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候跟着杜娇容一同到老太太屋里伺候,老太太那里照旧是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另加一两样念锦别出心裁的私房,她一个人想是也吃着没味,便叫杜娇容和二夫人三夫人都在那里陪着她吃。

“今天都不许你们家去陪你们家老爷们吃饭,只陪着我老太婆吧,要怪就怪锦丫头,弄出这么些鲜得人掉眉毛的菜来,我本说天气热吃不下,被她弄得又犯馋了,只想着再添一碗饭。”

老太太说着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正给她盛汤的念锦,二夫人笑着凑趣道:“全是托了老太太的鸿福,要不我们几个可不容易尝到我们大姑娘的手艺呢。”

“可不是么?大姑娘可恶,每次做什么好吃的都只孝敬老太太,说是送给咱们尝尝鲜,不过是比鸭蛋还小的一小盅子一小汤匙,那够什么?塞牙缝还嫌少呢,尽吊着咱们肚里的馋虫,今日既然跟着老太太,那媳妇可要敞开肚子拼命吃一顿不可。”

三夫人说着便作势要撸袖子,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念锦脸红地瞪着她,老太太也指着她笑道:“瞧瞧老三媳妇这猴急样,真真可怜见的,大姑娘,以后可别这么省着了,多赏她们几口吧!”

一屋子人越发笑得畅快,杜娇容见依绫朝着她比了比手势,忙伸手摸了摸右边的鬓角,果然不经意间松散了些,忙起身想去里间打理一番,却忽然胸口一阵烦闷,眼前一黑再倒了下去。

第 36 章

“恭喜老太太,恭喜大老爷,大夫人这是喜脉,已经有两个月了。”

说话的是时常在余家走动的一位老大夫,姓刘,向来好脉息,深得余家的信任,余老太太和余家二夫人三夫人也都是在他手上号脉,因此这次杜娇容晕倒,外头派出去请大夫的小子们第一个就想到去请他。

听了这话老太太自然是喜不自胜,隔着帘子一叠声的赏,余天齐亲自同了刘大夫出去,又亲自向他打听了杜娇容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需要开些补胎补气的药回来补一补。

其实杜娇容一来年轻,二来身子康健,胎气也好,只因家里的事情繁杂琐碎,难免劳累,又才怀上孩子,有些初期的反应,这才会一时晕厥,倒还没有到需要吃药补胎的地步,不过这刘大夫也深知余家的派头,便也不推辞,当下开了个温和补身的方子,权当是安安余老太太和余天齐的心。

这里一屋子的女眷,上至老太太,下至念锦姐妹,无不欢喜,纷纷涌到杜娇容床头问长问短,还是二夫人心细,见杜娇容脸色泛白,想是身上不大爽快,忙提醒众人还是叫大夫人好生休息,老太太第一个便一叠声地撵人,把大伙都撵走了,自己又拉着杜娇容的手说了好些要她保重身子安心养胎的话,按着她不许她下床来送,自己扶着芝兰的手去了,独留下念锦陪着,等余天齐进来。

“恭喜大夫人,这下可不踏实了?”

念锦眉梢眼角尽带笑意,正想说几句话玩话逗逗这位年轻的继母,没想到杜娇容却始终靠在枕头上垂着头不作声,却见她的肩头微微耸动,双手只用力绞着身前的大红底子绣着富贵荣华金线牡丹的被面,半晌方抬起头来,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遮掩地随手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又自嘲道:“叫大姑娘看笑话了,说句心里话,我真怕这孩子迟迟不来,若叫那一位抢了先……她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们老爷又是个耳根子软容易被撺掇的,前些日子看着她就那么蔫了,可如今趁着惠云出去,她竟还能兴风作浪,生生又把老爷的心笼络了过去。”

说罢仍忍不住带出了一点半点哭腔,心里的委屈一时情不自禁都涌了上来。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千挑万选找了这么门亲事,婆媳妯娌之间都是极好的,可就是老爷身边那些狐媚子也太难缠了些,不说去了的惠云,就是如今的淑娴红玉两位姨娘,也都不是好人,尤其是淑娴,无时不刻不想着叫她难堪。

可她偏生还要容着她忍着她,甚至笼络宠爱她的儿女,这一切都是她娘当初所做的,她冷眼旁观看着不难,没想到当真轮到自己头上,却又如此掏心剜肺地难受。

念锦看她的样子心里也堵得慌,虽说她是个精明的女子,可到底也不过才比她大几岁,在娘家时也是爹娘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疙瘩,当初要不是她跟着吹风,她也不会嫁进来趟这浑水,才要说话,却听见外头传来铃儿的声音。

“老爷回来了,奴婢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乖了,就知道你嘴巧会说话,你且出去等着,一会儿有人送药进来,你给你们夫人熬上去。”

“是。”

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母女二人互相换了个眼色,就见余天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念锦忙起身行礼,只随意说了几句家常便识趣地回去了,留下余天齐和杜娇容夫妇二人,一个满心欢喜地坐在床头,紧紧握着另一个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另一个却红着脸朝里躲了躲,终究拗不过男人力气大,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可见菩萨也知道我一片诚心,这不才请了送子观音,你就有了。以后只管好生养着吧,家里的事不许再操心,我才跟两位弟媳商量了,公中的事自有她们两个帮衬着,我们大房里的事,我的意思是竟就全交给锦儿,还有两个月她就要嫁人了,嫁过去总也是要学着管事理家的,你看如何?”

杜娇容没想到余天齐能为她想得这样周全,心里倒也欢喜,可听见他提起念锦即将出阁,又不禁一阵失落,毕竟怀胎十月也不知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要是有念锦这么个机敏聪慧的女儿陪在身边,她便不知道可以省多少心了。

余天齐见她不做声,以为她是脸皮薄怕臊之故,也不再说什么,只也脱了鞋袜上床,也不叫人进来服侍,自己动手放下帐子,规规矩矩地搂着杜娇容睡下。

“接着下去娇容只怕不能好好伺候老爷了,红玉又才出了月子,我私心里看着,老爷在她身上的心也实在有限,惠云又去了,只有一个淑姨娘,向来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她又伺候得有些年头了,对老爷的喜恶了如指掌,老爷今后还是多去她屋里走走,娇容这里,实在不能委屈了老爷。”

“胡说什么?我今年三十有六,不是十六二十六了,难道非得每天晚上干那回事才算舒坦?如今有了你,你又有了身子,我这颗心啊,当真是心满意足了。”

余天齐故意板起脸驳回了杜娇容的话,杜娇容也不作声,心里却是欢喜的,二人相拥而棉,很快便都睡了过去。

但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杜娇容这里柔情蜜意满室生香,却有人忿忿不平形影相吊。

当听见大夫人有喜了这个天大的喜讯时,淑娴正不紧不慢地喝着念锦那里送过来的补身汤,说起来到底也是念锦的手艺到家,弄得清甜可口,叫人忍不住吃了一口还想下一口。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听完秀杏的禀报,她简直像被雷给定住了,眉间一蹙便立起一双眼睛来死死瞪着秀杏,秀杏也知躲不过,只得低着头又把话说了一遍。

“回姨娘的话,大夫人有喜了,听说已经两个月了。”

淑娴当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不要脸的挤进他们家来横插一脚的丫头片子,竟然有了?!

恨声叫秀杏出去关起门来,她一个人闷在房里摔摔打打了好一阵,也不知摔碎了多少好东西,秀杏捂着耳朵站在帘子外头,没听见乒乓一声,心里就念一句罪过,像那些细瓷花瓶玛瑙盘子什么的,放在屋里日常用着或许倒也平常,可要给她们捣腾出去换几个钱,那可也是好的,可惜如今竟说摔了就都摔了。

过了好一阵,屋里安静了下来,秀杏心情忐忑地揭开帘子,毫不意外地看到地上一片狼藉,而淑娴却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气急败坏,而是气定神闲地坐在妆台前描眉。

“傻站着做什么?去把我那条苏绣蝴蝶锦的绛红色裙子拿来,腰扎得细细的那条,还有,去开了后面的箱子,把那对早年老太太赏的玛瑙耳坠子拿出来,那颜色鲜亮,配起来才压得住。”

秀杏听了淑娴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便讷讷问道:“天色这么晚了,姨娘这是要出去?”

谁知淑娴一回头,竟冲着她媚人地一笑。

“你这个傻丫头,大夫人既然有了喜,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要去道一句贺,再者她如今的身子需要静养,老爷要总在她屋里待着,岂不扰了她的清净?”

一番话说得秀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忙跑进去翻箱倒柜,没一会儿便将淑娴指定的行头都翻了出来,又手脚麻利地给淑娴穿戴整齐了,主仆二人手搭着手朝杜娇容屋里去了。

谁知才走到院子门口,就见红玉扶着个小丫头的手从里头出来,一样的锦衣罗裙满头珠翠,一样的妆容新鲜眉含黛唇如樱,脸上却怏怏地没精打采,一见到她却像是来了劲似的,竟赶着她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姐姐这早晚来可是听见好消息了?真不巧,妹妹比你早来一步,夫人已经歇下了,只怕要明天一早再来给她道喜了。”

淑娴听着“姐姐妹妹”的字眼一阵刺心,不过是个见了她就像避猫鼠似的下作东西奴才秧子,如今竟也跟她比肩,姐妹相称起来了,还不是靠着个肚子?真真不要脸!

一想起肚子,难免又想到了杜娇容,淑娴的脸色越发黑了,这里红玉却仿佛一点也看不懂似的添油加醋。

“听说老爷喜欢得了不得,真真恨不得把夫人当个活菩萨供起来好呢!听见小丫鬟们说,晚上竟不叫人进去伺候,两个人亲亲热热说了好久的话才息了灯。”

这样的一番话自然在淑娴心里起了了不得的翻江倒海的作用,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怀了身子,当初她怀依绫和睿儿的时候,老爷还不是紧张得天天把她搂在怀里才放心?有什么!

想是这么想,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反倒淡淡笑道:“既然如此,那妹妹打扮得跟唱戏的一样,却没能上得成戏台子,岂不可惜死个人?看看这胭脂擦的,妹妹走路可慢着些,也别像方才那么咧着嘴笑,这脸上的粉一不小心给抖了下来,可就不好看了!”

说罢便越过她径自朝里走,一面又对秀杏道:“早知道你们这些丫鬟,背地里就喜欢议论主子,什么老爷夫人亲热不亲热,说话不说话的,这种话哪里是可以随便说得的?你可给我记住了,别自己往下流里走,将来就是嫁了人当了什么奶奶太太的,也白白给我丢人活坍台!”

红玉站在那里气得倒仰,却到底不敢追上去如何,自己涨红了脸愣了半天,忽又捂着嘴冷笑了起来。

人老珠黄的老泼妇,说我脸上的胭脂厚,你脸上的那层白霜都能刮下来涂墙了!我倒要看看老爷有多待见你那层墙腻子!

嘟囔着便拉着身边的丫头躲进树影里守着,果然没过一炷香功夫,就见淑娴踩着重重的步子冲了出来,秀杏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一路小跑着,当下乐得弯了腰。

且说淑娴回了自己屋里,不知是方才走得太急了还是怎么的,忽就觉得胸闷气短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忙扶着门框子站稳了,却又胸口一阵恶心,忍不住低下头,正吐了赶着追上来的秀杏一裙子。

“姨娘这是怎么说?快进来坐下,可是方才一阵劳动中了暑气不成?”

谁知淑娴却白了她一眼并不理她,忽然想起月事已经吃了七八日不来,最近腹中又常常酸胀,方才还恶心想吐,莫不是……

对啊!那一位吃了大姑娘的补药,她可是也吃了,如今她有了,难道自己也……

当下一阵得意,忙叫秀杏不许声张,且梳洗睡下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要记住念锦给淑娴的补身汤和油爆虾噢……人家就快要嫁人了,潜伏了这么久,给妈妈报仇的行动也要全面展开寥~

第 37 章

次日一早,淑娴便回了老太太,说是大夫人有喜了,她想去城外的观音庵拜拜,给她母子祈福,老太太听了倒也欢喜,便一口应准了,还破天荒分外和气地叫她进出小心,早点回来。

淑娴连连点头应了,带着秀杏和两个媳妇子上了车,一路朝观音庵奔去,到了那里便只携了秀杏同入,那两个媳妇原是在外头伺候,跟着家里的女主人们出门的,也不曾做过眼前服侍的事情,如今见她不用她们,她们倒正好自在,和车夫一道在外头等着。

这观音庵里的女尼向来与淑娴要好,皆因她常来上香,又出手阔绰,极舍得花钱添香油,又是余家大老爷身边最得宠的姨娘,因此总是对她礼遇有加巴结着,想想小小一座庵堂,维持生计并不容易,全靠女尼们日常化缘和普通平头百姓那么一点半点香油钱如何得意支撑?不过是仰仗着钱塘显里那些高门富户的内眷们时常来烧香许愿罢了。

这次一见她来,那净明师父便亲自来迎,又亲自领着她进去上香,完了接到里头上好的禅房休息,早有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尼姑走进来,摆了一桌子还算新鲜可吃的点心。

“出家人日子清苦,这山野荒地的也没什么好东西买去,姨太太请讲究着用一些吧。”

净明亲手给淑娴倒了一杯清茶,淑娴道了生受,这才微笑着接过,二人相对而坐说些闲话,不过是谁家的夫人又来许了什么大愿心添了多少香油,谁家的小姐悄悄来问了姻缘。

“有意思,莫非这观音菩萨连月老的事情也管,如何上这里求姻缘来了?”

秀杏捂着嘴笑,却被淑娴没好气地瞪了一眼。

“没规矩,佛门圣地岂是我等凡夫俗子随意妄言的地方?也不怕拔舌头下地狱。”

秀杏被说得低了头,净明却笑了起来:“姑娘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原是理世间一切疾苦的,自然有求必应。”

说着又给淑娴添了一次茶,却见她眉心紧锁,双手按着胸口,忙问怎么了,淑娴只歪着不说话,倒是秀杏答了去,说是姨娘最近几日总是懒怠动,身上也乏得厉害。

“这还了得?姨太太身子金贵,万万不可耽搁了,我们后头有家医馆,里头的老先生常为四下乡邻看脉,都说是极妥当的,依贫尼愚见,就请姨太太挪一挪尊步,到那里去看一看如何?”

淑娴半闭着眼睛软软地靠在秀杏身上,一面轻声呻吟着,一面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这里净明忙叫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姑子来,背起她就从后门走了出去。

原来淑娴常来上香,自然知道这附近有家医馆,今日来此地也正是为了这个,如何能不依?自然顺着净明的意思去了。

谁知万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数,那日常坐诊的老先生今天偏生出诊去了,只留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留在铺子里看守,淑娴因想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这女子妊娠又不是什么大症候,但凡是个大夫都能看出来吧,便也不计较,由秀杏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进去,隔着帘子伸出了手腕。

那学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家里穷才被送到这里来做学徒,哪里见过什么女人,如今忽然看见这么一截白润如玉的皓腕伸到面前,顿时面红耳赤了起来,索性隔着厚厚的藏青色布帘子,别人也看不见他的窘态,否则可就当真尴尬了。

其实他向来跟着老先生做些打下手的活计,还从未单独给人诊过脉,只是当着这么一位雍容柔媚的少妇人,他竟没来由的逞起能来。

迟疑着将三根手指按了下去,果然出手润滑细腻,小伙子心下一荡,忙收敛心神细细辨别,因毫无经验,只得闭上眼睛拼命回想医术里的解释,如今这位夫人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盘,当是滑脉,又听见那跟着来的丫鬟说有呕吐晕眩之征,月信也迟迟未来,当即暗自舒了一口气。

原来是有孕了,还好不是什么复杂的症候,要不他这第一次上阵的新兵可就着实要给难住了。

“恭喜这位夫人,是喜脉。”

小伙子隔着帘子擦了擦额角密密的汗星子,淑娴却抿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下可好,果然叫她猜中了。

站起来抬脚就走,秀杏忙丢下一锭银子急匆匆地追了出去,一回了观音庵,也不再多坐,只说身上不爽快就早点回去了,那净明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多留她,又恭恭敬敬地送到大门外头,亲自扶着她的手上了车方罢。

回府后淑娴第一件便是往老太太屋里去了,秀杏以为她会说出这个喜讯,没想到她却只字不提,只说了如何为大夫人许愿祈福,又趁着老太太高兴陪着她多坐了一会儿,直到伺候她吃过午饭才回到自己屋里。

又是一阵头晕,秀杏见她脸色不止是泛白,而是有些不寻常地发青,唬得劝她还是去回回大夫人,好生请个大夫看看,却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个没用的东西,要用人的时候你是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如今却专门来给我添乱了不是?我生了两个孩子,害喜是个什么样子我能不知道?怕什么?且先忍耐几日,最好老爷天天别来,管他在大夫人屋里也好,在红玉屋里也好,只别来我这里,最好乐得忘了有我这么个人。”

“姨娘这是……”

“哼,说给你听你也不懂,蠢东西。你去大姑娘那里把补汤的方子要过来,就说我的话,大夫人如今有了身子,大姑娘又快要出门了,实在忙得慌,我就不添乱了,只将方子抄一张来,我们自己屋里炖吧。那汤我曾经看着大姑娘配过一次,都是滋补阴气的好东西,寻常时候补身子,如今有了也能补胎气,且不用让她们知道,自有我的道理。”

秀杏见她不耐烦,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果然带着一张誊写地工工整整的方子回来,淑娴又立刻催着她下去按方子炖了,自己却越发要保养,回屋去好生躺下不提。

原来她的心思倒也不深,余天齐的为人她是知道的,他最是个怜香惜玉的惜花人,又最是个看似多情实无情的冷心人。如今他一颗心都扑在杜娇容的身上,她且不理,只一门心思伺候老太太,还要小心谨慎地伺候杜娇容,要叫余家所有人都看到她对大夫人如何尽心。

再者还要帮着二夫人三夫人理事,二夫人屋里的何姨娘等于是个聋子哑巴,万事不管只知道点头摇头的木头桩子一个,三夫人屋里没人,只有两个通房,又都是不识字的,如今她们两位要想再找个帮手自己偷偷闲,倒还真只有她。

等太太平平地过个十天半个月,再好好寻个时机,叫余天齐亲眼看看被他冷落多时却贤惠如初的她憔悴地晕倒在他面前,再由老太太那里派来的大夫亲口说出她有了身孕的喜讯,这样才够力道,保管叫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打心底觉得对不住她,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的心再拉回来。

当然,要能顺手踩那个小蹄子一脚,那就更好了。

想着想着越发得了意,午觉也不曾好睡,估摸着杜娇容该起来了,她便梳妆整齐了带着秀杏赶了过去,果然见杜娇容正坐在那里和铃儿说话,一张脸红润润的,到底是年轻,自己不过大她个十一二岁,竟已经气色不成气色了。

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淑娴这才想起自己出来之前又重新化过妆涂过胭脂,这才定心了些,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给杜娇容道喜请安,杜娇容也笑着让她坐。

“听见老太太说姨娘一早就出城去了,真真生受了,老爷听了很高兴,狠狠夸了姨娘一顿呢,说他屋里这么些人,真正体贴他的心思为他着想的,却唯有姨娘而已。”

“大夫人真真是折煞淑娴了,淑娴是老爷和夫人的奴才,只要老爷夫人好,淑娴自然也就好了,这点小事算什么。秀杏,还不快把我们在菩萨面前求的符拿来给铃儿姑娘。”

“是。”

秀杏依言从怀里摸出一方绢帕,打开后便见一枚叠得十分平整的黄色符纸。杜娇容忙命铃儿接下好生收了,一面又和颜悦色地与淑娴闲话家常,不多时依绫和悯罗也走了进来,她们是早得了喜讯的,自然也不用再道喜,只是脸上都止不住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大伯母,小弟弟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等他出来了,悯罗抱抱他可好?”

悯罗缠着杜娇容的胳膊撒娇,却被依绫拉扯着分了开去。

“看看你一点分寸也没有,我们夫人如今的身子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揉搓,小孩子身子可嫩了,可不敢给你抱。”

依绫亲热地揽着悯罗的肩戏谑,杜娇容看她姐妹俩一个娇一个憨倒也有趣,想想依绫虽然与悯罗同岁,如今却已经事事表露出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沉稳,若果真能与自己贴心也好,到底还有四五年的功夫在家里可以好生教养,将来就算出了门子,心里也只认她这个夫人便罢。

想着便笑着揉了揉依绫的额头,依绫冲着她亲昵地做了个鬼脸,倒是淑娴坐在一边看着刺心,这个女儿,已经有多久不曾在她跟前流露过如此不拘一格的小女儿姿态了?

夜里到老太太那里侍奉过后,淑娴照旧陪着杜娇容回屋,彼时余天齐已经回来,正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走象棋,见她二人和和气气地携手进门,心里倒也十分畅快,不免对淑娴越发地满意。

半个月后便是中秋,因老太太最近高兴,三夫人便张罗着请了个戏班子到家里来唱一天戏热闹热闹,兼着念锦出阁在即,日后要想再这么齐全地聚在一处,只怕一两年里也撞不到几天了,便越发办得用心,酒席也都摆在园子里,正好水池边几棵高高的桂花树都开了花,甜香扑鼻十分怡人。

淑娴这半个月的日子并不好过,肚子不见大起来,头晕目眩的征兆却越发厉害,时时作呕吃不下饭,脸色铁青唇色发白,连头发都掉得特别厉害。

她只道是年纪大了怀胎艰辛,一心只为了屏住了能一举攫回余天齐的注意力,因此对自己身体的异样并不理论,只每天涂上浓浓的脂粉掩饰,强撑着与众人一道做事玩笑。

这日早晨,秀杏照旧打开胭脂盒子给她上妆,却被她一摆手拦住了。

“不用上胭脂,薄薄地涂一层粉就是。这衣裳太红了,你去拿件平常穿的,簪子也不要这个金凤的,万不可浓艳压了大夫人的风头,也不可太过素净惹老太太忌讳不喜,我们只要往人群里一站毫不眨眼就行,手脚麻利些,好戏就要开场了,总不能迟了。”

2012年4月17日感谢派派会员candysky111补齐缺章

38

秀杏怔怔地想着时辰还早,戏班子还没进来呢,哪里就赶着看戏了,可看着淑娴的脸色也不敢再问,忙赶着给她收拾了,便扶着她一路朝杜娇容屋子里去,伺候了杜娇容梳洗完毕后便一同到老太太屋里请安,老太太今日格外高兴,起得也早,正由念锦姐妹三个陪着用早饭,见她们来了就笑了起来。

“一听见有戏酒啊你们就一个个的都勤快了,这本是老三家的起的头,她是跑不掉要忙一整天的,早早就到园子里忙活去了,老二家的也跟着起哄,现在大夫人也赶着来了,想必是要凑这个热闹的。”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杜娇容顺势道:“到底是老太太厉害,我们这点小心思哪里能逃得过老太太的法眼去?只是您老人家也别说出来嘛,怪臊人的。”

说话间已经就着红玉的搀扶到了老太太跟前,在她身边陪着,又作势要接芝兰手里布菜的筷子,却被芝兰抿嘴一笑躲了过去。

“如今可不能了,老太太说了,她跟前的事可不许劳动夫人伺候,夫人且坐下吧,这里有甜丝丝的银耳莲子羹,且尝一口,陪陪老太太。”

“唔,好丫头,就该这么对她,谁叫她总不记得自己是双身子的人,偏爱事事操心,听说前几天又带着人拿着清单上库房去给锦丫头清点嫁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劳碌命呢,我们家虽然人口不多,到底还有几个识数的,哪里就能把你们家大姑娘的嫁妆给点少了,委屈了她去?”

老太太眯着眼睛一口含了念锦递过来的甜姜片,含含糊糊地嘟囔,这话明里是抱怨,却带着满满的疼爱和赞赏,众人哪里能听不懂,也纷纷称赞大夫人对大姑娘真真尽心,杜娇容只浅笑不语,一面觑着老太太的脸色陪着说些开怀的玩笑话。

一时有丫头走进来说园子里已经备下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叫她来请老太太与诸位,老太太心里高兴,便携了念锦的手走在最前头,月晴菱涓陪着,后面跟着铃儿和芝兰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杜娇容,淑娴和红玉跟着,依绫悯罗姐妹手拉着手跟在后面,余睿余松两兄弟难得今日不用上学,早跑到园子里疯玩去了,哪里肯跟在女人堆里受拘束。

因这日天气晴朗又颇凉爽,因此老太太也不肯坐轿,索性带着众人一路走一路逛,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倒是十分和乐悠闲。

这里淑娴却一个不稳晃了晃身子,秀杏忙扶住她,却听见红玉轻笑了一声道:“姐姐今日的脸色看着倒真是苍白得紧,可是身上不痛快?”

一句话惹得老太太也回了头,打量了淑娴片刻方皱眉道:“果然气色不好,你要身上不爽利就回屋歇着吧,你们夫人随我,总还是有人伺候的。”

淑娴哪里肯此时就走,忙咬牙笑道:“哪儿有的事,并没有哪里不好,早就盼着跟着老太太乐一天呢,可是万万不敢生病的。”

老太太听了这话脸色方好转了些,到底是个欢喜的日子,她要当真在她面前病倒了着实有点触霉头的意思,老太太向来讲究这些,如今上了年纪,就越发忌讳了。

想必红玉跟着她贴身伺候了几年,是深知这点的,因此淑娴趁着众人只顾赏花观景,狠狠剜了红玉一眼,红玉却当没看见,扭过头去同抱着四小姐的奶娘说话。

上午老爷们都在外头,便是一家子的女人们坐席,老太太喜欢热闹喜庆,因此戏台上皆是些吹吹打打鼓乐欢腾的戏码,念锦淑娴由秀杏扶着进进出出好几次,便悄悄拉着秀杏细问。

“秀杏姐姐,姨娘可是哪里不舒服?方才当着老太太,我也不好细问。”

秀杏正为这个犯愁,到底她是贴身服侍的,淑娴又捂着不叫旁人知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全是她的责任?便支支吾吾道:“不知怎么身上不自在了好几天了,奴婢劝她请个大夫看看,她就是懒怠动。”

“这可不是胡闹?等散了我去跟大夫人说,去请个大夫来吧。”

“那就多谢大姑娘了,姨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不许奴婢告诉旁人,奴婢自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还求大姑娘……”

“放心,我总不说是你说的便是。对了,那个养身汤不知姨娘喝着怎样?”

“天天喝呢,如今自己做了,姨娘便叫我早中晚都做一碗,总想着能早日补回元气,姑娘方子里的燕窝自然各房都有定例不能多用,不过红枣当归倒都是寻常东西,姨娘便嘱咐我多多放些,不知妨不妨事?”

“不妨,只是肉桂不可多放,那东西火气大,吃多了也不好。”

念锦一面看戏一面笑着回答,秀杏见淑娴抬头四下张望,想是寻她,忙辞了念锦跑了过去,那里又听见说开席了,请老太太和夫人们到里头去坐,戏台上也稍稍安静了些。

因是家宴也没有诸多规矩,一家子女眷团团圆圆围了一张大桌子在里头,垂下一道绢纱帘子,外头就是三位老爷带着两位少爷坐着。

因杜娇容有了身子,老太太自然不肯叫她多动,二夫人又不多话,因此便偏劳了三夫人,里里外外的张罗,一家子吃得十分尽兴,却忽然听见咣当一声,竟是一直守在杜娇容身后的淑娴倒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说?老太太,您看这……”

杜娇容被她一把冲得一个趔趄险些撞在桌上,忙用手挡住肚子,却也吓得脸色煞白,见众人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只得强作镇定请示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一番兴致被这一出给败得干干净净,把脸一放道:“找两个媳妇进来抬回她房里,再找个大夫看看吧。”

一时有两个身形高大的粗使仆妇进来抬起了淑娴,秀杏跟着走了出去,余天齐在外头听见动静也已经走进来,见淑娴脸色发白唇色泛青,心里也不由担心,可老太太面前正一大家子团圆取乐,他是再也不敢说出要离席的话,只得耐着性子陪坐,却吃什么也没了味道,心思早飘忽了出去。

杜娇容见他别别扭扭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扭过头对二夫人道:“二夫人且陪老太太坐坐,到底是我屋里的人,我看看她去就来。”

说罢又看老太太,见老太太不言语,便躬了躬身子悄悄朝门口退去,却听见老太太对余天齐道:“大老爷陪着吧,可别叫外头人知道了笑话我们余家,只顾着小老婆,连大了肚子的大老婆都不管了。”

余天齐听老太太口气不善哪里敢顶撞她,忙连声答应着追了出去,与杜娇容二人携手进了淑娴的房间,正好见秀杏陪着大夫走了出来。

“给老爷请安,夫人好。”

“有劳先生,不知里面那位是什么症候?”

双方见了礼,各自坐下,又有丫鬟上了茶,余天齐便询问起了淑娴的状况,大夫却眉头紧缩不住摇头。

“可是有哪里不妥么?先生且明白与我们说来,这么着岂不叫人心焦?”

杜娇容急得忍不住插嘴,还是余天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能有什么不妥,你莫急,且听先生说说。”

那大夫捻着几根花白的虎须思量了半日,方幽幽开口道:“老夫进出贵府也有些年数,里头那位姨娘如今三十不到,应正当康健壮年才是,可就她的脉象看来,竟已然有油尽灯枯的征兆。”

一句话说得余天齐和杜娇容皆瞠目结舌地坐着,还是秀杏一下子扑了过来跪倒在地。

“先生可是看仔细了?我家姨娘已经迟了半个多月月信不来,又常常犯恶心,这几天还直嚷腰酸,会不会是喜脉?”

一句话说完大夫尚未回答,杜娇容先一拍手笑了起来。

“可不是喜脉么?我早些时候也是这么着来着,难不成淑姨娘也有喜了?恭喜老爷贺喜老爷,真是祖宗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