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曲苑的名字,秦萦一怔,“她怎么要你跑腿了?”

“大概是她忙吧。”许润撒了个谎。

他是最早察觉到余时安对秦萦感情的人,也是最先发现曲苑似乎对余时安有那么点不得不说的微妙情感的那个。

一个是他的哥们,一个是他的老友,他谁都不想失去。

所幸曲苑没让他失望,她现在这么小心翼翼、不着痕迹的回避着,大约也是怕她自己会失控。

秦萦点头,其实心知肚明,“明白。”

许润也笑,两人并不是很熟,没有太多话题要聊。

她指着椅子上的资料,问:“要不我去给你送?”

“惊喜?”

“别是惊吓就好。”

许润笑着把资料递过去:“行,那我任务算是完成了,你给送呗!”

秦萦把包挎在手腕上,整堆资料抱了个满怀道谢,“那我先去。”

“去吧,对余时安说下次请我吃饭。”

“OK!”

秦萦抱着资料,敲开麻醉科的办公室。

余时安收到曲苑的短信说许润会过来送资料,他以为是资料来了,头都没抬一下,继续盯着电脑屏幕里的病例,随手一指,“就放打印桌上,随便放。”

秦萦没吭声,照做了。

余时安又说:“辛苦了,茶自己倒,不喝就自己回去。”

她还是没说话。

他觉得奇怪,抬头一看,惊讶,“秦萦?”

“就是我!”秦萦笑眯眯的,把包从手腕取下来拎着,“你刚说什么?不喝茶就自己回去?”

余时安语塞,没想到是她。

“哦,那我走啦!”她边说边往门口走。

他忙起身,即使知道她是开玩笑的,仍一把抱住她。

余时安从身后将脑袋轻轻枕在秦萦的肩膀,双手穿过她的手,搂住她的腰,整个人贴过来。

然后,他侧过头亲她一下。

“来陪我上班?应该早点来。”

“得寸进尺吧你!”秦萦拍一下箍在自己肚子上的手,他却搂得越发紧了。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的相拥着。

过了许久,余时安仿佛是抱够了,终于松开她,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到他的位置上。

“来接我上班?”他替她倒水,捧着茶杯靠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秦萦从包里掏出那份特别严谨的计划书,打开第一页摊在他面前。

“来接你上班,顺便给你看一眼我的计划。如果顺利,咱明年结婚,猪年生个宝宝,你觉得呢?”

余时安正喝水,措手不及被呛了,“秦萦…”

他的姑娘还在翻计划,他没看,握住她的手。

秦萦仰起脑袋:“嗯?”

“你这是求婚?”余时安停顿,“你怎么总把我的活给抢了?”

这话她在济南也问过。

秦萦同样摇头:“不是求婚,就是未来规划。接下来我会忙我的书店,争取年底走上正轨。然后多花时间陪陪家人,陪着你。”

“时安,我会学着做饭,就是你得慢慢教我,我不擅长做这事,可我觉得是给家人做的话,我应该会很有兴趣。我会学着不再那么倔强,我要是哪里做错了你别顺着我,直接告诉我,我要真意识到了,我会改。”

余时安握紧她的手,想说话,被她阻止了。

她说:“但有一点,余叔叔要求的家世简单,与你工作上有共同语言,能相互扶持,又要脾气温柔的儿媳妇我恐怕是做不到的。我不能斩钉截铁的告诉余叔叔我会完全把自己变成他期望中的样子,因为我知道自己做不来,你也未必喜欢。”

“我还是我,会迁就你,为你做出改变,却不能变得完全不是秦萦。时安,我们俩从事的行业不同,没关系,你的工作我支持,哪怕你不能按时上下班,每天太多的时间要给病人,也没事,我总会站在你身边。想我了你就告诉我,大不了我多跑几步路来看你。这样咱们也能相互扶持,是不是?”

余时安什么都没说,他微微弯腰,双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扣在自己的怀里。

“你别感动,妈妈说两个人之间总要学会互相包容,彼此体谅。我脾气很硬,总是无形间伤到别人却不自知,我慢慢改。但我也有条件的,我为你改,包容你,你就得花一辈子的时间对我好,否则我眦睚必报的脾气一上来,你是知道后果的。”

“余时安,你要是敢离开我,我喊我哥揍得你爹妈都不认识你。”

余时安拍拍她,闷闷的笑:“你忘了咱们签过协议的,即使你要走,也得把我打包带走。”

“那咱俩就都互相陪着,谁也不走。”

秦萦躲在他怀里,蹭了蹭。

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依旧靠着他,滑开自己的手机屏幕。

熟悉的号码,是她始终不愿面对的人。

犹豫一瞬,秦萦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焦急的声音传过来。

“萦萦,奶奶急救,想见见你。”

第四十八章

“萦萦, 奶奶急救, 想见见你。”

秦萦愣住, 没吭声。

周父又说:“萦萦, 医生说奶奶就这段时间的事了,你来看看奶奶,我把奶奶的地址和病房号发给你,可以吗?”

时隔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自己的父亲语气里再也没了强势。

过了许久,她仰头去看天花板, 试图阻止已经在眼眶里弥漫起的眼泪滑落。

“再说吧。”

说完, 秦萦挂断电话,一个人呆呆的站着。

余时安见状抱住她, 很快,他就感觉到她在颤抖。

“秦萦…”

她躲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 “时安, 我奶奶病危,我那个老爹说她想见见我。”

可是,她迈不出这一步。

余时安一下下轻抚秦萦的后背, 温声说:“别哭, 秦萦。”

“嗯,我不哭。”她很用力的点头, 推开他,不想自己的眼泪水弄脏他的白大褂, “你还没下班,别管我了,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犹豫,最后没有拒绝,“好,我还有不到十五分钟下班,下班了来找你。”

秦萦拎起包,没回头,直接离开办公室。

关上门,门外是经过的一个个白大褂,她低下头,掩饰自己红了的眼眶疾步走。走到电梯口,红色的楼层数字一闪一闪的,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想了想,秦萦掉头,转了个方向,一路去与麻醉科相反方向的走廊尽头,推开安全通道的门。

楼梯里没有空调,只一扇窗开着,与走廊简直两个世界,闷热闷热的。

她往下走,拐了个弯,也没去管地上脏不脏,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捏在掌心的手机接连震动,秦萦伸手去擦夺眶而出的眼泪水,点开短信。

全部都是周父发来的消息,仍然在劝她去看看奶奶。

发来的奶奶地址就在这家余时安工作的医院,住院部的顶楼,那间与十二年前的外婆相同楼层的病房。

秦萦扔了手机,抱住双脚,埋首在膝间,放任自己哭出来。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知道奶奶是不喜欢她的。她期待过爷爷奶奶的爱,渴望过他们能像对待两个姑姑生的表哥表姐那样对自己。

但一次次失望后,她就不再期待。

那时爸妈还没离婚,年年带她回杭州老家,爷爷奶奶却常常对她和妈妈冷脸,可面对两个表哥表姐,他们又明明就是嘘寒问暖慈爱得令人刺目。

她记得有一次,奶奶拿出自己做的酸梅汁,问表哥和表姐喝不喝,他们都不喝,奶奶才拿过来给她,她也倔强的没要。

还有一次,她被表哥和表姐硬拉着玩捉迷藏,乡下的地方,沟沟水水特别多,表哥调皮要躲去田里,结果一不小心滚到水沟里,摔了满身的泥水。爷爷冲过来心疼的搂着他,反过来冷脸指责她怎么尽往小水沟附近躲,多容易摔着人了。

她沉默不语,连解释都不想了。

十几年的时间,爷爷奶奶对自己的冷淡秦萦全都看在眼里。然后,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她也有外公外婆,他们都对她特别好,特别疼她。

妈妈对她说:“爷爷奶奶是长辈,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态度,我们不能顶撞吵闹。”

然而,一年一年,爷爷奶奶对她和妈妈的态度越来越淡漠,他们回杭州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直到后来,爸爸出轨的事情爆发,爷爷奶奶从杭州来到上海,全程维护着那对母子。

就差指着妈妈的鼻子骂了。

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妈妈对爷爷奶奶这么好,妈妈做错什么了呢?而她又做错什么了,那么碍他们的眼?

余时安下班,迅速换上自己的衣服,他跑到走廊的大厅。这是秦萦从前来接他下班常常等着的地方,他环顾四周,没有人影。他赶紧掏出手机,刚按下她的号码,想到她的脾气,又挂断了。

他拧起眉,直接走安全通道。

果然,孤独的身影蜷缩着在哭,就跟十二年前他找到安全通道时一样。

余时安转身关上门,慢慢走到秦萦身边坐下,摸摸她的脑袋,什么都没说。

温热的大掌抚摸着自己的脑袋,很温柔的动作,无声的陪伴着。

秦萦抬起头,哽咽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答应我跟秦家姓。因为我是女孩,他们希望爸爸妈妈的下一个孩子是男孩,然后顺理成章姓周。”

这是有次她无意间听到的,但那会儿她已经不难过了,她只是为妈妈抱不平。

“他们对我跟妈妈都很不好,后来,我连爷爷奶奶都不想叫了,可是妈妈不许,说他们永远都是我爷爷和奶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

秦萦泣不成声:“在他们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没事儿,我不在乎,反正一年也就回去那么几次。而且我有爸爸妈妈,爸爸会维护我,会抱着我安慰我。但是,爸爸也没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奶奶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件多余的,不该存在的物件一样。

余时安用手给她擦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他抱住秦萦,轻声说:“秦萦,去看看她吧。”

抽泣声突然断了。

她在他怀中仰头,不解的目光,含着泪,很狼狈的模样。

“余时安,你希望我原谅他们?”

余时安知道秦萦误解了,换纸巾给她擦眼泪,被她躲开了。他很有耐心,追着她擦,手上的动作依然温柔。

“我不为他们。”他解释,“我是为你。”

脸上是轻轻柔柔的触感,眼泪水还在往外倒,她控制不住。

她有些暴躁,抢过他手中的纸巾自己擦,“那是为什么?”

余时安坐着看秦萦:“要你去看看奶奶,不是希望你原谅。傻姑娘,外人或许不了解,但多年前我亲眼见到过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他心疼都来不及。

“秦萦,我只是不希望你留下遗憾。”

秦萦沉默不语。

余时安给她换张纸巾,她哭得鼻子都红了,头发也散了,可在他眼里,依旧很好看。

他说:“毕竟我们都曾失去过亲人,体会过生离死别的痛苦。秦萦,我是医生,见多了没能走出手术室的病人。他们在生命的尽头看到的是刺目的灯光和穿着严谨、蒙着脸素不相识的医生护士,没能来得及看一看自己的亲人。还有他们的家属,只能等在手术室外,没机会最后跟里面的人说上一句话就永远失去了亲人。”

“秦萦,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亲人。去看看她,求个心安,别让自己若干年后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悔恨。”

秦萦从台阶上起来,余时安半弯腰扶她,等她自己想明白。

“哪怕我还是记恨她的?”她突然问。

他笑起来:“秦萦,不要因为别人的错最后却惩罚到自己。”

她点头,理理头发,对他笑,“我去洗手间洗把脸,我自己去,你别陪我。”

“好,我等你。”

秦萦洗完脸,看到镜子里的姑娘眼眶还是泛着不正常的红,但脸上已经看不出别的软弱的痕迹。

她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被他们看扁。

然后,秦萦独自去住院部。

这条路,她曾经走过无数次。那时,外婆就住在这里,她来来回回的走,也因此对医院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一路找到奶奶的病房,透过门上的玻璃,她看到里面站满了人,有她的两个姑姑姑父、几个表姐表哥,还有那对母子。

秦萦站在门口踌躇,半天都没勇气推开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敲门,握上门把,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

里面的人都回头,看到她,那个女人面色很不自然,反倒是周致林先叫出来。

“姐,你来了?”他惊喜,偏头对床上的人说,“奶奶,姐姐来了。”

周父闻声出来,眼睛也是红红的,“萦萦,来了?快来,快让奶奶看看你。”

秦萦谁都没理,目不斜视走到床尾,视线里,已经苍老的老人正努力朝她挤出笑,右手微微抬起,似在招呼她走得更近些。

几年不见,她的奶奶早已老去。

她走过去,站在边上,却没有去握住奶奶向她伸出的手。

其实高中那会儿,她从美国回来,去杭州爷爷奶奶家看过。她就躲在远远的角落,看着爷爷抱着周致林在家门前的场地上散步,奶奶手里拿着杯果汁,一直陪在边上。

无比温馨和刺目的一幕。

两个人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也尤其慈爱。

那是从未对她有过的好脸色。

所以,她转身就走,从此再没有回去过,也不肯再去见他们。

“萦萦…”周奶奶吃力的探出身,被周父扶住,“你还在怪奶奶吗?”

秦萦几乎落泪,她努力忍住,没吭声,目光落到医院统一的白色被子上。

周父叫了声“妈”,往秦萦脸上看,希望她松口叫叫“奶奶”,却发现她已经避开他们的视线。

周奶奶流泪,泪水顺着脸上的纹路拐了个弯落在枕头里,她声音很轻,双眼执拗的盯着孙女,“萦萦,奶奶对不起你,是奶奶错了。”

秦萦终于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看着眼前的一片白色渐渐模糊。

“萦萦,奶奶对不起你跟你妈妈。”

眼眶泛热,秦萦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也叫不出那一声陌生的“奶奶”。

“秦萦,奶奶都这么说了,你倒是说句话。”

这是大姑姑的声音。

接着,是小姑姑哽咽的声音:“秦萦,千错万错,我们都有错,你就不能满足一下奶奶最后的心愿吗?”

秦萦其实没想到,最后奶奶会向她道歉。

只是,她没有一丝快意,余下的全部都是难过,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情绪。很令人崩溃的,脑门嗡嗡作响,眼前仿佛快速闪过一幕幕小时候自己跟妈妈委屈的画面。

看不清奶奶的脸,她面对这样一个老人,实在做不到冷心,也无法热心。

“这几年奶奶见不到你,这事儿都怨我,怪不得别人。我只有你爸爸一个儿子,当时你妈妈生了你之后再也没能怀孕,我就把错都怪到你头上。”周奶奶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浑浊的双眼望着天花板,“我想你要是个孙子多好。”

“萦萦,这些年,奶奶很想你。”

这句话,扯断了秦萦最后紧绷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