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约过去敲纪随州的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她就推门进去了。门一开发现纪随州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和人讲电话。她本能地想要退出来,对方却冲她一抬手,示意她进去坐。

屋子里灯火通明,纪随州的背影看上去格外深沉。他的电话听上去已接近尾声,没再讲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尹约只听到一句关键的话。

“好,我会去医院。”

去医院做什么?尹约还在思考这个问题,那边纪随州已经挂了电话。

但他没有转过身来,依旧挺拔地站立着。尹约就问他:“你要去医院,是不是头上伤口痛?”

纪随州终于转过身来,看上去一切如常。但似乎有哪里怪怪的,尹约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发现一个问题。

他没有看她,应该这么说,他看着沙发的方向,但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

他在看哪儿?

尹约环顾周身,没觉得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她起身走过去,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尹约你过来。”

纪随州冲她招招手,目光依旧不知看向哪里。他这个样子很奇怪,叫尹约没来由地感到害怕。她走到他面前,刚一站定就被对方伸手拉进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她,贴着她脸颊的唇有些许的冰冷。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沉稳,似乎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我眼睛看不见,帮我打电话给老秦。”

尹约初时没反应过来。纪随州就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叫看不见?”

“就是瞎了。”

“瞎”这个词对尹约有特殊的意义,她当时脑子里就跟炸开了似的。怎么可能会这样,纪随州好端端地坐在书房里,几个小时后居然跟她说看不见了。

这是在开玩笑吗?

“没开玩笑。我要是能打电话就自己打了,智能机的麻烦你也懂,我连拨号都困难。”

这下尹约是真慌了,她赶紧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拿过他手里的手机给老秦打电话。电话里她没细说,只说老板要用车。

老秦听到她的声音还想调侃两句,尹约却匆匆挂断了。

然后她去看纪随州。难怪刚才觉得他有点不对,眼睛一直不知望向哪里。失明的人都这样,他凭声音猜测出自己的大概位置,却没办法落到一个准确的点上。

可她还是不敢相信,不死心地伸手在对方面前晃了晃。没有反应,漂亮的眼睛对她的手没有一点反应。

纪随州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慌张,伸出手抓了两下,抓住她的胳膊:“别紧张,老秦一会儿就到。”

明明失明的是他,却要他反过来安慰自己。尹约赶紧收起自己的心慌,追问他事情发生的经过。

纪随州一脸坦然:“不清楚,我正跟人打电话,东西变得越来越模糊,能看到的范围也越来越小。后来眼前就一片黑。跟我打电话的是李默,他跟我谈了谈这种情况。没关系,应该能治好。”

李默是纪随州的朋友,尹约对他有点印象。但记忆里这人不是眼科医生,要是郑铎在就好了。

想到郑铎尹约的心又是一沉。但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么多,还得先把纪随州送院再说。

几天之内,尹约出入市一院好几回,回回都没好事情。她现在对这家医院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心理。

老秦一路上车开得飞快,脸色沉得乌云罩顶。进医院的时候几乎忘了减速,幸好晚上门口人不多,他直接把车开到了大门口。

纪随州刚到,眼科的于主任就从门里迎了出来。他正要下班,接到纪随州这么个大客户,急得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

几个人匆匆去了医生办公室,刚坐下没多久门外有人敲门,尹约回头一看,就见李默推门进来,脸色也是一般。

他跟纪随州谈过,应该清楚这种情况,那他的表情意味着什么,纪随州的情况不乐观是吗?

于主任给纪随州做了一系列检查,那段时间尹约一直坐在主任办公室的沙发里不说话。她想到自己当年出车祸时的情景。

迎面驶来的大货车车速太快,她尽力扭转方向盘,可车子还是不受控制撞到了路边的大树。她一下子失去意识,醒来的时候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她经历过那种慌张和不安,刚开始的时候她甚至想过去死。那件事情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一直到五年后做了手术,生活才重新回到正途。

没想到现在这事情再次发生了。听于主任刚才的意思,纪随州是因为外力撞击脑部导致视神经损伤,才引起目前的失明。

他需要接受手术给神经减压,但后续恢复情况如何目前不得而知。因48小时内手术恢复的情况远大于48小时之后,所以纪随州几乎没做什么准备,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进去之前他还是没忘安慰尹约。他坐在她身边,语调平和地和她说着自己的安排:“我先让老秦送你回去,随你想去哪儿。我的意思是你先回你爷爷家,毕竟有阿姨在,照顾起来方便一些。等手术结束我会给你打电话。”

尹约想说她就留在医院等他手术完,但一想到两天时间即将过去,也没功夫跟纪随州在那里讨价还价,当下就爽快地起身,直接往外面走。

她只希望自己走掉后,对方能安心进手术室。而她只要回家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这个噩梦就结束了。

这个梦做得太长太可怕,她急切地希望从中挣脱出来。

回去的路上老秦依旧没说话,直到车子停稳,尹约都快下去了,他才说了一句:“放心,老板肯定没事儿。”

即便只是安慰的话,在现在的尹约听来也是莫大的鼓励。

她谢过对方进了爷爷家的大楼。因为走得匆忙她只带了手机,无奈只能敲门。阿姨过来开门,见到回来有点吃惊,跟她说爷爷还在房里看电视,尹约就过去跟对方道晚安。

爷爷一见她却有点紧张,劫持事件后他还没跟尹约好好聊过。他想跟孙女谈谈心,生怕她落下阴影。可尹约这会儿什么也不想说,表情僵硬地应付了几句。

爷爷看出她情绪不对,也不敢多问,只叫她赶紧去休息。尹约回房倒在自己的床上,忍了半天的眼泪差点落下来。

但她还是没哭,因为对比两天前,现在的情况已好太多。那时候的她处在死亡边缘,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现在她能安全地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人生已足够幸运。

她想老天爷应该不会这么难搞,既然放了他们一回,就不会再把好运收回去。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和纪随州鼓了鼓劲儿,然后打起精神去洗漱。

睡了五六个小时后,尹约从梦中醒来,一看时间还不到早上七点。再看手机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

没消息是不是就意味着是好消息?

她再也睡不着,匆匆收拾完自己后下楼打了辆车就往医院赶。到病房的时候纪随州还在睡觉,她就出去找当班护士问情况。

护士脸上挂着职业化式的笑容,告诉她手术很成功,但视力不会马上恢复。

“那需要多久?”

“这个说不好,不同病例不同情况,你别太担心。”

别人越叫她别担心,尹约就越担心。纪随州那么傲气的人,能忍受得了自己从此看不见吗?

想想自己失明的那段日子,生活上诸多的不便。放弃学业的无奈,时时麻烦别人的尴尬,纪随州也一一品尝吗?

和她相比他的情况更麻烦。盛世那么大个集团,董事长要是倒下了,下面只怕会乱套。那是纪随州一手创立的心血,要真出点什么问题,他能接受得了?

想到这里,尹约的心又乱了。

她慢慢地踱回病房,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纪随州已经醒了。他眼前还绑着纱布,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一听到脚步声就能猜出是尹约来了。

“你过来。”

尹约坐到他床边:“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就让你坐下歇歇。我这里的事情你不用管,会有人来照顾。”

“公司呢,公司怎么办?”

“裴南和叶海辰会看着。一个破公司,没了就没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尹约听得心里难受。那怎么是破公司,根本就是个庞然大物。她知道纪随州只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可他越这样,她越觉得自己欠他很多。

“是我不好。”

“不关你的事。在那样的情况下,谁都不需要为发生的任何事情自责。之前郑铎的事情我这么劝你,现在我的事我一样这么劝。我们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不该再要求太多。就算眼睛真看不见也没什么,不是还有你在吗?”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初见时的光景。

那时候她以为他是变态跟踪狂,他却直直地凑上来,一本正经同她道:“我不是坏人。”

现在想想他真的是个坏人吗?尹约自己也没有答案。她恨过他怨过他,可是又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他爱他。

这种爱恨交织的感情曾经困扰她很长时间,尤其是重逢之后,白天在公司见他,被他“欺负”“奴役”“使唤”,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她的内心就开始博弈。她甚至主动培养过恨他的情绪,可每次只要他一出现在面前,这种情绪就跑得无影无踪。

如果说每个人命中注定有一劫的话,纪随州就是她最大的那一个。

他说不是还有你在的时候,尹约突然有股冲动,想要过去拉着他的手,不顾一切地跟他承诺:“是,有我在,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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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随州住院后,尹约往市一院跑得更勤了。

说来有些讽刺,纪随州住的是眼科,而眼科从前的两个顶梁柱,一个现在在重症监护室,另一个住进了牢房。

方成就犯的事不算小,听纪随州的意思,即便不死这辈子也得把牢底坐穿。想想他从前的模样,尹约觉得恍如隔世。

她好像从来都不了解这个男人。

倒是纪随州跟他聊了不少,在他们为白陆接生的时候,这两个人居然有功夫在那里扯闲话。一个绑匪一个人质,有什么好聊的?

“聊赵霜啊。”

“聊什么?”

“他承认自己就是赵霜背后的男人。”

“怎么会…那徐知华拍到的照片?”

纪随州轻笑两下:“照片这种东西做不了准,你也说过那只是徐知华的一面之词。即便那是真的,以方成就和郑铎的关系,前者偶尔开后者的车也不是不是可能。你更愿意相信是郑铎还是方成就?”

从情理上来说,非得二选一的话,那还是方成就算了。赵霜和何美希,两个女人都跟他谈过恋爱,最后全都下落不明。

“这个方成就,到底想干什么?”

纪随州靠在床头,指挥尹约给自己拿东西,从喝水到吃饭,现在的他几乎全靠尹约照顾。

尹约想想觉得奇怪,有一回给他削苹果的时候就忍不住问:“你不是说不用我操心,有人能侍候你吗?”

“她们不如你好。”

“专业保姆还比不上我一个业余的?”

“你跟她们不一样。”

要不是看他在眼瞎的份上,就冲他脸上露出的那种迷之笑容,尹约就能把手里的刀直接划他脸上。

仗着长得漂亮,纪随州这个浑蛋简直无法无天。

但这会儿她却没办法对他发脾气。赵霜啊,怎么也算是她的妹妹,哪怕只有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尹约也不想错过。

“他有没有说他把赵霜藏哪了?”

“藏?你觉得赵霜还有可能活着吗?”

尹约神色顿时紧张起来,纪随州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这种变化,转头又安慰她:“搞不好真活着。要是死了,他也没必要瞒着,直说就是了。”

“他可能不愿意承认自己杀了人,毕竟从目前来看他身上还没背杀人这条大罪。只要不杀人,他这条命就有可能保住。”

纪随州接过尹约递来的杯子,轻抿一口:“可那时候我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准备再活下去。我给他埋炸药的时候检查过那些东西,都是真货。随便哪一包点燃,我们都得玩完。他连死都不怕,还怕承认自己杀过人吗?”

纪随州的这么一句话,提醒了尹约一件事情。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就在h市的滑雪场,她劝借酒浇愁的何美希。当时她说什么来着,她说她连杀人都不怕。

本以为只是一句戏言,可从现在的种种迹象来看,何美希搞不好真的卷入了什么无法见光的事情中。

可会是什么呢?

尹约把这个疑问拿出来跟纪随州讨论,对方想了想问:“你跟她关系怎么样?”

“算是最好的朋友吧。”

“从小认识?”

“没有,出事之后才认识的。那时候她常来馆里做理疗,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后来呢?”

“什么后来,后来就做朋友了。一起吃饭,偶尔逛街。她喜欢帮我挑衣服,我看不见的那些年,衣服大多是她挑的。她品味不错,帮我挑的衣服我其他朋友都说好看。”

“除此之外有没有别的事情,比如一起参加各种活动什么的?”

尹约仔细想了想:“那些都没有,我眼睛看不见,不能参加任何活动。”

“那眼睛复明后呢?”

一句话问倒尹约。仔细想想她跟何美希之间,似乎永远都是单独行动。两人没有一个共同朋友,大部分时间都是何美希来找她。当然这也跟她眼睛看不见有关。

“她请你去过她家吗?”

“去过一次,她一个人住。”

“认识这么些年就一次。她在哪儿上班?”

“一家外贸公司,上次去滑雪,里面有一些就是她公司的同事。你问这些做什么,你在怀疑什么吗?”

“确实只是怀疑。”纪随州把杯子往边上一搁,十指交叉靠在床头,“从你的描述里我感觉,你跟何美希似乎没你想的那么亲密。你们是朋友没错,但更多的时候是她参与你的生活。你对她却不够了解。她哪里人,b市吗?”

“不,她家在西部。”

“哪个城市?”

“不…清楚。”

“那你肯定也没见过她的父母。”

尹约无语,她一直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她从小到大交过那么多朋友,大多数也跟何美希一样,只是两个人关系好,并没有侵犯彼此的私生活。

但这种事不能怀疑,一旦被人种下怀疑的种子,那就再也拉不回来了。尹约开始回忆两人相处的细节,到最后才发现,她对何美希居然真的不太了解。

她喜欢吃的食物,穿衣服是什么风格,她具体工作是什么,她甚至不知道她公司的名字叫什么。

如果何美希没有失踪,尹约一辈子不知道这些也没关系。可现在她不见了,尹约再想通过这些去找她,却是束手无策。

她甚至没有纪随州对何美希了解得多。至少纪随州经过调查,知道了何美希的老家在哪儿,知道了她从小到大念的学校,她生活的背景和成长的环境,在一本厚厚的调查报告里详细地列了出来。

只是查得再细,依旧查不到她人在哪里。

尹约突然很想去一趟看守所。

纪随州却泼她冷水:“他不会见你。即便见你也不会跟你说任何有意义的东西。那些都是他的犯罪证据,不可能轻易告诉你。若他真要见你,可能也只是为了看你着急担心却无能为力的样子。你相信我,他心理有问题。”

这点尹约不怀疑,能做出劫持杀人事情的人,心理没问题才有鬼了。

“可我还是想见他,不关为了美希,还有我弟弟。我弟弟的自杀十有八/九和他有关,可警方不会把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除了撬开他的嘴,没别的办法。”

纪随州就笑:“你也说了警方不会管,即然如此他又何必自己说。那样岂非自投罗网?”

尹约侍候了纪随州一早上,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问出来,心情有点不爽。对方再支使她的时候,她就有点不乐意了。

她一消极殆工,对方立马感受到了。

“这么快就没热情了?前两天还一副要为我生为我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