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肯当皇后,就是因为朕承诺不宠她。”他截了她的话。

“…什么?”苏吟懵了,翻来覆去地理解了半天这句话,还是没太明白。

“朕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但总之,她不想承宠,朕想有朝一日娶你过门,所以和她一拍即合。”他边说边敛去了三分笑意,凝视着她,定定道,“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怕你觉得朕在逼你。但既然你刚才…”他轻咳着略过了几个字,道,“那就不一样了。”

苏吟的双颊骤然再度翻红,死死低下了头,滞了一滞,又索性缩进了被子。

沈玄宁笑出声,手在被中捏了捏她的脸:“等朕把大权收回来,就放她走,她愿意另嫁旁人还是愿意自己过都随她。你就…给朕个机会吧?”

被子里的人没动静。他垂眸瞅瞅,又说:“那朕可自己找答案了。”

“?”苏吟正一愣,被子被人先开了。

他往下挪了挪,挪到了与她视线齐平的位置。她怔怔地和他对视着,他看似从容又不无忐忑地道:“你不躲,朕就当你答应了。”

“…”苏吟云里雾里地望着他,只见他一分分地凑近了。

她忽地明白了他要干什么,脖颈一下僵硬起来。而后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两分,却又讶然发觉,自己竟全然没有扭头躲闪的心。

他的薄唇便就按了过来,温柔地、有力地抵在了她的唇上。

这和方才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截然不同,他许久都没有挪开。苏吟不由得杏目圆睁,呼吸也停滞了,一切的思绪都在感受他这一个吻。

于是半晌过后,沈玄宁松开她,见到的便还是那副一成不变的呆滞模样。

他不由一笑,信手在她额上弹了一记响指:“你个傻丫头!”

苏吟低头去揉,他衔着笑起了身:“你再躺一会儿,朕先起,免得麻烦。”

在他能娶她之前,她到底还是宫女身份,他还是少给她招惹的好。

他便径自叫了宫人进来服侍盥洗,宫人们一瞧他连外衣都没脱,自然知道昨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出。至于大姑姑在他床上睡了一觉的事…

也不是头一回了,不值得惊讶。

苏吟于是在早膳端进来后才起床,田燕怡给她送了新的外衣进来,她躲到屏风后穿好了,盥洗之后坐到妆台前梳妆。

沈玄宁在案前吃着早膳,刚好能看到镜中的她。看了几眼他便坐不住了,拿了块应该合她口的微甜的发糕走过去,撕了一块喂到她嘴边:“喏。”

“…”苏吟从镜子里抬眸看看他,红着脸就过去把这口发糕吃了。

然后他便这么拿喂她发糕当幌子,戳在旁边跟她聊了起来。

田燕怡明显有点吓着了,苏吟也吓着了,几次都想跟他说这个幌子好像不太行,可九五之尊自己明显没有这个自知之明。

把最后一小块喂给她后,他掸了掸手:“忙了两日了,今天好好歇一歇,一道四处走走。”

“…”苏吟扭过头,直勾勾地望着他说,“好,那皇上快去用膳吧。”

“?”沈玄宁愣了一下,接着明白了苏吟的意思,窘迫地咳了一下,就不再烦她了。

田燕怡在帮苏吟梳好妆后告了退,苏吟也先回房用了早膳,而后照常回来当值。

整整一天,皇帝的心情好到每个人都有所察觉。

他去逛了平定县的集市,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都会买上一点。官员们只道他是因收拾地头蛇首战告捷而高兴,也都附和着一道高兴,气氛中好一派欣欣向荣。

不远处的盂县,一方大宅里,十几个衣着华贵的乡绅聚在大堂里一筹莫展。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一个穿着枣红直裰的中年人袖手叹道,“平定县的孙家和郑家,前天进的大牢,昨天就人头落地了。听说如今法场边正修着台子,要把他们的人头泡在酒里摆在那儿,这算个什么结果!”

坐在主位上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听完这通牢骚,嘬了口烟斗,吐了口白烟:“朝廷来硬的了。”

“这倒不用您说。”那中年人嗤笑了一声,“我在各地的人手已经被抓了不少了。今儿个又听说刑部出了告示,说让咱自己投案去,投案的罪减一等。”

“投什么案!”堂里的人们嚷嚷起来,有人外强中干道:“这是山西阳泉,不是京城!”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中年人冷冷地笑着,“我祖上在这儿说一不二都有五代了,不能毁在我手里。再说,先前哪个官没吃过咱的好处,哪个官没借花献佛地往京里送过咱们的好处?如今朝廷想不认账了,想要咱们的命,咱不能等死。”

说着他看向老者,起身拱手说:“陈爷,您说是不是?”

陈爷起先没说话,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是。”

接着又问那中年人:“你有什么打算?”

中年人咂了两声嘴,道:“咱谁身上没几条人命?按着朝廷了律例,罪减一等咱也还是个死。要我说啊,如今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妨拼了!”

堂中倏然一静。

这些人都不是吃斋念佛的主儿,平日里沾血的事没少干。目下他这么一说“不妨拼了”,所有人的都想到了同一个方向。

——圣驾,就在阳泉。

陈爷锁了锁眉头,又吐了口烟,接着叹道:“没到那个份儿上。”

中年人面露不满,强自沉下了口气:“那陈爷有何高见?”

“今上还年轻。能把他哄走,便把他哄走。若不能,敲山震虎也就是了。”陈爷幽幽道。

平定县,天又黑了。

行馆中安安静静,暖黄的光火从窗纸里偷出来,宫人几步一个地肃立着。半个时辰之前,膳房照例呈了宵夜进屋,但皇帝没顾上吃,一刻后就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苏吟于是又吩咐膳房备了盅汤,自己亲自给端了进去,没好气道:“皇上这是又准备着到后半夜才睡了?这一趟出来,十天里有八天都是这样,奴婢回去怎么跟太后交待?”

沈玄宁听得一笑,抬眼跟她说:“来坐。”

苏吟没坐,把汤放到他案头,又说:“皇上把汤喝了,就快睡吧。各位大人有条不紊地办着差呢,没什么事急到要您熬夜去办。”

“哎,坐下!”他硬拉着她坐到了一边,接着挽了挽袖口,端过汤说,“你在这儿好好坐着陪朕一会儿,朕便喝完汤就去睡。”

“…”苏吟脸红了,别开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而后她就听到他喝了口汤,又听到他嗤笑出来。

她一下子回过了神,水眸清凌凌地瞪了过去:“您又故意拿奴婢寻开心!”

他太知道怎样的话会让她不好意思了,他是故意的!

沈玄宁抿着汤,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还说没有!”苏吟说着就要起身,被他一把攥住了手。

他笑意深深地望着她:“朕就是想多看你一会儿,你别生气。”

…讨厌。

苏吟愈发羞赧起来,深缓了一息,抬手就捂住了自己的脸:“快喝快睡,不然奴婢打明儿个起就缩在屋子里,不给看了!”

“哎…别啊。”沈玄宁立刻认了怂,端起碗来就喝了一大口汤。

苏吟从指缝里偷偷看他,看他喝得急,扑哧笑了出来。

第38章 芹之毒

又过几日,阳泉知府上疏禀奏说,有当地乡绅走了门路想给他塞好处,让他帮忙往御前进献美女。

他把人拒在了门外,但觉得此事不能隐瞒,还是想请圣上定夺。

沈玄宁看了折子,自然对他的做法没意见,在朱批里夸了他两句,然后把这事当笑话跟苏吟说了。

他轻笑道:“现在想起来讨好朕了,也不想想自己做了多少恶事。”

苏吟抿唇一哂,瞧了眼他手边砚台里剩得不多的朱砂,便上前研起了新的:“皇上不必理他们。这些人十恶不赦,而且朝廷又不是办不动,左不过是要花些工夫,不必平白给他面子。”

“朕当然不理他们。”他把那本折子放到了一边,笑眼便看向了她,“收了这些美女,那是有人要不高兴的,朕可舍不得。”

“…”苏吟羞赧地一睨他,低头接着磨朱砂。沈玄宁颇有几分邪意地笑了一下,便也不再逗她了,叫了冯深进来把看完的折子送出去。

如此又过了三五天,查办地头蛇的事进行得有条不紊,平定县已经基本料理干净,很快就能查到盂县了。

不过事情再顺利,沈玄宁也还是照样要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不仅这一件事要他过目,举国的折子也都每日送到他案头。他因此近来都睡得很少,午膳晚膳也鲜少能按时用。尤其晚膳,常是宫人们都轮着吃完了,他桌上的菜却还没动,旁人还不敢贸然来扰他,总要靠着苏吟催。

这日又是如此。酉时末刻,最后一拨当值的宫人也轮着去用膳了,沈玄宁才终于觉出了饿。

然而他当坐到桌前拿起筷子要夹菜,冯深却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进屋就扑通跪了:“皇上别动!”

他一怔,锁着眉又将筷子搁了回去,问冯深:“怎么了?”

冯深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有几个宫人,用完膳不多时,就出了呕吐、痉挛、晕厥等状,太医道是中毒之状,但是什么毒尚且不知。皇上您稳妥起见,稍等一等…”

沈玄宁不觉提了心弦,想了一想,却又觉得奇怪:“朕这里是有试毒的宦官的。”

“是。”冯深磕了个头,“可这毒发得不算快,下奴也去膳房将各道菜都以银针验了,没能验出什么,所以…”

没人敢打包票说这毒在御膳里一定没有。万一他在这儿吃出个好歹,这一干人就都得在此陪葬。

沈玄宁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毒是什么他不知道,但对于是谁下的手,他有些猜测。

他挥手让冯深退下,冯深正往外退着,一个宦官一个宫女又先后急奔了进来。

那宦官进门就磕头,哆嗦着朝沈玄宁和冯深道:“皇上、师父,有两个宫女…咽、咽了气了…”

话音刚落定,那宫女进了屋,一听见他的话,整个人就都傻了。

沈玄宁定睛看是她,也懵住了,声音止不住地打颤:“…燕怡。”

“皇上…”田燕怡丢了魂一般,趔趄地跪地,“苏姐姐她…”

她话还没说出口,皇帝已如同一阵风一样从她身边出了屋。田燕怡还懵着,冯深一把将她拉起来,急得声都嘶了:“苏吟怎么了?!”

田燕怡是片刻前听到苏吟叫她的。她和苏吟的屋子紧挨着,听见叫声就赶紧跑了过去。

而后她便看到苏吟身形不稳地扶着桌子,嘴唇发白,呼吸似也有些不畅。

田燕怡吓坏了,赶忙扶苏吟上了床,接着就要去喊太医。但苏吟刚躺下,就控制不住地痉挛了起来,吓得田燕怡连叫太医都顾不上了,径直奔来了御前。

沈玄宁拎着御医一道走进苏吟屋中时,苏吟的情形倒已稳定了些。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面色有些不正常的青白,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

御医上前给她诊脉,她直勾勾地盯着沈玄宁,沈玄宁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也看着她。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苏吟无声地哭了。

时隔八年,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绝望。

上次出现这样的感觉,还是给他当药引的时候。那时她的日子暗无天日,唯一的盼头就是或许他的病好了她还能活着出去,亦或是有机会逃出去。

眼下似乎比当年更绝望一些。她毫无准备地就成了这样,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只从行馆中的混乱里隐约得知应该是中了毒。

很多人都中了毒,而且,已经有人死了。

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每一个同样中了毒的人,现下大概都在这样想。

“苏吟…”沈玄宁帮不上忙,伏到床边望着她,于是便听到她嗓音发哑地哭着说:“我害怕…”

她呜呜咽咽的,声音很虚,但令人无比揪心。

“会不会死…”她的眼泪滑到枕头上,洇湿了一片,“我不想死,我、我没活够…”

她知道这样丢人,她心里很气很懊恼。她也希望自己此时此刻能更有骨气一些,说些诸如“皇上别担心,奴婢不怕死”之类的大义凛然的话。

可她就是做不到。她现下只想把命保住、想活下去,因为她真的还没活够。

她才刚刚承认了自己喜欢他,也刚刚得知他的良苦用心。这些天,她过得前所未有的幸福,这个时候让她怎么接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沈玄宁一阵恍惚,强自定了半晌的神,才说:“不会的。”

他紧攥住她的手,却说不清是在跟她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你不会死的。有我在,我…”

他曾经说过,会好好保护她的。

昔年寒冬腊月里的情景在他脑海里犹如跑马灯般过了一遍又一遍,他自欺欺人地跟自己说,他许过诺,他好好保护她她就会没事了。但苏吟的气息还是一点点弱了下去,短暂的片刻后便陷入昏迷,任他怎么叫都再无反应。

她呼吸不稳得吓人,常有一声急喘会用力到连身子都拱起来。连御医都有些慌了,打开药箱匆忙地摸出一个荷包搁到她鼻间,勉强令这症状缓解了一些。

沈玄宁攥着她的手,攥得直接发颤:“究竟怎么回事?”

御医不敢抬头,跪在旁边回道:“臣方才细查了宫人所进膳食,中毒是因毒芹。”

“毒芹?”沈玄宁锁眉,御医叩首道:“是。毒芹偶用在外伤药中,但有大毒,断不可食用。其外形与料理所用的水芹极为相似,臣从医多年,故能识出,但御厨们平日不见这些东西,大约难以辨认。”

他禀着话,偶尔抬眼偷扫一眼,便分明地见到皇帝的神色一分沉过一分。于是再说下去,御医的声音愈发小心了:“大姑姑中毒不深,或还有救。但…”

他迟疑着斟酌着措辞,沈玄宁声色一冷:“你直说。”

“但如圣上所见,毒芹会致呼吸不畅…时间久了伤及大脑,人醒来后…”

疯傻痴呆都是有可能的——这句话他实在不敢往外说。

沈玄宁听了“伤及大脑”四个字,倒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看着昏过去的苏吟,茫然地木了会儿,半晌却又笑了声:“能救活就好,救她。”

说罢,他踉跄着向外走去。

不论毒芹和水芹长得有多像,说这场变故是误食是意外,他都不信!

整整一夜,行馆里腥风血雨。

刑部的官员被直接调了进来,从膳房的人开始审,一直审到了采买的宦官。又从采买的宦官揪出了那卖芹菜的商户,然后直接把这商户拎到了圣驾前。

如沈玄宁所料,这的确不是意外。这人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已然把命舍了,见了他,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地笑着:“阳泉的各位爷让小的给您带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您瞧,您这么办,总还要些日子。您身在阳泉,又不能靠京城给您运菜运肉…这回是他们根本没想动您,下回若想了,您能保证一定躲得过吗?”

那人嬉皮笑脸地看着沈玄宁:“这次只是几个宫人,想来您也不在意。但若把您的命也搭上,您想想,不值当吧?”

沈玄宁一语未发,冷漠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出几个字:“拖出去,凌迟。”

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上,终于露了几分恐惧。

愚昧真是可怕。

——冯深在旁看着这人的神情变动,心中一阵无奈。

他们是当真觉得自己能跟朝廷叫板,当真觉得皇上治不住他们?

再看看皇上那张自苏吟昏迷起就阴晴不定的脸,冯深心底莫名怵得慌了。

沈玄宁淡看着那人被拖出去,吁了口气,又说:“去给朕传山西总兵来。”

冯深一愕,心道果然是要出大事,却不敢耽搁,只得赶紧找人去传。山西总兵听得急诏,便马不停蹄地往阳泉赶来,在翌日傍晚就到了圣驾跟前。

这山西总兵,也是这回查处官员后新调来的,是楚霁举荐的人。

皇帝的面色阴沉了大半日后见了个可用的人,神情终于缓和了些,淡看着他道:“山西的二十万驻军,朕不管你调用多少,也不计较会闹出多大的动荡。朕给你两日时间,阳泉所有的地头蛇,朕要他们人头落地。”

总兵听得惊诧不已。

他先前也面过圣,觉得当今圣上是个温和的贤君。楚霁更是一度在围场与皇上一起骑马打猎,后来没少说皇上礼贤下士。

这回怎么…

总兵不明细由,只觉如此不妥,斟酌着拱手劝道:“皇上,只是几个地头蛇而已,若如此大动…”

“大动干戈?”沈玄宁轻笑着接了这四个字,一股直压二来的怒意噎得总兵不敢吭声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朕心中挚爱为他们所害,现在还昏迷在床,生死难料。这干戈值不值得动,不是由得你来说的。”

总兵愕然:“皇上…”

“去取他们的人头,问出下毒是谁的主意,押他来见朕。”沈玄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