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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上已没有什么力气了,却又不肯让他帮着写。他只好退得远远地看着,私底下禁不住哭了好几回。

——这太痛苦了,母后显然已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写东西时身子都不能坐正,她又不让旁人在身边留着,就歪歪斜斜地倚在榻上写。

她写上几个字便要歇上好一会儿。有时候,写着写着眼皮便坠下来,却又强撑着睁开来继续。谢晗看到母亲每次提笔蘸墨时眉头都蹙得极紧,眉心里蕴满了病痛带来的苦痛,可她还是在继续写着…

谢晗猜想,那是写给皇兄的东西。皇兄不肯过来,她就只好这样写给他了。

他拦不住,拦不住任何一方的一意孤行。被夹在中间,就像是一支撑在巨石与地面间的树杈,每一瞬都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压死。

此番又过了好久,太后搁下笔,睡过去了。

谢晗赶紧上前把她刚写的东西收拾好,以免她一会儿犯着病醒来信手撕了还要重写。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好几页纸都湿着,张惶地抬头一看,才注意到母亲脸上挂着泪痕。

他心里一阵慌乱,一边避着不看内容,一边手上迅速翻着。终于找到了写着称呼的那一页,右侧最初的四个字是:吾儿阿昭。

果然是给皇兄的。

谢晗心中一阵酸涩,将这几页纸折齐了收进袖中,决定再往紫宸殿去一回。

他踏出寝殿,正在侧殿里歇着的阿测跑过来,伸手要他抱:“父王。”

“…阿测。”谢晗轻一喟,没有抱他,只蹲下|身子跟他说,“你乖乖在这儿等着,父王去找你皇伯伯一趟。”

“好。”阿测点点头应下,谢晗又站起身继续往外走。

天已经黑了,但仍能看出是阴天。天上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若努力去看,则能看出色泽淡淡的灰暗云团。

不知是不是这些天都是这样灰着,谢晗已经很久没心思在意这个了。他一路走得浑浑噩噩,宫人们显也都知道他近来心情不佳,避让行礼时连声音都很小。

他走到紫宸殿的时候,殿里的灯火还亮着,可门口的宦官却告诉他说:“陛下已歇息了。”

“滚。”谢晗扫了他一眼便提步进了殿门,自有宫人还想上前挡他,只与他冷若寒冰的目光一触便不得不退下了。

陛下本也没说要强将七殿下拦住,只是他们看陛下近来多有不快才在这里挡七殿下的。但若真惹恼了七殿下,对他们也绝无好处。

谢晗迈进内殿殿门,驻足看去:“皇兄。”

皇帝搁下笔,一喟。谢晗将手里的东西呈了过去:“这是…这是母后写给皇兄的,似是还没写完。我看她睡了,就先拿过来给皇兄看看。”

皇帝没说话,将那几页纸笺接过,心中自然明白七弟心里的焦灼。

七弟和他到底是不一样的。七弟纵使这几年也常和太后较劲,但之前终究还有数年的母子情分。可他…

他也不知自己该说有还是没有。只是现下身在皇位上,他自知不去见太后为好。他不能让旁人觉得他还念着与太后的情分,若不然,曲家难免从中读出些许希望,到时候他们再做些什么斡旋安排,此事便更加麻烦了。

一壁在心中盘算着轻重,他一壁读起了母后写的东西。

竟是亲自向他道歉了。

信中的内容有些乱,许多地方前言不搭后语,似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的。从他出生开始一句句往下写着,有些是他知道的,亦有许多是他不知道的。

有一段的笔触犹犹豫豫,说的是二十五年前后宫中的种种斗争。在最后,母亲到底承认了,因为那阵子的事情,她在之后的许多年里都没能把他当儿子看。

他仍是不太懂母后的这种想法,母后说那时的日子太难了,后来境况好转之后,她便觉得所有和那时有关的人和事、物皆是不堪的。

那时与她斗的嫔妃被她收拾掉了、嫔妃肚子里的孩子也被她收拾掉了,连她自己身边亲近的宫人都直接换了一批…但只有他,他是皇长子,她不能对他做任何事情。

所以她把他塞给了当时的太后。

谢昭读得心里五味杂陈,之后再读到表示愧疚的部分,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母后说,打从病了、疯了之后,许多事情反倒看得更清楚了,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年的这些刻薄狠毒,是她错了。

——这般认错的情况,在数年前,谢昭还是想象过的。

那时他想的是,自己有一天可以足够强大、足够好,让她不得不承认更看重七弟是她错了。可时至今日,他心里竟已连半丝半毫的波澜都起不来。

她承不承认是她错了,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她是否认可他是个好皇帝,于他而言也不重要了。

他将尚未读完的信放在桌上,看向谢晗:“你回去吧。”

“皇兄!”谢晗眉头紧锁,到了嘴边的劝语在扫见他的淡漠时又狠狠咽下,改口只说,“皇兄能不能让皇长子…”

“不能。”皇帝平淡地睇着他,静了会儿道,“阿沅已经睡了,别扰他。”

谢晗一阵沉默后长揖告退,谢昭自顾自地又坐了须臾,也起身往外走。

天确实已很晚了,六格院里安安静静的。目光穿过月门能看到两旁的侧院里还有灯亮着,想是有宫人还没睡,但正院这里,已经一片漆黑了。

正值夜的豆沙和杏仁见过礼后即刻要掌灯,皇帝抬手制止了,低声吩咐她们点个小烛台放进屋里便好,而后先行走了进去。

正值阴天,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直至烛台送进来,他才借着光亮走到榻边,低头一瞧,母子三人都在榻上。

阿杳睡在当中,雪梨则只在榻边睡着窄窄一条,阿沅…阿沅滚到阿杳脚下去了,和阿杳睡得脚对脚,头则在床榻那边。

这小子忒不老实了。

他哑笑着想把他抱起来放正,刚一伸手,广袖一撩倒把雪梨蹭醒了。

雪梨睁睁眼,光线太暗,她愣是看了半天才看出面前确实有人:“陛下?”

她把阿杳往里推了推,自己也往里躺了些。皇帝便得以躺到她身边,一语不发地揽住她,过了会儿,才察觉到她好像在屏息。

“怎么了?”他轻声问她。

她明眸望着他:“陛下怎么了?”

黑暗中,他静静的一声叹。

他也说不出现下究竟是怎样的心绪,似乎并不在意太后的病情,又似乎有那么点难言的哀伤。总之…就是心里有一些发空,像是有要紧的一块正行将离去。

她忽地伸手推了推他,他一怔。

“走…我们去南厢。”她打着哈欠,手一撑他的胸口坐起来,压音又说,“我陪陛下待一会儿,别吵着孩子们睡觉。”

他点点头,二人就一同下了榻。

雪梨挺着肚子拿着烛台还小碎步跑得挺利索,谢昭低头一看急了:“穿上鞋!”

“没几步路!”她说着已迈过门槛穿过堂屋,再一迈就到那边的厢房了。

他沉着脸跟着她进去的时候,她已翻到榻上去盘坐着,抱着枕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小模样…

谢昭站在榻前抱臂冷睇着她,想再就她不穿鞋就跑的事说她两句,她先一步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坐嘛官人,奴家错了行不行?”

谢昭额上青筋暴起!

方才的沉郁还在心头未散,又被她这样子弄得难免想笑。他这心绪复杂的,都快复杂成过年时刚出锅的排叉了。

她还接着拽他:“坐嘛坐嘛,有什么不高兴的跟我说…你饿不饿?饿了我给你做吃的去!今晚我自己做了个酸菜肉丝米线,清爽味美!”

南屋的一扇窗并未关紧,她娇滴滴的声音一直飘出去。

窗外的墙根下,豆沙听得直打了个寒噤,然后就笑,低低打趣说:“真够腻歪的!”

她被拨到阮娘子身边的时候,阮娘子还只是个御膳房的宫女呢。这几年下来,豆沙清晰地感觉出雪梨越来越能拿住事,只不过一到陛下跟前吧…就这样!

豆沙听着里头的动静笑了阮娘子好一会儿,末了觉得自己得进屋守着皇子帝姬去——看样子阮娘子今晚是要这么跟陛下赖着了,那边小孩子得有人看着,不然滚下去摔着就糟了。

她走了两步,却见一同当值的杏仁没动。

“…杏仁?杏仁!”她连唤了两声,杏仁才回过神来,望一望眼前半开的窗,扭过头来跟她进屋。

第160章 生死

十月末,皇帝的二十六岁生辰刚过两日,长乐宫中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哀伤。

皇太后曲氏昏迷着,她睁不开眼,但也能隐约听见御医说的话。

御医叹着气说,此番大抵是不行了,现下只是用参汤再提一口气。

身边有几许哭声,有宫女宦官的,还有谢晗的。

长长地缓了几口气后,皇太后勉强挣了眼:“阿晗…”

“母后。”谢晗赶忙上前,跪到榻边静听吩咐。

皇太后复缓了缓气:“你皇兄…”

“已差人去紫宸殿回话了!”谢晗眼中泪如雨下。他的心突突跳着,每一次都击出许多不安:差人去紫宸殿回话了是不假,但皇兄会不会来,他不知道。

皇太后一声长叹,阖上双眼,心底说不出的自嘲。

谢昭,她的长子,她也不知还能不能把他看做“儿子”。不过…罢了,纵是不能,也是她自己一手酿成的。

她已经为这个愧悔许久了。最初时,她满心的希望,觉得这一切都还能挽回,时至今日,终于不得不放弃了。

仔细想来,那时满心的希望,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知子莫如娘。她再不喜欢这个儿子,也到底还是了解他的。他早已是大齐的皇帝,他的一举一动,皆是以大局考虑的。

屈指算来,这也是她逼的。

他曾经也是天真满面——如同他的儿子谢沅一样,眼底清澈、笑意无邪地在她榻上爬着。但那时,是她…是她自己对他满心的厌恶,连多看他一眼也不肯,太后有意让他们母子亲近,她却每次都只留他一刻,便立即让人把他送回去。

转眼间,过了二十多年了。她细细回想自己有多少日子是真的把这个儿子当儿子看的…竟然想不出什么。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视他为眼中刺。尤其是在谢晗出生以后,她总觉得只有谢晗才是她的儿子。偏生先帝器重长子,她无数次地为此切齿,觉得谢昭如是夭折了就好了。

那么穷凶极恶的想法…现下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她好像真的忘了,那也是她生出来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实在是伤他太久了。

那些御令卫的死她都是知道的。她明明知道那些都是他的亲信,也知道下这般狠手的是自己的兄长。她这个当太后的,明明一句话就能把兄长拦下来——只要让兄长知道她这个妹妹也是站在皇帝那边的,就够了。可她没有,她冷眼旁观了许多年,甚至在听说他们死状的时候有过快意…

她觉得,那时她一定是疯了。

“殿下。”张康疾步入了殿,在谢晗耳畔禀话,“圣驾已至殿外,但…”

他小心地看了看太后,将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似没有进来的意思。”

“我去请…”谢晗说着就要起身出去,衣袖忽被一拽。

他愕然回头,是皇太后紧紧攥着他。

“算了。”皇太后一声轻笑,心底正涌现的想法与现下的情况撞在一起,让她疲惫不已,“不必去了,他顾虑多,逼他无用。”

“母后…”谢晗抹了把眼泪,却听得身后一阵惊问圣安的声音。

他猛回过头,寝殿门口的一道珠帘外,兄长的身影清晰可见。

“皇兄。”谢晗心下一喜,“皇兄请快进来,母后她…”

他的话突然停了,那身影纹丝不动的样子让他惧意又生。

榻上,皇太后眼底一片黯淡。

他到底是不肯进来的。到了外殿,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连长乐宫的门都没进,指责他不孝。

——她突然觉得自己如此清楚他的心思,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皇太后无声地喟叹,慢慢地将头转向墙壁。

皇帝站在帘外长久的沉默。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实在太狠,可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迈过这道门槛。

因为她而死的人,太多了。

一个又一个御令卫死在曲家豢养的刺客手里,他至今都记得那个被刺瞎双目后仍撑着赶回北镇抚司禀事、而后自尽身亡的御令卫…

正值英年、一身武艺,如不是满心的绝望,他断不会这样死去的。

是曲家,是曲家让他再也看不到一点光亮。谢昭清楚,他们绝不是没本事杀了他,而是故意让他这样生不如死的回来,然后再死给他看。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还有陆勇…

御令卫中,除了卫忱,便是陆勇和他最亲近了。陆勇成婚在当时还是个大事,谢昭虽未能去,但也备了厚礼。

后来他听卫忱说:“得亏陛下没去,喝瘫了几十号人。我直接让他们在陆府醒酒了,不然让外人知道御令卫千户以上的官员现下都大醉着还了得?正好趁这时闹事!”

那时的种种玩笑历历在目,然而那么快,陆勇夫妇皆命丧黄泉。

他记得的,自己在何皎面前许诺会照顾好阿杳,还许诺说,要把杀陆勇的罪魁祸首挫骨扬灰。

那罪魁祸首,纵使说不上是母后,也必定是舅舅,而母后至少是知情的。

谢昭心绪翻覆地想着,脚狠狠定在门槛外。

“皇兄!”谢晗有些急了。他就在榻边,能分明地感觉到母亲每一声呼吸都比上一声更弱。

“皇兄您进来啊!”谢晗怒喊道。

皇帝足下未移,眼皮稍抬看向榻上的人,被弟弟的喊声激得想叫一声母后,却每每这心思一起,就有数张已离世许久的面孔在眼前划着,隔在他们之间。

心,到底不是一日便冷下来的。已经太久了,他当真迈不过去!

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良久,终闻殿中宫女一叠声的:“太后?太后!”

“母后!”谢晗的声音也灌入耳中,皇帝的目光无力地挪了挪,看到母后攥着七弟衣袖的手松开了。

“母后…”他紧抿的薄唇终于松开,“儿子不孝。”

殿内殿外哭声一片,皇帝缄默不言地驻足良久后转身离开。

陈冀江半步不敢远离地紧紧跟着,听到陛下虚弱无力地吩咐:“着礼部料理入葬事宜,即起百日国丧,宫中与各亲王府守孝三年,孙辈守孝一年,旁系守孝五个月。”

“诺。”陈冀江赶忙应下,递了个眼色让徐世水上前跟着,自己亲自传话去了。

旨传出去后还得让御前先把孝都穿上,这个头必须是他们来领、后宫和宫外的在跟上。

六格院,雪梨一听到丧钟敲响,立刻就让上上下下都披麻戴孝了。

这都是早就准备好的。白色或者微黄的粗麻孝衣穿在外面,里面的襦裙则换成素色便可,料子倒可以舒服些。

颜色艳丽的绣纹、珠钗皆是不能用的,雪梨便索性穿了一身从上襦衣领到齐胸裙裙角都只是白色的,给阿杳的那一身倒是裙头上还有点浅蓝色的小绣花。

阿杳还挺开心,照着镜子觉得自己一身白很好看,雪梨赶紧跟她说:“奶奶去世了,父皇很伤心哦,你别在你父皇面前蹦蹦跳跳的,知道吗?”

“嗯,我知道!”阿杳认真点点头,转身又把同样的话叮嘱了弟弟一遍。姐弟俩一起出了房门一瞧,才发现院子里每个人都穿得白白的。

阿沅想,父皇一定是特别伤心的,不然他才不会管旁人穿什么呢!

虽则叮嘱完了孩子,但傍晚皇帝来时,雪梨还是蕴着微笑迎出去的——这大半日宫里一定上上下下都是哭丧着脸的,她还是让他看个笑脸为好。再说,她和太后之前的不快他也比谁都清楚,这会儿让她装大恸作悲伤…太假啦!

她本身也只是有点唏嘘而已,给他看真实的一面就是了,做戏什么的她本来也不拿手。

到了院中,她屈膝一福,皇帝伸手一挡便揽着她往屋里走。

雪梨抬头看看,见他黑着张脸疲惫分明,落座后便倚到了他肩头:“陛下节哀。”

他点点头,短怔了一会儿才看向她,道:“惠妃借着为太后祈福的由头,正式请旨出宫修行了。”

“…啊?”雪梨一愣,谢昭这才想起来先前惠妃提要出宫的事的时候,他正烦心事多,忘了跟她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