着我们!”

胡菁被两位兄长说得双颊绯红,低着头只顾喝汤,谁也不看。

席间的一切都显得和睦无比,就好像沈玄宗真的与胡菁一见钟情了一般,每个人都对此乐见其成,做了一副谁也不知实情的样子。

这种和睦,令沈玄宗觉得诡异。

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用完的这顿膳的,是为了接母妃出来,还是因为对皇兄心存不满?

皇兄实在骗了他太多年了。他不想与皇兄生隙,可这份怨气他也无法忽视。近来想着与胡家结亲的事,他甚至会品到一些阴暗的快意,觉得皇兄一定会为此懊恼上一阵。

胡家,还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罪名。他一个亲王求娶胡家的女儿,皇兄也说不出什么不对。

那对皇兄而言,那种懊恼大约就像是哑巴吃黄连吧。就像是他知道母亲还在世又不敢问,想救母亲出来又不敢提。

宫中,中秋小宴散后,贵女们便三两结伴地道御花园里赏花去了。月饼在片刻之后端了过去,每一个前来送月饼的宫女都笑吟吟的:“这月饼是御膳房刚烤出来的,皇上让奴婢们尽快端来,给各位小姐尝尝。”

贵女们就陆陆续续地拿起了月饼来尝,也有跟宫女搭话的。

黎氏便放了一块碎银在眼前宫女的托盘中,随口笑道:“我记得你,今儿白天你和大姑姑一同来上的茶。大姑姑呢?似乎晚膳时就没见到她了。”

余泠兰蕴着笑欠身:“大姑姑有事出宫了,小姐若有事找她,可以先告诉奴婢,奴婢回头带话给她。”

“也没什么事,随便问问罢了。”黎氏说着朝余泠兰笑笑,“太后让我们在宫里小住几日,免不了要劳烦各位关照。姑娘一会儿随我走一趟,我备了些新样式的簪花带进宫来,姑娘拿来给大家分一分,算我先向你们道谢了。”

“小姐实在客气了。”余泠兰边说边深深一福,“那奴婢得空时过去,多谢小姐。”

黎氏听言,温和地点了点头,便让她告退了。然后她的目光穿过月桂树的缝隙,遥遥地睃了一眼胡氏。

皇上选后,看样子七家的女儿都差不多,其实真有可能坐到那个位子上的,大概只有她和胡氏了,连帝师家的汤氏都要差一点儿。

拿胡氏和她比,黎氏觉得还是自己的胜算大。胡家是在太跋扈了,连父亲都看不下去,她不信皇上能忍。

既然如此,她不妨做得更端庄大方一些,母亲也是这样教她的。母亲说,当皇后的人一定要贤惠,要比天下女子都贤惠,她相信自己能做到。

所谓贤惠,无非就是打理好后宫、容得下宠妃…

黎氏自是不愿有人争宠,可既是后宫,宠妃总是会有的,她不容又能怎样?她早已想明白了,不痛快的接受不如大度的接受。她大度,皇上便总要念着她的好,宠妃再得宠也越不过她去。

胡氏那娇惯出来的性子,应该是想不明白这些的。

另一边,苏吟在晚膳之后终于得以告了假,出宫往楚霁的将军府赶去。

楚霁当日邀她中秋来坐时,她就很想应下,可又实在怕告不了假。但他说不想团圆夜还对月独酌,她必定要努力一试,再忙也得尽力抽出空来去找他。

她便有意找了个驾车驾得好的宦官一道出去,出了宫门就一路疾行,可算在半个时辰后赶到了将军府。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苏吟暗自一叹,想要是太晚了,她就只跟他说几句话、与他共饮一杯就好,不要耽搁太久。

接着她便上前叩了门。

叩了几下后,朱红大门从里面打开。门房的伙计是她上次来时见过的,一见她就笑了起来:“苏姑娘?姑娘稍等,小的进去禀一声!”

“哎。”苏吟一应,目送那伙计往里急奔。片刻工夫,却见一中年妇人迎了出来,打开大门笑盈盈地拉住她的手:“苏姑娘,对吗?我是楚霁的母亲,前几日刚到京城。他提过你许多次了,来,快进来。”

“…夫人?”苏吟有些惊喜,楚张氏领着她一路往楚霁的院子去,路上亲昵地不停地说着趣事。苏吟愈发觉得能嫁给楚霁真是太好了,他人好、他母亲人也好,没有半点恶婆婆的味道。

不过多时,二人就到了楚霁的院门前。院门阖着,楚张氏含歉向她道:“事先也不知你要来,用完膳我们就各自歇下了,也不知他目下睡没睡。若是睡了,只好劳你稍微多等一会儿。”

那总得让楚霁好好穿上衣服再迎出来。

苏吟莞尔颔首:“我知道,不碍事的。”

楚张氏便上前敲了院门,门开得倒很快,而且是楚霁亲自开的。

他看见苏吟便面露欣喜:“苏吟,你来了?”

“嗯!忙完了宫宴,我还是想…过来见见将军。”她说得自己满面桃红,低头缓了片刻才抬起头看他。

然后,她注意到了院中的另一个身影。

“那是…”苏吟锁起眉头,怔了怔,在心慌中稍退了半步,“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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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心意乱

楚霁便也看向了院中,而后轻松一笑:“苏吟来了。”

坐在廊下的倩影站起了身,接着走向了门口,朝苏吟一福:“奴婢去沏茶,苏姑娘坐。”

苏吟犹自懵着,直觉犹如墨滴入水般在她心中绽开,似乎很快就寻不到踪迹了,实则又占据了她心底的每个角落。

于是,在她木讷地随着楚霁进入院中后,她便问了出来:“她是…将军的妾室吗?”

“什么?”楚霁怔了一下,继而扭头笑看向她,“不是。她只是一直在我身边,我出征的这两年她在家中侍候我父母,她…”

“她是您的通房丫头?”苏吟恍惚道。

“…算是吧。”楚霁一哂,接着注意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头。他便往回折了两步,在她面前晃了晃手,“苏吟?”

“将军,我…”苏吟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几个月来填满她内心的喜悦幸福好像在这一刹里变成了一个气泡,漂在湖面上五光十色的很好看,但被轻轻一击,就彻底地美了。

“你怎么了?”楚霁关切道。在他伸手握住她胳膊的刹那,她宛如触电一样躲开。

“苏吟?”他蹙起眉头,那通房丫头也在此时折了回来,将茶搁到了石案上,笑说:“苏姑娘尝尝这茶,是将军从北边带回来的。夫人说比南方的茶喝起来味道猛,奴婢倒没尝出来。”

“不了…多谢。”苏吟看看她,又看看楚霁,浑浑噩噩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往外去。

楚霁的府邸刚建起来不久,府中的下人也还不多,但她跑得太急,一路上仍惹得不少人扭头看她,弄得她想哭又不敢哭。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府门,二话不说就钻进了马车里。为她驾车的宦官吓坏了,也不敢进去,隔着车帘试探着唤她:“大、大姑姑?”

“回宫!”苏吟带着哭音的喝声传了出来,那宦官也不敢多言,赶忙驾车往回赶。

马车颠簸中的一路,苏吟心如刀割。

她最先是觉得愤怒,觉得自己被骗了。楚霁房里已经有了别人,却从没有告诉过她。

可然后,她回忆起楚霁茫然的神色,又恍悟这于他而言并不算隐瞒。

他没有娶妻,也没有纳妾,通房丫头没有正经的名分,对大妇而言大约该是个不值一提的存在。

这样的丫头,不止楚霁会有、别的朝中大臣会有,天底下家境殷实的男人或许都会有。

只是她没有想到而已。她从没接触过这些,连宫门都没出过几次。她所想象的爱情,都是翰林院送进宫中的话本里写的,那些感情单纯美好,充满风花雪月,不见柴米油盐。

那是她目前为止对爱这一字的全部印象。偏楚霁又长得好看、智勇双全,宛如书中的男主,她便觉得他就是书中那样的人。

但其实,她对楚霁的了解并不算太多。她突然很迷茫,不知自己喜欢的究竟是楚霁,还是自己想象中的人。可总之,现下她心里难过极了。

苏吟面如死灰地回了宫,驾车的宦官刚一唤她,她就闷着头下了车,一路跑入房中把自己关了起来。

而后整整一夜,苏吟辗转难眠。直到破晓之时她才昏昏睡去,之后自然而然地睡过了头。

乾清宫中,沈玄宁照例跟着汤述仁读了一上午的书。晌午时汤述仁出了宫,他吩咐传膳,刚吃一口,就见冯深进了殿。

“皇上。”冯深在他旁边躬身,压音道,“苏吟好像…出了点事。”

“?”沈玄宁搁下了筷子,“她怎么了?”

“下奴不太清楚。”冯深紧锁着眉头,“就是昨儿个晚上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里,到现在也不见出来。下奴原想直接叫人去瞧瞧,但谨慎起见,先问了问昨天跟她出去的宦官,可那小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苏吟突然从将军府跑回了车中,瞧着心情不大好。”

这是跟楚霁吵架了?楚霁欺负她了?

沈玄宁抓过帕子抹了把嘴又扔下:“朕去看看。”

他走得足下生风,只消片刻就进了苏吟的院子。他在她的卧房外抬手叩了叩门,见没人应声,就直接推门进了屋。

房中,苏吟面朝着墙壁还睡着。沈玄宁走过去探头瞧了瞧,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倒是不烫。这一摸却把苏吟惊醒了,她睡眼惺忪地翻过身,继而微惊:“…皇上。”

“你怎么了?”沈玄宁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又细看看她,“怎么睡觉连衣服也不换?出什么事了?楚霁欺负你了?”

楚霁欺负你了?

苏吟下意识地想点头,但最终还是摇了摇:“没有,但奴婢不想嫁给他了,先前的话,皇上当奴婢没说过吧。”

“究竟怎么…”沈玄宁想追问,可她眼睛忽而一红,一下子哭了出来。

“别哭别哭。”他边说边起身给她找帕子。

她房中的格局他还算熟,知道锦帕一类的东西都在妆台右手边的抽屉中,很快就找了出来。

沈玄宁把帕子递给她,她抹着眼泪又抽噎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催,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又道:“哭得跟受了委屈的小猫似的。怎么了?楚霁怎么你了?你跟朕说个明白,朕帮你收拾他。”

苏吟眼睛红红的,跪坐在那儿,哽咽着把昨日在楚霁府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

说罢她又道:“奴婢是为说明白为什么不想嫁他了,才把这些告诉皇上的…楚将军没做错什么,皇上别为难他。”

“嗯…”沈玄宁懵在了那儿。

他没料到是这样的事,既心疼苏吟,也不怪楚霁。与此同时,他心头又还涌动着一点淡淡的、不厚道的…狂喜?

他跟自己说这不对,可那点儿暗搓搓的喜悦却还是在。他觉得心里有另一个自己已经跳了起来,望着天空大呼:她不喜欢楚霁了!!!

接着他又认真严肃地宽慰起她来,温声道:“别太难过。楚霁…原也家境不错,眼下又建功立业,有个通房丫头实属正常。”

“奴婢知道。”苏吟闷闷道。

“这样的人家,有通房的多了去了,许多都是打小就跟着,等长大了就给主子开个蒙…”

“皇上别说了。”苏吟的眼泪再度涌了出来。

沈玄宁又说:“但这也算不得什么。朕相信他还是会善待妻子,通房丫头终究只是丫头,你…”

“皇上别说了!”苏吟禁不住地语气冲了些。她抹了把眼泪,继而紧紧地抱住了被子,“通房丫头终究只是丫头,凭什么?我们姑娘家就活该被人不当回事么?若在楚霁眼里她什么都不是,那奴婢日后…”

——她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到底在失望、在恐惧什么。

楚霁怎么样,或许并没有那么要紧,但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令她心生恶寒。他轻而易举地把话本为她构建的美好都击碎了,让她恐惧于自己今后要面对的事情。

沈玄宁一哑,发觉自己劝得过了劲儿,赶忙往回找补:“不是不是,话怎么能这么说?谁说你们活该被人不当回事了?”

苏吟环着膝没有应声,他又道:“人和人总归不一样。楚霁或许不在乎他与那通房丫头的情分,可换做旁人,许就在意了。就说你吧…你虽不是朕的通房丫头,但朕绝不会轻看你的。”

这话说出来,没有换来苏吟的什么反应,沈玄宁看出她觉得他只是说说而已。

他不禁自嘲一笑,心下很想跟她说“朕要真轻看你,早就把你放到后宫里去了”,但到底没说。

现下正是她最难过的时候,他把她安慰好才是要紧的,不该在这会儿不管不顾地让她看他的想法。

“天下这么大,楚霁不合你的意,你就换人,总能找到合意的。”他说着用拇指蹭了蹭她脸上的泪痕,“顶不济了,还有朕呢,朕不怕照顾你一辈子。”

他终于委婉地、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表明心迹的话。

却见苏吟豪气地又一抹眼泪:“奴婢也这么想!”

沈玄宁一愕,她冷哼了一声,又说:“若真找不到如意郎君,奴婢大不了一辈子不嫁!在宫里当嬷嬷也挺好的,锦衣玉食,还没有那些府里宅里的烦心事!”

沈玄宁:“…”

她那么忿忿,他还以为她要说“若真找不到如意郎君,奴婢跟了皇上也行”呢,结果她说的竟是这个,竟是在宫里当嬷嬷?!

看来她当真没想过嫁给他,一丁点儿都没想过。贵女们削尖脑袋想进的后宫,在她这儿连条退路都不算。

沈玄宁哑了半天,窘迫地咳了一声:“是…朕保你一辈子锦衣玉食。来,不生气了,洗脸更衣,咱们一道用膳去,朕刚传膳就过来看你了,现下还饿着呢。”

待得回到乾清宫,睡过了早膳的苏吟被一筷子凉菜开了胃,接着便大快朵颐起来。

沈玄宁心情复杂地给她夹菜,一会儿喜悦于“她不喜欢楚霁了”,一会儿又悲愤于“她完全没想过嫁给朕”。

但到了午后,他还是忍不住小酌了两杯酒。虽然这着实不厚道,可想到她不喜欢楚霁了,他实实在在地开心啊!

苏吟自是不知他在为什么事喝酒,只劝他少喝点,别耽误了下午的功课。沈玄宁便在喝完了第二杯后放下了酒盅,苏吟刚要将酒端下去,听到宦官进殿禀说:“皇上,楚将军在外头,说有急事…想跟大姑姑说。”

两个人同时呼吸一滞,而后苏吟垂眸道:“奴婢不想见。”

“知道。”沈玄宁轻哂,指了指寝殿,“去里头歇着,朕帮你应付。”

“谢皇上。”苏吟福了福,便避去了寝殿,还阖上了门。她跟自己说当断则断,既有了心结就别想了,可又忍不住地想再听听动静,不知不觉地就趴到了门缝处。

她于是看到楚霁进了殿,向皇帝一揖:“皇上,臣有事想同苏吟说,不知她…”

“她现在不太想见你。”沈玄宁截断了他的话,一喟,“她想嫁个能一心一意待她的人,但将军房里有个通房丫头。依朕看这事就算了吧,朕总不能替将军去逼她。”

“…皇上。”楚霁对沈玄宁的强硬有点意外,怔了一怔,道,“臣不知苏吟为何如此恼怒。臣只有一个通房而已,不曾有过婚约,也没有那过妾。臣是当真喜欢她,她若在意这些,臣日后也不会纳妾的。”

一刹间,苏吟听得心下一颤,但她转而想到那通房,心里又还是难受。

沈玄宁心里也一颤,战战兢兢地担心苏吟会不会动摇。

他便从御案前站起身,踱向了楚霁:“这些话,将军自己信多少?”

“臣爱慕苏吟。”楚霁沉然,“臣自第一次向她提起婚事起,就想一心一意地待她。”

“那是因为将军现在喜欢她,若有朝一日将军不喜欢了呢?不纳妾的承诺,将军仍能信守吗?”

楚霁被他问得一懵。

沈玄宁轻笑着站起身,一步步地多向他:“若有朝一日将军遇到一个人比她更好,会不会就觉得那个人比她更要紧了,将军也说不准,是不是?所以依朕看,将军还是不要轻易对她做这种承诺为好。”

他说着,已走到楚霁身侧了,楚霁沉默不语地看着他,他压低了声音:“连朕,都不敢对她许这种诺。”

楚霁悚然惊住,二人四目相对,沈玄宁淡笑着,又轻道了句:“你我于她而言都不够好。别太自私,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吧。”

“皇上您…”楚霁错愕地望着他,“您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