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曦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无法当场抵赖,只能把玉佩递了过去。

南宫嬷嬷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惊道:“这…,这是从何而来?”气得鬓角上的青筋乱跳,“你们入宫时,都是再三检查过的,绝不允许带男人的物件进宫。你怎么存心往刀刃儿上撞啊?”怒声喝斥,“说!这是谁给你的?”

阮六儿火上浇油,催促道:“是啊,快说清楚了。”

长孙曦一脸委屈的模样,“舅舅给的。”

前几天,原主不是被太子妃传召,去过汾国长公主府吗?若是舅舅见着外甥女,赏赐了一块羊脂玉佩,马马虎虎说得过去。虽说舅舅也是男人,他的东西带进宫同样不合适,但总比外男要好。况且牵扯到汾国驸马,南宫嬷嬷肯定不敢轻易处决自己,势必要回禀的。

希望那位舅舅良心未泯,不说看顾,至少捞自己一条性命罢。

“汾国驸马给的?”果然,南宫嬷嬷怔住了。

阮六儿也怔了怔,继而却是气急,恼怒道:“你说是舅舅给的,就是啊?谁知道是外头那个野男人给的?你少扯东扯西,还不快如实交待…”

“你闭嘴!”南宫嬷嬷一声断喝,“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

阮六儿委屈道:“我又没说错。”

长孙曦心头微松,看样子,南宫嬷嬷不打算把事情闹大了。

南宫嬷嬷冷眼看向她,沉声道:“如今你是在宫里,即便是舅舅给的物件,那也一样是犯忌讳的事儿,绝不能留下!”

“是。”长孙曦恭顺听训。

只盼自己乖巧,或许事情会有一线转机。

南宫嬷嬷脸色阴沉,思量了片刻,然后道:“这几天你在屋里做点针线,等做好了,给太子妃那边送去。”狠狠瞪了她一眼,把玉佩塞给她,“顺便给你舅舅也送一份。”

意思是,找个机会把玉佩送出宫去。

长孙曦听得明白,忙道:“我听嬷嬷的。”

阮六儿却急了,“嬷嬷,嬷嬷!私藏男人物件可是大罪啊。你不能就这么替她瞒着,回头闹出来,我们也会落下不是的。”

南宫嬷嬷冷眼扫了过去,“此事拢共就我们三个人知晓,谁闹出来?长孙女史说了,这枚玉佩是她舅舅给的,回头交还便是。”警告她道:“你若是没事找事儿,胡说八道,我先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阮六儿气得眼中火花四溅,又不敢再吵,扭头摔门出去了。

南宫嬷嬷这会儿没空喝斥她,只看着长孙曦,恨铁不成钢指道:“你呀,你呀!真是太大胆了。”揉了揉胸口消气,然后道:“既然你说玉佩是舅舅的,那便算是,我也不想追问你,更不想没事儿找点事儿。”

事情居然这么轻松的化解过去?长孙曦的一颗心稍稍着了地,面上却不敢露出喜色,只低头不语。

南宫嬷嬷又道:“如今我的年岁也大了,在宫里混了许多年又一事无成,只想教引完你们这批女史,就出宫养老去。”顿了顿,一声冷哼,“所以不管你有何心事,有何委屈,我都不想过问。”

不过问?长孙曦心下越发庆幸。

否则对方仔细询问起来,自己这个换了芯的,如何知道原主自杀原因?如何知道羊脂玉佩的来历?一个说不好,就会惹出扯不清的麻烦。

“但是…”南宫嬷嬷话锋一转,声音凌厉,“以前的事我不管,以后却希望你不要再拎不清,再给我添乱子了。”

长孙曦柔顺道:“嬷嬷放心,往后再也不敢了。”

“不敢就好。”南宫嬷嬷冷声道:“反正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听不听由你。若是你自个儿不爱惜性命,糟蹋了,那也是白糟蹋。”目光深刻看向玉佩,警告道:“这个…,今儿我只当是没有见过。但是往后,别让我再发现这种作死的东西!”

“是。”长孙曦赶忙应下。

“且省点心!”南宫嬷嬷教训了几句,消了消气,又看向她道:“你脖子上面有伤,这几天就说是月事不调,肚子疼,暂时不用参加教习。”

长孙曦点头,“知道了。”

南宫嬷嬷便要出门,往外走了几步,又顿住,“罢了。”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就算是我多管闲事,多说几句。”

长孙曦一脸受教的老实模样,“请嬷嬷教诲。”

“教诲说不上,不过是几句过来人的话。”南宫嬷嬷望着她,摇了摇头,“虽说以前长孙家风光无限,可到底是以前,你别总揪着老黄历不放,成天想着自己是公侯小姐的日子,那样只会害了自己。”

长孙曦心下微微转动。

听南宫嬷嬷话里的意思,想来原主多半有点林黛玉似的清高自怜,----靖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出身,长公主府养大,便有些目下无尘。像阮六儿这种平民女子,原主自然有着诸多的看不上,两人只怕早已积怨颇深。

昨夜阮六儿挨的一顿打,不过是个引子,点燃了她将近一个月的满腹不满,所以一逮着机会,就要将敌人除之而后快了。

南宫嬷嬷又道:“至于亲戚,也要身份相当才能做亲戚。差得太远了,就该按照规矩来行事,切莫生出怨怼不忿之心,对自己没有半分益处。”

长孙曦听出来了,这是叫自己别命比纸薄心比天高,更别乱和汾国长公主、太子妃等人攀亲戚。虽说话不太好听,却是一番真心实意的劝诫。

“你呀,都怪这张脸长得好了一些,比别人多几分颜色,所以心就不平。”南宫嬷嬷摇了摇头,“可是这宫里头,长得好的女子不知几何?长得好,未必命就好,不过各人得各人的命罢了。”余音袅袅,转身出门去了。

原主长得好?长孙曦环顾了一圈儿,视线落在屋内的一个角落,那里放着妆台,上面一架雕刻菱花的黑漆铜镜,缓缓走了过去坐下。

铜镜里,映出一张无可挑剔的美人脸儿。

素面未妆,远山眉修长入鬓,青丝宛若堆云,一双波光潋滟的乌黑明眸,恍若两丸黑宝石,顾盼之间光华流转。加上肌肤胜雪、宛若凝脂,配以殷红一点的香檀小口,透出难以描画的清丽与明艳,美得璀璨迷离。

映衬之下,让流纱明彩的宫装都失了颜色。

长孙曦不由叹息。

也难怪,美人自是要比平常人更容易忧伤,更容易对命运不公伤心,正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加之原主才得十几岁,又从公侯千金沦落为罪臣之女,还要入宫伺候人,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弯儿想不开,也不奇怪了。

说起来,自己前世活得并不尽人意。

母亲亡故以后,自己和那丧尽天良的继父一起坠落山崖,算是了却心中大仇,再无任何牵挂。眼下自己白白拣了一条命,还是美人儿命,----虽说在宫中伺候人有点憋屈,但终归白捡的一辈子,赚到了。

所以往后,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长孙曦正在整理心情,适应环境,门外忽地传来一串脚步声。

“傅司乐到!”

司乐?长孙曦心下一惊。

对六局二十四司并不熟悉,只是隐隐知道,司乐应该是一个有品阶的官职名。可是自己眼下还在实习培训期,没有正式到司乐司任职,领导怎会突然不请自来?按道理,应该自己去拜见才对。

门外面,阮六儿声音恭谨,“傅司乐,里面请。”

长孙曦的心沉了下去,看来…,今日之事终究是不能善了了。

☆、意外

电光火石之间,长孙曦心中思绪飞转。

不好,不好!既然阮六儿特意找了傅司乐来,那就说明,这个傅司乐和年迈怕事的南宫嬷嬷不同,----多半不会替自己兜着。

即便自己说玉佩是舅舅给的,也是不行。

怎么办?长孙曦看着手里的玉佩,想扔,又不知道往哪里扔,不由心急如焚。外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似乎上了台阶,情势危机犹如箭在弦上!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紧接着,呼啦啦涌进来好几个宫女,都是统一的服饰、发髻,低眉敛目的,自动一左一右排成两列站好,皆是垂手不语。

逆光中,阮六儿跟着一个宫装女子进来。

长孙曦从妆台前起来,迅速的往屏风后藏了藏,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并无退路。她的鬓角间,有细细密密的冷汗冒出,因不舒服,不由抬手抚了抚鬓角。

忽然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大胆的主意。

既然南宫嬷嬷不愿闹事,又说了,只当是没有见过这块羊脂玉佩,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没有见过”?来一个死不认账。

----拼死一搏。

那女子淡淡道:“你们守在门口。”声音温婉清丽,却透出几分威严,“没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听声音,居然是一个年轻女子。

长孙曦不免有几分意外。

原本以为,能够做到二十四司之一的司乐的人,多半年纪和南宫嬷嬷差不多,怎么声音如此年轻?等人进来,忍不住看了过去。

领头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宫装女子,外罩菊花纹长衫宫装,束明蓝腰封,配了一套月白色的抹胸长尾裙,颇有几分人淡如菊的味道。

----果然很是年轻。

等到后来,长孙曦熟悉了六局二十四司,才知道眼前这位司乐傅祯非同一般。

她十三岁进宫做女史,不到一年升了掌乐,又三年升了典乐。因为精通音律、才华出众,在编舞编曲上面灵气横溢,最近几年来宫中的歌舞曲艺,大都是她编制出炉的,深得宫中贵人喜欢。

去年的万寿节上,傅祯编排了一曲《九天玄女霓裳舞》。

皇帝观赏过后龙心大悦,金口玉言,“朕登基几十载余,观舞数百场,唯今日之舞与众不同。”传来傅祯问话,观其对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圣心更为满意,因而钦点为正六品的司乐。

当时傅祯年十八,乃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司乐。

与她同一品级的几位司乐,以及下面的典乐、掌乐们,年轻的三十有余,年长的已经将近半百,大部分都是熬资历混上来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傅祯在椅子里端正坐下,开口问道:“有人说你私藏男子玉佩,可有此事?”

长孙曦低头不语。

虽然打算抵赖,但也得考虑万一藏不住的后果,少说总是少错的。

傅祯见她不回答,也不生气,只淡淡道:“想来你害臊,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但凡事讲究一个真凭实据,我不能凭空给你定了罪名。”指了身边宫女,“你们把屋子搜一遍,仔细点儿,小东西别看漏了。”

几名宫女当即领命搜查。

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检,柜子、抽屉、床铺,每一个地方,都仔仔细细搜查,甚至连床下都不放过,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没有。”

“并无羊脂玉佩。”

阮六儿听了有些着急,忙道:“傅司乐,那枚男人的羊脂玉佩我亲眼见过!这段时间她又没出屋子,玉佩肯定还在屋里的。既然找不到,那就是…”抬手指道:“藏在她的身上了!”

长孙曦低着头,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自己和她阮六儿并无深仇大怨,不过一些龃龉,竟然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今儿自己要是因此事死了,算是自己倒霉。若是侥幸不死,这份情…,自然会找机会还给她。所谓有恩报恩,有仇自然要报仇了。

阮六儿还在叫道:“搜身!只要当面搜身,一定能把玉佩找出来的。”

傅祯忽然站了起来,清声道:“既如此,你们都退到屏风后面去。待长孙女史把衣服脱了,我亲自搜身,一定会当面查个清楚。”

“辛苦傅司乐了。”阮六儿勾勒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躬身后退。

宫女们亦是快速退到屏风后面。

傅祯抬眸看了过去,“同为女子,你也不用太过委屈。”往旁边指了指,“你把外面的衣服脱了,放在桌上。”

这一次能侥幸躲过去吗?长孙曦的心口“砰砰”乱跳,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湿哒哒的,黏在后背很是不舒服。

傅祯声音不悦,“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

长孙曦咬了咬唇,抬起手,开始一件一件的往下脱衣裳。眼下时值秋冬,越脱越冷,脱到最后只剩一层单衣的时候,不由打了个激灵。她哆哆嗦嗦的,委屈道:“再脱…,就什么都没有了。”

试图吸引对方视线,造成一种玉佩就藏在单衣里面的错觉。

“没有也得脱!”屏风后的阮六儿先信了,叫道:“一件别留!肯定是藏在她身上了。”

长孙曦咬了咬唇,抬手掀开自己的粉红色亵衣。

“等等。”傅祯皱了皱眉,声音略带几分尴尬,“亵衣不用脱了,我隔着衣衫一点点的搜便是。”招了招手,“你过来,老实站着别动。”

长孙曦缓缓走了过去。

心下祈祷,希望自己运气好吧。

其实并不怕对方搜自己身上,因为自己身上根本就没有东西,顶多不过是被对方摸几把而已。但是面上不敢流露情绪,只做被人冤枉的委屈神色,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任凭对方搜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傅祯没有动手。

长孙曦等了片刻,心下诧异,不由抬头看向对方。

傅祯脸色淡静,直直望着她的发髻目不转睛,----那双明眸清澈宛若一泓泉水,清亮、凌冽,似乎可以让一切都无处所藏!

长孙曦的心一片冰凉。

傅祯开口,“把头发散了。”

长孙曦顿时身体僵硬,好像是被灌了铅块一般,完全不能动弹。

屏风后面,阮六儿得意嚷嚷,“对!头发里面也要搜,千万别放过。”那口气,满满都是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以及落井下石的愉悦。

傅祯蹙了蹙眉,“你且安静点儿。”

阮六儿顿时闭了嘴。

傅祯见长孙曦始终都不动手,干脆自己替她拔了玉簪,散了头发。乌黑如云的青丝,恍若瀑布一般倾泻下来,越发衬得她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好似烟笼芍药一般娇柔可人,美得令人惊艳。

不由想起阮六儿猜测的那些话,羊脂玉佩有可能是太子赠与长孙曦的,竟然…,忍不住有几分相信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傅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光芒。

而长孙曦已经僵住,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喊道:“完了,完了,这次真的躲不过了。”

私相授受,铁证如山!而且自己还是在九重禁宫之中,罪加一等,只怕沉塘淹死都是轻的。心下不由对原主生出几分怨怼,死就死吧,怎么还留一个男人的玉佩在身上?难道自己好不容易拣了一条命,就要这么走到终点?越想越是心灰,越想越是一颗心沉了下去。

长孙曦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宣判死刑。

“来人。”傅祯喊了宫女过来,吩咐道:“给长孙女史把衣裳穿上。”

“傅司乐。”阮六儿迎了上来,瞅了瞅长孙曦的灰败脸色,再看看傅祯的淡定,不由一脸喜色,急急道:“我说的没错吧?她可是真真的藏了男人之物!长孙曦如此德行有亏、行为不检,怎么能再留在宫中做女史?还请傅司乐早作处置。”

傅祯看着她,目光清冷无比。

阮六儿有点不明所以,“傅司乐,你…,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为长孙曦的破事儿生气?当即笑道:“傅司乐,你千万别为这事儿上火。说起来,咱们这批女史都还没有任职,没进司乐司,纵使回头闹得难看一些,也不与你相干的。”瞪了长孙曦一眼,“某些人私下传递,实乃她天生资质顽劣,不堪教化罢了。”

“跪下!”傅祯忽然断喝道。

长孙曦静默不语。

反正横竖不过一死,何必死前再受这份下跪羞辱?随便,爱咋咋地。

阮六儿越发得意,帮腔道:“长孙曦,还不赶紧跪下?哼,死到临头你还装千金大小姐的款儿,就不怕惹得傅司乐生气…”

傅祯打断她,“阮六儿,本司让你跪下!”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都是怔住。

就连长孙曦,都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阮六儿表情愕然,“我…?”她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傅司乐,你让我跪下?”又指了指长孙曦,“不是她?”

傅祯沉下脸来,斥道:“阮六儿!你毁谤他人、坏人清白,可知罪?”

“我毁谤他人…?”阮六儿瞪大了一双眼睛,惊慌不解,“我、我没有。”她急了,“傅司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是她,是长孙曦犯了错,我没有错啊。”

眼下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长孙曦亦是一头雾水。

傅祯冷声道:“屋子里没有羊脂玉佩,长孙女史的身上也没有,那么不是你毁谤又是什么?倒是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蛇蝎心肠!”

没有?她刚才不是已经搜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