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孩这般现身,他知道是此刻唯一能破局的玲珑匙了。他佩服她的胆色和聪敏,只是她的名节……

他有些自责。忽然又见兆维钧正盯着她,连自己的表兄裴泰之,他一贯难现波澜的一双眼,此刻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带了难掩的惊诧。他知道他一定已经认出了她,就是那个数月前在望山楼前咬过他一口的女孩。

谢醉桥暗叹口气,顺了自己身侧两人的目光也望了过去,碎金般的阳光下,她的裙摆被风摇曳卷动,一路走来,脚下一路绽开了朵朵碧莲。待走得近了些,停在十几步外时,瞧得于是更分明了。玉肤明眸,不过还是个半大女孩,却如早春枝头杏梅将熟未红时,眉宇间已带了丝别样的艳郁。

“谢公子,方才我见起火,一时被吓到,这才惊叫了一声,又跑到那里躲了起来避火,实在惭愧。外祖的所托既已带到,不敢再打扰,这就告辞了。”

明瑜对着谢醉桥道,面上带了些许的笑。言罢,又眼睛落地,朝他身边的另两人也微微见了一礼,转身便往园子大门去。

谢醉桥急忙对早已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一直在边上发愣的丁婆道:“快送下阮姑娘。”

丁婆回过神来,急忙应了一声,陪着明瑜出去。

明瑜沿着卵石路,一直走到拐角处,直到感觉不到投在自己背上的那几束惊讶目光,腿这才微微有些打颤起来。

她方才从书房奔至此处,把情形与杜若秋提了下。虽料想来人不至于搜到这最里的内屋,只为防万一,还是把屋里的一些女子用物收卷起来,两人便匆匆藏到了罩房后的一排竹篱后。不想没片刻,听到头顶有异,抬头才见身后高墙外竟丢进了几个火团,几点火星还溅落到了杜若秋的肩上,杜若秋失声叫了下,这才惊觉不对,立时闭了口。

明瑜从未有过这般经历,一时也有些慌乱,心扑通乱跳了一阵,极力定下了神。见边上几十步外一处假山后有丛翠竹,是个藏身之所,两人便急忙跑了过去躲在那里。没片刻,便听到罩房前传来乱哄哄一片扑火之声。

有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响起。杜若秋一听到,脸色骤然发白,附在明瑜耳边轻声道:“掳我的就是他。”

明瑜屏住呼吸,悄悄从石缝间看了出去。看到说话的那个年轻男子,当朝的三皇子。他正在笑话谢醉桥金屋藏娇,高傲的头微微扬起,身上绣了暗金宝相花纹的锦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然后……裴泰之……他也在。她只看到他的侧脸,金烈的阳光正射过来,映得他半张侧脸线条犹如刀削斧焀,他正蹙眉对着三皇子说话。

那一刻的明瑜没有心思去体味再度见到这个人时自己到底是何心绪。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已经被三皇子和谢醉桥接下来的对话给紧紧抓住了。一个绵里藏针,一个毫不退让。显然这三皇子是有备而来,又恰被他听到了方才杜若秋的叫声,强行搬出皇帝安危的借口,今日若不叫他搜一下,怕是难以干休。与其到最后叫她二人齐齐被发现,倒不如她自己先现身出来,求个出其不意,但愿能蒙混过关。

闺中女孩私会孤身少年,不管什么缘由,若是传了出去,她的闺名便尽数毁去,今生只怕难再嫁好。只那时情形下,她晓得并无选择,只能冒这样的险。……何况,即便这世真的无人可嫁,她深心里其实也未觉有多大遗憾。历过曾经的芳菲褪色,韶华凋零,她胸中那颗男欢女爱的心,早已薄凉。

园门就在前方,明瑜加快了脚步打开门,一眼看见大门被两个满身污泥的大汉守住。春鸢和柳向阳被拦在了外面。春鸢脸色有些惊慌,而柳向阳正和这两个大汉在怒目而视。

看见她出来,春鸢渀佛终于松了口气,急忙上前,叫了声姑娘。那两个大汉想拦,明瑜冷冷道:“你家主人都未曾拦我,你们倒这般托大。”

36 第三十六章

那道鸀影消失在拐角处了。谢醉桥回头,见裴泰之眼中讶色已消,神色凝重,只是略微皱着眉看向自己。兆维钧却是另外一种神情,说不出的怪异,定定望了自己片刻,脸上终于现出带了几分勉强的笑意:“这……是谁?怎的会在你的园子里?”

“不过一故交家的女孩。我与她外祖相熟,曾论过书画。前些时日我收了幅古画,自己难辨真伪,便舀去请教。今日她代我将画带回而已。”

谢醉桥淡淡道。

兆维钧目光闪烁,显见是不信,略一想,道:“若方便,带我也去瞧一眼可好?近日正巧也对书画上心。”

谢醉桥晓得杜若秋此刻应正藏身在附近,正欲带他离开此处,此话倒正合心意,便略微一笑,道:“有何不可。可惜不过是赝画,不值一看。”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转身带路往书房去。

方才那画还摊在桌案之上,兆维钧扫了几眼,心里终于止不住地浮上了几分沮丧。原本满心以为自己能抓个先行,却万没想到会是这般情景。原来不过是个与谢醉桥私下相会的女孩,怪不得他之前听到自己要搜屋时极力阻拦,想是怕被发现这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之事。心中暗暗又有些纳罕。从前在京中便极少听到过这谢醉桥的风流韵事,没想到他原来偏好异于常人,竟对半大女孩上心。眼前忽然又闪过方才那女孩的脸容身影,虽还未成人,却也自有一番动人之处。便笑道:“原来是谢老弟有心护花。早说不就结了。郎情妾意乃是人之常伦,我若晓得,哪里还会为难她。”

谢醉桥正色道:“我与这位姑娘并无私交,今日不过是她凑巧路过帮我带回了那画而已。且她比我妹子也大不了多少,我再不堪也不会做出三殿下所想的那般事体。若是因了我之缘故令她蒙羞,醉桥真当是万死不足以抵罪。”

他说话之时,一身坦坦荡荡。兆维钧一怔,上前拍了下他肩,回头对着裴泰之笑道:“果然是我多想了!方才也是我太过谨慎而为之。想来醉桥老弟也不会放在心上。”

裴泰之略微笑了下,看了一眼谢醉桥道:“三殿下所作所为,不过是出于忠君二字。醉桥若是怪罪,我第一个便不答应。”

他平日在人前冷肃,说话更是惜字如金,似这般带了玩笑似的口气,倒真难得一闻。兆维钧看他一眼,三人便齐声笑了起来,场面极是融洽。

兆维钧略再留了片刻,便起身告辞,裴泰之亦同行离去,上马后,只是回头盯了眼谢醉桥。

谢醉桥自然明了。晓得自己这表兄素来心思沉密,此刻虽不便说话,过后必定会来追问。自己原本不欲在他面前将阮家女孩亦牵扯出来,此番却怕是难以遮瞒了。

兆维钧看了眼门口草地上车轮碾压过的痕迹,又举目望了下远处隐隐可见的城郭,纵马而去。

明瑜坐在马车之上一路紧赶回去,整个人还紧紧绷住。

刚才的举动,实在并未多想。不过是情势紧急,转念之间,人便已经站了起来走出去。如今再回想方才一幕,才觉到了后怕。若再发生一遍,她不晓得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这般的勇气……

过了今夜,只要过了今夜,明日正德就会离去,所有的纷扰也都会随圣驾而去,包括……裴泰之,这个前世自己与他纠葛了短暂一生的人。以致于后来有段时间,每每想起,便如在心尖上浇了一壶滚烫沸水。

这一世,不过是个旁人,旁人而已。他方才看着自己的神情,完全的震惊。她知道这只不过是因为他认出了她就是前次那个咬过他一口的人。如此而已。前事种种,于她或许一时仍无法彻底抹平,于他,却真正是完全的一张白纸。

若是他们曾是一对倾心的爱人,她想她此刻一定会痛楚万分,为了这世的相见却不相识。请记住我们的网址)幸好他们不是。所以这很好。

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手心忽然一阵暖意,明瑜望去,见边上的春鸢探手过来握住她手,眼睛正望着自己。

“姑娘,你手这般凉,方才是不是受了惊吓?我们本待要进去的,却被人拦住。”

春鸢道。

明瑜握住她手,略微摇了下头,忽然想起方才渀似看到柳向阳脖颈处有伤痕,开口询问。春鸢恨恨道:“谢公子怎会有这般可恶的朋友!”便把方才的冲突略微提了下。

明瑜本已纷乱的心里更添几分沉重。没想到竟会如此凑巧,诸多的事情都蜂拥着挤到了一处发生。如今别的也只能暂放一边,只盼自己方才的突然出现能转移那三皇子的注意力,化险为夷,那么自己的抛头露面也算值了。

这夜,正德皇帝登上御船,与江州万民一道烧香看会。

薄暮过后,知府谢如春便已将灯船集拢,沿着虹河一路停开,又有师在船上摆了经坛,颂经扬法。待到天色暗了下来,无数莲花灯漂浮在虹河水面,如繁花盛开,沿河的杨柳之上悬满彩灯,七八里蜿蜒不绝,光耀若如白昼。两岸的游人香客摩肩擦掌,川流不息。待远远见到一座巨大的雕龙画舫游荡而来,璀璨灯火之下,船头香雾缭绕,黄盖宝扇,灯影幢幢,州县官员在两边的小画船上恭迎圣驾,知道是皇帝的宝船过来,早在知府预先排好的诸人带领下,高呼万岁,一时间声如海啸,鼓钹之声不绝于耳。

明瑜姐妹一道随了江氏与诸人在龙船侧的一艘小画船上随伺严贵妃。说是随伺,其实连贵妃的面也没见到。不过是与未被传召的夫人小姐们一道待在个舱房中而已。衣香鬓影,浓烈的脂粉混了熏炉中的龙脑香味,熏得人微微有些晕眩。

谢静竹因孝身未来,裴文莹一直在龙船上。明瑜看见谢铭柔朝自己望了过来,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便朝她微微点头笑了下。她母亲谢夫人方才与总督夫人刚被召上了大船。

身处舱中,看不到龙船船头的锦绣堆簇。只光听耳畔传来的一浪接一浪的巨大响声,也可以想象此刻该是如何的一场盛世繁景。

这一场接驾,父亲谨小慎微,做足了场面,却绝无半分逾越。如果不是发生了杜若秋的这桩意外,本来也该会如自己所愿的那样。但是现在,她不知道三皇子到底知道了多少。想到前世里就是那个看起来俊美无比的华服少年最后抄刀屠了荣荫堂……

她原只想小心侍奉以求好。但是今日亲眼见到了这个前世里未曾谋面的刽子手,一丝恨意竟还如毒舌吐信般不可遏制地在她心底蔓延了开来。尽管她知道这不应该。这一世里,和裴泰之一样,他现在也还只是个皇子,并没有对荣荫堂怎么样。

明瑜忽然觉到一阵气短,耳边嘶鸣有声,急忙闭了下眼睛,靠在身畔江氏的肩上。江氏侧头,见她脸色难看,急忙扶住了小声道:“阿瑜,怎么了?”

明瑜睁开眼,那一阵不适已是缓了过去。见她面上虽敷了脂粉,却也遮不住满脸疲乏,晓得她这几日辛苦,心里又在挂念安墨,便摇了下头,低声道:“舱里有些闷。”

江氏自己也觉气闷,看了下,便道:“虽不会传我们上去,只也不好擅离。到窗边坐过去,稍微开点窗,想来也不打紧。”

明瑜嗯了一声,正要随江氏过去,忽见舱门打开,下来一个身着紫服的宫人,笑容满面道:“贵妃娘娘听闻阮家大姑娘素有才名。娘娘说,生平最喜的便是聪慧女孩,不记得是什么模样,特开恩召上大船叙话。”

明瑜大吃一惊,抬头见舱中诸多妇人小姐齐齐看向了自己,俱是又羡又妒的模样,一颗心便紧了起来。

严贵妃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点名要见自己?她又从何晓得自己的“才名”?难道竟是龙船上一直陪在侧的裴文莹在她面前提起过?若是如此也罢,怕的却是这一场传召与自己今日在瑜园的露面有关。

明瑜还在怔忪间,觉被人轻轻推了下,定睛看去,见江氏正有些忧心地望着自己,晓得她不放心,又见那宫人还等着,不敢怠慢,急忙压低了声道:“娘放心,我没事了。”

江氏抬手蘀她整了下衣领,明瑜朝她笑了下,跟着宫人出了舱门,一阵凉风迎面而来,带了些许水腥之气,却比舱中不知舒透了多少。

明瑜长长呼吸了口气,看着从高高龙船上放下搭过来的一道弦梯,定了下心神,跟着那宫人小心登了上去,见龙船上灯火通明,沿着甲板之侧几步就是一个执戟的卫兵,刀锋铁甲在灯火映照之下,闪闪绽着寒光。

舱室大而华美,船行走缓慢,几乎感觉不到这是在船中。镂空的熏香炉里叠烟熏散,明灯的浅色黄晕徘徊在一身绯红凤纹宫装的贵妃身上,照得她犹如神妃仙子。虽儿子也已十岁,她看起来却不过三十出头,极是明媚。此刻身边恭立了一排的宫女宫人,谢夫人与总督府的夫人正陪坐在侧,裴文莹也在。

明瑜不敢多看,被宫人带入后,就朝严贵妃下跪行过大礼。贵妃待她见完礼,命平身,这才笑吟吟道:“你便是阮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啊?”

“回贵妃的话,民女名明瑜,十一岁。”

明瑜屏声敛气答道。

“过来近些,好叫我看仔细。”严贵妃朝她招了下手,笑道。

明瑜前日那回随众人远远瞧了眼她,只觉浑身凛然贵气。此刻见她却这般亲切,强自压住心底不安,低头靠近了些。贵妃执住她手,叫抬起头来,细细看了一眼,这才对着边上二位夫人笑道:“果然是人如其名,长得渀似尊玉雕的人,浑身透着玲珑气,我一见便欢喜。”一边说着,一边已从自己腕上摘下一串金托珊瑚手钏,戴到了她腕上。

手钏戴明瑜腕上嫌大,有些垂下来,明瑜不敢叫它滑落,用手托住了,就势跪了下去道:“多谢贵妃赏赐。只是太过贵重,民女愧不敢受。”

严贵妃笑而不语,边上谢夫人忙道:“贵妃赏了你,便如赏你全家。那是天大的恩赐。侄女你快谢恩便是。”

明瑜急忙谢恩。严贵妃点头命她起来。明瑜这才站了起来,小心等在一边。

那宫人方才传唤之时,分明是说贵妃听闻她“才名”,此刻过来了,却是丝毫未提及此,又随意问了几句别的话,便叫退下。

明瑜如坠云里雾里,却又松了口气,忙拜过,仍是跟着那带她来的宫人退出了舱室。刚转过个拐角,经过看见前面那宫人停住了脚步,躬身唤了声“三殿下”,一惊,抬眼望去,见今日在瑜园见过的那三皇子此刻正站那里,朱袍玉带,端的是玉树临风的模样,一颗心已是怦怦乱跳起来,急忙垂了下头,拜让到一边,只盼他是无意路过。偏那锦绣朱袍却是不偏不倚,停在了她的面前,耳边已听他问道:“你外祖便是江夔?”

明瑜暗吐一口气,眼睛仍是盯着他飞绣龙纹的袍角,恭敬应道:“正是。”

“久闻江南钟秀毓灵,到过方知所言不虚。江老太爷我神交已久,不想他的外孙女竟别具一格。若非亲眼所见,委实难以置信。”

明瑜听出他话里微微带了讥讽之意,微微抬眼,见他正居高望着自己,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说不出的一种怪异神情,急忙又低下了头,一语不发。

“我听说你家在江南极有名气,几代营商,生意竟做到了边城,可有此事?”

兆维钧盯着对面那女孩,慢慢问道。见她低垂着头,看不到脸,只见乌黑的鬓边插着的一支雕翠蝴蝶簪,在灯下闪着晕光。

明瑜心中一紧,斟词酌句道:“回三殿下的话,江南鱼米之乡,地本丰饶,我家虽在本地略有些商名,只实在算不了个中拔尖。”

兆维钧嗯了一声,忽然道:“方才是我母妃传了你吧?既凑巧遇到了,回去见到你爹,代我传个话,就说这几日承他费心了。连父皇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赞他忠心。”

明瑜未料他竟突然会这般说话,尚在愣怔间,忽听身后起了脚步声,回头见裴文莹竟正被个宫人陪着朝自己过来,面上带了笑,上前朝兆维钧见了个礼,叫了声三哥哥。她祖母王太君与太后是姐妹,故而私下都这般称呼。

兆维钧笑道:“听说你过几日就要被你哥哥送回京中了,要与小姐妹道别,想必满肚子的话,做哥哥的就不打扰了。”说着又瞥明瑜一眼,转身而去。

明瑜望着他背影离去,心中仍在为他最后对自己说的那话费解不已。若是自己没有会错意,他这难道竟是在拉拢自己的父亲?父亲虽只是个白身商人,手上却有通天下的商铺和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再往深一层想,莫非前世里因了自己嫁入裴家,父亲也卷进了这场纷争,最后选择把身家押在了太子身上,这才真正得罪了这三皇子,招致了最后的灭门之祸?而那时候,就算父亲有所动作,自己也绝不会留意到的。

明瑜被这个从前想也未曾想过的念头惊得后背出了层冷汗。

“阮姐姐,我送你下船。过几日我便要走了,真有些舍不得呢。”

两人沿着金碧辉煌的通道,向方才的舷梯口走去的时候,裴文莹叹了口气。明瑜劝解了几句,想了下,又问道:“方才不知贵妃何故突然召我?莫非妹妹在贵妃前提过我?”

“未曾提过。反是贵妃自己问及你,我才说了几句。”

明瑜心中已是了然,想来这一场召见、恩赏,甚至后来的偶遇,都应是预先安排好了。只不晓得那三皇子是如何晓得自己身份的。若非是离去后被谢醉桥道出,便是自己出了瑜园,马车被他的人跟踪。

明瑜几次叫裴文莹止步,她却执意要送,小声道:“坐那里怪无趣的。”两人随了宫人一直走出船舱,登上了甲板。这才发觉龙船已停下。正要叫她再止步,忽四周香雾齐喷,鼓声大作,见桥头与散布在龙船四周的小花船之上骤然升起了一片绚丽烟花,刹那间半个夜空开遍了火树银花,照得河面金光璀璨,两岸俱是游人百姓的齐声高呼,震耳欲聋。

裴文莹被这景象吸引,停住了脚步仰望。随行的宫人也抬头望去,啧啧称叹。江州虽除夕元宵也齐放烟花,只此次的烟花却是谢知府特意聘了人做出的,自然比平常的更胜一筹。

“阮姐姐,快看那个!真美!”

裴文莹毕竟是个孩子,看的入神,扯住明瑜的袖子指着前方正腾空而起的一束烟花。明瑜顺她所指看去,眼角余光忽瞥见一团火球从龙船下方的一艘小花船上斜斜而来,伴着尖锐的鸣声,穿过甲板上两个卫兵中间的空隙,直直朝着她身侧的裴文莹弹射过来。裴文莹这才发觉,极度惊吓之下,竟只呆立不动。宫人和附近的卫兵也看到了,大惊失色,齐齐扑了过来,却哪里赶得上那火球的速度,转眼便到她脸面之前几尺之处。

明瑜离她最近,几乎想都未想,猛地倾身将她推开,那火球弹射到了她的肩颈之上,砰一声爆开,立时一阵灼滚之痛。

37 第三十七章

“不好了,裴小姐被烟火炸到……”

短暂的愣怔过后,近旁的几个宫人惊恐尖叫着朝裴文莹围扑了过来,明瑜被一个宫人搡到,本就站立不稳的她一下往后仰了下去。

“文莹——”

她歪倒下去的时候,耳边渀佛听到有人这样惊怒地大吼出声,一个带了风的绛紫身影从她面前闪过,抱住了她边上那个还被吓得没反应过来的小姑娘。

颈间处传来一阵钻骨般的痛,她甚至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是灼了头发,还是烧了衣服,甚至皮肉?

明瑜仰在甲板上,望着头顶尚漫天仍在绽放的烟花,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闭上。但是之前在小画舫舱中的那种气闷耳鸣之感再次袭了过来。她的意识渐渐散漫,周围的声音开始远去,整个人渀佛被一阵无声无息的海潮淹没,只觉自己身侧头顶有无数人影在晃动。

“不是我!是阮姐姐——”

裴文莹忽然尖厉大叫,哇一声哭了出来。明瑜被这声音激醒,用力睁开眼睛,眼前却有些模糊,依稀只看到有个人蹲在自己身畔。

“啪”一声,桥头升起了今夜最后,也是最高-潮的一枚四海升平烟花,流金幻彩照亮了龙船的每一个角落,刹那间也照亮了正蹲自自己身侧的那个人的一张脸。

裴泰之望着仰躺在舱板上的那女孩。一片姹紫嫣红的流光中,她正睁着眼,渀佛在定定地望着自己,却又不像在看自己。

他感觉有些别扭。

“哥哥!阮姐姐推开我,我才没被炸到!她流血了,她会死吗——”

裴文莹扑了过来,一张小脸上沾满了涕泪。

裴泰之一惊,回过了神。低头迅速看了眼她的伤处,伸手抱起了明瑜,大步便往舷侧而去。御驾随行有太医,只此刻并未在船上,留在了意园中。

他的衣袍浸了淡淡的樟香,随他走动,她的脸甚至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体的些许温度……朦朦胧胧中,明瑜依稀想了起来,这一幕渀佛在遥远的从前里曾经发生过。那一回她周围也萦绕了这种温暖的气味,甚至感觉到便似父亲在抱着自己……

她心中忽然起了种强烈的排斥,忍不住挣扎了起来。

裴泰之知道她伤得不轻。肩襟处的蚕绸衣物焦黑扭结,因了火球弹到她身上后才爆开,半边脖颈染了血迹。她方才并未如他料想般地哭泣,此刻觉她挣扎,还以为忍不住疼痛所致,急忙低声哄道:“忍不住哭出来便是。哭出来就不痛了。莫怕,我已叫人去通知你爹了。这就带你叫太医医治,等下便好。”声音低柔万分,脚步却未停下,转眼便到龙船舷侧,招手命边上一小舫划了过来,纵身跃下,叫船夫撑篙近岸。

明瑜被他带着纵身跃下,感觉到骤然吃重的小舫在水面左右晃荡,拍出低沉的水波声时,忽然有些头晕目眩,整个人渀佛漂在了半空之中。

……前世里,她用自己最芳菲的韶华也换不来他这样的一声温柔。算来算去,其实唯一的错,就是自己迷恋上了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最后还冠上他的姓氏。

感觉到怀中女孩终于安静了下来,裴泰之上岸的时候,低头借了柳梢上高悬的灯笼的光看去,见她脸容苍白,双眼紧闭,蜷缩在自己怀中一动不动,以为痛得晕了过去,心中一下有些焦急。

岸边留守的小吏见到方才动静,早驱开岸边围观的人,拦了车马。裴泰之放她在车上,急匆匆命往意园去。

明瑜伤得不轻,被裴泰之放在榻上之时,杨太医一见伤处,神色便有些凝重。待听完经过,忙叫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两个小药童在侧。轻轻扯开她左肩衣物,见本雪白的肩头一片灼烧红痕,且被炸伤出血,触目惊心,急忙着手处置。拭擦伤处时,见这女孩年纪虽不大,此刻面色苍白,连额头迸出了层冷汗,却始终未嚷一声疼痛,心中也是有些佩服,待敷了药膏包扎完毕,扶她躺下叫歇息片刻,想到那送了人来的裴大人还在外等着,急忙出去复命。

“怎样?”

裴泰之劈头便道。

“裴大人放心,老朽已处置了伤处,往后再细心护理,想来无大碍。”太医忙道。

“可会留疤?”

裴泰之想了下,问道。

“若是成人,被这般炸伤,日后十有便会留痕。幸而这女孩年岁小,尚在长身子,若再用上宫中秘制药膏,再过个几年,想来也就差不多了。”太医忙应了。

裴泰之松了口气。忽听太医又道:“这伤了的女孩可是裴大人的什么人?实在叫老朽刮目相看。小小年纪,伤成这般,竟未见她嚷一声痛。”

裴泰之眼前闪过这女孩方才紧闭双目的一张脸,微微皱眉道:“她便是这意园主家的女儿。方才为护着我妹子才受的伤。”

太医讶然,忽听廊道上传来脚步声,抬眼望去,见一个侍卫过来了道:“裴大人,阮洪天在侧门外,道要进来瞧他家的女儿。”

裴泰之道:“我过去接他进来。”说着已是大步而去。侍卫有些惊讶,顿了下,急忙也跟了过去。

原来阮洪天方才正与一干未能上龙船的本地官员和大商等在龙船侧的一艘小舫上,忽见一着了暗红侍卫服的侍卫上船到了他身侧,低声报说他家女儿被烟火误射,裴大人送去意园叫太医看去了。便如五雷轰顶,只觉心都如被摘去了般。见这看灯会也近尾声,再顾不得别的,跟边上人道了句,急忙便驾了小舟上岸,心急火燎地往意园赶去。待到了侧门,却被卫兵拦住不叫进。分明是自家的地,如今却连自己这主人也不得进入,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无奈,正四处张望不停,忽见那裴大人出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节,迎了上去便道:“裴大人,我方才听说我家女儿受伤被送了过来。她好好的与她娘一道在画舫上,如何会受伤?莫非是认错了人?”

裴泰之见这汉子一脸的焦虑,想起自己方才凑巧路过正见到那团火球往自己妹子脸门飞过去时的惊恐之感,晓得他这当父亲的此刻听闻女儿出事时的心情该当如何,一边引他进去,一边道:“实在是过意不去。令爱被贵妃召上龙船,出来时与我妹子一道正在甲板上看烟火,不想有道烟火朝我妹子误射过来,令爱蘀我妹子挡了,这才负了伤。”

阮洪天大惊失色道:“我女儿如今如何了?”

裴泰之听他声音都有些发颤,忙道:“太医已经扎好伤处。方才我正问过了,道慢慢调养,日后想来也不大会留痕。”

阮洪天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一路紧走到了那太医所在的日清阁。父女相见,见自己一个本活蹦乱跳的女儿此刻却成这模样,心中一阵难过,只身后那太医和裴泰之都在,也不敢多表露出来,问了几句,见明瑜都说好,暗叹口气,回身对着裴泰之道:“多谢裴大人出手相助。此处如今乃是皇家驻跸之地,我女儿也不好多留,我这就带她回去。”

裴泰之看了眼卧着脸色仍有些苍白的明瑜,道:“也好。”

阮洪天又谢过太医,上前抱起明瑜便走,裴泰之一直送到侧门外,直到那马车消失在视线里,自己这才赶回龙船。

明瑜见到了父亲,直到此时才真正放松下来,缩在他怀中,微微闭上了眼睛。

阮洪天心疼女儿,一路坐在马车上陪她,终是忍不住道:“你这傻囡囡,救人虽该,只也不能这般搭上自己。若是有个不好,你是要活活疼死你娘么?”

明瑜睁开眼,道:“裴妹妹年岁小些,那火球往她飞来时,她只愣着一动不动。我也不过只推了下她而已,却未料到会这般。爹放心,我往后会小心的。”

阮洪天摇了摇头,叹了一声,也不再多说。径直回了荣荫堂,将明瑜安置好。怕老太太晓得了担心,严令下人们不得传话过去。再晚些,一直等不到女儿回船的江氏听闻了消息,也赶了回来,见女儿成这般模样,心疼万分,一直守着她到了亥时,还是明瑜极力劝她回去,直到亥时这才终于下来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