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玄宁沉然点头:“朕算过了,令爱今年十五岁,最迟到她二十五岁的时候,朕会放她走。京里不舍得嫁女的人家,留到这个年纪再许嫁的也并不少,朕到时也会给她一个诰命夫人的封位,让她风风光光地再嫁。”

汤述仁听罢之后,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臣定当竭尽全力,协助皇上除掉胡家。”

反倒是沈玄宁因他的冷静而意外。他看得出汤氏是被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要说汤述仁不心疼她,他是不信的。

汤述仁也的确心疼女儿。而他接受得如此平静,也正是因为他还心疼女儿。

皇帝从官宦人家选妃立后,原本就是政治交易。通过一个姑娘入宫,他们帮他巩固地位、他给他们高官厚禄,是一场很公平的交换。

所以,这些为家里换得荣耀的姑娘并不欠皇帝的,反过来说,皇帝也从一开始就不欠她们的。没几个人会觉得自家女儿入宫后应该被皇帝捧在手心里,独守空房都是各家早就心里有数的事。

诚然他们都会希望自家女儿能博得圣心,可若不能,难道就不进宫了么?总归还是要进的。

现下,皇帝既愿意照例封后、照例许以高官厚禄,又愿意日后大权独揽之时许她另行婚嫁,那何乐而不为呢?至于这个皇后是真的还是名义上的,哪有那么要紧。

汤述仁便将这件事答应了下来,不过之后,沈玄宁还是单独召见了一下汤氏。

他一来想让汤氏对这些心里有数,二来也想摸摸汤氏究竟是什么性子。先前选妃的那些时日,他都没太上心,汤氏好像也不太出挑,他连她什么样子都没记住。

这回一召见,他才发现汤氏生了张颇为清冷的脸,眉梢眼底藏着种不可一世的孤傲。

汤氏见了礼,他请汤氏落了座,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想立她为后的打算。

但没想到,汤氏竟被吓坏了,那张孤傲的脸顿时被惶恐填满,毫不犹豫地伏地下拜:“皇上…”

沈玄宁微愣:“怎么了?”

“臣、臣女…”汤氏伏在那儿滞了半晌,咬牙道出一句,“臣女无心为后,请皇上另择佳偶!”

她不想当皇后,甚至不想嫁人。她心里藏着一种说不清的古怪念头,这念头她不敢跟家人说,更不敢跟皇帝讲。

她愿意进后宫,也是因为这个念头。她想着,若是当个嫔妃,独守空房一辈子,永远见不到皇帝那也挺好的。她就连入宫后避宠的法子都想好了,宫里想争宠难,想避宠还不容易么?

没成想,皇上竟然开口就要封她为后。汤氏心里既震惊又疑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一直藏拙藏得很好,皇上没道理这么看重她。

乾清宫里的氛围僵了片刻,沈玄宁想了想,还是先把自己的打算同汤氏说了。

说完之后,他道:“朕不知你为什么不愿当皇后,但若是因为另有心上人,朕不逼你。”

有心上人却不能在一起的滋味,他尝过了。

但汤氏立即摇了头:“没有!”接着她抬起了脸,松气地笑了一声,“若是这样,臣女当这个皇后便是。”

“?”沈玄宁脑子蒙了,打量了汤氏半晌,“你究竟怎么想的,朕似乎不太明白。”

“…臣女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这样很好。”汤氏干脆利索地俯身一拜,“谢皇上,臣女回家等着接旨了。”

沈玄宁:“…”

他为这个木了半天,汤氏告退后过了很久他都还在奇怪。

怎么想都不应该啊?这姑娘的脑子是歪着长的?

他跟让她当皇后,她说他不愿意。他说不是真皇后,得委屈她独守空房十年,她反倒欢天喜地了?

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一时当真觉得汤氏是不是理解错了,但仔细想想,自己又说得足够明白。汤述仁是当世大儒,汤氏读的书决计不少,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听不懂。

那她到底怎么个意思?

沈玄宁自己琢磨不透,一度想把汤氏叫回来再问问,但还是作了罢。适才他其实问过了,她那么含糊其辞便是不想说,那他再问大概也没用。

她有她的心事,就随她吧。谁还没点自己的心事?他现在不也日日都陷在对苏吟的情分里无可自拔么?

反正汤氏再有什么心事,也不可能在宫里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沈玄宁一壁这么想着,一壁走出了乾清宫,进了那方熟悉的小院。

苏吟在房里喝着茶,一听到那声遥遥传来的“苏吟!”,就知道他又来了。

她便搁下茶盏迎出去,他一见到她就露出笑意:“你今天怎么样?”

“和昨天差不多!”她笑道。他边往里走边说:“你每日都这样说。”

“那就是每日都过得不错!”她说罢走到放茶叶茶器的矮柜边给他沏茶,他四仰八叉地往她床上一躺:“今天不喝茶,你这儿有杏仁粉或者芝麻糊没有?给朕调一碗。”

“?”苏吟好奇地转过头去,“皇上怎么突然要喝这个了?”

“朕刚了了一桩大事,心情好。”他说着一撑身坐了起来,“再让他们上些点心来,上你爱吃的就行了,咱们一起吃点。”

苏吟噙笑点头:“哎,那奴婢出去说一声。”

她于是就出了门,跟候在外头的宦官要了豌豆黄、芸豆卷和花生酥,然后去厢房里沏了两碗杏仁茶端进屋。

她将杏仁茶放在床边的小案上,又径自拉了张绣墩过来坐。沈玄宁仍坐在床上,端起杏仁茶喝了一口,染得嘴边一圈白。

苏吟便摸了帕子递过去,问他:“什么事让皇上心情这么好?”

他擦了把嘴,心情愉悦地一笑,望着她定定道:“朕不逼你嫁给朕。但从明天开始,朕每天都准备着娶你。”

第28章 将成婚

“?!”苏吟自然一惊,沈玄宁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动,笑着一碰她珠钗上的流苏:“别紧张,这是朕的事,你该怎样便怎样就好。”

“…皇上别这样。”苏吟摇了摇头,“奴婢当真无心为妃,皇上在奴婢身上费这个心,不值当的。”

“都说了,这是朕的事。”他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颤,接着脊背也绷紧了。

“朕又不逼你非嫁不可,只要你给朕一个机会,在你出宫之前好好待你,总可以吧?”他道。

苏吟心下一喟,心里好一阵酸涩。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在情这一字上会走到这一步。

她不想看他这样劳心伤神,自己却又没办法豁出往后的大半辈子,不管不顾地跟了他。

“再说。”他的笑意忽地浓了起来,轻松道,“就是不怕死地挨板子那天,你也只是说你不想进宫为妃,可从没说过你不喜欢朕。”

苏吟喉中登时一哽,她被他说得有些讶异,连思绪都有点恍惚。

她好生想了想,才发觉自己当真从未说过不喜欢她。她一时间很想用这句话了结了这番纠葛,但话到了嘴边,居然怎么都说不出来。

或者说,此时她沉溺在他的笑眼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若是哪天发觉自己其实是不喜欢朕这个人,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朕。”他执着她的手,坦诚道,“朕一定放你走。”

心头的混乱令苏吟局促不安,于是她被沈玄宁握着的手又颤了两颤,他有所察觉,嗤地一笑:“我们说点别的吧。”

然后他便认真地思量起了别的话题,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个大婚的事可说。

但这话题现在提起来,总归有些别扭。他再想想,又想到了四弟。

宗人府前几天来禀过话,说他一切都好,只是话不多,也不爱见人,就一味地读书。

沈玄宁就下了旨,道他想看什么书就找给他,若身体有什么不适,也及时来宫中回话。

这大概是他们兄弟间仅剩的情分了。但现在拿出来跟苏吟说,好像也很毁心情。

是以沈玄宁半晌都没寻到个合适的话茬,最后还是苏吟先找到了:“对了,奴婢听燕怡说…乾清宫得选个新的掌事女官?”

沈玄宁一怔,旋即点头:“是。你暂时不能出来,事情总也得有人管。朕把这事交给冯深了…你有什么主意?”

苏吟思量道:“奴婢觉得,倒不如请柳姑姑回来操持一二?柳姑姑威望高,能服人。再者,这也免得奴婢日后再出来主事上,弄得这位女官身份尴尬。”

“…倒也是个主意。”沈玄宁沉吟着,点了头,看看她的神情却又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苏吟也没隐瞒,颔了颔首,就将关于余泠兰的事说给他听了。说完她淡淡道:“奴婢清楚自己有不是的地方。但她在黎家小姐跟前搬弄是非,摆明了是想借黎家小姐的手害奴婢。”

沈玄宁不禁笑了一声。

近一年以来,他和那几位贵女打过几次交道,也算看惯了她们的温柔贤惠。她们永远都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不仅平常不会语出刻薄,就算见了旁人犯些小错,她们也都会上赶着代为解释。

有那么几回,其中有那么一个两个上赶着在他面前大献殷勤,弄得他有些不耐烦了,其他的还都能笑吟吟地说那一位是好心。

他因此毫不怀疑,如若有朝一日她们当真有什么阴谋暗算犯到他面前,余下的也都会做出一派善良,替犯错者辩解。

她们这样自有好处,一来能结个善缘,二来也能让他觉得她们是完全不会算计——不仅是自己不会害人,而且还不信旁人竟会做出坏事。

看多了,总会觉得有点假。

还是她这样好。她察觉了什么阴谋,就坦坦荡荡地告诉他。不高兴了就是不高兴了,不藏着也不掖着。

这样相处起来,自比面对那一张张无可挑剔的温柔笑脸轻松多了。

沈玄宁于是扬音叫了冯深进来,问他:“御前有个宫女,叫余泠兰?”

冯深一怔,躬了躬身:“是。”

他便道:“送到黎家去,告诉黎家,这人先前与黎氏走动不少,朕便让她去陪一陪黎氏。”

他也确实还因为黎氏的自作主张而存着气呢。黎家最好能明白他的意思,好好教训这个余泠兰,也好好教一教黎氏。

三天后,黎家诚惶诚恐地上了道奏章,说皇上赐往他家的宫女“水土不服”,“重病不治”,一大早便离世了。

御前不少宫人听说后,都暗地里给余泠兰烧了纸。田燕怡见了,小心翼翼地来问苏吟,要不要也烧一点?

苏吟声色冷静:“不烧。”

人想发善心容易,但得问问自己,值不值得。

余泠兰是没害死她,可她在跟黎氏嚼舌根的时候,存的是不是害死她的心?宫里的险数本来就就不少,她们都见惯了,说余泠兰只是想给她找一点不痛快,她才不信。

就这么一号人,她才不稀得给她烧纸。若说余泠兰的殒命与她有关她就得心虚,那也得先问问余泠兰的鬼魂心不心虚,敢不敢来找她!

又过两天,柳姑姑奉旨进了宫,暂代御前掌事女官之职。

她是皇帝的乳母,自出宫起,与皇帝也有多年不见了。进宫之后,沈玄宁不免留她多说了一会儿话,还一道用了个午膳。

到了傍晚,柳姑姑来看了苏吟。二人落座后,她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当年倒没看出,你脾气也能这么倔。”

在柳氏的印象里,苏吟总是温温柔柔的。

“我那日实在吓坏了,再说,总是一辈子的大事。”苏吟说着也叹气。无奈之外,更多的是她现下想起这事时,心里愈发地乱了。

是的,她说不出她不喜欢他。

她父母双亡,他大概已是世间待他最好的人了。他比太后更照顾她,比楚霁待她更细致。

她从前对此无所察觉,大约是因为她与他的相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像他想找她时她总在身边一样,她有事想问他的时候,也从不觉得会找不到他。

这种习惯,有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力量。在她有所察觉那份情愫的时候,突然就发现自己早已沉溺其中了。

她怎么办呢?日后怎么办呢?

她一点都想不出来。

很快,又过了一道年关。年关前夕,皇帝终于下旨大婚,在房里闷了大半年的苏吟也被放了出来,除夕当日跟着皇帝一起去向太后拜年去了。

这一行,弄得苏吟十分忐忑,沈玄宁心里也有点忐忑,怕母后对苏吟尚存不满。

入了殿,二人一道行了大礼。太后抬抬手命他们起身,然后便睇着苏吟道:“有日子没见了。上前来,哀家看看你。”

“…母后。”沈玄宁心弦一紧,太后却只斜斜地睃了他一眼。苏吟低着头走上前,太后看了看她,一喟:“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日后你要长个记性。你毕竟是御前的人,有的事,哀家和皇帝私底下能护着你,但明面上的规矩,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奴婢知道。”苏吟边说边敛身下拜,“当日是奴婢不好,让太后费心了,太后恕罪。”

“起来吧。”太后道。

在苏吟过来之前,她原本想再说说他们两个之间的事。但眼下见了他们,她反倒觉得,算了。

沈玄宁正犟着,她是劝不动的。苏吟这边,有先前那一档子在,便可见也不好劝。那她还能说什么?是强送苏吟进后宫,还是给苏吟穿小鞋,逼她低头?

归根结底,犯傻的是自家儿子。

太后想着,又斜斜地睃了沈玄宁一眼。沈玄宁背后一怵,哑声而笑:“您总瞥我干什么…”

“呵。”太后轻笑,“看你一眼罢了,你心虚个什么劲。”

沈玄宁:“…”

母后怎么突然找上他的茬了?他又没惹她!

三月,皇帝大婚。柳姑姑人比猴精,硬是赶在礼部的旨意正式出来之前就回家了。

于是苏吟从二月下旬开始,就忙得脚不沾地。帝后的礼服她得盯着、仪程上的事她得记着,隔三差五还有大臣来送贺礼,贺礼的档她也都得亲自过目。

如此这般,临到了婚礼前一日的时候,她简直比新郎新娘还高兴。

沈玄宁明显地发现她这天的笑比前阵子都多了,问她乐个什么,她松气道:“过了明天,这事就妥了!这大半个月,奴婢真是日日盼着婚礼的日子赶紧来,办完了好赶紧歇一歇!”

他听了,阴晴不定地盯了她半晌,伸手在她腰际一掐:“你个没心没肺的!”

苏吟灵敏地躲开了,接着敛去了三分笑容,颔首又道:“大婚之后…皇上好好待皇后娘娘,没准儿皇后娘娘能合皇上的意呢!”

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他存着怨气听着他的劝语,又硬生生把这口怨气咽了下去。

罢了,谁让他没法跟她说他的那些安排呢。说了,她肯定要被吓得够呛;不说,她这么劝他不过就是为他好而已。

“大婚之后,朕就会亲政。等这些都忙完,朕想去园子里住一阵子。”他道。

“好啊!奴婢也从没去过园子里,早就想去看看了!”她给他研着墨,随口接了话。再一抬眼,忽地对上了他笑意满满的眼睛,手上不自觉地滞了一下。

“朕在园子里,给你备了些有趣的东西。”他说着就挪开了眼,毫不客气地卖关子,“别问,朕不说,到时去了给你看。”

第29章 汤盈霜

三月,皇帝大婚。婚仪自然万众瞩目,宫中从天未亮时一直热闹到了入夜才算完。

坤宁宫里,汤盈霜坐立不安地一直等了好久,终于听到了外面宫人见礼的声音:“皇上万福。”

她深吸了口气,提步向外迎去。

皇上跟她说,让她来当皇后只是为了亲政。他有心上人,心上人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所以他绝不会碰她,她信。

这大半年来,她都是信的。可今天,她突然十分紧张。

她想宫里规矩这么多,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要帝后新婚当日非圆房不可?

如果真要那样…

她现在跑也跑不了了,大概只能闭上眼睛死扛了。

所以,汤盈霜向沈玄宁见礼的时候,颇有一份视死如归的悲壮:“皇上万福。”

“免了。”沈玄宁扶了她一把,接着便问,“皇后怎么还没睡?”

汤盈霜颔首道:“尚仪局的姑姑说…”

“…朕忘了替你吩咐这个了。”沈玄宁与她往内室走着,歉然一笑。

二人遂有些各不自在地坐到了床边,而后还有最后一道礼。

片刻工夫,珠帘挑了开来,苏吟端着一碗饺子进了殿,噙着笑捧到了汤盈霜面前:“娘娘请用!”

“…”沈玄宁一看她为他的婚事如此开心就莫名来气,阴着张脸别开了头。

这最后一道礼,是从民间传进宫来的。夫妻进洞房后,要端一碗饺子进来,这饺子是夹生的,新娘子象征性地吃上一口,旁边有人问上一句:“生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