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记得,大姑母喜欢喝六安茶。”昭怀太子抬眼望向她,面含微笑,说着家常里短的闲篇,“大姑父,唔,仿佛是偏爱六安瓜片…”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抹奇异的光芒。

长孙曦看着那双墨黑如漆的幽深眸子,像是一个漩涡,透出慑人魂魄的隐隐光华。正在心下不安之际,后面忽然来了人。回头看去,不是刚才那个端茶的那个小太监,而是一袭浅蓝色素雅宫装的傅祯,----不知何故,她的表情看起来略微古怪。

“傅司乐…”

长孙曦一句招呼没有打完,便被对方捂住了嘴,她想喊…,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接着头晕目眩,整个人都跟着软了下去。

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瞬。

看见昭怀太子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白衣翻飞如雪,一把抱住了自己,再往后…,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都不知道了。

纱影重重,珠帘晃动恍若星光闪烁。

紫檀木的嵌五彩琉璃屏风后,流云长椅上,斜倚着一个华衣丽服的深宫贵妇。她头上珠翠环绕,脸上妆容精致,手里搂了一只雪白的猫儿,正神态慵懒笑道:“那个丫头,本宫可是给你要过来了。”

“多谢母妃费心。”答话的,是一袭明紫色长袍的楚王殷少昊。

霍贵妃勾起嘴角一笑,“本宫瞧着,那丫头长得不怎么样啊,只有几分水秀,实在算不得绝色。”眼中流露不屑和不解,“你到底看上她哪点了?”

殷少昊笑了笑,“不过偶然见过一次,图个新鲜。”

“哎。”霍贵妃便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将猫儿往地上随意一丢,“你呀,也不要胡闹的太过了。”略带几分不满道:“皇上虽然不管这些,但落在御史们的眼睛里便是沙子,且收敛点罢。”

殷少昊笑道:“母妃放心,儿子不会惹出麻烦的。”

“行了。”霍贵妃挑起下巴,鬓角上的衔红宝石滴珠不停晃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新进女史,你想怎样,便怎样罢。”挥了挥手,“赶紧去。”

“多谢母妃成全。”殷少昊笑着欠身,然后一副迫切的模样出去了。

霍贵妃在他身后一声冷笑。

旁边有个大宫女上前,低声道:“贵妃娘娘,楚王殿下总是这么要人…”语气颇为担心,“只怕落在有心人的眼里,贵妃娘娘也有不是。容奴婢说一句僭越的话,楚王殿下能有今天全靠娘娘,娘娘是他的大恩人,实在不必如此纵容了他。”

“你懂什么?”霍贵妃撇了撇嘴,“他长大了,不是拿块糖就能哄的年纪了。本宫又不是他的亲娘…”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顿,“总之,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贴不到一块儿去。”

“可是…”

“本宫心里有数。”霍贵妃叹道:“如今老七的年纪已经不小,是时候该迎娶王妃了。这种关键时候,本宫是断不能跟他闹生分的。好歹…,把他的婚事定下来,让如玉欢欢喜喜的做了楚王妃再说。”

“楚王殿下身边的女子已经不少。”那宫女担心道:“等霍二小姐嫁了以后,面对满府侍妾岂不闹心?到时候,只怕还怨娘娘这个做姑母的,没有好好约束楚王殿下呢。”

“你这就不懂了吧?花奴。”霍贵妃抬手掩面,呵呵笑了起来,“这世上,哪有真正专一长情的男人?越是像老七这样把女人当玩物,三天两头换一个的,越是不会被哪一个女人所魅惑。”嘴角微翘,“往后我们如玉的王妃之位,才会越牢固。”

花奴想了想,“娘娘的话也有道理。”

“好女色,又如何?”霍贵妃一脸不以为意,勾起嘴角,“将来让如玉多找几个美貌女子,给他收房便是,不过王府里多养几口人罢了。”

花奴轻轻点头。

霍贵妃又道:“过几天,你让如玉进宫一趟。”

殿内主仆二人说话的功夫,殷少昊已经到了后殿,然后在霍贵妃宫女的引领下,去了一处偏僻幽静的屋子。他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拿出银子,打赏了领路的宫女,然后便立在门口守着,显然是做惯这种事的。

殷少昊面含微笑上前,推门而入。

他一进屋子,脸上笑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往里走,穿过水晶珠帘,里面有一张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床铺。阮六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上没有钗环,只别了一朵娇嫩柔软的玫红色绢花。在她身上,还透出才沐浴过的淡淡香味,表情紧张,不知所措的立在床边。

在她被南宫嬷嬷看管起来“养病”以后,无时不刻,都想着有个机会能出来。但是再想不到,会是如此诡异离奇的方式!贵妃娘娘过来要人,宫女又把自己扒了个干净,里里外外洗了个透,然后留在这儿。

----说是楚王殿下过会要来。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要自己侍寝啊。

只是奇怪,无缘无故楚王怎么会点了自己?可是眼下,阮六儿也来不及细细思量,只觉得这是离开司乐司的唯一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了。

因而壮着胆子上前,跪下道:“妾身见过楚王殿下。”

殷少昊缓缓前行,在距离她不到一尺的距离停了下来。

阮六儿看着那个高大俊美的身影逼近,看着他袍子角上的图蟒纹图样,再被淡淡的男子气息所笼罩,不由脸红心跳。她心下紧张到不行,又怕太过忸怩不讨人喜欢。因而努力给自己打气,怯声道:“殿、殿下,妾身是头一次…”

殷少昊一声轻嘲,“呵呵。”

阮六儿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敢再说。

“头一次?”殷少昊在嘴里咀嚼着这句话,毫无征兆的一脚踹了过去,正正一记窝心脚,又准又狠!口气嘲讽无比,“本王有那么饥不择食吗?”

“啊!”阮六儿捧着心口,躺在地上痛苦惨叫起来,哀嚎道:“痛、痛…”嘴里还没喊完,又被踩住了肩膀,“咳咳,楚王殿下饶命…”

殷少昊居高临下俯视她,寒凉道:“长孙曦的事,一个字都不许给本王漏了。”

☆、第13章争执

黑暗,混乱,周遭景物一片模糊。

这是哪儿?长孙曦感觉好似身处云雾里面,脚下软绵绵的,四周空荡荡的,神智也是迷迷糊糊的不清醒。

忽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呼喊,“长孙曦。”那声音清冽,好似冷冷冰块“玎玲”碰撞在一起,十分悦耳,“这枚玉佩是哪里来的?”

长孙曦睁开眼,朦朦胧胧中,看到一块洁白的羊脂玉佩在晃动。

玉佩?她想了想,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人声音很是惊诧,还有几分不满,“你怎会不知道呢?再想想。”他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带着诱哄,“你仔细想想,这枚玉佩,到底是从何处得来?”

“不知道。”

他问:“是谁给你的?”

“没有谁。”长孙曦摇头,“醒来…,就在我的身上了。”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那声音远了一些,似乎在自言自语,“这秘药怎地没用?问了半天,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语气恼火,“魏廷安这个蠢货,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魏廷安?他好像…,是昭怀太子的心腹太监?长孙曦心智断断续续的,无法自控,稍微凝固起来的心神,一放松,又陷入了混沌当众。

片刻后,那人又问:“那你认识楚王吗?”

长孙曦神智不自控,答道:“认识。”

“在哪儿认识的?”

哪儿?长孙曦想了想,回道:“在东宫门口,湖心亭…”脑子突然疼了起来,画面纷乱旋转,忽地又看见那张俊美异常的脸孔,阴恻恻笑问:“喜欢吗?”他伸手摸了过来,自己往后一踏,落空,然后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救命!救命…”

长孙曦不辨真假,惶恐无比,当即伸手胡乱扑腾起来。

“啪!”一巴掌,整整落在对面那人的下巴上。

“你…!”昭怀太子勃然变色,想要生气,又没法和一个被药物控制的人生气,只得强忍了下去。倒是迁怒起手上的药盒子,往地上狠狠一甩,“破药!”

长孙曦还在椅子里扑腾,她根本不能分辨幻境的虚假,嘴里呓语,“救、救我…”一把抓住身边最近的人,紧紧抱住,“救命…”

----像是一只缠人的八爪章鱼。

昭怀太子当即推开她,谁知道往后退时,被她的裙摆一绊,竟然失去身体平衡往后面栽去!长孙曦搂着他,跟着跌倒,软绵绵的压在他的身上,----不似湖边那次湿冷,而是又柔又软、又温又香,好似柔若无骨一般。

昭怀太子不由身体微僵。

长孙曦还在呓语,“救…”那好似娇嫩花瓣一般的唇,带着呵气如兰的少女气息,温暖酥麻,轻轻拂过他的耳根和脖子,“救救我…”

一阵异样电流暖暖划过。

昭怀太子的身体,情不自禁的随之颤抖了一下。

“太子殿下,不好了!”傅祯焦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砰”的一下,她猛地推门闯了进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么一副“卿卿我我”的旖旎画面。她不由结巴起来,“太、太子殿下,汾国长公主往这边来了。”言毕,赶紧掩门出去。

昭怀太子脸色阴晴不定。

他当即翻身爬起来,抱起长孙曦,然后放回椅子里面。看着那张娇嫩宛若荷花瓣一般的清丽脸庞,再想起方才身体的异样,----说不出是着恼,还是窘迫,低低斥了一句,“红颜祸水!”旋即转身出门。

刚到门口,就见假山拐角处,一群人赫赫扬扬的停在那儿。

前面两个小太监拦着路,浑身瑟瑟发抖,颤声道:“太子殿下吩咐,没他的话,旁人、旁人不能…,进去。”

太子妃怒道:“放屁!滚开。”

“哦,是吗?”另外一个中年贵妇接了话,嘴角微翘,“我倒要看看,今儿谁敢不要命在这儿拦着?!想死的,就别挪窝儿。”吩咐身后的人,“敢拦路的,统统给我打死!打死一个赏十两银子。”

----语气骄横凶悍。

两个小太监吓得齐刷刷跪了下去,连连磕头,“长公主饶命,饶命啊…”

汾国长公主身后的奴仆上前去,也不管此处是东宫,昭怀太子就在书房,直接将那两个小太监给拎开,扔一边儿去了。

魏廷安笑嘻嘻的上前,“奴才给长公主请安。”

汾国长公主看也不看他,只吩咐道:“这是一个有体面的,打死了,赏五十两!”

“哎哟!长公主饶了奴才。”魏廷安有如蔫了的茄子一样,跪倒下去。

昭怀太子见状皱眉,原以为太子妃去长公主府要逗留一段时间,没想到,她们母女这么快就过来了。因而快速吩咐傅祯,“里面盆子里有水,你去给她洗一把脸,看能不能把人给弄醒了。”然后脚下大步流星的,飞快迎了上去。

“大姑母。”他微笑打了招呼。

汾国长公主身量颇为高挑,云鬓高髻、珠翠萦绕,一袭真紫色的繁复刺绣宫装衣衫,刺绣暗纹,精致中透着奢华。尽管在容貌上面并不出色,又有年纪,但是胜在装束不凡,有一种雍容华贵之美。

她轻笑道:“你的奴才,不让我进去啊。”

“蠢货!”昭怀太子当即喝斥魏廷安等人,“孤说的是,不让闲杂人等进来。汾国长公主是谁?你们都不认识吗?还不赶紧滚!”

魏廷安几个不敢片刻停留,都仓惶退下了。

汾国长公主撇了撇嘴,像是懒得计较没再说,转而问道:“灵犀人呢?不是说,她惹了不该惹的人,捅出娄子来了么?”一声嘲笑,“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长孙女史在书房里面。”昭怀太子执晚辈礼微微欠身,解释道:“原本孤想找她和傅司乐,问问司乐司的事情。不料长孙女史她身子太弱,才问几句,无缘无故就晕了过去,这会儿傅司乐正在照看她呢。”

太子妃惊道:“灵犀晕倒了?!”

昭怀太子微笑道:“许是昨儿受凉的缘故罢。”

“受凉?晕倒?”汾国长公主打量昭怀太子,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朝旁边宫人挥手,“全都给我让开!”根本就不管太子和太子妃,更不将守在门口的宫人放在眼里,直接几个快步上前,然后推门而入。

昭怀太子和太子妃赶紧跟了进去。

汾国长公主脚下的步子又急又快,直接冲进内室,看向在床边忙活的傅祯,冷声道:“你在弄什么?滚一边儿去!”

傅祯手上还拿着帕子,怔了下,赶紧后退。

汾国长公主上前,直接伸手扒开长孙曦的眼皮,仔细看了两眼,然后回头朝着昭怀太子冷笑,“这就是你说的受凉晕倒?你当我是瞎子呢?”一声冷笑,“到底给她喂了什么鬼东西?想做什么?!”

昭怀太子没有回答。

那枚玉佩,牵扯的内情实在是太大了。

----宁愿被误会。

太子妃则是慌忙提裙上前,“灵犀?你怎么了?”仔仔细细看了看表妹,一张粉脸红扑扑的,神色混沌,嘴里呓语不断,明显就是被人下了药!谁?谁这么大的胆子?她转回头去,视线最后落在昭怀太子身上。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

昭怀太子一直低垂眼帘,并没看她。

太子妃脸色变了又变,她虽然有些天真烂漫、恣意随心,却不是没有脑子的人。尽管怒火已经蹿了三丈高,但终究忍住了,没有当众和昭怀太子对吵。然而心头怒火难抑,再不发作,只怕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她三步两步上前,“啪”的一声,给了狠狠傅祯一耳光!

傅祯低下头,不敢吭声,也不敢抬手捂脸。

太子妃唾骂道:“你算个什么玩意儿?”她和灵犀在一起,却帮着太子为虎作伥,不过是个贪慕荣华富贵的小贱人!继而一声冷笑,目光清亮的盯着傅祯,一字一顿,“灵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仅要你的命,就连傅家的祖坟都会找人给刨了!”

傅祯顿时脸色惨白,往后一退。

甚至就连昭怀太子都露出惊诧之色,没有想到,长孙曦这个表妹,对于太子妃会如此的重要,俨然就是她的逆鳞!自己当然知道她和长孙曦一起长大,但…,皇子们也有玩伴,不过是个高级点奴才罢了。

怎地太子妃,为了长孙曦就跟疯了一样?看来,自己对妻子了解还是太少。

“行了。”气氛诡异中,倒是汾国长公主漫不经心开了口,“不过是秘药,你在这儿守着等她醒来便是了。”

太子妃银牙微咬,怨怼的扫了丈夫一眼。

昭怀太子只做视而不见。

汾国长公主勾起嘴角看向他,“呵呵,太子如今倒是长本事了。”招招手,“走罢,咱们出去说说。”

临出门,冷冷的扫了傅祯一眼。

傅祯顿时不寒而栗。

心下十分清楚这位汾国长公主的厉害,----先帝和已故赵太后所出的嫡长女,自幼千娇万宠长大,一生恣意跋扈,从来没有受过半分委屈。她不仅身份高贵、非同一般,定国公赵家还是本朝的开国四公之一,权势显赫,族中更是能人辈出。

因为赵家为官做宰的人实在太多,素有“赵半朝”之称。

当年若不是隐太子因病亡故,也轮不到今上登基大统。汾国长公主是连今上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更别说底下的小辈,诸如越王、太子、楚王、江陵王等人,在她面前,都是谦卑恭谨不敢失礼。

至于旁人,那更是蝼蚁草芥一般的存在了。

----比如自己。

其实按照汾国长公主的和赵家的权势,不让长孙曦进宫,肯定没有人敢说二话。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汾国长公主自个儿给长孙曦报了名,将她送进宫做了女史。正是因为如此,宫中不免有些流言蜚语,说是长孙曦私下得罪了汾国长公主。

但此刻看来,真相到底如何还难说的很。

傅祯转抬眸看了一眼。

汾国长公主对长孙曦如何暂且不知,但眼前这位太子妃,却是真的很疼爱表妹的。她刚才扇自己的一耳光,下了死劲儿。她威胁自己的那些话语,透着寒气,和她平时的温婉气韵完全判若两人。而此刻,她蹲身守在长孙曦的身边,脸上那种关切担心的温柔神色,让人看着心软,绝非伪装出来的。

说到底,长孙曦不过是一介罪臣之女,利用价值几乎为零。

----实在犯不着太子妃伪装什么。

“你发什么愣?”太子妃扭头过来,喝斥道:“赶紧的,去打一盆温水进来。别等我腾出手,再赏你几个大嘴巴子!”

方才气氛诡异,栀香等人都没有敢跟进来。

傅祯当即去了。

长孙曦脑子晕沉沉的躺在床上,似醒非醒,身上一片酥软乏力。

隐约中,听到说话声飘进来。

“你糊涂啊!怎么能让灵犀留在东宫?!”

“怎么不能了?”接话的人是太子妃,“她落水了,天寒地冻的,难道就这么把人送回司乐司?当然得等病养好再走。”

先头说话的人讥讽道:“宫里有的是太医,有的是药,用不着你操心!”

“娘。”太子妃拖长声音,“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也不管灵犀的,现在怎么变得如此厌恶她?非得撵她走,偷偷送她进宫也罢了。而眼下,她不过在东宫养几天病,值得你动这么大的肝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