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住自己的嘴,当着满房间她一个都不喜欢的亲戚们露出了自己深藏的软弱。

周奶奶伸手,想给孙女擦擦眼泪,但够不到,她急得连呼吸声都重了,“萦萦,你别哭。”

秦萦用手背擦眼泪,确认自己能见人了,她抬起头,看向周奶奶。

落在奶奶身上的目光是温柔的,她让自己露出笑。

“您好好休息吧。”她说。

周奶奶摇头,再次向她伸出手,“萦萦,奶奶给你准备了嫁妆。前几年奶奶就种了棉花,都给你打成棉被了。乡下的习俗,姑娘出嫁娘家都要准备被子,奶奶给你准备了很多,全部都放在杭州家里你隔壁的房间。”

许是人年纪大了,想得也通了,这才发现一直委屈了这个唯一的孙女。

“还有一张存折,奶奶知道秦家有钱,你不缺钱,但这是奶奶攒下来的退休金,你结婚的时候,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奶奶把卡放在你爸爸那儿,记得到他那儿取。”不直接给孙女,是怕她拒绝,也想最后为自己的儿子孙女做点事,让他们多见见缓和缓和。

“萦萦,奶奶等不到你结婚了,你结婚了就让你爸爸给奶奶烧根香,告诉奶奶一声啊。”

病房里有压抑的抽泣声。

秦萦动了动唇,许久才艰难道:“您别说话了,休息会儿。”

她把包扔在地上,蹲下来,双手终于握上奶奶始终朝她伸出的手。

手上的触感糙糙的,带着岁月的痕迹,也是一双做惯了农活的手。

她曾经期盼过这双手能摸摸自己的脑袋,就像是对其他表哥表姐一样,可从来就没有过。

“不行,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了。”周奶奶握紧秦萦的手,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另一只手也试图握过来,却怎么都没力气,“你让奶奶说完。”

秦萦眨眼睛,把眼泪水都眨干净,她听到奶奶说:“你帮奶奶跟你妈妈也说一声对不起,她是个好媳妇,是我们老周家没有福气。”

她愣住,“奶奶”两个字就在嘴边,然而她努力了多次都没能成功脱口。

“致林,你好好读书,看你姐姐学习多好,要跟她学习。”周奶奶转过头,仍旧握着秦萦的手,一个个开始点名字,大约是知道时间不多,说得很快很快,“毕业了好好工作,要独立了。”

秦萦在床头蹲了很久,蹲得腿都麻了,奶奶依然在说,只声音越来越弱。

然后,声音彻底没了。

病房里接连响起哭声。

她的手还是握着奶奶的,很紧很紧。

最后,秦萦离开病房,眼前有些晕眩,踉跄了一下。

没想到被用力拎住,落入温暖的怀抱。

她紧紧抓住余时安的衣摆,一双眼睛泛红,“我很努力的尝试了,可是到最后我都叫不出‘奶奶’,我是不是很冷血?”

第四十九章

周奶奶的墓地买在杭州老家, 第二天, 周父叫了辆车回杭州。

秦妈妈跟秦萦到的时候, 他手上的手机差点没拿住, 被周致林接住了。他轻咳,掩饰自己的失态。

“你也来了?”周父想叫她的名字,却怎么都唤不出口。

秦妈妈揽着秦萦,点头,“节哀。”

周父看向女儿,她戴着墨镜, 看不清神色, 一声不响的站在边上。

“一起去杭州?”他心绪复杂,十二年来第一次见她, 竟不知是何滋味,“谢谢你,还能来送妈最后一程。”

“你别误会, 我不是为你, 更不是为你们周家,我只为了我的女儿。”

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独自去面对周家人。

周父怔住,呆呆的模样, 半晌, 干笑:“我懂了。”

秦妈妈却摇头:“有句话想对你说,去边上走走。”

“好。”

走开一段距离, 秦妈妈停住,去看自己的女儿, “其实你不懂,有件事没人告诉你,所以你永远都不知道。十二年前刚到美国,因为我们这对失败的父母,因为我们带给萦萦那段糟糕的经历,她每周要靠家庭医生开导才能疏导情绪。”

而秦萦一直瞒着他们,后来才说漏了嘴。

周父震惊,张口艰难道:“我不知道…”

“对啊,你当然不知道。”秦妈妈声音平静,甚至是温柔的,“那会儿你满脑子想的大约都是那对母子。你别误会,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忏悔,周竟寒,十二年后,我只想我女儿好好的。你还有个儿子,或许不会在意,但萦萦是我唯一的女儿,别勉强她,也别把你的某些想法强加在她的身上,我不希望重蹈覆辙。”

说完,她转身离开。

秦萦见妈妈过来,扭过头看,周致林还在,眼睛与她的一样红红肿肿的,却没像从前那样粘着她试图激怒她。

“阿姨,您好。”他犹豫,完全没了嚣张的模样。

做好了被冷遇的准备,一如每次他想引起秦萦的注意,次次失败了一样。

没想到,秦妈妈笑得和善,“你好。”

周致林愣了愣,挠头,“阿姨,您上车坐吧。”

“好,谢谢。”

秦萦跟着秦妈妈上车,一辆商务车,她们坐在最后一排。

周致林给两人关上门,周母走过来,拉他走,“又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了?”低声训斥。

“妈,你别这样,她们能来已经够可以了。”

“你…你就向着人家吧!连你奶奶最后都向着秦萦了,你让我怎么自处。”

周致林沉默,松开周母的手,眼神里是超脱年纪的成熟,“妈,您做错了事,我是您的儿子,我为您还债。”

周母眼皮跳,久久说不出话来。

去杭州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秦妈妈所在的车只有她跟秦萦。

秦萦已经摘了眼镜,昨晚,她在妈妈怀里哭了很久,眼睛很不舒服。

她靠在妈妈肩头闭目养神,听到手机打字的声音,她提醒:“妈妈,车上别打字。”

秦妈妈笑:“这都要管?”

“余时安说的,他老这么对我说教。”

秦妈妈仍旧在打字,想的却是昨天与余爸爸见面的情景。聊了很久,都是不想让女儿知道的。

余爸爸心疼儿子,她心疼女儿,为人父母之心,什么事都说开了,也就烟消云散了。

秦萦犹豫,还是问:“妈妈,您不介意了嘛?”刚才对周致林和颜悦色的。

“不可能不介意,不过周致林跟你一样都没得选,迁怒的事情妈妈做不来。”

“可我就做不到,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他们当年的嘴脸。”她嘀咕。

秦妈妈关了手机,捏一把女儿的脸,换来秦萦不满的抗议,她就搂着压制住。

“做不到就做不到吧,别勉强自己。”

“真幸运,我有个好妈妈。”

秦妈妈笑,没答。

幸运的是她,她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好母亲,但她有个好女儿。

到了杭州老家,比起十二年前,房子新翻修过了。周爷爷周奶奶不愿意住到城里的公寓楼,喜欢守在老家乡下的小别墅,周父就把房子装修得漂亮又舒服。

秦萦的房间在三楼,以前她爸爸亲手布置的。

秦妈妈打开房门,脚步一滞。

“没想到这里还跟从前一样。”她略略看一遍,拿起小沙发上的樱桃小丸子娃娃,“可是,你早就不喜欢小丸子了。”还有所有粉色的东西。

秦萦忽的想起奶奶最后看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慈爱,带着浓浓的懊悔,在向她说对不起。

她走进去,把包放下,坐在床边。

床单是秦萦小时候喜欢的粉色,蚊帐上挂着几个小铃铛。铃铛是新的,金色的铃铛。

那会儿很小,要学会分床自己睡一间房,她怕,爸爸就在她的床头放了个大铃铛,说只要她摇铃铛,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就会进来。

后来回乡下看爷爷奶奶,晚上天暗下来,特别恐怖,她更加害怕,爸爸也在她的蚊帐上挂了一圈铃铛。

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她就很安心。

再后来,她最讨厌的东西之一就是铃铛。

走廊的纱窗开着,乡下的风很大,蚊帐被掀起一角,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房间里好似在唱歌。

秦萦鼻子发酸,爬上床把铃铛全部拆下来放在床头。

“今晚妈妈跟你睡。”秦妈妈看着她一个个把铃铛都拆了,眼圈泛红起来,“萦萦,妈妈这辈子估计都原谅不了你爸爸了,但妈妈还是希望你学会放下,别为难你自己。”

秦萦背过身,悄悄用手背把眼泪擦了,“昨天他说奶奶转到上海的医院有几天了,一直没敢给我打电话,怕我不肯去再也不愿意接他们的电话。直到奶奶快不行了,才希望我最后去看一眼。妈妈,我很矛盾,余时安也告诉我说别让别人的错误惩罚到自己,所以我去了。”

在妈妈面前,她习惯用“他”来代替父亲的称谓,十二年来始终如此。

秦萦打开床头柜的音乐盒,那是爷爷送给她唯一的一份生日礼物。就在她五岁那年,她开心坏了,一直放在床头,即便之后他们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漠视,她也没丢掉。

“妈妈,暂时先这样吧。等这边事情结束,姨父公司都交接完,我想先去一趟美国见见沈云抒,跟她聊聊书店的事情,最好能把她请回国。”

“好,妈妈都支持你。”

周奶奶下葬那天,亲戚朋友都来了,见到秦妈妈和秦萦俱是惊讶。私下里议论的有,明面上指指点点的也有。

无非还是那些,什么生不出儿子,十几年不回家看看真是不孝之类之类。

可她们都不在乎了。

晚上回到周家,已经很晚,秦萦换下衣服,一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散心。

这几天她跟余时安都靠短信和电话联系,那天看完奶奶,她在他怀里哭得很惨,他也陪她到很晚。

她给他打电话,电话很快被接通,里面最先传来的是车子喇叭声,“下班了?”

这几天秦萦忙着周家的事情都忘了余时安是什么班。

余时安坐在副驾驶,看了眼驾驶座的纪成彦说:“下班了,明天是快中午的班。”

“哦,我过几天也回上海了,最近忙吗?”

“挺忙的,上下午手术都排满了。”他揉揉眉心,下班前才结束一个手术,有些疲惫。

秦萦在周家门前的小路来回走,路边的灯很暗,风吹过,两边的作物沙沙作响。

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平静下来,“这么辛苦?要不要晚上给你唱催眠曲?”

“要不我给你唱一个?”余时安笑,被纪成彦哀怨的看过来,他单手撑在车窗,说,“秦萦,给我发个定位,我快下高速了。”

秦萦心跳漏了一拍,故作淡定的追问:“你来杭州了?”

“嗯,来了,在路上。”他说。

她笑:“小说电视剧里都是人到了惊喜才到的,哪有人先告诉还带问地址的?”

余时安也笑:“电视和小说里的男主一定是金手指大开,连地址在哪儿都不问一句就给惊喜了?”

“哟,咱们余医生这么个连手机都不玩的老年人居然懂金手指是什么意思的?”

秦萦吐槽着,心里却甜炸了。

余时安在微信收到定位,直接输到导航,然后才对她说:“有一个比较翻寻的女朋友,我也得与时俱进!”

“你们能不能顾及点单身狗的情绪!”纪成彦忍不下去,叫嚷,“嫂子啊,余时安就一张嘴上下一闭把我喊来当司机,开车的又不是他,你别一股脑感动得痛哭流涕啊!”

耳边是风声,小时候秦萦来杭州老家最怕一个人晚上在外面走,现在一点都不怕了。

她让余时安开免提,说:“来了奖励你一根棒棒糖!”

“这是把我当三岁孩子哄了?”纪成彦问。

余时安睨他一眼:“你不是?哦,没事,提前体验一下当爸妈的感觉,纪宝宝乖。”

纪成彦:“卧槽!”

秦萦知道两人是在逗她开心,很给面子的笑出声,“好,那我等你们来。”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车灯很闪,她跑过去,余时安已经从副驾驶座下来,纪成彦很识相的只在车上打了个招呼。

“你明天不是上班吗?”秦萦抱住他问。

余时安单手搂住她:“所以等会儿还要赶回去。”

“你…”秦萦语塞,说不出话来。

“上海离杭州不远,开车的是纪成彦,在车上我能补个眠。”他转而揽住她的肩膀,低头仔细打量他的姑娘,“瘦了。”

她耸肩,无所谓,“不用另外减肥了。”

“胖点好看。”

秦萦揪着余时安的衣摆:“不好看,丑死了。”

他叹气,亲亲她的脸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对不起,我应该陪着你,但最近手术都排满了,改不了期。”

生命高于一切,他不能自私。

然而,他对得起病人,对不起了他最亲爱的姑娘。

“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秦萦吸鼻子,“你已经开解过我了,接下来就该让我自己面对。”

余时安牵着她,在她等了他一个小时的小路上走,“我的姑娘怎么能这么善解人意!”

“没办法,人美心善。”

“嗯,跟我人帅心美是绝配。”

秦萦笑喷:“余时安,你怎么这么自恋?”

“有吗?”他反问。

她用力点头:“有。”

走到半路,秦萦忽然晃了晃余时安的手,“其实这几天我挺难过的。”

“要我给你递纸巾吗?”

“不要,哭够了,因为发泄够了。”

“那就好。”他依旧没安慰她,与她站在小路边看着灯火通明的周家。

十二年前,秦萦在见过周父后对他说起过杭州的周家。说他们家门前有条很长很长的水泥小路,小路边都是水沟沟,一不留心就会摔进去。

小时候,她被姑姑家的表哥推进去过,所以特别厌恶这条小路。

秦萦顺着余时安的视线看过去,周家的小别墅笼罩在黑夜中,虽然灯火通明,特别漂亮,但从小就不是她喜欢来的地方。

“我一直觉得我妈妈挺不容易的。我爷爷奶奶对她没好脸色,两个姑姑又刻薄,次次阴阳怪气的,我妈妈都忍下来了。”

余时安抱紧秦萦,两个人的裸露在外的肌肤相触,粘粘的,很不舒服,可他们谁都不愿意放开。

他轻声说:“秦阿姨是为了你。”

“嗯,后来我明白了,妈妈都是为了我。”她声音瓮瓮的。

妈妈隐忍的承担了一切,挡住闲言碎语,而她只是遭受爷爷奶奶的漠视而已。

秦萦移开目光:“所以,我也要保护妈妈。”

“你做得很好。”

两人都沉默,余时安换了个话题,“我等你回上海。”

“好。”

已经接近十点,秦萦赶他回去,“太晚了你去杭州市中心定个房间,明天再回去。”

余时安说好,跟她道别,回车上。

纪成彦的手机都快玩得没电了,没好气的问:“就这样回去?”

“嗯,回去了,明天还有手术。”

“真不理解你们这两人,来回四小时就这么抱一抱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