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想干嘛?

这回没等沐容再拽他,他就自己回来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你想怎么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沐容笑吟吟的,说得抑扬顿挫,继而磨了磨牙,森森地又补了一句,“她敢死,我就敢埋。”

冯敬德浑身都僵住了。

沐容沉了一沉,复又抬起头来,不顾冯敬德目下已被吓傻了的状态,再度满脸堆笑:“大人…其实奴婢真心不是想求您办什么了不得的事。奴婢就是想跟您借本书看。”

“借书?”冯敬德瞟着她,毫不留情地呛了她,“干什么啊?算计凌妃娘娘用?想要《三十六计》还是《孙子兵法》?你安心做事吧你!”

沐容赞了一句冯大人您吐槽一把好手。在她第四次想伸手把冯敬德拽出来的时候,看到冯敬德猛地矮下去了。

“陛下大安。”看皇帝一副偷听已久的样子,冯敬德心下大惊,下意识地就行了大礼。

大监都跪了,沐容再施个万福也太没眼力见,当下也跪了:“陛下大安。”

皇帝道了一声“免了”,冯敬德起了身,很有些战战兢兢,觑了觑皇帝的神色,知趣地先行入殿不多听。

沐容头都不敢抬地也起了身,垂首站着,一副犯了大错的样子。

皇帝看着她的样子就好笑,“欣赏”了半天,才发了话:“你心虚什么啊?”

…谁心虚了啊?

沐容的羽睫微微一颤:“没有。”

“没有?”皇帝的语调微微上扬。

怎么还较上劲了?

沐容垂首:“嗯,没有。”

死不承认。

于是皇帝换了个话题,还是同样上扬的口气:“想看书?”

“是。”沐容点头承认。

接着,皇帝“呵呵”一笑,嘲讽之意分明:“认识字么?”

沐容当场想骂人,细一想知道是因为上次的事误会了,再细一想——陛下您逻辑被狗吃了么?

抬起头,沐容神色平静、口气平淡地回了一句:“陛下,您觉得奴婢是怎么看完那词集、怎么知道凌妃娘娘拿的是大藏经的?”

不识字难道靠猜吗?!

这话说得在理,皇帝却是鲜少被人这般反问。面上一阴,挑了挑眉淡淡道:“朕怎么知道?”

…陛下您这么拿反问句当疑问句真的合适吗?!

沐容沉下气来,一本正经地回道:“嗯,许是…奴婢夜观天象,猜凌妃娘娘会拿大藏经来找茬吧。”

皇帝哑了。听得出她是不肯服软地故意跟自己对呛,可就是生不起气来,反是心情很好一般地回了一句。“那你再观观天象,看看朕一会儿要干什么呗?”

这么严肃的神色,沐容一时真的要相信他是认真的了。

“进来。”皇帝一边道一边回了殿,沐容随了进去,跟着他一起穿过正殿,进了侧旁的御书房,“挑着看吧。就一样,锁在盒子、箱子里的不许动。”

“…诺。”沐容抬了抬眼,很老实地回了一句,“奴婢没钥匙。”

很对!

皇帝又道:“看完还回来。”

沐容又应了“诺”,就要进去,皇帝却再度开了口:“还有。”

“…嗯。”沐容撤回了脚,垂首静听。

皇帝伸手支着墙,凝睇着她淡淡说:“上次是钱末‘动刑一时爽,全家乱葬岗’,这回是‘凌妃敢死你就敢埋’——怎么?你父亲在靳倾开了个乱葬岗不成?让你这么帮他揽生意?”

…怎么你们古代也有类似于八宝山这种公墓么?殡葬一条龙?并且还管弄死?

沐容短短地腹诽了一句,觉得皇帝这话虽然仍说得随意,但毕竟涉及了宠妃,还是要好好应付一下。轻一颌首,屈膝就跪了下去:“陛下恕罪。”

一般来讲,在这句话之后应该有后文,皇帝等了一等,发现…她好像没后文?

…不解释么?那恕什么罪啊?

他就不开口,她一直也没开口。一个是等着按常理来讲应该出现的解释,一个是觉得谢了罪就差不多了、在这安静中心里发慌。

又静了一会儿,沐容觉得还是得自己打破这平静——毕竟她是跪着的那个,跪久了累:“奴婢…没有诅咒凌妃娘娘的意思。”

“哦。”皇帝轻一应,清淡道,“有没有这意思,那话你都说完了。”

…怎么听着像是要治罪的节奏?

沐容当机立断、很识时务地立即回了一句:“奴婢收回!”

亲王

到底只是“不会写繁体字”而非真正的“文盲”,沐容这字学得算是挺快。十几日下来,已会写了不少,至于写得好不好么…

再议,再议!

转眼就是中秋,宫中筹备着宫宴事宜,沐容则难免对着皎洁的明月悲春伤秋一番。遥想去年此时,还阖家团圆地吃着月饼;今年,她却因为判官的那一句“送回大燕去”,阴差阳错来到这地方。

真是命运多舛!太多舛!

沐容仰望明月,忽而甚想吟诗一首。

五分钟后,沐容怒然转身回屋…

吟不出来!

叹一句自己这些日子受了古人们的熏陶,有了古典的心却没古典的力,得了姑娘,还是好生学着怎么写繁体字吧!

“笃、笃。”门被轻叩了两声,外头的龄兮轻唤了一声“沐容”,沐容便应道:“进来吧。”

龄兮进了房,反手关上门,坐到她面前就是一叹,继而疲惫不已地趴在了案上。

“怎么了这是?”沐容笑着站起身,一边给她沏茶、拿茶点一边询问。龄兮懒懒道:“累得呗…宫宴真是折磨人。你们在里面服侍的还好,差不多还是御前那些个事;我们外头…都拿宫女当宦官使了!”

沐容又一声笑,龄兮接着道:“宫宴也还罢了,今年又碰上几位亲王要进宫来,真是累死了算。”

沐容发现这宫中的宫人也有个“上下班”的时间,一班一班是排好的,谁上哪一班、什么时候换班,一般都是提前定下来。偶有意外——比如谁突然病了,再临时换旁人上来。如此这般,同一“班次”的宫人便都是一同往成舒殿去,安静而整齐。

简直就是军事化管理的感觉…

八月十四这天,沐容是中午的班。要未时到成舒殿,相当于下午一点——是以沐容很是不喜欢这一班,总觉得下午一点正该是睡午觉的时候,这个时候若要交班,那就压根睡不了午觉。

当然,比起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就要各就各位的早班而言,让她不睡午觉简直是太善良了。

两列宫人齐齐地走在宫道上,全都微低着头,谁也不吭声。到了成舒殿外,在外候着的便和外面的换班,真正在近前服侍的则进殿去。

这条宫道沐容已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这一次却走得有些别扭。感觉鞋里好像进了什么东西,还不小,一直在侧边划着。可宫里规矩森严,她又不能对着众人喊一句“劳驾等一下,我磕一下鞋”…

于是就先这么忍着了,好在虽然能觉出划脚,但划得也不厉害,倒还没在现代时买了不合脚的高跟鞋觉得难受。

入殿间,门口守着的宦官照惯例告诉他们目下的“实况”:“瑞王正觐见;目下凌妃娘娘伴驾。”

前者无所谓,后者让沐容咬牙切齿。

古时的门槛高低,与主人的身份极有关系。所以这身为天子寝殿的成舒殿,门槛自然低不了。沐容抬脚间,脚底自有一松,落脚间脚都会往鞋里蹭一些,而就是这一蹭,让沐容陡觉一阵剧痛,几乎痛得眼前一白,失声就叫了出来。刚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就不受控制地跌在了地上。

殿里一片死寂,便是沐容这个现代而来的人,也知道“御前失仪”意味着什么——若只是平日里的“御前”也还罢了,眼下可是当着瑞王的面,换句话说,就是丢人丢到外人面前去了。

更可恨的是还当着凌妃的面!最郁闷的事莫过于当着仇人的面出丑!

“沐容。”连皇帝的声音都不免有些沉了,沐容对上凌妃那如花笑靥,咬了咬牙,伏地一拜:“陛下恕罪,奴婢…”

果然是凌妃先开的口:“在御前时日也不短了,连路都走不稳么?”

俩人早已是互看不顺眼,连皇帝都知道。所以沐容也没理她,低头不语,等着皇帝发话。

凌妃当众被她晾下了,自是不快,口气一厉,又道:“本宫问你话呢。”

皇帝笑看着沐容,有心想听听这沐容既和凌妃不和,但当着自己的面敢不敢说什么。

“走不稳也比娘娘跟螃蟹似的强。”沐容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说是“嘟囔”,其实是有意把声音说得不大不小,心知自己这么一说,凌妃半听清半听不清必定得追问。

“什么?”凌妃黛眉轻挑。

“走不稳也比娘娘跟螃蟹似的强!”这回沐容提高了声音,一字字响亮亮地传入众人耳中。

…什么啊?这回是皇帝觉得奇怪了,打量身边坐着的凌妃一番:哪儿像螃蟹了。

沐容心里打着盘算,心说皇帝如是要为这“御前失仪”治她的罪,摔这一跤就足够了;但顶撞凌妃却未必会让她罪加一等,因为她二人的那点纠葛,皇帝知道得门儿清。

所以活得爽快最要紧。

“横行霸道。”沐容冷眼瞧着做了解释,“阳澄湖大闸蟹,还是带黄的。”

皇帝忍笑看着她,瑞王同样看着她,心说姑娘你饿了吧。

“这就是沐容?”瑞王笑问。

沐容一怔:这早有耳闻的语气是肿么一回事…

皇帝点头答了声“是”,沐容就被瑞王的下一句话吓傻了:“Nice to meet you”

很高兴见到你。

这这这…

沐容张皇地抬起头,一颗心都跳得快了,在猜这瑞王是从什么途径学过靳倾话还是和她一样从另一个时空来的。

但在作出判断之前,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先回了一句:“Glad to meet you…too…”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而后,瑞王拿靳倾话问她:“明明已经走过了门槛了,被什么绊倒了?”

沐容摇了摇头,如实回说:“没被绊倒,是鞋里进了东西,划着脚了。”

瑞王颌首,继而转回头去就向皇帝禀了一句:“That’s not her fault”

这不是她的错——但是殿下您忘了切换语言了吧?!

默了一默,沐容深知会多门语言的人在说话时偶尔会反应不过来十分正常,便很尽职尽责地帮他翻译了:“殿下说不是奴婢的错。”

瑞王听得传译,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拱手禀道:“是。”

“呵…”皇帝轻笑了一声,玩味地笑看向沐容,“怎么就不是你的错了?”

沐容则只好看向瑞王:是啊…怎么就不是我的错了?

“皇兄你看,臣弟早说过成舒殿的地太滑。这宫女方才来的路上鞋上沾了水,才不小心滑到了。”

沐容和她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沐容想:我说过这话吗?!

旁的宫人想:来的一路上哪儿沾水了啊?!走的路都一样为什么就她一个人沾水了啊?!

皇帝淡瞧着瑞王,想法和那一众宫人差不多:怎么就她一个人沾水了啊?

不过本来也没想把沐容怎么着,多个理由当然更好。

“退下吧。”皇帝微一笑,“回房歇着去,扭了脚就传太医来。”

不理会凌妃的咬牙切齿,沐容施施然一拜:“诺,谢陛下。”

瑞王回过头,眉头轻挑着用靳倾话问她:“不谢我么?”

沐容眉开眼笑:“Thanks a lot!”

非常感谢!

沐容试着站起身,到脚一动,鞋里那东西好像就又刺了一下,要疼哭又不敢哭,一步一拐地退出了殿。

鞋里这到底是什么啊!!!

出了殿,沐容就想脱了鞋看看,但看着外面五步一个宫人,这么当众脱了看好像不怎么合适…

而且这还是成舒殿门口…

于是一路单腿蹦着往回走,不时有路过的宫人回过头来看她,沐容脸皮很厚地当不知道。

蹦了最多一百米出去,忽觉腋下被人一架,沐容猛地回过头去,见了身后的人一惊,就把脚放了下来,当下疼得又是一声惨呼:“啊!”

“…You ok?”你还好么?瑞王问了一句,说得十分口语化。

沐容忍着泪回道:“Yep…still alive…”

还好吧,还活着…

瑞王“嗤”地一笑,自然而然地扶上了她,让她借着自己的力借着蹦。

沐容蹦跶得省力了些,不住地抬眼打量身边这位亲王,俄而心念一动,试探着道了一句:“I think I need band-aid”

瑞王一愣,疑惑道:“What?”

“…Nothing”没什么。

沐容失落之下沉默了。她是说她需要创可贴,瑞王明显没听懂,看来他不是穿越来的。

于是在知道对方也是真真正正的古人的情况下,沐容多了些规矩。虽是任由着瑞王送她回房而未作阻拦,但进了房门后,却是忍着脚伤一丝不苟地拜了下去:“多谢殿下。”

“没事。”瑞王忙伸手一搀,目光一抬恰落在案上,定睛一看,遂噙笑道,“你在读这个?”

不忍

沐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案头的那一本《汉书》上。

…其实是拿来练字用的。沐容心下默默念叨了一句,遂一点头:“是。”

“倒是鲜见女子读这些。”瑞王笑了起来,审视着她又说道,“看来你委实和皇兄说得一样有趣。”

“嗯…”沐容不吭声地受了这夸赞,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低头把那本《汉书》收了起来。案上还放着那本靳倾的词集,瑞王扫了一眼,道了句“这个本王也读过”——已有些没话找话的感觉。

沐容被脚上弄得觉得站着就痛苦,想赶紧叫医女来,可抬眼看看面前这亲王——她又不好给个亲王下逐客令。

于是蹦跶到榻边,自顾自地先除了鞋袜查看。瑞王见状有一瞬的蹙眉,旋即笑意更深:当真是个不羁的性子,一个姑娘家,当着自己的面脱了鞋,一点顾忌也没有。

可这“姑娘家”不在意,他这当亲王的还是有点分寸为好。转身便要出门,走到门边,忽听得沐容惊意分明地呼了一声:“我勒个去!!!”

好奇地回过头,又听她惊中增了两分怒地再呼一声:“善了个哉的!!!”

瑞王心说这怎么了,这又是什么骂人的方式?连着佛祖一块弄进来?

便想提步走过去一探究竟,途中听得沐容语气中惊怒不变地再吼一声:“我勒个大去!!!”

瑞王一边探头去看,一边皱眉问她,“怎么了啊?”

“您看…”沐容泪汪汪地抬起头,委屈得和刚才出言怒骂时判若两人。

瑞王定睛一看,是她手里拿着的那只绣鞋侧面有一只绣花针,只露了一个指尖的头在外面,又是斜着扎的。怨不得她走了一路都没什么感觉,进殿间一个寸劲却伤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