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早已经起来出门上朝去了。

“今日还有早朝?”谢介一愣。

早朝也不是天天都有的,朝臣吃得消,皇帝也吃不消。三日一次,五日一次,甚至是十日一次,历朝历代都不太相同,甚至每次连上朝的人员也不太相同,好比这回是三品之下不能上朝,下回又成了文臣开会。不管如何,基本很少会出现今天上完明天继续的现象。

“说是昨日有很重要的事情未决。”六郎一五一十的回答。

谢介点点头,也对,定都这样的大事,确实是不可能押后讨论,草率应对的。他小舅又是难得的一回倔强,朝堂有的热闹了。

“其实哪怕不上朝,我们家阿郎每日这会儿也起了。”六郎觉得隔壁的谢世子也挺逗的,都有点不忍心戳穿他了,但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免得明日谢世子起个大早,却闹个乌龙。

“他起这么早做什么?”谢介一愣。

六郎也一愣:“大家不都这个点起吗?”

天石见缝插针:【早睡早起身体好。】

谢介是真的睡的挺早的,主要是不早睡他也没事干,以前能出门的时候他还可以去外面逛夜市,如今在家就只剩下吹灯拔蜡了,昏黄的灯光下连看话本都看不出什么意思。

换言之,五更天起床,对于谢介来说其实是刚刚好的。银河系生存指南每天那么早叫他,并不是死板教条的,而是有一套十分科学的睡眠配比,会依据谢介真正入睡的时间和睡眠质量来计算叫醒谢介的时刻。也因此,哪怕深秋的日出越来越晚,谢介也能每天都神奇的迎着朝阳睁开眼睛。

可惜,谢介并不爱讲道理,哪怕知道这很健康,并且已经养成了新习惯,但主观上,谢介还是想赖床,哪怕醒了也不想起:【我又不用做什么,如果我未来几十年的长寿是用被迫早起换来的,那我宁可选择晚起。否则我都对不起我的投胎技巧!】

【但是你已经比大部分百姓和朝臣起的都要晚了。】天石有理有据的反驳,它列了一个数据表给谢介。

大启普通人的生活基本是三更罢夜市,五更开城门。但很显然玩闹到半夜的和早早起来的不会是同一时间的同一批人。

正常人的生活还是很规律的。

四更的时候,各大寺庙的晨钟就会准时敲响,大和尚们一个个睡醒,睡眼朦胧的就要开始做早课了。早课之后,行者、头陀就要准备准备,准时下山去大街小巷报晓了,唤醒江左这座沉睡的城市。

五更的时候,守城的士兵会准时把巍峨厚重的城门打开,让早早等在城门外的百姓涌入。这些人大多都是赶着来城里做些小买卖好养家糊口的农民,以种地为生,卖菜卖面只是兼职。

与此同时,朝中的大臣也早已经候在了行宫殿外,准备进行早朝。是个人都知道,五更上朝。但那并不是说大臣五更起就可以了,事实上,大臣们往往需要三更天就起来,走的早说不定还能赶上夜市的最后一摊。除了洗漱、喝粥垫胃等准备,还得留出路上给上官让道、在宫外候着的种种时间,真五更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这也就是说,上至朝廷命官,下至贩夫走卒,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城外人,想要多混一口饭吃,就没有谁是真的在五更才醒的。

【我不需要混饭吃啊。】谢介觉得他未来最大的苦恼应该是他会不会变成他小舅那样两百斤的胖子,而不是缺饭吃。

天石:【】

谢介懒得再和天石辩论他的不需要天赋也不需要努力的邪门理论,只是抱起飞练就走,给六郎留下一句:“你家阿郎回来之后就告诉他,飞练在我这里,想要狸奴,就来我家吃茶。”

六郎一脸懵逼,这、这算是猫质吗?

猫质本猫看上去还异常的配合,享受的在谢介怀里蹭了蹭,还喵了几声,简直不能更乖巧,让谢介对小仙女的爱又上升了好多。小鱼干,买买买。

天石:【根据一项调查现实,其实大部分宠物只是在假装它们喜欢你,好从你这里获得食物。猫本来是不会喵喵叫的,那只是它们“捕猎”的手段,是基因进化的结果。】

谢介;【你是不是被谁伤害过?!】

朝堂之上,文臣集团内部还在争吵不休,武官站在一旁,并没有说话的地方。本该还在月子里的聂太后垂帘坐在后面,不吭不响,却一直在暗暗表达一个态度,她坚决是不会同意留在江左,偏居一隅的!

朝臣们本觉得让太后垂帘听政有失体统,可是转念又一想,这是未来储君的亲娘,储君太小,肯定还没有办法亲政。早晚聂太后都是要垂帘的,如今就当她实习了。

聂太后父兄在朝中都是小透明一样的存在,如今也是安静如花,恨不能当个不被人发现的鹌鹑。

反倒是一些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从不站队的人,旗帜鲜明的站在了聂太后一边,也不知道她在短时间内从哪里笼络来的这么多青年才俊,为她的决策摇旗呐喊。与主张息事宁人的老臣就差针尖对麦芒的当堂打起来了。

而这次最棘手的点在于,一向不爱自作主张的神宗,也站在了聂太后一边。

不少人都觉得神宗这是护短,帮亲不帮理,简直胡闹。只有神宗自己知道,他是真的觉得他们不能定都江左,不是要护谁的短,站谁的队。

房朝辞昨天一直没说过话,本来今天也不打算说的,可是他紧紧了袖中昨晚连夜写好的奏折。

最终还是一步迈出,行礼,开口:“臣有本奏。”

房朝辞家的曝书会开在七月底休沐,一个天气晴明之日。整个曝书会并不是一日就会结束,而是维持数日的大型活动。不过,达官显贵、文豪大家受邀前来的日子还是集中在第一天,文圈交际的意义远大于借地看书。

由于有太多慕名而来的士子,不管是冲着房朝辞之才,还是冲着云集的名流之名,总之是挤破了脑袋的想要参与房家的曝书会,甚至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

票?

房家自然是不会公开买票的,这会瞬间沾满铜臭味,拉低曝书会的档次。但房家给不少人都发了请帖,而一张请帖最多可以带三个人一同前往,不管是带仆从、带同伴亦或者是带个同窗士子都是可以的。于是,劳动人民的创造力就有了发挥的空间。

可以卖这三分之一的名额,也可以把整个请帖都卖了,来个四人的组团价。好比跟着某大儒学习的寒门子弟,若随同老师前往,便可以省去自己的请帖,把请帖的四个名额都转卖出去。

这让不少手头拮据、但有真才实学的士子解了燃眉之急。

大家也清楚房家肯定知道这件事,房朝辞的沉默基本就等于是默认了这种贴己的方式,还充分照顾到了脸皮薄的寒门的面子,让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觉得房郎仁义。

谢介却在可惜:“这要是你自己卖,得赚多少钱啊。”

谢介也知道现在的读书人的臭毛病,视金钱如阿堵之物,不仅自己弃之如履,还要鄙视其他人的不“清高”,但凡要脸面的人就都不太好意思明面上说自己喜欢钱。哪怕大启已经是历史上商业市场最开明的朝代。

谢介大概是这个奇怪的圈子里,唯一一个敢直言不讳自己就是喜欢赚钱的。可惜的是,谢家曝书会上晒的上万卷的藏书,都是谢介他爹的遗物,谢介若敢以此牟利,不说他会如何被天下人的涂抹星子淹死,他娘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在大长公主心中,驸马死后的清誉与儿子是同等重要的,其实若谢鹤再世,大长公主也未必会这样,但重点是,谢鹤死了,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

为此,谢介一直很遗憾,每在自家的曝书会上看到一个人,就觉得又是一笔钱悄悄离开了他,不仅不赚钱,还要搭进去茶水,真的很亏。

谢介是真的不怎么在乎名声,总觉得那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不能当饭吃,还要注意这个在意那个,活的也太累了一点。不过,在说完之后,谢介又紧接着和房朝辞补充了一句:“当然,在意名声,爱惜羽毛也挺好的,人生在世嘛,总要图点什么,有些人求财,好比我;有些人惜名,好比大部分读书人。我没有指责这是错的意思啊,你别误会。”

房朝辞握拳,抵唇,微微笑了笑:“我也不怎么在乎名声的,我只是暂阶段需要利用它做点事情。”

房朝辞这么说的时候,一直在不着痕迹的观察谢介的反应。

谢介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只想着,真不愧是未来的大奸臣啊,什么都可以利用,不过:“名声能有什么用?”

“唔,一呼百应?如臂使指?”房朝辞很认真的想了一下,“当然,名声也能赚钱。好比我家的曝书会。”

“那些都便宜二道贩子了。”谢介撇撇嘴。

“谁说我自己就没私下悄悄卖的呢?”房朝辞笑的更厉害了,依旧是一张不食人间烟火、仿佛随时可以乘风归去的仙人眉眼,做的事却比谢介可大手笔多了。

房朝辞细细给谢介解释了一下。他给显贵名士的请帖,肯定是他亲自写上了对方的名字,甚至是亲自登门拜访后送出去的,但房朝辞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写所有人的名字,他只是会给出一个统一的模板,找书法好的人誊写多份了事。

不少人觉得这是为了方便拮据的士子低调的卖请帖,是房朝辞一份贴心。但反过来也可以理解为,房朝辞也可以利用这种没有名字的请帖暗中牟利。

“我自己卖,还能一定程度上的控制人员名单,不至于真的放进来不懂事的,冲撞了谁。”

其实真要冲撞了也不怕,大可以把责任怪在私下乱卖请帖的世子身上,房朝辞作为主办人只会从始至终都干干净净,若再深表个歉意,那就是妥妥的高风亮节、大度从容了。

“!!!”谢介再一次刷新了对房朝辞的认知,也再一次佩服起了过去的自己,到底哪里来的勇气觉得他一定能在这个大奸臣冒头之前就摁死他呢?这个人明显长着比干的七巧玲珑心,只有他玩死别人的份儿。

“你怕了?”房朝辞也不知道带着何种心理的问了句。

“我怕什么?”谢世子挺起小胸脯,挑衅的看了眼房朝辞,“你若是给我下套,就不怕我把你这些事都嚷嚷出去?我可是拿了你的把柄的。”

“对,你拿了我的把柄,一定要好好利用啊。”房朝辞笑眯了一双风光霁月的眼睛。

“那你还不快来巴结巴结本世子?说不定我心情好,就忘了呢。”谢介也算是个戏精了,一个人都能脑补出一场大戏,更不用说如今有个干什么都特别配合他的房朝辞。

房朝辞顺势捞过了谢介的手,给他捏起了小臂,书经通脉,按摩放松。

“爷您看还满意吗?”

“凑合。”谢世子很矜持。

不等两人继续,外面已经有了响动。谢介今天是一大早喝了粥就跑来房朝辞家“帮(添)忙(乱)”的,两人一起吃了朝食,又聊了一会儿天。第一波客人也该到了登门拜访的时间。

第一批到的自然不可能是自持身份的大家,却也不会是身份过底的寒门,大多都是和房朝辞有点交情、比较相熟的朋友。

其实就有东海展家然字辈的嫡孙,展豁然。

展豁然,人如其名,是个极其侠气,又不免有些跳脱的青年,走到哪里都是一派大大方方、爽朗义气的样子。来房朝辞的新居,和进了自己家也没什么区别。伴着几个同圈子的世家子弟,一路有说有笑,高谈阔论,远远看去,正是时间再难复制的意气风发。

走过前院时,展豁然一抬头就看到了飞练。身为房朝辞真正的多年好友,他自然是认识这只狸奴的,说是房朝辞的掌中宝都不为过。

而如今这掌中宝,正心甘情愿的驮着一只莫名就能从它脸上看出点狐假虎威意思的凤头鹦鹉,那作威作福的派头,别提多逗趣了。

展豁然不免多看了几眼。

但不等他问引路的女使这鹦鹉哪里来的,就见那个贱嗖嗖的鹦鹉已经极其敏锐的抬头,看向了他,带着飞练一起,两双眼睛,傲慢又警惕。

“看什么看!”二爷这话明显是谢介教的。

展豁然不知道,还以为这鹦鹉成精了,竟然会骂人,觉得而更好玩了。一群华服青年也难免跟着好奇,甚至有好事者追着问:“看你稀奇啊。你在做什么?”

不少人都在等着听二爷驴唇不对马嘴或者反驳不上来的笑话。

结果却听那鹦鹉跟着就说了句:“没见过鹦鹉吸猫吗?瞧你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少数民族南下:这个灵感来自教科书真事,把五胡乱华,改成了少数民族南下。除了微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瞎瘠薄乱改,一点都不尊重历史真实的行为。

_(:з」∠)_三合一,彻底被榨干。

☆、第30章 第三十份产业:

谢介和房朝辞联袂而来时,正听到二爷在中气十足的骂别人没见过世面。

很显然的, 这欠揍的句子也是谢介教的, 或者说是二爷自发自主的和谢介学的。这一人一鸟、一主一宠, 没事干就爱在堂前厅下吵架,一个话唠, 一个碎嘴, 简直是棋逢对手, 不知疲倦,能从早上一起来, 吵到晚上熄灯睡下。这样频繁对掐的结果就是帮助二爷成为了吵架中的战斗机。

它就像是一块瓜瓤, 充分吸收了与谢介每一次争执中的精髓, 然后还能灵活的学以致用,怼谁都无所畏惧,偏偏还让别人拿它毫无办法, 简直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凶残程度。

但谁让它是世子的鹦鹉呢,当然还是选择原谅它啊。

今天第一批登门的这群小年轻, 还并不知道二爷是谢介的, 但就冲二爷能在房朝辞家,站在房朝辞的爱宠脑袋顶上, 就足够他们分析出这鹦鹉定也是来历不凡, 不能轻易招惹的。

两只动物和一群人类秉承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精神,在前院阳光最好的地方对峙了半晌。

直至飞练忽然说动就动了起来,一道白色的残影之后,就只能看到飞练带着那只神气十足的鹦鹉一起飞奔到了长廊高处的某个身影那里。往日里对谁都不稀罕搭理的漂亮狸奴, 用一种前所未见的撒娇态度,蹭到了某人脚下。来来回回的走八字绕腿,喵了一声又一声,缠绵到不可思议。

众人也是这才发现,那边的廊下已经来了人。

个子最挺拔绰约的,自然就是这家的阿郎房朝辞了,玉冠束发,仙人之姿,哪怕同为男子也要为他倾倒。

但今天在场的人中,最引人瞩目的却不再是往日里众人焦点的房朝辞,而是房朝辞身边一身柳染色黑边襕衫的小郎君。个头不高,却气场十足。弯腰抱猫那一刻流露出的欢喜模样,即可入画。他没有笑,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却偏偏能让人感受到他热烈的情感,恰一丝写意留白,让人恨不能把全世界都捧到他的眼前,而他需要做的只是理所当然的接受。

以前提起“要你的东西,就是给你面子”,总会让人下意识的觉得这人该去治治脑子,可如今才觉得,原来这世间真的会有这样一种人,会让你觉得他若能收你送的东西,便真的可以因此心生欢喜无限,发自肺腑的想要给予更多。

直待展豁然轻咳了一声,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不约而同的选择用整理衣饰来遮掩前一刻的失态。

等有人发现这小郎君的相貌好生眼熟之后,才算是真正的破了障。怪不得刚刚起就觉得那鹦鹉讨人厌讨的特别眼熟,现下总算是破了案。那不屑的神态,那毒辣的言语,可不就是豚儿之名响彻京师的公主子谢介的再版嘛。

沉寂三年,谁也没想到谢世子会以这样夺人摄魄的模样再次重新出现在人前。以前单知道在样貌上继承了谢鹤与大长公主所有优点的谢世子长大后定是不流凡俗的,但没想到如今长大后的他可以好看到这种程度,超越了想象的那种。

谢介昔日问钱甲的那句“那房朝辞能有我好看?”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自恋,而是他确实长的很好看,而且是越长越好看。谢介也不会矫情的说什么“我才不想长成这样呢,我想让人看到我的才华”诸如此类,因为他根本没有才华。这点谢介比谁都清楚,也很想得开。能当个一肚子草的绣花枕头,总好过当一个一肚子草的草垛,对吧?

不过呢,谢介这个人的脑回路和审美都有点问题,他虽然也承认自己长的好看,却还是更喜欢房朝辞的外貌和气度,那才是他的理想型。奈何他的底子是爹妈给的,改不了,只能望房兴叹。

房朝辞转头,朝着谢介笑了笑,不止一点都不介意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和衙内谢介关系好,甚至有种恨不能让所有人知道的宣告主权之感,他还特意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低柔的问了句:“你看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呗。”谢介一副标准的登徒子模样,至少不会输给二爷,“小娘子就从了本世子吧哈哈。”

“好啊。”房小娘子是连一点挣扎都没有的。

这反倒是让谢介觉得没意思了,这种“调戏”,就该房朝辞激烈扎挣,他百般逗趣,才能对路嘛。房朝辞这么简简单单的就从了,毫无成绩感啊。他果然是个大奸臣,特别知道该如何把握人心。

那边的众人则是联想了一下房朝辞如今住的地方,也就明白了谢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人大多都认识谢介,哪怕没见过真人,至少也听过谢介过去的丰功伟绩,能被历任皇帝惦记在心尖的人可不好惹。可惜,谢介却对于他们大部分人都眼生的很。除了展豁然还有一些眼熟以外,谢介几乎叫不上其余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所以,在跟着房朝辞迎上去之后,谢介就没再开过口。只是微微昂着下巴,骄矜的在房朝辞的一侧,站在高处俯视着包括展豁然再内的所有世家公子。

别人因着谢介这一副明显生人勿进的样子,暂时也不太敢和他搭话,哪怕他再好看也没用。

只有展豁然不惧“严寒”,热衷于挑战高难度,好像对高岭之花一样的谢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连和房朝辞的客套寒暄都省了。一上来就直直的看着谢介,眼神清澈,看人看的正大光明,不见半分令人讨厌的油腻,能很直白的从他眉眼间看到他的喜欢,那种毫无邪念的喜欢。

“这位便是谢世子吧?许久不见,您又长高了不少呢。”

谢介对展豁然有印象,也是因为在京中的宴会上每每碰上展豁然,这位展郎君总会说两句谢介特别喜欢听到的。

如今依旧如此。

谢介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回了四个字:“好久不见。”

就是这么简洁,多施舍一个字都没可能。对外对内,谢介可以是彻头彻尾的两个人,就和有双重人格似的。四个字,已经是比对别人要好上不少了。

谢介表情淡淡的,可眼底因为听到自己被夸长高了而充斥的小开心是骗不了人的。展豁然勾唇笑了笑,又准备继续开口。

房朝辞却动了,看上去是要和展豁然说话,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愣是很有技巧的错开了展豁然和谢介俩人:“多日未见,你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

“去去去,见你我都快见烦了,还偏偏一次比一次的有风采,我才不想和你说话。”展豁然与房朝辞十分相熟,从这份毫不客气的“嫌弃”里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对损友。两人之间那份自然而然的嬉笑怒骂,是一旁人想学都学不来的。

展豁然还想要绕过房朝辞去和谢介搭话。

房朝辞却已经借着一个很自然的动作,拉着谢介走在了前头,带着一群人去了花厅。

从背影看去,一个箬竹锦袍,一个柳染襕衫,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并肩走过水榭歌台,盎然秋意,仿佛再没有比他们更加般配的存在。

箬竹和柳染,其实说白了就是深浅不一的绿色。谢介和天石学了个原谅色的说法,促狭的非要房朝辞穿上。结果定睛一看,房朝辞穿上那一袭青衫的效果不要太好,真真的君子如竹,风过不折。既有傲骨,又有胸襟,反正是怎么看怎么好。谢介就也学着穿了一身,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在配合展豁然刚刚眼睛里的欣赏,谢介更加笃定了以后可以考虑就这么穿的模式,先让房朝辞试,好看他就也搞一身差不多的。

一群青年鱼贯进入花厅,分桌而坐。

不等房朝辞招待,展豁然就再次把话题对准了谢介,明知故问道:“世子和朝辞关系很好吗?我以前怎么都没听说过?瞒着我,可就太不讲义气了。”

谢介坐在房朝辞的旁边,撸着怀里的飞练,忽然有点不太想让别人知道他和房朝辞其实也不过是才认识不久,关系好起来更是只在这几日。于是他蹙眉,不耐烦的回了展豁然一句:“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咱们很熟吗?”

怼完,谢介就有点后悔了。他说话一向是不会客气的,可是展豁然并不是他家的人力,而是房朝辞的朋友。他这么不客气,房朝辞肯定不好做。

不等谢介想个拙劣的圆话手段,那头的展豁然已经神奇的笑了。

被人怼了,他竟然还乐了。谢世子表示,真的不是很懂这些脑子有坑的世子家。

“咱们以前不熟,如今发现有了相同的朋友,就可以熟起来了啊。”展豁然是真的颇有一种越挫越勇、永不言弃的精神的,当然,这也可以解读为——厚脸皮。他从小就喜欢和好看的人玩,也不是要和对方做什么,就是单纯的喜欢好看的东西。他阿娘总说他约莫是生错了时代,若能生在魏晋,一定可以被很好的满足。

房朝辞亲自端了一盏花茶到展豁然嘴边,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展豁然一瞬间就消停了,态度还是那个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值得他过心的洒脱态度,但却明显能感觉到他不敢再和谢介没话找话了。

谢介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对展豁然是有不错的印象,可那并不代表着他愿意和他当朋友。要是愿意,早以前他们就是朋友了。

谢介和展豁然都算是站在大启金字塔顶端的少年公子,应该有很多共同点,但是在谢介来看,他们之间其实是完全不同的。有那么一道谁也看不着但却真实存在的圈子,把他们划在了不同的两边。一边是传承百年、钟鸣鼎食的世家子,一边是家里才堪堪发迹几十年、泥点子还没洗干净的宗室子。哪怕他们同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长大,谢介也还是觉得他们打从骨子里就不相融。

说真的,谢介宁可听老叔和顾翁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也不太愿意和眼前的这些人没话找话。

谢介说不上来是他好,还是世家子好,也没有看不起哪种生活方式的意思,不自卑也不傲慢,只是单纯觉得他们聊不来。一如谢介觉得他和那些真正能干出当街强抢民女、狎妓冶游的衙内也聊不来一样。

圈子不同,就还是别硬融了。

房朝辞很自觉的担任起了吸引火力的重担,不管谁来和谢介搭话,他总能巧妙的在几句之内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

没一会儿,客人也就陆陆续续的到。

有了房朝辞,谢介自然就可以安心的坐在一边,撸猫逗鸟,假装岁月静好,不管来了谁,他都只需要坐在那里就好。不喜不怒,连笑都不需要。

谢介是公主子,单从爵位上来说,全场他最大,只有他赏脸和谁说话的份儿,没有哪个没眼色的敢主动凑上来尬聊,又或者是挑衅。

谢介来之前,其实还是稍稍脑补了一下的,类似于有人跳出来说“晒书这等风雅之事,怎么混进来谢介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然后他该如何如何把脸打回去的情节。

可惜,现实是他想太多了,还没有那么脑残的人存在呢。只一听到谢介的名字,这些人就都怂了,一副溜了溜了的样子,仿佛生怕被谢介欺负的感觉。对谢介是要多小心有多小心,就差把他当做寺庙里的泥塑佛爷给供起来了。

这样的待遇,自然也与如今的情势有关,大家能够不用继续南下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全靠谢介的娘,他们除非疯了,才会与谢介为难。

等名士文豪到了,就更没有谁敢去招惹谢介了,因为明显的大佬们都和谢介有交情。

这点到也蛮好理解的,江左、京城的文人圈就那么大,能在文人圈里杀出重围的人总是凤毛麟角的。房朝辞曝书要请人,肯定要把大家们全请了,除非是政敌,否则少请了谁都是一桩得罪人的事。而谢鹤作为当年的大启第一人,和他相熟的朋友,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基本都已经是如今圈内的中流砥柱了。简单来说就是房朝辞请的青年一代,谢介未必认识,反倒是腕儿越大的人,他认识的越多。

张口叔,闭嘴伯,好像整个曝书会上就是谢介的亲戚聚餐。

这些叔伯对谢介自然也是照顾有佳,不管他们生前与谢鹤的关系到底如何,如今但凡想要提高身价,就势必要和神格已经不可动摇的谢鹤扯上关系。而想要造成自己和谢鹤关系很好的假象,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从谢介这里曲折迂回。

不管是对谢介怒其不争的训斥,还是拉着谢介亲近友好的问询聊天,都算是一种扯上关系的手段。

当然,也有真的和谢鹤关系好的。

对于这类人,谢介往往才会多给个笑脸,问候长那么一两句。不过也不算特别亲近就是了,毕竟他们是谢鹤的朋友,不是谢介的。谢介也自认为和这些叔伯没有话题可聊,他知道他们对他的期望,也知道他一辈子都完成不了他们的期望。

其中尤以谢鹤生前的老师,桃李满天下的海内名士陈老为最。老爷子都八十了,还在一门心思的想要揪着谢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爷子就是江左人,一辈子没做过官,只在江左开了一座四海闻名的书院,培养了不少高官,其中最拿得出手的代表就是谢鹤。至于老爷子自己为什么不做官,这里面的原因就很复杂了,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得清楚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老爷子不做官不是因为他淡泊名利。这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他若真的无欲无求,那他就是个神仙,而不是山长了。老爷子也不信真有人能无欲无求,一直很反感所谓的灭人欲的说法。

陈老年纪大了,体力不济,这次房朝辞的请帖他虽然收下了,却没亲自来,只是派了身边最近的关门弟子。

这关门弟子算是谢鹤的直系师弟,也就是谢介的师叔。师叔姓南,是个很有名的才子,不过只专注于做学问了,并没有入仕。南师叔对待谢介的态度就像是一个十分客气的陌生人,他们之间也确实是陌生人。往日里唯一的交情就是在陈老那里见面之后互相点个头。倒是谢介出事后,南师叔代替陈老几次上门探望,可惜谢介对此全无印象。等谢介醒后,南师叔就没怎么来过了,倒是不忘把各种补品如流水一样的送进谢府。

南师叔其貌不扬,却有大才,年纪不大,却是出门在外能代表陈老的关门弟子,与谢鹤同辈,在这一群里人也算是地位超然。

他对于在房朝辞的聚会上见到谢介很意外。

谢介也对于在房朝辞的宴会上见到他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