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只好带着复杂的心情先退了出去。沈玄宁目送着她离开,然后坐在床边,扶住了额头。

啊啊啊啊啊啊早知道就先把宫里都瞒住了!他是真没想到会从汤盈霜那里捅到她那儿啊!!!

好好的一个惊喜,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让皇后给拆了!

而且她还先和皇后玩去了…

他原本打算得很好,想今天到了园子里就先歇歇,明日一早带着她去划船,晌午日头重了,就下船到街边的小铺里吃点小吃。

可是,现下她都知道了,而且皇后都叫着她去了,他能硬拦着她不让她去吗?

沈玄宁苦闷地钻进了被子里,望着幔帐郁结于心。

这都什么事儿…

喜欢个姑娘怎么这么难?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专程跑去和皇后一道用了个早膳,委婉地表达了一下他对她无意中拆台的不满。

汤盈霜怔住了,刚拿起来的一个豆沙包悬在了手里:“…啊?!”

“嗯。”沈玄宁闷头喝了口豆浆,接着问她,“怎么样?昨天你们两个玩得开心吗?”

“还…挺好的…”汤盈霜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后,她望着沈玄宁的眼中升起了一股怜悯,“皇上啊…”

沈玄宁抬了抬眼皮:“嗯?”

“臣妾…多个嘴。”汤盈霜哑然,见沈玄宁点了头,干笑道,“这个…虽然苏吟已经知道了,也去过了,但臣妾觉得,皇上该带她去还是带她去,好歹让她明白皇上的心意啊?比如皇上为什么要给她修这样一道小街,可以跟她说一说,这说不说是不一样的!”

汤盈霜早已感受到了皇帝对苏吟用情多深,可她觉得他的用情太小心了。多加小心是不会犯错,但机会自然也少了很多。

再说,他时时小心处处谨慎,苏吟就不会觉得别扭?和过于谨慎的人相处,最容易别扭了。

照这样,苏吟只怕早晚得被人抢走。

毕竟,她生得那么美。

别说旁的男人了,就是她一个女人想起苏吟的模样,都会禁不住地露出笑意。

第31章 去南边

是以在皇后的建议下,沈玄宁还是按照原来的打算叫上苏吟一道去了趟小街。

二人是乘着小船走的水路,自云镜湖边上船,能顺道看遍大半个园子的风景。

小船不大,但船上有茶桌,还有一方小柜子,里面放着提前备好的茶点。宦官在船尾撑着船,苏吟刚开始站在船头,但没过多久就被沈玄宁叫了进去。

他说:“外面多热?也没个遮蔽,进来坐。”

她便进去与他一道坐了。他信手倒了盏茶给她,笑说:“冯深说你抱怨过总没空出去玩,所以修条小街给你解解闷,但这地方肯定还是比不了外面,得空时你还是常出宫走走的好。”

苏吟微微一怔,他好似随意地看着湖上的风景,又道:“过阵子朕要往南走走,事情顺利的话,就顺道走一趟江南。”

“往南走走?”苏吟一讶,“是出了什么事?”

沈玄宁点点头:“昨天刚有折子送进来,说山西、河南多地闹了水患。多处河道决堤,受灾百姓不少。”

苏吟心中发沉,想了想,却如实道:“可这样的事,皇上去也不顶用,让官员们好好治灾就是了。而且天子大驾一出去,日日都是花钱如流水,这钱还不如拨给灾民呢。”

船尾撑船的宦官被她这话吓得差点掉湖里去,偷眼往里一瞧,大姑姑却是神色如常,皇上也还仍旧笑着。

“你这话是没错。”沈玄宁说着一喟,“但朕想去亲眼瞧瞧,拨下去的钱粮,到底有多少能到灾民手里头。”

苏吟听得锁眉:“您是觉得…”

沈玄宁颔首:“朕与老师一道算过父皇在位时历次赈灾的细账,那才是真正的‘花钱如流水’。诚然赈灾花钱没什么不对,但凡能救人,钱总是该花的,可朕总觉得他们花的钱和办的事对不上。”

就拿水患来说,拨下去的款大致有这么几个主要的用处:安置灾民、防疫、修河堤和重建被冲毁的房屋农田。

这每一项要花多少钱,又都是基本能估算出来的。

当然了,这种时候,钱不会像估算的那么精准。比如安置灾民,预计花三十万两,实际花到五十万两都是有可能的,不一定哪个环节上出点意外都会让钱花得更多。可是,预计三十万两的时候花到一百万两,就说不过去了吧?

诸如此类的事情非常多。每每闹灾,吏部估算出的赈灾粮款就没有够用的时候,地方上总会巧寻名目另跟朝廷要钱。

沈玄宁还发现,在父皇在位的后十几年,这种事明显的愈演愈烈。若掐指数算年份,那基本就是父皇开始沉溺后宫的时日。

婉妃就是那时得的宠。他继位之后翻看宫中典籍时无意中读到过,各地官员时常向婉妃进献一些稀罕物件,婉妃很高兴,官员们也因此个个平步青云。

他倒不觉得官员们讨好皇帝、巴结皇妃有什么错,可再怎么样,父皇挑选官吏不能只看这个吧?目下可好,这帮人全落他手里了。他又刚亲政,身在宫中想治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不亲自跑一趟,百姓就得硬熬着了。

至于去江南,他也不仅是想去玩玩。

江南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朝廷近四成的税都是从江南过来的。可这么好的地方,滋养的只怕不止是朝廷,当地官员有没有坐吃民脂民膏的,他要去看看。

所以沈玄宁打算一路南下,先走一遍山西跟河南,再经安徽,最后到江南。随行的大臣他昨天也连夜列出来了,帝师汤述仁必定要去,丞相黎光也得跟着。除此之外,各部他也都点了几个人跟着,免得沿路有事要办找不到人。

至于胡骁,那必须去。他若自己离了京却把这手握大权的老将搁在了京中,那他就傻得冒泡了。

但沿路护驾兵马的大权,他不会交给胡骁。这事他打算交给楚霁,也算让楚霁正经地露个脸。

在外立战功的“露脸”和在御驾边上“露脸”是不一样的。

至于后宫嘛…

仪妃胡氏就算了,带她去,只怕还不够在官员面前丢人的呢。

但对于皇后,沈玄宁有意维持好当下的友好和客气,他便简单直接地去问了她,让她自己拿主意。

他的意思是,在山西和河南的时候,难免会过得凑合一些,总不能在灾区还锦衣玉食。但若她觉得宫里闷得没趣儿,想出去走走,那就带她一起去。

结果汤盈霜抬头就问:“苏吟去吗?”

“…”沈玄宁嗓子里噎了一下,神情不由自主地复杂,“你跟她才见过几面,倒是挺喜欢她?”

漂亮又机灵的姑娘,谁不喜欢?

汤盈霜心里念着这句话,面上恭肃道:“苏姑娘人美心善,臣妾跟她投缘得很。”

沈玄宁嗤地一笑:“她去。不过跟在宫里一样,她得在朕身边跟着,大概没空陪你。”

“…那臣妾不去了。”汤盈霜兴致缺缺地啧了啧嘴,又道,“也罢,臣妾在宫里压着点仪妃,免得臣妾出去了,她把太后气着。”

就仪妃那个脾气,她半点都不觉得她会因为要直接面对太后而有所收敛。

这事也挺奇的。二人从大选一道走过来,挑人的那三两年的时间里,她完全没觉得仪妃这么娇纵。

可想而知,她那时是怕自己选不上。可是,现在她难道就不怕皇帝废了她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就这样,圣驾在一个半月后从园子里回了宫,又过了小半个月,便出了京,前往河南。

这段路不近,苏吟从没经过这么远的颠簸,头几天觉得难熬得很。沈玄宁也一样,七八天下来就瘦了一大圈,看得苏吟提心吊胆的。

于是在他又一次在驿馆里熬夜回折子的时候,她差随行的侍卫去周边讲究些的酒楼给他买了一盅鸡汤。

鸡汤仍旧要按御前的规矩先试毒,一切稳妥后,她便将汤端了进去,劝道:“都三更天了。皇上喝口汤,早点睡吧,明天还得赶路。”

沈玄宁没应声,锁着眉奋笔疾书,苏吟一瞧就知道这落笔间带着火气。

她就又唤了一声:“皇上!”

沈玄宁强沉了口气,暂且撂下笔,手摸过来,执起汤盏喝了一口,又接着写。

口中道:“汤不错。你先去睡吧,不用管朕。”

“皇上有什么事,都明天再忙吧,天真的不早了。”苏吟柔声道。

他再度撂了笔,重重地倚到了椅背上,揉着太阳穴,无声地缓了会儿劲儿。

苏吟趁机就上前把纸笔都收了,他却睁了睁眼,道:“别收,朕得写完。”

说完他重重一叹:“真气人。山东山西两地的巡抚非要到河南迎驾,朕用得着他们迎?尤其是山西,闹着灾呢。”

官员们也是好心。

这句话在苏吟心头一划而过,但最终,她没活这个稀泥,只锁眉道:“这是真糊涂了。封疆大吏扔下百姓来迎驾,百姓若知道了,还不得戳着皇上的脊梁骨骂?”

沈玄宁气得一笑:“可不是,他们想得还没你一个姑娘家明白。”

若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时,那也就罢了。眼下闹着灾,他一路上都行事谨慎,生怕给人添乱,底下的官员来这一套?

这道理难懂么?

苏吟是聪明,但她毕竟是个不理政事的姑娘家,她都能想到说明不难懂,但官员们偏偏想不到。

说他们笨?沈玄宁觉得,他们未必是笨。只是多年来行媚上之事行惯了,为人都昏聩了起来,所以才不往那边去想。

他于是又熬了两刻工夫,回了一封没有分毫客气的折子,把两省官员骂了一通。然后着人四百里加急地往山东山西送,要求必需在天明时分送至两地,免得这帮昏官给他招骂!

但即便如此,到了河南之后,沈玄宁还是发了好大一通火。

因为他在河南官吏给他准备的行馆之中,看到了平遥牛肉和清徐葡萄,另外还有久负盛名的汾酒。

原本陪着笑准备觐见的河南巡抚一进屋就挨了顿骂,御前宫人们在外瑟缩着听皇帝摔杯子。

“平遥受灾没有?清徐受灾没有?”沈玄宁指着他斥道,“山西巡抚糊涂,你也糊涂?帮他献这种东西?!”

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但这回摔的应该不是杯子了,不知是什么。

“你们的这份心,就不能用在灾民身上是不是!”

这回连候在外头的楚霁都缩了下脖子,压音跟冯深说:“本就旅途劳顿,皇上可别气坏了…”

“可不是…”冯深锁着眉叹气,“但这会儿,不能进去劝啊!”

这会儿还不谁进去谁掉脑袋?

话音落处一扭头,他就看见苏吟过来了。

苏吟这是刚在屋里收拾好,重新梳妆过,也更了衣。楚霁和她许久没见,看得好一阵恍惚:“…苏吟。”

“将军。”苏吟平静地颔了颔首,便看向了冯深,冯深赶忙拉着她走开了两步,说了说里头的情况,又央她去劝皇上。

结果苏吟道:“我才不去。”

“哎你…”冯深蹙眉,苏吟说:“这些个昏官,不该骂么?我看皇上直接把人砍了都不该拦!受着灾还胡琢磨这些,一个个都对不起朝廷的俸禄!”

“我的小姑奶奶。”冯深无奈一喟,“你这理儿是对,我也不为他们说话,可我怕皇上气出个好歹来啊!你听听里头那动静…”

“皇上又不是个瓷娃娃。”苏吟淡淡地给了他一记白眼,“再说,皇上刚亲政,这一趟的立威要紧着呢。皇上要冲官员发火,便让他发,真劝下来,威也就立不起来了。”

再说,皇帝为政事发着火,一个宫女进去劝“皇上息怒”?合适么?

她知道他就算是为了给她面子,都得减下三分火气。可这个时候,他最好谁的面子都别给。

于是苏吟到底也没去劝,只按规矩进去上了盏新茶。

在她将茶盏搁到案头的同时,沈玄宁骂了最后一句:“滚!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带出去,呈河南各处受灾的情况来!不然不必再觐见了!”

他说罢拂袖离去,那河南巡抚伏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吭。苏吟也没理他,端着托盘就往外去了。

但那河南巡抚一把拽住了她:“大姑姑、大姑姑…您救救臣吧!①”

第32章 尝薄粥

苏吟下意识地一抽手,那河南巡抚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赶忙放开了她。

苏吟后退了半步,欠身道:“大人这是什么话。奴婢只是个宫女,怎么能帮得了大人?”

河南巡抚从地上爬起来,陪着笑,小心地朝苏吟拱手:“您这话说的,谁不知您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

苏吟垂着眼眸没应声,河南巡抚稍有点尴尬,又撑着继续说:“您瞧,下官糊涂,惹得圣上不快了。您帮帮下官,下官那儿正好刚得了两块上好的…”

“大人您自重。”苏吟抬手止了他的话,原就小心翼翼的河南巡抚立刻噎住了声音。

苏吟想了想,道:“皇上记挂着受灾的百姓呢。大人您若真想让皇上高兴,就从给灾民施粥的粥棚里盛一碗粥过来。若皇上见百姓吃得好、能把这灾熬过去,气儿自然就消了。”

说罢她便提步出了屋子。她会出这个主意,是为了让沈玄宁高兴。至于河南巡抚想给她塞什么,她听都不想听。

于是片刻之后,粥就被河南巡抚诚惶诚恐地送来了行馆。

苏吟估摸着沈玄宁这会儿不想再见他一回,将粥接过来,就让他回去了。然后她端着粥进了屋,笑道:“巡抚大人送了粥棚的粥过来,皇上瞧一眼?”

沈玄宁正坐在罗汉床上看折子呢,手边的榻桌上全是笔墨纸砚。一听这话倒眼前一亮,抬眼看了看,立刻拿开了两本折子,腾出了一块地方。

苏吟把粥碗放过去,沈玄宁一哂:“那么个糊涂人,朕不信他能想到这个,你出的主意吧?”

“奴婢想着,反正皇上总要问问粥的事的。”苏吟说着睇了睇粥碗,“瞧着还不错?”

瞧着是不错。虽然决计和“好吃”两个字不沾边,但浓浓稠稠的,作为赈灾所用很像样了。

在赈灾的粥上,有句俗话叫“竹签一倒,人头落地”,说的是若朝廷派钦差到灾区查粥,会拿个竹签插到粥里。竹签如果立不住,说明粥熬得太稀,官员们贪了粮款,立马就可以拉出去砍头。

——当然,这指的是粥还在粥桶里的时候。呈到碗里,碗浅粥少,大多是插不住竹签的。

但河南巡抚送来的这碗一看就稠得很,在粥桶里插竹签一准儿不会倒。

沈玄宁看得心情大是好了几分,跟苏吟说:“拿把勺来,朕尝尝。”

“您真要吃?”苏吟有点担心,怕他不适应,会吃坏。可沈玄宁执意要尝,她只好把碗端下去让宦官们按规矩试毒,然后又放了把瓷匙一并端回来。

沈玄宁不仅尝了,而且还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把一小碗粥全吃了。

吃完后他沉默了好半天,苏吟在旁瞧着他,迟疑着唤了声:“皇上?”

沈玄宁一喟:“就这么一碗粥,就能让灾民咬着牙活下去。朕在想,山西巡抚花费人力物力给朕送牛肉和葡萄的钱,能换多少碗粥。”

“…皇上别钻牛角尖。”苏吟哑音一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要让奴婢说,官员们想讨好皇上,永远都是没错了,左不过这回的时机不对。但您瞧,若他像这河南巡抚一样,糊涂归糊涂,可依旧能好好赈灾,是不是也挺好的?”

人无完人,谁没点犯错误的时候?苏吟觉得,这些当官的能好好办大事最重要了。小事上犯点错,骂一顿罚一顿反正也都随他嘛。

“这话倒不错。”沈玄宁神情一松,想了想,吩咐旁边的宦官说,“去传楚霁来。”

说罢他迟疑着看向苏吟,苏吟平淡地笑说:“早就都过去了。”

接着她便起了身,也没出这方屋子,从容自若地收拾起了床铺。倒是楚霁进屋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的背影上划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被沈玄宁的轻咳拽回了视线。

沈玄宁道:“河南巡抚给朕送了碗粥棚里的粥。你带人去附近的几个粥棚看看,从每个棚里各盛一碗过来。”

“?”苏吟一讶,扭过头看看他,抿唇便笑了,“皇上好生狡诈!”

沈玄宁噙笑反问:“若是他送什么朕都信,何必亲自出来一趟?”

楚霁怔了怔,抱拳领命告退。待得退出这方院子,他心中复杂地转头回望了一会儿,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两年过去,他依旧是喜欢苏吟的。这样聪明又漂亮的姑娘,换了谁也难做到说忘就忘。

可看着苏吟和皇上的相处,他又有股说不出的…乐见其成?

他们的那种默契与和睦,寻常的夫妻大概都不能比。旁人只消看着,都会觉得心旷神怡。

而且他心里有些发酸地觉得,苏吟待皇上,还是比待他更亲近的。

他永远都会记得苏吟当年看他时眼底那股热烈的情绪,而且她也总是笑着。可他刚刚发觉,在她看皇上时,眼中虽然并无炽热,却总是柔和一片,她无疑很享受与皇上相处的时候。

楚霁沉默地走出行馆,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人去办差。

要跑附近的几个粥棚,路途可不算近。他于是在入夜时才回来,几碗粥端到沈玄宁面前一瞧,倒真让人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