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民间都知道,她活不久了。

没有费太多功夫就跃进了殿中,进入寝殿,两旁的宫女了然退下,苏涧提着一口气走向床榻,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帘,看不清她的面容,犹豫了许久才有勇气伸手揭开。

“玉…”唤到一半噤了声,她正睡着,睡得很香的样子,长长的羽睫轻轻覆着,呼吸轻缓,面上好像蕴着些微笑。

苏涧看得滞了一会儿,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了,她的变化很大。

在他的记忆里,她总是开开心心的,贵女该会的琴棋书画样样都会自不必提,踢毽子一咬牙能踢个百十来个,偶尔玩心大起还会摸鱼捉蝴蝶。苏楚两家关系不错,他又长她两岁,于是从小随她欺负,长大了懂事有个贵女的样子了,也还要缠着他讲江湖的奇闻趣事…

总之,不是现在这副病怏怏的样子。

苏涧回了回神,安静地坐下来,等着她醒过来,心中一股止不住的恐惧,担心她如果醒不过来…

一声不吭地等着,几年没有过几回这样看她了,直从晌午等到了黄昏,殿中都暗了下来,她才动了一动。

羽睫轻颤,楚玉珂睁开眼,定睛一看眼前静默而坐的人,倏尔变得很紧张,急忙要撑坐起来,弄得苏涧手足无措,只好去扶住她,惊问她怎么了。

“你不该来…”楚玉珂一边推他一边别过头去,“好好当你的游侠去…回锦都干什么?”

“玉珂…玉珂!”苏涧不明白她如此激烈的反应是为何,急道,“陛下让我来的,你…”

“他让你来你就来啊!”楚玉珂恼怒道,说完便涌出了眼泪来,“我病了这么久,照镜子自己都嫌弃自己,你来看我干什么!”

满心的不愿,却还有两分习惯般的赌气意味。苏涧的手有力地握着她的胳膊,愣了半晌,“哧”地一声轻笑出来,语中的宠溺也如同习惯:“方才已看了你半天了,若是嫌弃你,我早走了。”

觉出她的胳膊一颤,他又道:“给你说说江湖的趣事?”

从黄昏到深夜,苏涧很久没有这样给谁讲过故事了。江湖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又或是那些令人唏嘘不已的传说,一件一件地说给她听。说到一半的时候,倚在肩头的她忽而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羽睫颤动时他颈间一痒,听得她问:“要喝酒么?”

喝酒?

苏涧温笑:“不喝,喝了会困,你不想接着听了?”

本觉得她必定还想接着往下听,却听得她说:“嗯,不想听了…”

累了?苏涧睇了睇她,楚玉珂也抬眸看看他,神色平静:“就是听了,也不能跟你一同去走江湖,有什么意思?”

一同去走江湖…

苏涧喟叹深长,须臾,视线微凝间笑意轻蔑:“你嫁人前,我就说过,你若想走我就带你走。现在,一样…”

楚玉珂伏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我知道陛下找你来是为什么,让你负责护送我去凌合入葬,对不对?”她莞尔一笑,又往他怀里缩了缩,“这样挺好的,于你、于我、于楚家都好。陛下已经休了我了,我跟他再没什么关系,下一世…我是能按自己的心思走的吧。”

苏涧环住她的胳膊止不住地打了颤,注了力才强定住,沉了一沉,问她:“你信来世么?”

楚玉珂反问得很轻松:“为什么不信?我想做的事、想嫁的人,老天这辈子也没让我满意,总得补给我。”

苏虔一边说着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直喝着还一直清醒着。楚苑听得发懵,好像做梦时一样,隔了千年的记忆胡乱闯进脑海,赶都赶不走。

这一回记忆恢复得很彻底了…

“地府的办事效率太差了!”苏虔又灌下去一杯,蹙着眉埋怨,“我跟判官说,来世让我记得所有事情,必须再遇见你,他倒好…隔了一千年!”

“你…”楚苑被记忆弄得有点混乱,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你和判官谈判了?”

“谈判?”苏虔微眯着双眼,“别闹,这么高大上的事情这辈子还有可能,上辈子我可是个游侠啊…”

“…所以?”楚苑不解状。

苏虔微笑着给了她答案:“我把判官打了。”

楚苑扶了额头,“别抱怨效率低了,他还肯让你转世都是他大度。”

“不不不…准确地说是他两拳难敌六脚。”苏虔认真道。

…六脚?

楚苑歪头看他,脸上写着:你是昆虫吗?

“不知道阴阳两界时差怎么换算的,我正跟他吵着呢,贺兰世渊和沐氏来了…非要来世再续前缘。”

“噗…”楚苑的朗姆喷了一地,继而瞠目结舌,“贺兰世渊和…和沐容?他们也…命不长?”

要是这样怎么想都觉得很遗憾啊!

“那倒不是…”苏虔支着额头,“我死的时候他们大概都六十多了,嗯…这老两口挺能折腾啊!沐容还说有什么旧账要跟判官算,反正当时…”他耸了耸肩,“地府挺乱。”

…你们这么欺负地府公务员阎王知道么?

哦,还有另一个要紧的事…

楚苑板起脸:“所以你这辈子挖了我的坟还让我自己来看?苏少侠你的人性呢?”

苏虔沉思状:“好像落在大燕朝忘了带来了…”

楚苑给跪了。感觉很微妙,又实在满心欣喜——从上一世延伸到这一世的感觉。

吧台后,二人席地而坐偷听中,耳闻气氛轻松许多,女子说:“押一个烧饼赌苏虔今晚求婚。”

男子道:“押一个茶叶蛋赌他们得先浪漫一阵子再谈婚论嫁。”

女子想了想,“话说…我想我那镯子了哎?”

“这个好办啊。”男子伸手指了指那边的楚苑,“你也学她‘自掘坟墓’去,随便取点东西出来,他俩结婚的份子钱有了。”

132

锦都,皇宫,成舒殿。

夜已渐深,殿中一片安寂,数盏多枝灯映得殿中灯火通明。宫人们都悄无声息地侍立着,几个位份高些的时不时互相觑一眼,好似有什么话要说,末了又是谁都没吭声。

又过了会儿,打更声遥遥地传了进来,三更天了。

皇帝手里的笔突然一顿,恍然间回了神,不禁有几分讶然:“这么晚了?”

“是…”一旁的冯敬德这才低低禀道,“三更天了。”

坏了。

贺兰世沣一拍额头,说好了二更去长秋宫,结果二更时听到了打更声便想着再批两本奏章就去,然后…不知不觉就三更了。

忙命备步辇,一路催着抬轿的宦官,速到了长秋宫。

长秋宫也还是灯火通明着,跟成舒殿方才一般无二。

天到底晚了,冯敬德知趣地没高声通禀,一行人走过去,殿门口候着的宫人依礼下拜,问安声也压低了些:“陛下圣安。”

“可。”随口轻应了一声,举步进殿,本想径直到寝殿去,却是一进正殿就停了脚,看着不远处支着额头阖目歇息的那人大是自责。

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挥手让两旁的宫娥先退下了,拍了拍她的肩头:“十雨…”

“嗯…”昏昏入睡的十雨被惊醒,身子微往前一倾,又即刻坐正了,抬眸看了看他,睡眼惺忪却是眉开眼笑,“陛下。”

“进去睡。”贺兰世沣一搀她,顺势把她揽在了怀里,一边往寝殿走着一边道,“你还是住到成舒殿去吧,免得日日这么等我。”

十雨摇头,态度坚定:“不要。”

“又不是没有先例。”贺兰世沣继续劝着,想了想又笑着续说,“我又没别的嫔妃可召。”

“那也不要…”十雨喃喃又道,继而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改为自己拽着他的手往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埋怨,“快点,好困。”

她早就盥洗过了,于是等他沐浴出来回到寝殿时…她都睡得很香了。

贺兰世沣站在榻边郁闷了一会儿,曾经听兄长说过他嫂子睡觉有时四仰八叉,夜里还踹人,十雨倒是没这毛病,她的睡姿总是很好看,但是…

她是在“定下来”的时候总能呈一个“很好看”的状态,切换睡姿时需要的面积却极大…

刚才明明是躺到最里面朝内睡了,现在翻了个身,朝着他这边,姿势妩媚,但在最中间…

“嗯…”贺兰世沣思量了一下,伸手大致测量了十雨两边留下的宽度——哎?差不多?

那把她往里推推?

算了,凑合睡吧。

没吭声地在外侧躺下,面朝她侧躺着,伸手往后一探,后面不过一乍的距离。

暗想好在他睡觉老实,要是明早让宫人看见自己滚地上去了,他就…他就再拎个兄弟过来继位!没脸见人了!

刚继位没多久,事情很多,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很快就已经睡过去,迷蒙间忽觉胸口被轻轻一撞…

贺兰世沣睁了睁眼:又往怀里拱?

伸手搂住,下颌抵在她额头上,继续睡。

没睡多久,又被她一拱。贺兰世沣无奈,试着往回蹭了一蹭无果,只好低低道:“梓童啊…为夫快掉下去了…”

十雨半梦半醒地怔了一下,翻身平躺过去,手往里摸了摸:那边真的好大空地哎…

于是往里翻了一下,过了会儿又翻进去一些,成了趴着;再过一会儿再往里翻一下,又成了面对着他。

贺兰世沣看着她一下一下往里滚就想笑,神思也清醒了两分。自己也蹭进去,再度搂住她,知道她睡得不熟就又劝道:“住到成舒殿去吧。”

十雨呢喃:“不要…”

贺兰世沣有点耍赖的意思:“去吧…”

十雨嘟囔:“不去…”

贺兰世沣被堵得很死,看她又要熟睡过去,轻一哂,伸手往她的中衣里探,方才她差点把他挤下去,这回该他欺负人了。

感觉到他不老实,十雨伸手猛一挡,避开,瞪他一眼,翻身冲里睡。

贺兰世沣傻住,手晾在半空:生…生气了?

次日,他去上朝的时候,十雨还没醒。如常俯身一吻,十雨没反应。

嗯…先让她睡吧…

朝上,朝臣在禀事,皇帝在走神;

朝臣在议事,皇帝在沉思;

朝臣试着问皇帝怎么了,皇帝默了默实话实说:“皇后心情不佳。”

满朝文武了然状,嗯,清官难断家务事,皇帝也一样——可是你连后宫嫔妃都没有还愁成这样不合适吧!!!

下了朝真心想直奔长秋宫哄十雨去,无奈还是得先办正事。

今天一定不能拖延症了!拖一次惹她生气,拖两次简直就是作死!

所有事情速战速决,晚膳前就已经全部解决,贺兰世沣伸了个懒腰:十雨是动力的源泉!

踱着步子往长秋宫走,边走边问话:“皇后今天怎么样?”

冯敬德忙道:“挺好的。”

“哦。”贺兰世沣又问,“用膳用得如何?”

冯敬德回说:“文俞来回了话,早膳用了一碗粥、一块豌豆黄,吃了两个鹌鹑蛋,还吃了点别的点心…”

贺兰世沣微沉了口气,有点心虚:“吃得不多么…都干什么了?”

冯敬德又一一回答:“先在长秋宫看了会儿书、写了写字,然后…似是出去散步去了。”

确实是出去散步了,他们到长秋宫的时候人还没回来。

贺兰世沣忐忑中,开始仔细反思。

生气了?貌似是的,原因呢?因为他昨天晚了?应该不是啊…刚开始见她她还挺开心的。

那是因为他“动手动脚”?更不会啊…他们是夫妻啊!!!

苦着脸琢磨着,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他没让她把他挤下去?她没这么不讲理!

因为他劝她住成舒殿?这个没理由生气啊…

以手支颐,眉头微蹙着沉思,旁人还道他是在思索什么国家大事。

“陛下?”清泠泠的一唤,贺兰世沣抬眼看过去,走进来的正是十雨,一时微愣:看上去…心情挺好么?

所以他在担心个什么劲儿…

起身迎上去,笑意温和,手指一抚她额上汗珠:“干什么去了?”

“随意走走罢了。”十雨莞尔,接了宫女奉来的酸梅汤抿了一口,又看向他,“今日好早。”

贺兰世沣一颌首:“今日没什么事。”继而来回来去地打量她,想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没生气。十雨被看得奇怪,也低头瞧瞧自己:“怎么了?”

“你…”贺兰世沣微抽了口气,“昨晚不是…生气了?”

“生气?”十雨滞了滞,细一回思,摆手笑道,“没有…我那会儿好困,所以就…”

所以就懒得理他。

皇帝面色陡然一沉,阴着脸让旁人都退下,四下安静之后一把搂过她,话语咬牙切齿的:“弄得我一天都战战兢兢。”

十雨咬嘴唇中,闷了一会儿,去拽他环在她腰上的手。拽了两下见他不松,直接开口提要求,“松开。”

“不松。”贺兰世沣仍自紧搂着她,语中带笑,“住到成舒殿去吧,近来事情多,我无妨,你这么天天等着…”低眼一睇她,又道,“去成舒殿,晚上先哄你睡了我再做别的事情,可好?”

“…谁要你哄着睡觉!”十雨翻眼睛瞥他,“我不肯去成舒殿有原因的,还没让你以后不许进长秋宫呢。”

说得气势汹汹,听得贺兰世沣不明就里,看她又不像赌气的样子,眉头浅蹙:“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十雨呢喃了一句,想了想又觉得表述不到位,自行纠正说,“我不确信…”

贺兰世沣机智地恍悟,顿时惊喜不已:“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十雨脸上泛红,羞怯得有点气恼,“就是…快两个月了月信都没来,还没找御医请脉呢。”

便觉得他搂着她的胳膊一松,一只手顺着滑下去,手指搭在她腕上一扣。刚下意识地一动就被他轻喝住:“别动。”

十雨傻住不敢动,任由他扣着腕搂着,耳畔是他清晰温和的鼻息。

半天没有反应,尝试着抬了抬眸,才见他阖着眼,面上笑意淡淡的,看着跟睡着了似的。

“…干什么?”十雨问了出来,同时手又一动,当即就觉出他按在她腕上的手指加了两分力。

一声低笑,他睁开眼,笑意直达眼底,一字字地轻缓道出:“感受一下咱们的第一个孩子…”说着笑意更深,朗然又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

十雨听得脸愈发红了:“什么…意思…”

贺兰世沣笃信地给了她两个字:“喜脉。”

“哦…”十雨咬了咬嘴唇,磕磕巴巴道,“所…所以别让我住去成舒殿,你也少来长秋宫…啊!”

惊叫中被抱起,她是下了一跳,实则他却抱得极稳,一壁笑着一壁往外走去:“别废话,住到成舒殿去。你睡寝殿,我睡侧殿,决不扰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明天的番外是十雨和沐容的…

133

旅游归来的沐容从头天晌午到第二天晌午闷头足睡十二个时辰,贺兰世渊照旧作息很规律。

于是沐容起床后屋里早没人了,揉揉眼睛,换了衣服随意绾了个发髻,去书房找人。

到了书房门口探头一看: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