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醒或不醒,他都要活剐了这人。

剐多少刀,就要看苏吟多久能醒、醒来之后情形如何了。

第39章 总忘词

阳泉一地的动荡一时在举国上下都引起了不小的议论,阳泉几县更是风声鹤唳。两日之内,数座在阳泉说一不二的乡绅大宅中血流成河,百姓们都因此惶恐不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连行人都少了许多。

第三日,山西总兵将几个主谋押入了平定县行馆。凌迟的口谕不一刻就下来了,至于剐多少刀,皇帝却说先等等。

苏吟房里,沈玄宁整整三日几乎没有阖眼。夜晚该入睡的时候,他的神思反会格外清明。

又一重夜幕落下来,沈玄宁视线恍惚地靠到了椅背上。

第三天就这样过完了。整整三日,她粒米未进,除了偶尔喝一两口水,就是一碗又一碗地喝药。

御医竭尽全力地为她解毒,于是除了用药以外,催吐也催了一次又一次。不吃东西还这样一次次地吐,是个人都受不了,苏吟三天内已消瘦了一大圈,身子眼看着比中毒当日更虚了。

更可怕的是,即便催吐时那样折腾,她都从来没有真正地醒过。

沈玄宁一日比一日更担心,她会不会就这样醒不过来了。这种担忧令他体味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胸中发空,他们朝夕相伴了八年,他从来没想过如果她突然就这么没了,他会怎么样。

便是她在浣衣局时,他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时他至少还能跟自己说,他们不过是要各过各的日子。

现下,他一遍遍地在设想,万一她死了呢?如果她死了,他怎么办?

沈玄宁在混乱的思绪中,下意识地攥住了她的手。他把她的手凑到唇边,不安而贪婪地感受着她手上的温度,这种温度至少能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他这么静静坐了不知多久,被紧攥在手里的手稍微搐了一搐。

沈玄宁暗暗一惊,忙定睛看去。她的手又搐了一搐,像是在不适地挣扎。

接着他注意到,她蹙起了眉头。

“…苏吟?”他迫切地想把她叫醒,又不敢打扰她,矛盾的心情使得这一声轻唤听起来复杂极了。

苏吟的眉心又蹙了两下,无比艰难地睁了睁眼。

她的眼皮好像被浆糊糊着一样,沉得厉害,也迷糊得很。但在她什么都还没看清的时候,便以感受到了旁边的人的喜悦:“苏吟…你、你醒了?!”

苏吟努力辨别着这个声音,可这声音缥缈得很,落入耳中也不真切。她便闭上眼又缓了一缓,而后浑浑噩噩地道:“我在哪儿?”

“…山西阳泉的行馆,你房里。”沈玄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实在看不出她现在究竟如何了,语中顿了一顿,忐忑不安地问,“苏吟你…还记得我吗?”

这回的声音,终于清晰了。

苏吟再度睁开眼,侧首看看他,忽地撑起身,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苏吟…”沈玄宁惊喜不已,紧搂住她,她呜地一声哭了。

她知道自己睡了很久,也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不停地灌药、又不停地吐。是以她在梦里都在不停地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醒不过来了?

在每一次思绪稍微清楚一点儿的时候,她都竭力地想逼自己醒来,但每一次都失败了。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漆黑的山洞中,怎么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光芒,走到附近时,光就又被石头盖住了。

她当真绝忘极了,也想过要不就不再硬撑了,松下一口气死了便是。可她又实在怂得很,怎么也狠不下心。

她还想再看看他呢。

苏吟在沈玄宁怀里气若游丝地呜咽着,沈玄宁怕她哭得更虚,赶忙劝她:“别哭别哭,都过去了,你醒了就好。那些下毒的人朕都惩办完了,你别再伤了身…”

“…嗯。”苏吟点点头,立刻抹了两把眼泪。沈玄宁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怔了一会儿,哑声失笑:“你吓死朕了。”

他用手指给她蹭着眼泪:“你睡了三天,朕每天都在想,你是不是打算把朕扔下了。”

苏吟没有吭声,眼睛红红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他挪了挪身子倚在床头上,好让她在胸口上趴得舒服一些。二人都各自享受了一会儿这份安静,他才又道:“饿了吧?先吃点粥缓一缓胃口?想吃什么粥你说,朕让御膳房做。”

苏吟确实饿了,点点头,道:“糯米…”

后面一个词竟一下噎住了。

是个很熟悉的词,她觉得就在嘴边,但是突然忘了个干净。这奇怪的感觉令她滞了滞,沈玄宁看看她,问:“糯米红豆粥?”

苏吟怔怔地又点点头:对,是红豆。

沈玄宁便唤了宫人进来,把备膳的事吩咐了下去。接下来的几日,两个人都很快发觉了,她的情形有点不对。

她时常会说着说着话就忘了词,而且大多都是“红豆”这般明明很常用的词。所以她总是说着说着就会卡住,接着绞尽脑汁地思量下一个词是什么。

比如她刚重新开始当值的那日,接到了宫里来的信,边拿给沈玄宁边道:“太后问您什么时候回宫,若一时半会儿赶不回去,那个…”

她顿时显出懊恼:“什么秋…”

沈玄宁一想:“中秋节?”

“对。”苏吟轻喟,“太后说若您不回去,中秋节就从简了。”

再比如她把日常趣事说给他听,跟他说田燕怡晌午时跟她做了一道海鲜粥很好吃:“里面还放了奴婢最喜欢的…的…”

“干贝?”他猜出了她想说什么,又一切如常般地随口说,“膳房昨天上了道干贝炖蛋也不错,晚上让他们给你做一道。”

“…嗯。”苏吟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止不住地沉郁。

她知道他也一定察觉了她近来忘词的事情,只是不想她难受,所以总显得不在意。可即便这样,她也还是难过啊,她觉得自己变得傻了,每每忘词时,她心底都惊慌失措。

在御前做事,稍微笨一点都不行,她怎么能这样?

她甚至不知这种情形要持续多久,一两个月?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苏吟长长缓了一口气,撤了茶盏出去换茶去了。她不想跟他抱怨,也不想再在他面前显得委屈,他已经够照顾她了。

沈玄宁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无声一喟,放下手里的奏章跟着她去了外头的茶间。

茶间门口候着的宫人见了他,忙要见礼。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们退了下去。

苏吟边平复着心情边沏了茶,茶要晾到七分热才能往里端,她便先坐到了一边等着。

坐了一会儿,她才猛地注意到门边还有个人,赶忙又站起了身:“…皇上。”

“看你,魂不守舍的。”他轻轻一叹,走近了她,手抚在她脸上,静了片刻,道,“朕打算先不去江南了,先回宫过中秋。”

宫里对她来说更熟悉,传御医、用药也都更方便,于她而言或许好过一点儿。

苏吟颔了颔首:“那奴婢一会儿去回太后。”

沈玄宁点点头,又沉吟了会儿,道:“没事的。”

苏吟微怔,他温言说:“小病而已,好好养着就是了,你别太当回事。”

苏吟低着头点了点,沉默了半晌,终于问他:“奴婢要是…要是养不好呢?”

“养不好也不碍事。”他轻轻笑着,抬起了她的脸,“反正朕总能猜到你想说什么。”

十次里至少有八次是他猜得到的。他熟知她的喜好、心思,纵使她不这样忘词,他也常能在她的话说到一半时就明白她的意思。现下偶尔少那么一个两个词,对他来说根本就没关系。

“你想不起来的,朕替你想。若是朕也想不起来,咱们就一起想。”他说着搂住了她,“自然,朕知道你心里必定不好过。换做是朕,朕也会不好过,但咱们总还是要过下去。”

他有力的臂膀环在她身上,好像也传给了她几分力气。苏吟缩在他怀里使劲地点头:“好…”

然后他便听见她的声音又哽咽了。

“又哭。”他俯首边吻她边笑话她,“你最近怎么这么爱哭,可真成了水做的?”

“才没哭。”苏吟一下子把那股哽咽劲儿又咽了回去,眼眶红红的,抬头瞪他,“奴婢去回信了,告诉…”

“告诉母后我们在中秋前一定回宫。”他道。

她点点头:“对,还有,皇上大婚了,按往年的例,今年得让皇后娘娘准备主持、主持那个…”

“啊,拜月礼。”沈玄宁一哂,“你不说朕还真忘了。你去回信吧,朕去给礼部下道旨,让他们帮着皇后一起办。”

八月初十,圣驾抵京。

皇后和仪妃一道到宫门口迎了驾,而后皇帝便去了坤宁宫,与皇后一道用膳。

几乎是刚和仪妃在宫道上分开时,皇后就视他为无物了。

她转身一把攥住走在他后面的苏吟的手:“你怎么样?可还有什么不适么?”

“?”苏吟好生一愣,皇后锁眉叹息,接着又道:“听说行馆闹了下毒的事,本宫和太后都吓坏了。后来又听说你中了毒,本宫吓得一整夜没睡,怕平添麻烦便也不敢派人去打听…”

“?”沈玄宁挑眉看看皇后的满面急切,上前也攥住了苏吟的手,而后不着痕迹地一点点往外扯,“她没事,御医帮她医好了,你放心。”

皇后听言松了口气,却往前了小半步,把沈玄宁刚拽开一点的手又握住了:“那底下人说你…偶尔会想不起要说什么,可是真的?”

“…”苏吟迟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是。说着说着话,就总有那么三两个词想不起,奴婢也着急。可御医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说多说说话,慢慢养着。”

“没事没事,不急,听御医的!”皇后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抚了抚,“你若平日得闲,不妨常来坤宁宫坐坐,本宫陪你说说话。说得多了,兴许就真的好了呢?”

“…”苏吟的感受有点复杂,怔然望向沈玄宁。沈玄宁跟她的感觉差不多,便也这样怔然回看了过去。

皇后倒还很从容,复又轻轻一叹,抬头便跟沈玄宁说:“皇上若觉得可行,这事儿可就这么定了。日后每日放苏吟来坤宁宫半个时辰,臣妾寻话跟她说。”

第40章 两面情

一种奇怪的直觉让沈玄宁觉得不该答应,但是理智又没能带给他合理的理由去拒绝。

是以第二日傍晚,苏吟就去了坤宁宫。

她感谢皇后愿意这样帮她,也感谢皇后肯为了她和沈玄宁的事在宫里空耗上十年。于是她去前先在御膳房里忙活了一阵,然后拎了几道小炒、一碗面过去。

面就是皇后先前写信时专门提过的那种清汤面,放一点点酱油、洒些葱花,再磕个荷包蛋。

——这面实在太简单了,苏吟做的时候都觉得皇后大约并不会爱吃,当时写信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皇后见了顿时满脸喜色。

“你还记得啊!”汤盈霜望着面就笑了,正好她原也用着膳,就直接叫宫女换了双干净的筷子来,先把这面吃了。

面的分量不多是不多,可她能实实在在地把一小碗全吃掉,苏吟还是很意外。

“皇后娘娘偏爱面食?”她好奇道,皇后一哂:“头一回吃你做的东西,你手艺好。”

苏吟欠身笑说:“那奴婢以后日日都带几道菜过来。”

皇后却又忙摆了手:“不用不用,那就太麻烦了。你在御前事情也多,来坤宁宫不妨随意些,怎么自在怎么来便是。”

说罢她就接着和苏吟一道用膳了,怡然自得的样子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十分舒服。

待得用完了膳,二人一道进了寝殿,皇后便寻了各样的话题来与苏吟说。她还把苏吟从山西送回来的那小姑娘叫了来,告诉苏吟自己把她留在了坤宁宫。

“虽说找一户人家收养她也不难,可本宫总担心,万一人家待她不好怎么办?全家都在水灾里没了,已经够可怜了,还是让她日后都能好好的吧。”皇后道。

苏吟也觉得这样好,招了招手,让那小姑娘到了跟前,问她:“先前都没问你叫什么,来,把你的…”

她突然又忘词了,嗓中不禁卡了一下。皇后笑道:“邵小玉。本宫原想给她改个名字,但小玉小玉地叫了几天,叫顺口了,也就没改。”

哦…她方才忘了的词是“名字”。苏吟讪然了一下,复又笑起来:“这名字挺好听的,不改也就不改了。”

“你的名字也好听。”皇后忽地道,而后顿了一顿,又说,“偏是跟苏字放在一起才好听,搭一个别的姓,就都没有那股别致的劲儿了。”

这么一听,皇后好似专门琢磨过她的名字?!

苏吟略觉讶然,下意识地打量起了皇后来。

汤盈霜被她看得面上一红,窘迫道:“…本宫就是随便想了想,反正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做,总不能天天只为仪妃费神吧?”

宫外,胡府。

胡骁接到江南徐家的回信后,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徐海这个旧友到底还是够意思。他把自己的困境一说,徐海立刻就愿意倾囊相助,让他添了几分底气。

如此,他便不必干看着皇帝一点点打压胡家了。胡家的荣耀他能守住,子孙的富贵也还能延续。

晨起之后,胡骁便又给徐家去了一封长信,接着便差了亲信出去,一路向北,到荒凉之处买一块地,最好是山林。

而后,他叫来了次女胡菁,跟她说:“等来年天暖和了,你娘要回江南的娘家看看,你也跟着一道去吧。”

“我去干什么?”胡菁锁了锁眉,“我从没同外祖走动过,谁也不认识。”

“哎,去一趟就认识了嘛。”胡骁说着摆手,“也顺道去徐家看看。你徐伯伯家的三公子比你大一岁,这两年也该…”

“爹!”胡菁打断了父亲的话,胡骁看过去,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胡骁不由诧异:“怎么了?”

“我不去,我也不想见什么徐家三公子。”胡菁说完就转身往外走去,“谁爱见谁见!”

“哎你…”胡骁怔了一怔,旋即怒然,“你还想着沈玄宗那小子是不是!”

刚迈出书房的胡菁嚯地回过身,冲着屋里回嚷:“您别管我想不想,劳您自己记得,您和人家说好要一同谋事,出了事却把人家扔在牢里不管了!”

“皇上下的旨,我能怎么办?”胡骁气得面色铁青,“我可告诉你,他这辈子算是都折在宗人府里出不来了,你想他也没用!”

“是您把我许给他的!”胡菁双颊通红地又驳了这么一句,就不再理会父亲了,加快了步子离开了书房。

胡骁的训斥得不到回音,只好作罢。胡菁回到房中闷了半天,又羞又气,却又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她喜欢沈玄宗么?

说不好。

从一开始,她和沈玄宗就都清楚,这门亲事不过是一种结盟。所以他们默契地粉饰太平、默契地营造和睦,她心底一直明白,那一切都是假的。

沈玄宗也明白,所以他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就像她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也懒得对他热情一样。

但从他入狱开始,她心里的感受突然复杂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对的。父亲抽身离开不对、胡家照旧风光也不对。诚然,一方面来说,胡家就算不抽身也未必救得了沈玄宗。可从另一方面来讲,若没有胡家,沈玄宗也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她心里有些愧疚、有些自责,一度觉得父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伪君子。这种愧疚和自责使得她去狱里看过沈玄宗很多次,想让沈玄宗冲她发一通火。

但沈玄宗却意外地平静。他听她吐完了那些心事,然后跟她说,其实也说不上谁对谁错,本就是因私利而走到一起的两拨人,分开也不需给自己徒增什么道义上的烦忧了。

“若真有什么谁对不住谁,也是我对不住皇兄。”沈玄宗这样道。

母妃对他,利用多于爱。是他选择了轻信母妃,把一切事情都怪到皇兄头上。

他怪皇兄什么都瞒着他,后来知道了那些事情,他才发觉知道了真的还不如不知道。

——这些话,令胡菁更难过了。

对大多数人而言,大约都是不论在外过得多惨,最后都还有亲人帮衬。但沈玄宗,是被至亲之人害到了这一步。

他轻信了婉妃,能怪他么?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于是这两年多来,胡菁闲来无事就会来看看他。有时送点吃的,有时跟他说说话。时间一长,总归真有了些情分,所以今日父亲一跟她说要她去见徐家公子,她便禁不住地怒了。

宫中,沈玄宁直到翌日早上才又见到苏吟。

他便问她:“昨天晚上住在坤宁宫了?”

苏吟点点头:“和皇后娘娘一道做女红做得晚了些,就一道睡了。”

而且还睡过头了。主要是因为两个姑娘家躺在一起夜话太容易越聊越欢,她们两个都直到后半夜才睡。

沈玄宁竟莫名地有些嫉妒,沉了沉,道:“今晚别去了。”

“?”苏吟一愣,“奴婢都和皇后娘娘说好了,今晚一道去玉桂园走走。皇后娘娘说那边的桂花开了,可漂亮了。”

“朕也能陪你去玉桂园。”沈玄宁沉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