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算是为江州百姓立了一大功,我叔父那里,想来会少不了你的好处。只有一件,若他哪日对你提起要让你过去帮他做事,你寻个由头给推了。”

谢醉桥见问不出什么了,点了下头,起身而去。

胡半仙松了口气,忙道:“公子放心,我几斤几两自己还晓得的。平日不过察言观色混饭吃而已。哪敢真去给大人们添乱。”

作者有话要说:因了今日正是中秋,要在谢府一道用饭。故而谢醉桥未回瑜园,从胡半仙处出来后就径直去了南门。一路之上,思量着那个送信之人的身份,极是迷惑。转念一想,从这两桩事,尤其是后件事看,不管那人是谁,做了件极大的好事却是真,想来应也是个心存善念之人,不过是自己不欲出面,这才借了胡半仙的一张铁嘴而已。既如此,自己又何必强人所难,定要寻到幕后之人才干休?

谢醉桥本就是个随性坦荡之人,如此一想,也就释怀了,一回到谢府,去见了谢如春,告知胡半仙已回,别话全无。当晚谢家阖府一道用中秋宴。宴席之时,谢夫人听谢铭柔提起要与谢静竹一道去王母庙挂中秋香囊拜月,便道:“今晚那边怕是要热闹了,你爹也派了人去那边守着。我多叫些丫头嬷嬷陪着,你们去拜过了就早早回来。”

“娘!我护送妹妹们过去 “

谢翼麟忙道。

谢夫人看他一眼,笑道:“莫若醉桥也去吧。他护送我才放心。”

谢醉桥应了下 。

谢铭柔见议定了,心中便发急,恨不得早些过去才好。好容易等到宴毕,与谢静竹收拾了下,带了谢夫人派去随行的四五个丫头嬷嬷坐上马车,边上是哥哥和堂兄骑马护着便出发了。

往王母庙过去的大街上灯火通明,热闹得如同集市,都是往那方向去的人。大户的坐马车,寻常人家的女孩便在家人随行下走路,也有结伴而行的,路边站了些趁机看热闹的轻浮少年,对着走过的女孩评头论足。

谢醉桥见边上的谢翼麟骑在马上还东张西望,忍不住道:“你瞧什么?”

谢翼麟扭头道:“我听铭柔说阮家的姑娘也会去的。正在看马车。却没见到。不晓得来了没。”

谢醉桥一怔,下意识举目看了下四周,见车马如流,热闹如昼,也不知荣荫堂的马车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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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第四十六章

女孩中秋到王母庙后殿院里的老桂树下挂香囊拜月,在江州是个老风俗了,故而阮家也不例外,江氏早早就命人预备好了马车和随行的人,到时护送女儿过去。待等到家宴完毕,月也已是上了柳梢头,明瑜便与明珮和堂妹明芳一道坐辆马车,春鸢与周妈妈等丫头婆子坐一辆,柳向阳带了四五个护院,出门往王母庙去了。

王母庙就在虹河的虹桥北畔,数年前正德的龙船便是停在此处观佛灯与烟花。今夜桥顶夜穹之上高悬一轮金黄明月,远远望去,桥头两岸灯影辉煌,车马往来不绝,隐隐便可闻喧声笑语。

这母庙拜月不但是老风俗,且对那些大户女孩来说,更是个难得的能正大光明出来游玩的机会,明珮明芳一路之上,都在笑语不停。明瑜虽不像她两个那样兴奋,只她为这一场大水苦心筹划了一年多,如今安然过去,心情自然也好。还特意为这拜月新做了个香囊,里面填了香料桂叶,也照习俗绣了一块小罗帕一并塞里面,以祈福求愿。

江州城里打卦算命的人无数,从前她前思后想,最后相中这胡半仙,倒也不是没缘由的。她晓得这人,不是因为他替人相命相得好,而是前世里在她出嫁前一年十五岁的时候,江州城里出了桩人人知晓的佛门官司。事主不是别人,正是这胡半仙和一个尼姑庵里的师姑。那还是三年之前,胡半仙有日凑巧与自己栖身的破庙附近一个尼姑庵里出来化缘的师姑认识了,二人说起来竟是同乡同村人,自然便亲近了起来。那师姑虽比胡半仙还要大好几岁,只胡半仙还要靠这师姑暗中接济,自然也不计较什么。一个是落魄潦倒,一个是尘思未断,渐渐竟凑到了一处,做了对野鸳鸯,偷偷往来了好几年。不想这一年,这师姑竟不小心珠胎暗结,肚子渐渐大了,被庵里的师太发觉,追问之下,才晓得了胡半仙一事,自然容不下这等玷污佛门的丑事,把胡半仙给扭到了知府府衙,胡半仙被收入狱中,那师姑羞愤之下也自尽而死。

前一世里胡半仙后来的下场到底如何,明瑜自然不晓得。这一世,她只晓得这胡半仙当时已经与那师姑暗中好上了。便是看中他这一隐秘才选中了他,意欲借他之口来代自己说话。只是要叫人相信胡半仙,须得想方设法,先要让他成“铁口神断”。一年之前,恰李家命案发了出来,一下便想到是这个叫胡半仙扬名的机会。

明瑜之所以晓得李大户家中命案的真相,其实也不过是借了前世记忆的便利而已。前世里那谢如春当时其实并未破案,直到第二年,因了那李府的夫人与管家起了嫌隙,夫人怕自己的把柄落在管家手上,意欲谋害于他,被管家逃过,这才狗咬狗地咬将了出来,闹到谢如春那里,一番审问之后,才真相大白。明瑜当时在家偶然听江氏提起过这命案,感喟世人自作虐不可活,一直未忘,此时想到了,这才有了破庙中夜半投信的一事。这送信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向阳。

从她十岁到如今的四年光阴里,她还在保守着这属于自己的秘密,连春鸢也不知道。春鸢只知道自家这个姑娘心思比别人要重许多,有时候行事也叫她捉摸不透。但她知道她对自己好,这就够了,她会用百倍的好和忠心来回报。至于柳向阳,他人虽看起来笨拙,这两年年岁渐长,做事也愈发稳重。上两回送的信,都是春鸢交给了他,他收了后,办得妥妥当当而回,大约是口拙的缘故,既没问为什么,更不会去对别人提。

“姑娘,到了呢。”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明瑜听见外面响起春鸢的声音。掀开窗帷看了一眼,见离王母庙大门几十步外,早就有官府派了过来的人围成一圈守着,只放女子进去。似她家这般的马车,也都被拦了下来,俱依次停靠在边上围出的一块空地上。从大门看去,王母庙里灯火通明,女子们进进出出,十分热闹。

谢家马车也到了王母庙前。守着的张捕头远远看到,忙迎接了过来,殷勤地给引到了预先就腾出来的一块空地上。晓得姑娘与阮家姑娘要好,笑道:“姑娘们来得不早不晚,正好。方才荣荫堂的马车也刚到,就边上这两架,阮家姑娘与姑娘是前脚后步。”

谢铭柔这两年年岁渐大,被谢夫人敲打,举止斯文了些,正扶着个丫头的手下马车,听到此话,转头看了过去,见那辆蟹青毡布马车果然是阮家的,再抬眼朝前看去,正好看到几十步外王母庙大门口明瑜和边上一干人正在往门里去的背影,对谢静竹欢喜道:“阮姐姐她们就在那里。快点,我们这就过去找她们。”说着二人便急匆匆赶了上去,身后的丫头婆子们也忙尾随紧紧跟着。

谢醉桥心中一动,抬眼望去,斜挑着两排灯笼的王母庙大门口,一眼便望到了一个着了松绿衣衫的背影,还未来得及看第二眼,那背影已是消失在了进进出出的人流中。略微出神片刻,转头忽然见自己身边的谢翼麟还呆呆望着大门口,一脸的依依不舍,便伸手拍了下他肩,笑道:“妹妹们想来还要些时候才能出。月色这般好,左右无事,一道去画船坐桥头对酌两杯如何?”

谢翼麟像是回过了神,哦一声,忽然转头笑嘻嘻道:“堂哥,我在此处候着便是。你自己去走走吧。”

谢醉桥见他这般说,也不勉强,便点了下,自己往虹桥而去。拾阶而上,站到了拱顶,一眼望去,见七八里虹河水在明月与灯火映照之下波光粼粼,如长龙蜿蜒而去。三年时光,竟这般弹指而过,眼前又浮现出刚才瞥见的那一道背影,忽然想到再没多久,自己就要回京,更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重返这留驻了他许多少年记忆的江南之地……

谢醉桥独自到桥边的一座酒楼之上饮了几杯,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往回去。到了方才停车之地,两个妹妹还未出来,亦不见谢翼麟身影,马车边只有几个起头跟了出来的随从。问了一句,道都不晓得公子去了何处。再等了片刻,忽然想起旧年里曾出过一些轻浮少年绕到后墙外隔墙窥探里面众多女孩的事情,怕谢翼麟也这般,急忙往王母庙后殿的围墙外去。刚到那里,果然便看见一个人影正踩在个下人的肩上趴在墙头,赫然便是自己堂弟。眉头略微皱了下,到了近前,重重咳嗽了一声。

谢翼麟为今晚已谋划多日。刚才趁谢醉桥离开,自己落单了,便闯过张捕头的围戒。张捕头也不敢拦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他进来。此刻趴在墙头上,借了墙边一株老树的枝叶遮掩在往里看,终于瞧见与自己妹子正在一道的明瑜。睁大了眼睛看着,见她笑意盈盈,月色灯火下映得容色愈发夺人,少年的心甜蜜无比,正打颤忽悠个不停,忽听身后起了咳嗽声,没有防备,吓了一大跳,差点没从墙头掉下来,回头一看,见是自己堂兄过来了。如银的月光下,他此刻负手而立,正皱眉望了过来,慌忙爬了下去,有些心虚地上前赔笑道:“堂哥,你怎的到了这里?”

谢醉桥猜他方才必定是在偷看阮家的大*****,忍住了要出手狠狠敲他脑袋一下的冲动,皱眉道:“你爹派人设了外面路口的围戒,就是要防这般的事。你倒好,第一个犯了禁令。若传了出去,叫人晓得知府家的公子这般不知轻重,叫你爹如何服众?”

谢翼麟见自己窥香,被堂兄抓了个正着,又提到自己的爹,苦了张脸,讷讷道:“我晓得了。再也不敢了。求堂哥就担待我这一回,不要叫我爹晓得。他要是晓得了,定又要斥骂我!”

谢醉桥见他认错,这才道:“你晓得就好!往后再做出这般的事,你爹不打你,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你!走吧!等下妹妹们就出来了。”

谢翼麟心中虽还恋恋不舍,却也不敢再停留,忙跟了过去。谢醉桥便与他一道在原地等着。稍顷,便见王母庙大门处出了不少面带欢容的女孩,想是里面已经开始散了去。再片刻,又出来一群衣衫鲜艳的女孩,其中便有自家的两个妹妹和阮家姐妹。一大群人里,女孩虽多,谢醉桥却仍一眼便捕捉到了那绿衫少女,目光却似被夺去了般,一时竟有些挪不开了。

明瑜之前在大门里被后面赶上的谢铭柔谢静竹叫住,两拨人自然便合一块了,说笑间又遇到苏晴南冷幼筠等人,便一道结伴去了后殿院子里的老桂树旁,里面已是人头攒动,香烟袅袅,桂枝上也悬了不少花花绿绿各色各样的香囊。里面的老庙祝带了弟子站在树下,拿叉子替女孩们把香囊一一挂在枝条上。见江州一干富贵人家的女孩们过来了,不敢怠慢,亲自把递来的香囊高高挂在了最高的枝头上,明瑜与众人一道又去了露天摆放的大香炉里插香拜月,祝祷过后,四下游玩了一圈,见时辰差不多了,这才相携出了大门,与走在自己边上的谢铭柔低声说笑着往停车的地方去。忽听对面有人大声嚷道:“妹子你可出来了!我等了恁久!”

明瑜抬眼看去,见是谢家的谢翼麟在朝自己身畔的谢铭柔在嚷。晓得谢翼麟大大咧咧的毛头小子性格,又因了两家父母关系近,大家平日也是世兄世妹地称呼,便也没那么多避嫌,继续朝前而去。再走两步,忽地一怔。

一侧稍后几步的地方,那谢醉桥竟也在,此刻正望着自己。身后一片灯火辉灿,他目光仿佛也与那灯火一般,在微微闪亮。

这一刻也不知怎的,明瑜脑海中竟又跳出了一个多月前在孟城西岭山松香院里的那一幕,忽然有些尴尬,脚步已是微微缓了下来,落在了旁人的身后。

谢翼麟方才虽叫的是自家妹子,其实不过是想引明瑜的注意。一双眼睛一直在瞧着明瑜,待她稍靠近了些,忙上前抢到了前头,叫了声“世妹”,却又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干脆望着她嘿嘿笑个不停。

谢翼麟对自己的那点少年心思,明瑜也是晓得的,心中只当他是孩子般。此刻见他这样子,也是有些好笑,朝他点了下头,笑着应了声“世兄”,这才看向了站他身后的谢醉桥,压下心中的那一丝别扭,朝他亦是微微笑着见了个礼。

谢醉桥见到明瑜就这般近地站在自己面前几步之外,灯火映照之下,雪肤绿鬓,笑语盈盈,神情落落,突然竟有些呼吸不畅的感觉,连心跳也不自觉加快了几分。待目送她和自己妹妹们道别,与她身边的那两个妹妹上了马车,消失在了自己视线中了,这才终于透出口气,猛觉到自己握住马鞭的手心竟也是沁出了一层汗。

谢铭柔和谢静竹也上了马车,一行人正要往南门回去,谢翼麟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凑到谢醉桥耳边低声道:“堂哥我忽然尿急,你们先回,我稍后就赶上来。”

谢醉桥见他眉头紧皱,一副难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拍了下他肩道:“去吧,速去速回。”

谢翼麟急忙哎了一声,把马缰丢给一个小厮,自己急忙往人少之处去了。

谢醉桥看着自己这个堂弟匆匆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命车夫启鞭。

“拿到了没?”

谢翼麟拐到了王母庙边上巷子处的一道偏门侧,那里已有个庙里的小厮在等着了。见他过来,急忙递了过去,压低了声道:“照公子的吩咐,我认准了没错。这便是阮家大*****的那个香囊。”

谢翼麟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纳入怀中,塞了那小厮赏钱,这才转身急匆匆而去。

47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明瑜的心愿

谢翼麟揣了香囊出来,兴冲冲上马追过去,下了座桥,已经能瞧见前面谢醉桥一干车马了,正要催马一口气赶上去,不巧从一边的巷子里冲出来个人,直直撞了过来。因了马在下桥,去势颇快,躲闪不及,一下撞到了一处去,那人倒在了地上只嚷着“撞杀了人”。边上立刻又出来个人,一把抓住了定要他赔钱,不依不饶。

这二人乃是附近无赖,仗了有点拳脚,时常这般双簧讹钱而已。谢翼麟年轻气盛,见二人耍无赖,心头大怒,哪里肯认输,只想教训一番,三人便缠到了一处去,边上一下围了不少人过来,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谢醉桥为等堂弟赶上来,特意命马车夫缓行。等了许久还不见他赶上来,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下,隐隐却见身后刚下来的桥头那处围了些人,似是出了什么事,便命马车暂停下,叫随从们守在原地等着,自己驾马赶了过来。稍靠近些,便见到是竟是谢翼麟在和两个汉子在扭打。

谢翼麟以一敌二,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心头恼怒,又不甘这般搬出自己身份,觉着失了颜面。正吃力着,忽觉边上过来一人,插了进来,几下就拦住了那两人的拳头,定睛一看,见是自己的堂兄过来了,心中一喜,回头大叫道:“堂哥,这两人分明是自己故意撞上来的,反要我赔钱!”

那两个无赖一开始见谢翼麟衣着富丽,不晓得他身份,只当是寻常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又欺他年少,这才上前想讹一把纠缠到了一处。眼见占了上风了,忽然见对方多了个人过来,身手了得。自己方才一拳打出去,那手腕被他捏住,便似被铁钳钳住一般,到现在还有些生疼,晓得占不到便宜,二人作了个眼色,转身便跑。

谢翼麟见无赖分开人群跑了,转眼便不见影,恨恨骂了几句。谢醉桥皱眉道:“走吧。妹妹们都还在等。”

谢翼麟自叹倒霉,只得跟着要走,顺手摸了下怀里,忽然脸色一变,低头四下找了起来。谢醉桥早看到他脚边因了方才扭打,掉了个香囊,拣了起来,递了过去道:“找的可是这个?”

谢翼麟忙一把夺了过来揣进怀里,嘿嘿笑道:“走吧,莫要叫妹妹们等得急了。”

谢醉桥看他一眼,也没多问,二人上马而回,护送了谢铭柔和谢静竹到家。谢如春与谢夫人正各自在院中摆酒与友人赏月,二人一道去见了退出,谢翼麟朝堂兄打了个哈哈,迫不及待要回自己的屋,忽被谢醉桥叫住,道:“那东西哪里来的?”

谢翼麟一怔,忽然想到了他问的是什么了。心中一跳,支吾了一声,正想顾左右而言他,谢醉桥又道:“那东西哪里来的?”这一回声音已是严厉了起来。

谢翼麟抬头,见堂兄望着自己,目光锐利。晓得是瞒不过了,只得低声道:“方才……我叫庙里的小厮给我偷偷取来的……”

“可是阮家女孩的?”

“是……”

谢翼麟低声应道。

谢醉桥方才捡起那香囊时,闻到了种掺了桂叶的淡淡薄荷香,捏到里面又是满的,似是塞了东西,想起自己堂弟之前先是偷窥,再又尿遁,这香囊哪里来的,心中便已经猜到了个大概。能引他这般费心思的,十之**便和阮家大姑娘有关了。方才不便,便也没问,此时只剩他二人了,这才开口相询,听他果然承认了,实在忍不住了,顺手敲了下他一个爆栗子,斥道:“整日地想着这些歪门邪道!看来叔父训斥还不够,下回要上板子,你才能得教训!你想想,若是有别人也这般偷取铭柔的香囊,你心里会如何做想?”

谢翼麟因了父亲严厉,缺少亲近之情,他心中对谢醉桥便似长辈一般敬服,此刻见他神色却前所未有的严厉,全不似平日那个处处护让着自己的堂兄了,呆愣片刻,心中也有些羞愧,想了下,又低声辩解道:“堂哥,我前次不是托你向静竹妹妹打听她喜好吗,偏又没打听到什么,我这才想到这个法子。她们女孩都会往香囊里与香料一道塞绣了自己心愿的帕子啊什么的。我便是想把她那帕子弄过来,看看她到底想什么,不定我就能照她心意备礼了呢。”

谢醉桥一怔,忽然开口道:“拿来。”

谢翼麟见他神色严肃,知道藏不下来了,只得从衣襟里摸出了香囊递过去,只是又有些不甘心,涎了张脸道:“堂哥,就让我瞧一眼,看看她那帕子上到底……”话未说完,见他皱眉看了过来,晓得是没指望了,只得讪讪地闭了嘴。又见他收了香囊便转身而去,更不敢再问他拿去到底要如何处置。眼见自己费心谋划了多日,到末了竟成一场空,心中一下惆怅无比,长长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回房去了。

借了月光,谢醉桥一口气纵马往自己的瑜园而去,只觉月色如水,周遭宁静一片,而自己怀中揣着的那个小小的香囊,却像是蝴蝶的翅翼,在扑簌簌地撩拨着他全身的每一寸感官。马蹄踏过那青石板桥,发出一下下沉闷而悦耳的落蹄之声,就像他此刻的心跳。

他入了瑜园,径直到了自己屋子,叫玉簪等人都退下了,这才终于拿出那个香囊,放在了桌案上的一叠素筏之上。跳跃的灯火下,洁白的素筏之上,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香囊上。

蝠形松绿配柿红的缎面,底部一圈围绣了云罗摆的团花,下面缀了串沉香璎须。

他终于朝香囊伸过了手去,快碰到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心中犹豫不决。

什么也别碰,就这样拿去送回王母庙里,这才是坦荡君子所为。只是……

到了最后,他终于还是做了一件与他堂弟相比,也高尚不了多少的事。

他拆开了用丝线紧密封口的香囊,从散发了薄荷和桂叶香中的香料中,抽出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罗帕。展开,不过他的掌心大小。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心跳得比他每日一早练剑歇后还要厉害,紧张得甚至觉得背后有人在盯自己。

“第一花好,不教万叶恨萧萧。第二月圆,不教萧郎负婵娟。最是家好人相欢,此生此夜永长安。”

秋香色的丝帕面上,用黑色的绣线绣出了这几行隽秀的蝇头小楷。

谢醉桥的目光一遍遍扫过这几行字,在心中反复念了几遍,面前仿佛现出她勾绣这丝帕时的凝眉模样,一时出神。

花好月圆,家人相欢。

不教萧郎负婵娟。

她……心中可已有萧郎?他又能不能成她萧郎?

这个突然跳出的念头将他自己吓了一跳。刚刚平复了下去的心忽然再次怦怦跳了起来。和方才不同,方才是因了心中的不安,而这一回,却是因了胸中热血奔流而致的心潮澎湃。

“锵”一声,谢醉桥将刀插回戟架,汗湿的衣衫紧贴后背,方才那涌出的沸腾热意因了奋力劈斩才渐渐消了去。举头望了眼中天明月,胸中畅快异常。

玉簪与另两个小丫头见他夜深不睡,忽起身又去习刀,心中有些惊讶,只也忙备了水等着。见他一身是汗地回来,忙迎了过去道:“水已备好。”见他点头进去。晓得他的习惯,犹豫了下,终是不敢入内,只是停在外间等候。

谢醉桥仰身躺在榻上,闭目欲寐,忽然又睁开眼,摸出了枕下的那香囊,借了窗外的月光凝视片刻,这才终于又塞了回去,渐渐阖上了眼。

鱼藻池畔,他看见那着了碧衫的半大女孩俯身在观鱼,听见他的脚步声近,转头望了过来,头顶金黄的棣棠落英缤纷,无声地亲近她的如云鬓发……情景忽然一转,他又身处松香院的那株梨树之下,她已成亭亭少女,黛眉远岫,绿鬓春烟,因了他的骤然出现而惊慌失措,双颊如染云霞……

她忽然朝他行了过来,对他盈盈而笑,柔软的手轻轻抚触上他的脸庞,他砰然心跳……

他猛地睁开眼睛,伸手钳住了一只细弱的手腕,那手正温柔地爬上他胸膛。一个女子略带了些痛苦的声音嘤咛而起。

“公子……是我……”

他一顿,松开了手。起身点了灯,看见玉簪鬓发半垂地跪在他的榻前,衣襟松散,樱唇微点,抬头正仰望着他,双眉含了痛楚般地微微蹙起。

“公子,是我……”玉簪扶住自己那只刚刚如被折断般痛楚的手腕,眼中已是微微含泪。

“公子……,玉簪是想伺候你……”

玉簪楚楚地望着他,颤声轻语,朝他微微挪近了些。

“玉簪,你几岁了?”

“十八。”

谢醉桥凝视她片刻,忽然朝她笑了起来,笑容温澈如山中松溪,目光里却带了丝叫她感到害怕的陌意。

“回去之后,你看中了府中的谁,尽管开口告诉我。”

玉簪脸色陡然惨白,俯身乞求道:“公子,我晓得错了。我往后再不敢了。求公子不要把我送出去。往后公子娶了夫人,玉簪愿意再服侍公子和夫人。”

谢醉桥摇了摇头,对她柔声道:“玉簪,你从前是我母亲身边的贴心人,这才在我身边服侍多年,我并没把你当奴婢看待,自然也不会将你随意送人。往后……我便是娶了夫人,我夫人也不会要你服侍。你长得很美,年岁又正好,我是想将你风光地嫁出去,也算是对你这么多年用心的回报。”

玉簪泪水夺眶而出,心中一片惨然。

他旧年里曾多次对她提过,说她若有看中之人,他便将她风光嫁出。只都被她用自己奉了先夫人的命服侍他而推过去了。

她知道他的性子。从不会对人疾言厉色,哪怕对方是再卑下的奴仆。但是当他说不的时候,那就表示他真的是在说不,容不得商榷。

她在他身边安静地待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今夜他出去练刀,她进他房间铺展床铺,无意在他枕下看到那个香囊的话,她也绝不会这样贸然去诱他的。

现在她后悔了。这样的贸然,结果却证明原来自己这许多年的梦想,不过是黄粱一梦。

那个精致的香囊,会是哪一家女孩的?才会让他这样视若珍宝地纳在他的枕畔?

她不再言语,只是朝她的主人磕头,哽咽着离去。

明瑜自然不晓得自己那中秋香囊的一番曲折经历,还当第二日便随了众女孩的香包一道,已在王母庙的大鼎中化作香烟了。中秋过去,转眼便是二十,她的生辰之日。

48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明瑜的生日夜

这一日天擦黑,意园里大门往望山楼去的路上就挑满一色的朱红大灯笼,远远望去,路两边便似蜿蜒开了两条金龙。

江氏与府上的管事妈妈们亲自在意园的二门口迎接邀来的客人们,都是从前与明瑜一直有往来,如今还尚未出嫁的各府女孩们。先让到了挑出建在湖上的檎梅水榭里,明瑜与明佩明芳在那里陪坐着叙话,收了各小姐们携来的贺礼,一一道谢收了起来。待客人们来得差不多了,便一齐登上了船。

泊在檎梅水榭旁的那艘大舫上。船头彩屏张护,立了一架高及人腰袅袅吐香的神兽纹傅山炉,镶裹着金箔的灯柱上高悬防风的薄牛皮大灯笼,舱板正中摆了一张十几人坐的红木大圆桌,上面放了满盆的石榴梨枣栗葡萄橘等时鲜果子。

各家女孩们虽都是江州一等一的出身,非富则贵。只意园却是数年前接待过当朝皇帝的驻跸之地,早闻名遐迩。除了谢家的谢铭柔和静竹,其余女孩都是第一次过来,自然心怀好奇。被一众丫头妈妈们簇拥着登上了船,凭栏而眺,月虽无十五六时的圆满,却仍银照当空。凉风袭过湖面,半池湖水银光粼粼,月色下的望山湖似是渺渺无边,俱都是心旷神怡。待船慢慢再行了出去,到了离水榭不远处的湖面上,又见对面相去不过数丈之处已停了另艘大舫。舫上格局却是仿了戏台的彩棚而设,灯火煌煌,船头已罗列坐满了操拍板、琵琶、九弦琴等奏乐之器的艺人。都是清一色十四五岁的女孩,原来是阮洪天为了女儿这一晚特意请来的教坊班子。

对面戏船上的领班妈妈见小姐们到了,率着手下女孩们齐齐到船头见了过礼,各自归位。乐声还未起,就有百鸟鸣叫之声传来,把众女孩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船上一下变得安静起来。只听见对面台上传来各色鸟的和鸣之声,如同月下鸾凤飞来齐齐相聚。原来是教坊班里的人在模仿鸟鸣口技。

女孩们虽也有听说过的,只平日里也难得亲耳闻到。此刻一个个都是被吸引住了。待鸟声停了,便听丝竹声起,粉妆人儿登上彩台,一折折地轮番唱起了江氏预先点好的贺生辰戏。

明瑜今日是主人,自然要待客说话。引了众多女孩就座,此时预先在船舱里的厨子们送出了新鲜烩好的南北佳肴,一一上桌。众女孩们一边赏月听戏,一边吃酒说话,湖上只闻笑声不断。

这边厢热闹,离此数十丈之外,中间隔了一座檎梅水榭的望山楼里,此刻也是宴乐笙歌。原来昨日江氏便得了信,道谢家的谢醉桥和谢翼麟两兄弟到时候会护送妹妹过来。那谢翼麟还可当是侄儿辈,谢醉桥却是自家平日请也请不来的贵客,自然不敢怠慢。便在望山楼里也另精心设了酒宴,好叫他两兄弟等候妹妹时有个消遣之处。

这望山楼数年前失火前乃是主楼。后迎接圣驾时,改蕴藻为主楼。正德离去后,阮洪天听进女儿的话,将皇帝御用过的蕴藻楼封飨了起来,说是圣驾接见过百官之处,自家不敢再用,重建后的望山楼便又被辟为主楼。今日贵客过来,自然要摆宴在此处。

因了谢家姐妹来得最早,故而他兄弟二人也来得最早。阮洪天亲自迎了谢醉桥带到望山楼去。他与这将军府的公子前几年就见过数回,只觉他为人谦和,毫无京中世家子弟的倨傲之气。上个月为雁来湾坝口之事,亲见他处事稳重果断,且比他叔父谢如春还要尽心,心中对这少年人更是赞赏。送到望山楼后坐陪叙了几句话,谢醉桥笑道:“多谢阮先生款待。此处极佳,我与堂弟在此盘桓等候妹子便是。今日令嫒芳诞之日,阮先生想必另有事务,自管忙去便是,不必顾忌我。”

阮洪天晓得自己年岁与这两位谢家公子差一大截子,坐下陪话也是说不到一处去,反倒各自拘束了些,闻言点头,吩咐楼里的巧婢们好生伺候着,这才离去,到了门口,却撞见了管家过来,说方才几家新到的护送小姐们的竟都是家中的亲哥哥弟弟,问是不是一道引到此处就座。

阮洪天有些惊讶,再一想,忽然明白了。想是江州城中那些人家都打听到谢醉桥会护送妹子过来。他本就出身高门,又晓得一俟回京就会回皇帝身边奉昭,前途未可限量。此时多谋一面,日后科举进京也多了条门道。这才想趁这机会来套交情,不约而同地当起了护花人,一窝蜂地到了意园里来。

阮洪天想明白了这个,便有些踌躇起来。这谢家公子为人随和他是晓得,却不晓得他愿不愿意与那些人一室共处着。自己也不敢贸然代他决定,便又进去问了一声,最后道:“谢公子若是不欲被扰了清静,我便将人请到别处去。”

报来的那数人中,谢醉桥也识得一两个的,便道:“我在贵处是客,他们亦是客,何来扰了清静之说?尽管请了过来便是。”

阮洪天听他这般说,这才放下了心,急忙与管家出去一道迎客。

望山楼虽与那边的双舫隔了几十丈远,中间又一道檎梅水榭,只因了月夜静谧,湖面空远,那边的丝竹之声随风仍时能送来,隐隐偶还可闻女子的嬉笑之声。谢醉桥临窗而坐,遥想那少女此刻月光下笑语晏晏的样子,一时有些发呆。忽觉自己衣袖被人扯了下,望去见去谢翼麟,原来是边上旁人在与自己说话,他却浑然未觉之故。笑了下,收回心思与众人叙谈。只话不过数句,便觉到那十数名各家子弟对自己俱有些曲意奉承之意,又频频劝酒,言谈中无不表露出日后盼提携一二的意思。虽晓得此不过是人之常情,只那感觉便如正品清茗之时,突见杯中落入了一蝇虫般的扫兴,不欲多说,起身出了轩室,下到台阶临水眺月。远远又听到随风传来一丝断断续续的女孩笑声。这回不止他听到,里面其余众人也听到了。一阵静默之后,忽听坐上有人道:“我久闻阮家大小姐才色冠江南,可惜从未见过一面,也不知所传到底是否言过其实?”

谢醉桥虽人在外,只轩室空旷,里面响动也是听得一清二楚的。一怔,回头从门廊里望去,见说话的是千总家的吴公子,正啧啧摇头,一脸遗憾之意。心中便蓦地起了一阵不快,仿佛自己的珍物被人觊觎了去的那种感觉。

“绝对是真!”

那吴公子话音刚落,一边的通判府苏公子立时接口道:“我妹子年初也是生辰,邀了人过府共乐,这阮家小姐也来了。入二门时我恰撞见过瞧了几眼。虽年岁还稍小了些,却真当是花容月貌,尤其是那一双妙目,我一望竟是忘不了,至今还时常浮想。只可惜她家门第低下,若也是个官家,便是品级再低,我也定会叫我爹娘给我上门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