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河南巡抚着实还可以。”沈玄宁笑笑,跟苏吟说,“你着手安排一下,明天晌午传他一道来用膳。”

“好。”苏吟点头记下,着人去河南巡抚那边传话的事,自有冯深去办。

宫中,随着七夕临近,宫里陆陆续续进了不少新的布料和首饰,给女眷们图个新鲜。

大多东西自然是送去了太后的慈宁宫和太妃们的宁寿宫。当今圣上的女眷,总共也就一后一妃,余下的东西就先都送进了坤宁宫,然后由皇后赏仪妃和各宫宫女。

结果汤盈霜就听说,今儿个一早,她还没起床的时候仪妃就来了,想讨块南红石走。

“呵。”她不禁笑了一声,“仪妃的耳朵可真灵。”

那上好的南红石,这回总共就得了两块。一块献给了太后,另一块暂且在她这里。

按道理来说,这块就应该是她的了——除了太后,可不就是皇后么?她相信这个道理仪妃也懂。

但她就是要来争。汤盈霜心里有数,她要的才不是这块石头,她是咽不下那口气,想跟她叫板。又或者可以说,是胡家在跟汤家叫板。

她无非就是想让人看看,是皇后在宫里过得更好,还是她这个胡家的千金过得更好。

汤盈霜对此完全不感兴趣,更懒得跟仪妃较劲。但那块南红石,她还真不打算给仪妃。

成色那么好的东西,得衬美人儿才行。若做成头饰耳饰,肯定显得气色很好!

她便不咸不淡道:“不理她。这就寻工匠去,打一副簪子。若再有多的边角料,穿个手串或者做个项坠吧。”

她身边的宫女是一听她不打算惯着仪妃就高兴,当即喜滋滋地福身应了。

接着便听皇后又说:“打好了直接送出去,给乾清宫大姑姑。”

“?”宫女有点吓着了,她倒对大姑姑没什么意见,就是怕惹麻烦,“娘娘,这若让旁人看了,会不会觉得…”

皇后一脸淡然:“怕什么的。她用的东西,哪样不是上好的?不差这一副钗子。”

不是上好的,还配不上她呢!

她就爱看苏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单是想想都高兴!

河南。

圣驾在行馆中小住了几天,就又继续赶路了。沈玄宁打算尽快到山西,好生瞧瞧那个糊涂的山西巡抚到底有多糊涂。

他若真跟河南巡抚一样只是爱巴结人,办差依旧能好好办,那他就不计较牛肉和葡萄的事。但若他根本没好好治灾…

他非当场砍了他不可!

为了避免扰民,也为了安全,圣驾一路绕着各城各村而行。但饶是这样,也还是出了事。

——进入山西的时候,底下有人来禀,说二十里开外的地方流民众多,得改道。

“流民?”苏吟听得皱了眉头,“怎么会有流民?最初选路的时候,不就是避着流民的么?”

“说是昨夜才到的,人数不少。”楚霁说着向沈玄宁抱拳,“接着往前走,怕是要出事;不往前走,这边怕也是流民的必经之路。依臣看,皇上先折回河南,在济源或焦作等上两日,最为稳妥。”

不避能怎么办?流民都是逼急了才跑出来的,见了皇帝不知会做出什么。到时难道用兵镇压么?让将士们去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

沈玄宁略作沉吟,便点了头:“按你说的办,这就后撤。令给河南巡抚传个话,让他好好安置流民。”

楚霁领了命,一刻之后,圣驾就向河南折返了回去,当天晚上,便到了济源城附近的官驿。

济源也是这回受灾很严重的地方。从官驿二楼放眼望去,苍茫大地上流民成群。楚霁不得不常带人出去巡视,将想凑近官驿的流民挡下来。

苏吟站在窗边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这情形不对劲。

因为粥棚有相当一部分设在城外的缘故,这一路过来,他们也见了好几处,但鲜见有那处的灾民会往他们跟前凑。

他们对皇帝、对当官的,都还是敬畏的,也知道施粥全靠朝廷安排。但凡能活下去,没几个人想惹是生非。

这里为什么不一样?

苏吟自己思量了半晌,在楚霁再要出去巡视的时候,央着他带她一道走了一趟。

楚霁被她弄得一路都提心吊胆,她一个穿金戴银的姑娘这么走在外头实在不安全。可她还偏生要往灾民聚集的地方走,吓得他伸手就拽住了她:“你别瞎好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不是闹着玩的。”苏吟一喟,点了两个跟在他后头的侍卫,“你们别理我太远,护着我一点儿。”

说着她就又走向了灾民。

两个侍卫自然跟着,楚霁无可奈何,也亲自跟了上去。苏吟私下里转悠了一圈,找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问她:“妹妹,我问你,你们这儿有人施粥么?”

小姑娘早已饿得面黄肌瘦,但还是点了点头,怯生生道:“有。”

苏吟又问:“施粥你吃得到吗?”

小姑娘依旧点了头,说吃得到。

苏吟便指了指官驿:“那这样,再施粥的时候,你盛一碗,送到那边给姐姐,好不好?姐姐煮面给你吃,再打个鸡蛋给你!”

——这个时候,面在灾民眼里只怕比黄金都值钱,何况还有鸡蛋?小姑娘顿时连连点头,生怕苏吟反悔一般。

苏吟又转头向楚霁道:“劳烦将军帮我盯着点儿,若她过来送粥,别让人拦了。”

楚霁犹豫着点了头,继而不解道:“你要干什么啊?”

难道皇上还要吃?先前那一碗还没吃够?

苏吟怕自己想错了,就没贸然答他的话。但一个时辰后,楚霁就瞠目结舌地看见那碗粥了。

——若说得严谨一些,那就是碗米汤。一勺舀下去,舀到底才能见到些米。

这碗粥呈到圣驾跟前,沈玄宁的脸色骤然大变。连苏吟都鲜少见他脸色这样冷,屋中一时没有人敢说话。

他搁在案头的手一分分地攥紧,直攥到骨节发颤。

良久之后,他怒极反笑。盯着那碗粥,一字一顿地道:“他们是不是觉得,朕年轻好骗。稍稍哄上一哄,这趟南巡便糊弄过去了?”

送到他眼前的、和他能看到的地方,粥都是实实在在的。这一路上他也都在细细观察,便真的信了河南巡抚在好好治灾。

突然折回来才发现,他只不过是蒙了他一路而已。

这种欺瞒和不敬令沈玄宁怒火中烧。

苏吟抬眸看了看他,向周遭的宫人摆了下手。宫人们简直如蒙大赦一般,立刻悄无声息地向外退去。

楚霁瞧了瞧,也抱拳告了退。

房门阖上,苏吟上前了两步:“他们确实是觉得皇上年轻,好骗好哄!”

沈玄宁额上青筋一跳,一记眼风凌然划向了她。

“那,便是时候让他们知道皇上不好骗,也不好哄了。”她轻垂着眼眸,平平静静地往他茶盏里添了水,“这种事,不该是皇上生气,该是让他们后悔一辈子才是。”

第33章 大换血

不管怎么说,沈玄宁都还是气着了。他连夜传了几个吏部官员来议事,议事的过程里想起那河南巡抚,禁不住地又发了一通火。

御前宫人都被摒到了外头,瑟缩地听皇上的雷霆之怒。唯二敢进去的也就是苏吟和冯深了,苏吟还担了大多数要在皇上跟前晃悠的差事。

“欺君罔上!”临近天明的时候,沈玄宁给河南巡抚定下了罪名,随即便派了楚霁前去查办。

让苏吟有点意外的,是他明明气成了这样,安排得竟还理智得很。

他要楚霁绕远路过去,一路都要走来时没走过的路。若这一路上的施的粥都是这样清汤寡水,那巡抚欺君无疑,便立刻押解回京,等着秋后问斩;但若其中大多地方的粥都是正常的,只此处是这样呢,则也有可能是这三两县的县令不好好办差,把巡抚叫过来申斥一顿、再查办底下官员便是了。

谁的责任谁担。他气得不轻,却还是谨慎地没有冤枉人。

楚霁领了命,便带人走了。几个吏部官员也告了退,其中有两人要跟着楚霁一起去巡抚那儿,倘若巡抚真被斩了,他们得暂时顶一下巡抚的差事,把赈灾的事办好。

众人都告退后,屋里终于安静下来,气氛也松快了些许。苏吟沏了一盏安神茶呈进屋,劝他说:“皇上喝些安神茶,赶紧睡一会儿吧,天都快亮了。”

沈玄宁沉默地坐在那儿,似乎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话,摇了摇头:“等老师和丞相起床,请他们过来一趟。”

苏吟一叹:“皇上不能这么硬熬着。”

“不打紧,朕想赶紧把正事办了。”沈玄宁长声叹息,说着抬眼看了看她,“你去睡吧,不用你一直在这儿盯着,朕不乱冲宫人发火。”

“…”他竟然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在这儿?

苏吟不太好意思地一哂,屈膝福身:“那奴婢让他们上些吃的来?皇上吃点东西,奴婢就去睡。”

“也好。”沈玄宁笑笑,“一起吃。哎…昨天帮你忙的那小姑娘,你许人家的面给了没有?”

苏吟点头:“早就给了!现在在奴婢房里睡着觉呢。听说她家中长辈在这次水灾里都没了,回头把她交给官府吧。”

“当地的官府…”沈玄宁的笑声顿时一冷,转而摇了头,“送她去京城吧。留在宫里给你打个下手,或者在京中找户人家收养她都行。”

苏吟哑然,倒是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现下对河南官府有多不满。

接着她便退出去着人上了几道早膳,有三样包子、两道小菜,还有两碗粥。沈玄宁从昨晚看到那碗粥起就气得没顾上吃饭,不见到吃的时没感觉饿,吃了两口立刻就觉得饿狠了。

苏吟就一个劲儿地往他粥碗里夹小菜,吃了几口之后,他嗤地一笑:“你吃你的,朕就熬了一晚,不用你这么担心。”

“这不是还颠簸了好几日么?”苏吟望着他蹙眉,“奴婢觉得,不然在这官驿多歇几天好了,好歹能好好睡几觉,别累坏了。”

她劝得语重心长,但沈玄宁摇头不听。她瞪他,他还是不听,只夹了个豆沙包送到她碟子里,哄她说:“放心放心,朕心里有数,绝不能累坏了自己给你添麻烦。”

“…不识好人心!”苏吟恶狠狠地咬了口豆沙包,而后就气哼哼地不跟他说话了。

用完了膳,她很“守信”地去睡了一觉,沈玄宁则跟帝师和丞相议了一上午的事。

两天后,先前挡了道的流民过去,圣驾便如旧进入了山西。与此同时,随行出来的官员轻装简行,兵分三路也进了山西。

他们悄无声息地经过各城,看了不少地方、也打听了不少事,沈玄宁听回禀听得郁结于心:“朝廷拨下去的钱,根本就到不了灾民手里。”

“以重建房舍为例,朝廷是以每户五两拨的款。但山西巡抚巧立名目,以各种理由从中克扣,最后到了灾民手中的钱不足一两。”

“那些流民就是这样来的。不足一两的银子,无论如何也不足以他们重新安家,只好背井离乡去别处谋生。”

“卖儿卖女之事四处可见。听闻这两个月来,四处的人贩都爱往山西来,有些地方,三斤糙米就能换走一个丫头。”

“灾情严重之处,父母食子之事也是有的。”

凡此种种,无一不令人心惊胆寒。是以那费尽心思想要巴结圣上的山西巡抚,在得见圣颜之前就人头落地了,死得比河南巡抚还快。

接着自然还有一系列的抄家、彻查,不少京中官员不得不快马加鞭地赶来面圣,然后奉旨将山西、河南两处的官场查了个底儿掉。

天子雷霆之怒下,半个月里,二十多名官吏人头落地,革职查办的不下五十,两省的官府几乎都彻底换了血。

一时之间,举国的目光都投到了此处。

若说此行是为了赈灾,沈玄宁可以说是挽住了狂澜;若说此行是为了立威,那更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立威手段了。

在这样的腥风血雨里,沈玄宁一连数日,每天都只睡两三个时辰。但他倒没觉得累,反倒神清气爽。

这大概就是主宰天下的畅快。每了却一桩事,都令他热血沸腾,转而有了更多的力气去应付接下来的一天。

然而苏吟却撑不住了。

在小半个月里,她随驾辗转于山西多地,沈玄宁还总熬着不睡,她休息的时间便也不多。原本她倒也没觉得怎样,但一觉醒来忽然头重脚轻,下意识地一扶额头,烫得吓了自己一跳。

她只好叫来田燕怡,让她帮忙去告假。田燕怡便禀给了冯深,冯深一听,咧了咧嘴:“不好办啊…”

他往里屋瞧了瞧,皇上还在里头议着事,好像打算明儿个起驾去阳泉。

阳泉这回受灾倒不严重,但这阵子彻查下来,官员们无意中发现那边官商勾结得厉害,大有地头蛇的味道。

眼下官员办了,商可还在。皇上放不下心,官员们没亲眼见到当地情形也摸不准状况,所以打算索性走一趟。

苏吟这会儿病了,可真有点儿棘手。

冯深在屋外打着圈掂量了一下苏吟的分量,最后觉得,也不能一味地委屈苏吟。

万一她有点什么闪失,皇上肯定也不高兴。所以他还是得禀上去,大不了把苏吟留下养病嘛!

冯深便在几位朝臣议完事准备告退时进了屋,到沈玄宁神色躬了躬身,压音道:“皇上,苏吟病了。”

沈玄宁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听言手上一滞。

然后他锁眉看向冯深:“怎么突然病了?”

冯深道:“估计是连日来累狠了。突然发了高烧,刚让燕怡来告的假。”

沈玄宁沉了一沉,扫了眼已经退出去的几个官员,道:“朕去瞧瞧,让太医也赶紧过去。”

出门在外突然生病不是闹着玩的,指不准就要小病闹成大病。沈玄宁走进苏吟的住处时,苏吟正烧得七荤八素,嘴皮都白了。

他坐到床边摸她的额头,她迷迷瞪瞪的还摆手跟他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看得他揪心。

他便跟她说:“你好好养着,接下来几日没什么事了,咱们在这儿好好住几天。”

“…?”冯深在旁边听得直一懵,滞了滞,又低眉顺眼地低了头。

嘿,前阵子苏吟那么担心皇上累坏,天天变着法地劝皇上多歇几天,皇上都没听。眼下苏吟一病,皇上却立刻说“接下来几日没什么事”,要“好好住几天”了。

苏吟又不知沈玄宁刚安排了明日起驾的事,只松气地点了点头:“好。”接着缓了缓气,又道,“皇上也好好歇歇。”

“嗯,反正也无事可做,朕过来陪你待着。”沈玄宁一哂,听得背后有声,扭头见太医来了,就让开了床边的地方。

然后他便拎着冯深出了屋:“传话下去,就说朕身体不适,办那几个‘地头蛇’也不急这一两天,此事暂缓。”

“…是。”冯深躬了躬身,即刻出去传了话。方才那几个议事的官员本也还没走远,听到这旨意都不禁面露疑色,心说皇上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身体不适的?怎么突然就不适了?!

宫中,在南红首饰打出来的当日,正好有随驾南行的宦官入了宫。皇后就直接召见了他们,让他们把那套首饰拿去给苏吟。

同时,她见到了那个他们带回来的小姑娘,不由有点好奇:“这位是…”

“这是皇上吩咐带回来的。”宦官躬了躬身,接着便把大姑姑如何如何找这小姑娘帮的忙、如何如何引出了一桩大案说给了皇后听。

皇后听得掩不住笑意,眉眼弯弯地赞道:“大姑姑真是聪明又心细。”

那宦官笑着应和:“可不是?就连赶去听差的大人们听说了,都道多亏有她,不然可就让那帮老狐狸得意了!”

皇后一脸的舒心,再看向那小姑娘时,简直有了一股爱屋及乌的心。

她便道:“让她先留在本宫这儿吧,等皇上回来了,再说如何安排。”

皇后想在宫里添个人,不算个事儿。那宦官便轻轻松松地应了,捧着首饰施礼告退。

汤盈霜回思着他方才禀的话,自顾自地又笑了会儿,招手将那小姑娘叫到了跟前,柔声问她:“你见到苏吟了?她怎么样?”

小姑娘歪头想了想,脆生生道:“苏姐姐长得好漂亮!”

“对,她最漂亮!”汤盈霜心情很好。

小姑娘又说:“她煮的面也好吃。软软的,还有葱花!”

“…”汤盈霜哑了哑,啧嘴说,“本宫还没吃过她做的面呢。”

想来皇上肯定吃过。

她这般想着,心里竟然有点小小的嫉妒。

然后,她提笔写了封信,让宫人追上那宦官,给苏吟送去。

信里只有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我想吃你做的面,煮的软些,要葱花!

信的末尾,端端正正地盖了她的皇后宝印。

盖完印后她想了一会儿,又提笔另添了一句话: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待着,甚是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