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接,笑道:“张大叔啊我还要五斤精肥肉,不可带半点儿瘦的,也要细细宰碎了。”

张大叔还是笑呵呵地答了声:“没问题,等着!”真的割了五斤精肥肉,放在案板上细细宰碎,再用一张翠绿色的芭蕉叶包好。

永夜还是没接,悠然道:“大叔手艺真好,我忍不住还想要五斤脆骨,不沾半点儿肉,还是要细细宰碎了。”

张大叔马上又从肉架上剔了五斤脆骨,不沾半点儿肉,宰成了碎末,用芭蕉叶裹好放在案板上,笑逐颜开地问:“小姐还想要什么?”

永夜眨了眨眼道:“张大叔为何不说,我是在消遣于你?”

“今天生意不好,难得有小姐这样的大主顾,大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嘿嘿,肉钱五十文,刀工十个文,一共六十文。”

当年镇关西若有大叔这么好的态度,估计鲁提辖有火也发不出来了。看着张屠夫的态度,永夜觉得镇关西脾气太坏了,自己找打。

月魄拿出钱袋,永夜阻止了他。她微笑道:“今天我很想花钱,花钱购物是件很愉快的事,别和我抢。”

她摸出一柄飞刀往竹筒里一扔道:“这刀加了五分银,刀工将就也值个十文钱吧。”

张大叔笑眯了眼,道:“多谢小姐,送去当铺至少能当七十文,小姐明日再来光顾!”

永夜拿起三包肉放进月魄的背篓嫣然笑道:“瘦的做丸子汤,肥的熬油,脆骨嘛,我消遣张大叔来着。”

月魄笑道:“你怎么知道他姓张?”

永夜奇道:“你不是说你家街头有个张屠夫吗?张屠夫不姓张难道还姓李?”

月魄的笑凝在唇边,还不及说话,永夜已大声又招呼起来:“哎呀,那不是胖掌柜吗?您还在开杂货店哪!八年不见,您比从前又肥上了一圈了!您老别再趴柜台上了,我怕它撑不住塌了!”

胖掌柜眼睛趴在柜台上无聊地看街上的行人,他的眼睛因为脸上肉太多挤成了一条缝,听到招呼声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永夜,蓦地像见到了自家侄女似的兴奋得笑眯了眼,哈哈大笑,“是星魂回来啦!这回我不上你的当了,你不能试我店里的货。”

永夜不高兴地沉下了脸,“买东西不让试,小气!不过,胖掌柜我可是发了财回来的,今天一定要买点儿好东西回去。”

说着走进了店铺,她左看西看,胖掌柜尾巴似的黏着她,生怕她动手。

永夜指着一排小飞刀问道:“多少?”

“五十两银子二十把刀。”

“我只买一把呢?”

“五两!”

永夜点点头,喜滋滋地又去看首饰,金银玉饰琳琅满目她却选中了一根不起眼的墨玉簪子问道:“多少?”

“你放下,放下!”胖掌柜跳了过来,浑身的肉直颤,敏捷得像只猴子,一把夺过永夜的簪子松了口气道,“上品墨玉,二百两。你只准还一次价。”

“五十两。这个价公道吧?它当然不止值二两银子。”永夜笑道。

胖掌柜想了又想,叹了口气道:“多年未见,打个折扣,五十两我卖了。”

永夜从怀中拿出十把飞刀放在柜台上,“一把五两,十把刀正好五十两。”她拿着墨玉簪子回头喊月魄,“你过来!”

月魄安静地走过去,永夜踮起脚扯下他头上的木簪扔了,用墨玉簪子小心为他绾好头发,左右端详了番啧啧赞叹:“我就知道墨玉和你的气质最衬!”

月魄似听不懂她的意思,淡笑道:“你的眼光一向很好。”

永夜指着药铺道:“走吧,我们去把药材卖了,回家正好赶着吃晚饭。”

药铺子里只有一个人,灰白头发,瘦削身材,一脸淡漠神情。

“哈哈,我还在想哪,开药铺的不会是回魂师父吧?回魂师父,我是星魂啊,我是女人,穿了裙子你就认不出来了?记着给月魄的药材一个好价钱,终究是师徒一场嘛。”

回魂神色不变,细细看了月魄的药材,收了,取出一锭十两的元宝道:“本店童叟无欺。”

永夜盯着回魂道:“回魂师父,我想买解毒药。这么些年不知道你研制出来没有?要那种吃了再也不会中毒的药!”

“有,吃了马上见效。”

“真的啊?”永夜惊喜无比。

回魂垂下眼眸说道:“死人永远不会中毒。”

“换汤不换药。没长进!”永夜伸出手腕笑道,“最近精神不好,内力无存,回魂师父帮我瞧瞧?”

回魂轻轻搭住她的腕脉,片刻后答道:“中了美人娇,顾名思义,此毒会让人软弱无力,如美人一般,只适合娴静待着,不适合舞枪弄棒。”

“何解?”

“无解。”

永夜失望地收回手,垂头丧气地走出药铺,又回头道:“男人总不会中美人娇吧?男人若是像女人一样娴静待着,就不是男人了。”

“男人只会中化功散,用美人娇解,英雄遇到美人,自然百炼钢化绕指柔。”

永夜大笑,“真是妙解!月魄,换作是你,你会用什么解?”

“与师父一样。”他的话很简短。

永夜抬头笑道:“瞧我高兴得,你陪我逛街累不累?男人最不喜欢陪女人逛街了。”

“不累。挺好。”

“不知道这镇上还有多少熟人,走了八年,多少还是备点儿礼物去拜访下好。像美人先生、青衣师父、虹衣、鹰羽……你说呢?”

“好。”

永夜又叹了口气,“礼物也要花钱的,正好,还有十来把飞刀,反正没有内力拿着无用,当了算了。”

她大步走进了当铺,把飞刀放在柜台上。听到朝奉唱道:“破铁小刀十三把,五两银子!”

永夜放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敲着柜台道:“写当票,死当!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接了当票,五两银子,她又叹气,想了想拔下了头上的凤钗冲朝奉吼道:“这可是齐国太子妃的凤钗,你敢再乱喊这是破铜烂铁我跟你急!”

朝奉翻了个白眼高唱道:“过时款式旧纯金镶红玉蓝宝凤钗一支,五十两银子!”

永夜越听眼睛瞪得越大,终于捧着肚子笑了起来,“我服气了,当吧!”

拿着银子,她问月魄:“我需要买多少份礼物?”

“一份。”

“为什么?”

“因为美人先生和青衣师父外出云游,至今未归!这里,你的熟人只有虹衣一个罢了。”月魄笑了,仿佛在看一个孩子玩游戏,眼里满是宠溺。

永夜摇摇头,“不对,我没算错,还是要买三份礼物。”

“哦?另外两份送给谁?”

永夜眨眨眼说:“保密!走吧,先去请虹衣喝酒,十年没见,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这个时候应该在酒楼。”

永夜踏进酒楼就看到了洪公子。他一个人坐在角落,正在片羊腿吃,一片肉一口酒。永夜似愣住,月魄叹了口气道:“他就是虹衣。”

永夜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虹衣面前,拿出一包礼物给他,“多年不见,这是送你的礼物。”

虹衣打开纸包,里面五斤宰得细细的脆骨。

永夜笑道:“本想买给家里的小猪吃的,但是家里没有小猪,虹衣你将就着受用了吧。张大叔刀工很好,宰得很碎。吃哪补哪,当刺客的最怕骨头被敲碎握不了剑。”

“多谢。”

“昨天我请了你,你灌醉了我,今天你要请回来。”

虹衣瞟了眼永夜和月魄,一个貌美如花,一个英俊潇洒,同样的月白色,同样出尘似的人。他低下头道:“好。”

三条羊腿,同样的吃法。

月魄同样一片肉,一口酒,酒到杯干。

吃着吃着永夜不动了,奇道:“月魄你的酒量真不错,我怎么不知道你也这么能喝?”

月魄脸上始终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我不是很能喝。”

“你怎么没醉?昨天我喝到这时候为什么醉了?!”

“我早醉了,只不过你没看出来。”月魄端着酒杯微偏着头瞅着永夜。那目光是如此奇怪。

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从小到大,月魄看她的目光都是呵护的、宠溺的、温柔的。此时的眼神是一个男人看一个漂亮女人的眼神。

永夜终于受不了,站起身大声道:“我没看出来的地方还真多,想想就饱了,我要回家了。”

月魄站起身抱歉地看了眼虹衣道:“家有悍妻,无奈!下回再与你拼酒。”

“谁是你的悍妻?你下过聘吗?你摆过喜宴吗?我们拜过天地、我给公婆奉过茶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嫁给你了?!”永夜勃然色变。

“你想的话,我照办。”月魄盯着永夜说道。

“我说过要嫁给你吗?”永夜白了他一眼坐了下来,笑嘻嘻地对虹衣说,“虹衣啊,你我青梅竹马,从大路上走过也能一见如故,在西泊同生死共患难,不如……”

“我醉了!”虹衣压住狂跳的心,往桌子上一倒。

“说醉就醉……真的假的?”永夜喃喃道。

“当然是真的。你想不想把我也灌趴下?”月魄端着杯子浅啜了一口,歪着头瞅永夜。

永夜看了看天色,站起身道:“我还赶着送礼呢。还有两包肉,不送浪费了。”

月魄奇道:“在这里你还有朋友?”

“不是朋友,也算是熟人,安老夫人和墨玉公子既然也在这福宝镇上,不去见见怎么安心?我还有两包礼物没送出去呢。”

月魄似被打了一拳,脸色终于变了,“你喝醉了,回家。”

“我哪醉了?我清醒得很!”永夜与他对视着,一字字咬得字正腔圆。

月魄站起来拉住她,“你醉了,我带你回家。”

“我没醉!”永夜寸步不让。

月魄望着她微笑,“你真的没醉?没醉你怎么走不动路了?”

他的话音才落,永夜真的像喝醉酒的人似的,手脚都不听使唤,软得无力,舌头也大了,说不出话来。月魄叹了口气,拦腰把她抱了起来道:“小二哥,你说她醉了吗?”

小二笑呵呵地道:“我从来没见过醉这么厉害的姑娘。”

掌柜摇摇头道:“大姑娘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还喝得烂醉,成什么样!”

月魄抱歉地说道:“她一喝多了酒就这样,真拿她没办法。”说着抱了永夜大步出门。

永夜像被泼了桶冰水从头凉到脚,骤然平静。醉就醉了吧,她闭上眼真当自己醉得人事不知。

小镇的喧哗渐渐远去,花香扑鼻而来。她知道又回到了花田里的小屋。

月魄将她放在床上,体贴地盖了床薄被,喃喃道:“看来以后不能让你这样喝酒了。”

永夜蓦然睁开了眼睛,瞪着月魄。

他瞧也不瞧,带上门就出去了。

古怪的小镇(二)

外面传来鞭炮声,声音在山间传得很远。永夜被吵醒了,她发现自己又能动了。坐起身,云髻早已散乱。她不会梳头,干脆打散了头发,随手拿了根布带系住。拉开房门时屋前站着三个人,有个媒婆,有酒店的掌柜,还有本来应该在安国的端王。

月魄回头冲她笑道:“你的聘礼。”

媒婆笑逐颜开地递给她一本礼单,大红洒金笺上密密列着礼品。她慢条斯理地翻看,足足九十六页,永夜笑了,“出手真大方,比慕容燕送的多了一倍。”

“还满意吗?”

永夜点点头道:“还好,不过少了一样。”

“什么?”

“风扬兮。”

月魄笑道:“你要风扬兮当你的聘礼?是要他握剑的手,还是他的人头?”

永夜也笑,“我要他当证婚人不行吗?”

“当然可以。”

“小姐,吉时定在明晚。”一个媒婆打扮的人谄媚地笑道。

“喜宴设哪儿?”

酒楼掌柜闪身而出,“小姐放心,小店专程请来了原来京都牡丹院的陈师父,酒席绝不会差。”

永夜把那本礼单还给月魄,认真地说道:“我父王总要同意才好。”

“永夜,如此良缘,为父怎么会不同意呢?”端王笑逐颜开地应道。

永夜冷笑,“扮得像吗?想当我爹,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个王八蛋!”

假扮的端王顿时呆了。这世上为了骂别人肯承认自己是王八蛋的可不多。

月魄忍住笑轻咳了声,示意三人离开。他望向永夜正想开口,永夜砰地关上了房,“明晚我出嫁。出嫁前新娘是不能和新郎见面的。这里,就借我一天做我娘家了。”

月魄脸上掠过一丝黯然,一道门隔开了永夜和他的心。该怨谁呢?他紧抿着嘴,剑眉下的眼瞳里闪动着迫人的光芒,伫立良久,他转身离开。

花田边缘,一只误闯进来的蚂蚱无力地弹了弹腿,月魄轻提起它的触须甩开,喃喃道:“这里,应该很安全。”

又过了会儿,门悄然打开,永夜探出头瞧了瞧,慢步走了出去。

张屠夫还在街头卖猪肉,笑着招呼她:“小姐,今天还想买什么肉?”

永夜叹了口气道:“对不住啊,张大叔,今天没法照顾你的生意了。”

“没关系,小姐明天成亲,月公子已经买了两头猪做席面了。”

永夜想起在平安医馆两人数着铜板喝稀粥的日子,喃喃道:“原来他这么有钱。”

再往前走,胖掌柜趴在柜台上笑着招呼她:“星魂,明儿就出嫁了,你来店里选样礼物吧,当是我送你的贺礼,不收你银子。”

永夜摇头,“我的聘礼连马桶都有了,你那些零碎要了也没地方搁。”

“是啊,我也只有些零碎东西了,月公子将我这里的所有的珠宝首饰全买光了。”

永夜笑了笑,“开张吃三年,胖掌柜看来又要肥上一圈了。人生自古谁无死?肥死也很幸福。”

经过回魂的药铺,永夜静静地与他对望了眼,笑道:“回魂师父明晚一定记着换件喜庆的衣服来。”

“好。”

她走进酒店,掌柜的迎上来问道:“小姐想来点什么?”

永夜看着角落里的虹衣道:“来份和他一样的菜。”她走到虹衣面前坐下,倒了杯酒自顾自地喝,没有说话。

虹衣抬起头看着她,“你从什么时候起知道的?”

“西泊。”永夜简单地回答。

“我的破绽有那么多?”

“不是,只是一种感觉。我只不过觉得一个去砸场子的人不该对我这个陌生人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这本来应该是偷偷摸摸去做的事,你也不像个张扬的人。而到了安家佛堂,你不该问我,我在找什么。”

虹衣奇怪地看着她,缓缓问道:“为什么昨天你装不知道?”

“我总不能显得太聪明。我一聪明有人就要倒霉了。”

虹衣干完杯中酒,悲哀地看着永夜,“你错了。你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故意来的。不需要我再去设计,哪怕不在那杯酒里下药,你也会来的。”

永夜呵呵笑了,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眼里的悲伤更深,“我怎么能不来呢?这里的熟人这么多。”

虹衣站起身慢慢地说:“是啊,熟人多是好事。听说风大侠明晚也会下山喝你的喜酒,这婚礼必定很热闹。”

“多谢。”

下山,他在山上吗?永夜的脚步毫不迟疑地往山上走。

风吹过,秋叶落下,像断魂的蝴蝶落在上山的小道上。

空谷幽幽,山泉凝噎。永夜一步步地走上去,落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寂静得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

转过弯,前方有一道木桥。其实就是几根木头搭在了山涧上。看得出来年代已久,木头上爬满了青翠的苔藓。

桥头突出的岩石上建了座六角亭,月魄坐在亭子里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