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锦哪里敢大刺刺地坐在那里受长辈这样盛赞,忙站起来,却被大太太一把拉住按着坐下,一面忙着唤人,见孟妈妈答应着走了进来,便吩咐道:“你去黄姨娘屋里走一趟说说话,她要问你什么,你只管听着就是,顺便说说侍菊丫头的病。”

“是,奴婢省得的。”

孟妈妈会意,赶着去了黄姨娘屋里,这里念锦放下茶盏笑道:“到底还是太太有计较,知道那老黄家的见不着太太的面,必会去找姨娘,方才想必是考媳妇呢,媳妇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大太太笑着嗔她就会拣好听的说来哄她高兴,这里又有好几个管家娘子前后脚跟着进来,念锦见她这里忙,便起身告退,大太太也不虚留她,只叫寻梅好生送出去。

才出了大太太的房门,便听见有人在背后唤她们,回头一看竟是孙姨娘。

寻梅识趣地避了开去,念锦见孙姨娘的脸色与方才在大太太跟前的和顺无争大不相同,心里也不免好奇,便叫等在门口的菱涓先回去,自己与她一路缓缓走在后头。

“念锦年轻不懂事,姨娘若有什么教导,不妨直说。”

走过一道长长的九曲回廊,见孙姨娘仍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念锦只得先开了口,果然她听了这话脸色稍许缓和了些,停下步子看着她正色道:“少奶奶这话真是折煞奴婢了,若少奶奶不嫌弃奴婢比你虚长了这二十年的岁数,奴婢便厚着脸皮在少奶奶跟前托大一次。少奶奶是个最最聪明的人,理应知道明哲保身,如何初来乍到便莽莽撞撞地得罪人呢?”

念锦自然明白她话里所指,却佯装不觉道:“姨娘的意思念锦听不明白,要是为了方才与太太所议之事,那就更加奇了,他不过是个管事,我做什么怕他?”

“奶奶到底年轻,自然不是说的那老黄,奶奶还道不知道,黄姨娘可是他的亲妹妹!如今你破坏了她哥哥的好事,只怕她不肯就此与你罢休的。那女人向来泼辣,说话行事也极不讲理,不过是仗着她哥哥和老爷的情分罢了。早上你没见着她,晚上总是要见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就为了她的糊涂不尊重,太太平常都不大理她,何尝不是怕她闹起来失了身份的意思,要是她当真认死理来与奶奶为难,那可如何是好?”

念锦听了这话立刻瞪大了一双眼睛毫无主意地拉起孙姨娘的手慌道:“姨娘说得是,那可怎么是好?我不过是想叫太太高兴高兴,实没想到这一层。”

孙姨娘见她慌了,脸上的气色却越发和蔼了起来,忙拍着念锦的手劝道:“奶奶莫急,原是奴婢担心奶奶,一时说得重了。太太忙着一大家子的事够劳累的,奶奶若有什么,只管先与奴婢说说,只要奴婢能帮衬得上的,必然不叫奶奶多操一份心。”

念锦闻言立刻又欢喜了起来,拉着孙姨娘的手说了好些体己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她的房门口。

“姨娘可要进来坐坐喝杯热茶再走?”

“不了,太太还交代了些事情要办,改日再来叨扰奶奶吧。”

“好,那姨娘慢走,常来坐啊。”

笑吟吟地送走了孙姨娘,直到她的背影远远地不见了,念锦这才摸了摸脸蛋,把方才笑得走了形的脸颊给扯了回来

46

次日便是小夫妻回门的日子,余府那边一早就派了小厮守在路口看着,远远见了方家的马车过来便飞奔回去,这里众人便燃起一早预备下的烟花炮竹,热热闹闹地迎接他们家大姑娘和大姑爷的到来。

方晏南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在马车边上,琪纹和菱涓陪着念锦在车里坐着,听见外头一阵花炮齐鸣,不用看也知道是怎样的热闹场景,到底菱涓调皮,将帘子挑开来一条缝偷偷往外看,正看见方晏南的小厮方宁跟在边上一路撒些散钱给一早就闻讯赶来乞讨的人。

“这条街上向来不许那些人进来混闯的,怎么今日反倒叫他们在这里捣乱?”

菱涓不悦地皱眉,琪纹却笑笑道:“你懂什么,这都是讨吉利罢了。难不成谁家喜欢自家闺女冷冷清清地回门?”

念锦一面听着两个丫头斗嘴,一面也觉着无趣,挑开自己这一边的帘子,正看见方晏南稳稳骑在马上,气宇轩昂得很,清晨淡淡的几许金辉漫不经心地散落在他脸上、肩上,却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起来。

“可是坐得乏了?再忍一忍吧,就到了。前头几个孩子拦着车子讨糖吃,我已经叫人拿些钱给他们,好生打发他们去。”

男子微凉的手指触上了她的脸庞,念锦猛一回魂,才看见方晏南已经弯下腰凑到她面前,正关心地看着她,顿时觉出自己的脸上竟火烧一般滚烫了起来,忙含混着应了便又缩回了车里,总不成告诉他自己大清早地看着他就看痴了吧!

一下车就看见袁妈妈带着芝兰等人接了出来,方晏南陪着念锦走在前头,菱涓与琪纹跟着,之后是四个方家的小厮抬着给新娘子回门送的礼物,跟着抬到二门上便放了下来,换了四个跟着出门的娘子抬进去,自有余家的人过来接下,带她们下去吃茶休息不提。

这里小夫妻二人先去拜见老太太,果然看见一家子都围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两个小辈给长辈们一一见了礼,余天齐看着女儿女婿满面春风的样子心里高兴,便拉着方晏南和二老爷三老爷到书房里去说话,也好让一屋子的女眷自在些。

这里老太太早已经一把将念锦搂在怀里,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半晌方嗫嚅着嘴颤声说了几个“好”字,眼中止不住地滚下泪来,念锦见老祖母这样动情,一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杜娇容和二夫人忙上来劝解,依绫自芝兰手中接过茶盏双手递到老太太跟前柔声道:“大姐姐才嫁出去几天,老太太就想得这样了,下一次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么着叫她可怎么放心回方家去呢?没准回头方家姐夫就要来跟您撒娇要人了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乐了起来,老太太也转瞬破涕为笑,指着依绫对念锦道:“不是我夸你二妹妹,真真是个好孩子。当初全为了她那个亲娘,弄得我心里也当真不待见她,谁知道她倒是个有心胸的好孩子,照旧自在安份地过日子,如今你一出阁,她就不声不响地每天天不亮跑过来伺候,也怪可怜见的。”

依绫听了这话忙让道:“老太太说的依绫无地自容了,全是大姐姐周到,在嫁人之前细细教导了孙女如何伺候老太太,说起来这全是大姐姐的孝心。”

念锦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这位一直被自己当作是个小孩子一样看待的异母妹妹,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微赞许地光芒,依绫静静地看着她极自然地笑着,一面侧过头去搂着老太太的胳膊撒娇,从这一刻起,不知怎么的,念锦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在一对亲密祖孙面前的外人。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午间家里开了好几桌宴席,将一些有年纪有体面的妈妈并大丫鬟们也叫了来,在外头的廊下单开了两桌,凑个热闹。方晏南陪着老爷少爷们一桌,因今日他是新女婿上门,便坐了上座,由余天齐陪着,他向来也是个极会察言观色言谈经济的,因此哄得余天齐和众人都十分高兴。

晚间回门的新婚夫妇不可在娘家同房,正好余睿余松两兄弟又缠着方晏南给他们说在外头奔走游历的见闻,彼时因杜娇容有孕,淑娴失了人心,余睿年纪也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屋子单住,因此方晏南便索性随着他们到余睿的住处混了一夜,念锦则随着杜娇容到她屋里歇息,继母女之间亲亲密密说些体己话。

铃儿和菱涓之辈知道她们两个有话说,因此带着两个小丫鬟点起薰香、拢好暖被、垂下绣帐之后便知趣地退下,这里念锦与杜娇容也都褪去了钗环脱了外头的衣裳坐到床上。

念锦见杜娇容脸上的气色不似以往,想起方才晚饭后余天齐也不过就借着酒随意地给老太太请了个安,嘱咐了她几句便扶着红玉的肩头去了,不由忧虑地蹙起了眉头。

“我走之前那一位闹得厉害,老爷倒是没什么,如今倒是往红玉那边去得勤快了?”

“可不是么。那一位如今倒悄无声息的了,老太太铁了心要好好整治她,想必她在屋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如今我……老爷常去红玉那里,也是该的。”

杜娇容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响,只低低地垂下眼,伸手在已经圆隆起来的肚子上轻轻抚摸。

“如今我既不能伺候,就没有占着老爷的道理。再说红玉也还年轻,头一胎生的是个女儿,你说她心里就没有别的想法了?当初被那一位压制得很了,如今我看她倒有点扬眉吐气的味道来了。”

“就凭她?你也太把人看得高了,没得白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看不出来么?做什么让她得意了去?”

念锦不赞同地捏了捏杜娇容的手背,杜娇容吃痛一抽手,瞪了她一眼道:“难道要我跟一个丫头去争风吃醋?我真放不下这个脸。”

“糊涂的夫人,什么叫跟一个丫头争风吃醋?红玉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了,她能拿生孩子来冒险泼脏水给别人,为了上位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要自己拿得住,尚可保她不敢来犯你,你要是现在就泄了气,当初我娘的下场你可也是听说了的。”

念锦急得声音都打了颤,杜娇容没想到她竟拿出自己藏着掖着多年的伤疤来说,顿时也被唬住了,见念锦的脸色越发发白了去,慌得忙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多说。

“可是疯魔了,好好地说这些颠三倒四的做什么?我这里我自有分数,总不至于叫个下人要了我的强去,你不用替心,好生顾着自己才是,从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你这话要是叫老爷听见……将来你在方家,可还指着有个娘家靠靠呢!“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皆情不自禁泪如雨下,念锦拉着杜娇容的手哽咽道:“我们老爷能娶了你,是他的福气。他要是不能好生待你,不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当真老天都不能容他!“

“莫说傻话,你如今已经是方家的人,娘家的事莫管,只一心顾好那边吧。姑爷看着是个极好的,只是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昨天我收到我娘家来的家书,说是樊音几天前不告而别了,临走时拿走了我娘给她日常穿戴的一些首饰和衣裳,还有平时给她的月钱零花,想必把东西典当了,一路回来的路费不愁,不过到底要知会我们一声,别到时候见了人还不知道。她要安份回家便罢了,我只怕她要去方家生事。”

念锦听见这话真是气得无法,半晌方恨声道:“她要是来倒好了,一次叫她死了心绝了那不要脸面的念头。”

二人又躺在床上说了好些知心话,直到窗户纸开始微微泛青了方打着哈欠睡着了,昨晚上值夜的小丫头知道她们睡得晚,便告诉了铃儿晚些过来伺候,直到估摸着老太太那里该吃早饭了,才不得不进去将还在酣睡中的母女二人叫起。

又是一日姐姐妹妹在一处玩笑逗乐的时光,杜娇容照旧留念锦同宿,余天齐看起来并没什么,念锦摇摇头,并看着他歉然道:“女儿回来了两天,倒把爹爹赶到别处去睡了,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再说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今晚就与二妹妹去挤一夜,姐妹间也好再多说说话。”

“很是呢,依绫正想让大姐姐,只是夫人先让了,依绫就不好说了。”

依绫也跟着帮腔,顺势挽住了念锦的胳膊,姐妹俩亲亲热热地就要一处走,这里余天齐本打算去红玉那里歇下,可听了念锦的话,也想起自己似乎有些冷落了大房,尴尬地用余光瞟了杜娇容一眼,却见她浑然不觉似的,反倒和蔼地拍了拍姐妹俩的肩,嘱咐跟着的丫头好生伺候,愈发显得雍容得体温柔婉顺。

红玉等在一边见了这一出哪里肯依,悄悄在被人处捏了捏余天齐的腰,一脸不依地看着他直摇身子。要说淑娴最吸引余天齐的地方是楚楚可怜娇弱无力,那这红玉最勾人的地方便是仗着年轻极会撒娇撒痴,偏生余天齐也肯吃她这一套。

杜娇容看着两个女儿手拉着手出了房门,也不去看余天齐,便自顾自叫铃儿打灯笼回房,余天齐本想着只消她开个口他便跟她回房去,没想到她竟一声不吭,眼看着人都扶着门框要卖出门槛了,他这才急得喊了出来:“夫人仔细脚下!”

杜娇容原本没什么,被他在后面猛地一声喝倒吓得一个趔趄,余天齐顺势赶上去一把扶稳了她陪笑道:“说了叫夫人仔细脚下嘛,外头天都黑了,夜路难行,我陪夫人回去吧。”

杜娇容低头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红玉道:“大姑娘和姑爷回来,给你们两位姨娘也带了些礼物,你与她姐妹一场,就由你将她的那份送过去吧,悄悄着些,别惹老太太不高兴。”

说罢也不待红玉答应,扭头就走,余天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根本没有再回头看红玉一眼。这里红玉愣愣地一个人在空屋子里站着,气得两只手掌紧握成拳,恨不得咬断了牙根,果然你是大老婆就了不得了么,左一句姨娘右一句姐妹的,就是想提醒我,我跟她是一样的人?

呸!

我红玉是老太太那里清清白白送到老爷屋里的通房丫头,如今也是正正经经抬举了的姨娘,年纪轻轻有个女儿,老爷的心思也越来越过来了,还怕将来没有儿子?

忿忿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红玉在心里将杜娇容狠狠咒骂了一顿,浑然不记得当初她被淑娴挤兑的时候是谁给了她一条活路。自己生了一会子闷气,到底也不敢违逆大夫人的意思,自己又跑去郑妈妈那里领了东西,本想叫个小丫头给淑娴送去便罢,可一想起那女人当初春风得意的嘴脸不免气结,不由又心生一计,何不今夜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穿金戴银神清气爽地亲自送过去,好好跟她那位听说病得不轻的老姐姐叙叙旧呢?

47

有了这么个念头,红玉兴奋得半宿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翻来覆去地睡了,五更天不到便醒了过来,忙忙地收拾打扮了,将抬她做姨娘时老太太和杜娇容赏的几样首饰统统插在头上,尤嫌不足,又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只沉甸甸的赤金虾须镯子戴上,并刻意拢了拢袖子叫它黄澄澄的露在外头,这是去年刚怀上四姑娘时余天齐送给她的。

淑娴如今已经被挪到了余府西北角上一处极不起眼的旧厢房里居住,紧贴这院子过了一道影壁,便是下人们居住活动的场院,因此余家的老爷太太们平日里是决计不会走到这一处来的,这也不知是不是余老太太打算好的,总之自从挪到了这儿,淑娴盘算着如何想方设法地同余天齐装着偶遇碰个面,那也是不能的了。

秀杏等丫鬟早已经被调走,如今她这里只有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妈妈服侍,就住在隔壁的耳房里,说是服侍,但除了一日三餐给她送来之外,也别想能支使得动她干些别的,另外几个牙尖嘴利的妈妈又时常在附近走动,想是余老太太关照过,不许她出去,因此众人也都看牢了她,弄得她镇日家只能闷在屋里看着四面墙,起先杜娇容还会打发丫鬟媳妇过来看看她,如今早没影了,只剩她一人在此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整个人心里都憋得慌。

红玉进门那会子淑娴正一个人饥肠辘辘地坐在床上生闷气,那老太婆越发偷懒卖老了,天都大亮了也不见送早饭进来!

腾地一下起身冲出去就要喊人,正好跟一步三摇莲步姗姗逛过来的红玉撞了个正着。

“哎哟!是谁这么瞎了眼的乱撞……呃,原来是淑姨娘,有段日子没见了,姨娘可是清减了啊,看这下巴尖的,不过也好,更显年轻了!”

红玉轻佻地摸了一把淑娴的面颊,不等她上来打就立刻抽了回来,抿着嘴皮笑肉不笑起来。

淑娴看着她一身玫红色的收腰小褂子,越发勾勒出高高的胸脯子和细细的腰身,下面配了条一色的垂花海棠裙,满头珠翠不说,胸前手腕上也尽是一片晃眼的金黄,立刻便会过意来,不由一阵冷笑。

“我既是病中自然清减的,不过几日不见红玉你倒是当真叫人刮目相看了,瞧瞧这簪子打得可够精致的,足金的吧?还有这耳环,上头这点翡翠我看着也眼熟,是上回老爷从南边带回来镶的吧?夫人倒真疼你,总共就得了那么两块,老爷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她竟赏了你。”

一席话说得红玉正得意着,可一听见淑娴说到翡翠老爷只赏了她和夫人,脸上便不大好看起来,谁知淑娴浑然不觉,又摸了摸红玉胸前的金锁笑道:“连这个都戴起来了,你倒是越来越像个孩子了,现在不年不节的难不成还讨吉利么?这镯子……”

“姨娘想必不认得吧?是老爷专程到七珍坊打的。”

“呵呵,我如何不认得,当初老爷特特打了送到我面前,我看了一眼份量倒是足的,可式样却是好几年前的款了,戴着反倒沉甸甸的坠着手。你说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用这些金器银器的哪里还像那寒门小户的就喜欢个份量啊,总是好看舒服为先,所以我就说不要,没想到后来竟到了妹妹手上,可见也是我们姐妹一场的缘分。”

“你……”

红玉被她一番话气得倒仰,原想着过来炫耀一番,没想到句句被她打回头,反而将自己气得不轻,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了她半天,却又忽然笑了起来,一面自袖子里抽出一方绢帕擦了擦手,一面慢条斯理道:“姐姐都说了,全是当初的事,红玉虽然不识字,也听过一句老话,叫做好汉不提当年勇,姐姐饱读诗书,能不能给红玉解说解说这句话的意思?”

淑娴被她噎得也没了话,干脆转身往回走,一屁股坐在床上懒洋洋道:“红玉姨娘如今是老爷心坎上的人,又得老太太和夫人的欢心,不知道往我这个冷衙门来是做什么的?担待我没什么招待了,那边几张椅子你看看哪张没灰就坐吧,水壶里有冷水,要喝就自己倒一杯,热茶什么的可就欠奉了。”

红玉见她如此怠慢丝毫也不生气,反倒笑道:“姐姐如今的处境妹妹全是知道的,哪里还能苛责呢?我这心里呀同情都来不及呢!大姑娘回门给你带了些礼物,夫人走不开,就叫我送过来给你,你且看看合不合用吧。”

说罢一挥手,门口等着的小丫头便走了进来,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顿时弹起了一层灰,呛得红玉直捂嘴,一面干咳着一面嫌恶道:“姨娘终日无事,自己睡的地方也不打扫打扫?”

淑娴听了这话便乐了:“这话说得稀奇,我卢淑娴自出生起便有丫头伺候,进了余家也没做过扫地擦桌子的杂事,又不是那些下人丫鬟一步步爬上来的,这种事情我如何能做?”

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红玉涨红了脸,气鼓鼓地嗫嚅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来顶回去,却听见窗外有人唤道:“原来姨娘在这里呢,夫人那儿找你呢。”

回头一看,见念锦正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大姑娘怎么过来了?此处腌臢得很,没得脏了大姑娘的鞋。”

红玉赶着上去拉着念锦的手,念锦也亲切地笑道:“我就要回去了,过来看看淑姨娘。姨娘快到前头去吧,大夫人立等着你说话呢,想是要寻一件要紧的物事,又想不起来收在了哪里。”

“那自然是要寻我的,我们夫人那里是片刻也离不得我!”

红玉听了念锦的话忙一口接了过去,说完得意地朝着淑娴支了支下巴,却见淑娴看也不看她,只顾扭头看着窗台上的两只雀子玩,要想再找她的茬儿又怕杜娇容等急了,只得踩着重重的脚步子奔了出去,留下念锦依旧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我如今可不能常回来了,姨娘也不请我进去坐坐?”

“呵,我这个姨娘如今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说话的份?姑娘愿意来就来,我又能说什么?但凡我再说什么,这个家里头,又有谁还会相信?”

“姨娘过谦了,念锦可一向把你当成自己的长辈一样尊重,就是前一向你病了说了些糊涂话,那也不能怪你,那都是因为你的病闹的,念锦也跟老太太和老爷说了,该好生给姨娘治病,等你的身子好了,自然一切都还跟从前一样了。”

念锦说着说着进了屋,脸上仍带着和小时候一样恬静简单的微笑,淑娴闻言怔了一下,半晌方抬起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可不是真的么?念锦就要回去了,姨娘可要好生保重身子才好。”

“好……好,好!我的好姑娘,姨娘就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前阵子确实是我病得疯魔了,怎么就说出那么些没天良没人伦的浑话来!你放心,只要老太太肯放我出去,我必跪到她老人家面前去磕头认错,告诉她我错了我错了!你是个好姑娘,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淑娴听了念锦的话后,一双冷冷的眼睛猛地重又燃起了希冀的火焰,几乎是飞扑上前一把攫住念锦的肩膀讨好地说着,一边说还时不时地打着自己的嘴认错。

念锦看着她狼狈下作的样子心里顿生鄙夷,这就是当初那个在她母亲的病床前耀武扬威,等她爹爹来了又惺惺作态楚楚可怜的卢淑娴吗?这个就是常常以一副长者的姿态“关怀教训”她的淑姨娘吗?这个就是得意了十几年在大房里鸠占鹊巢的淑姨娘吗?

原来她失了庇护容颜渐老生活窘迫之后,也有这么向她摇尾乞怜的一天。

娘,你在天上看见了吗?女儿来为你报仇了。

甜甜地笑容在唇边绽开,念锦的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淑娴也从方才的狂喜中慢慢镇定,见了她一面哭一面笑的样子,却不由自主的怕了起来,忙撤了手朝后退去,却发现念锦的双手也正紧紧扳着她的肩膀不肯松开。

“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你放开我,放……放开!”

“好姨娘,从前你不是最喜欢这么抱着我和二妹妹说话的么?今天怎么了?念锦有好些心里的话想跟你说,只可惜时辰不早了,相公还在外面等着我回去呢,先说正事吧,大夫人叫我转告你好生在这里修养身子,老爷那里自然有她照应,夜凉添衣,倦来捶背,三茶六饭细心伺候,虽比不上姨娘知心周到,但求能学出个七八分样子,望姨娘体谅她的一片痴心。”

念锦说着说着,越说越慢,最后几句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从唇中吐出,淑娴听着这话便觉耳熟,皱着眉思索了半日,这──这岂不是当初她与余天齐逼死君氏那天,她与她说的话么!

这丫头从何得知?又如何在这个时候把这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她到底知道多少?

当下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挤出了个勉强的笑容道:“姑娘莫开玩笑,怎么好好的说起这话来,莫不是有人在姑娘面前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吧?姑娘可切莫相信那起子心怀不轨的人嚼蛆啊!”

念锦笑得越发厉害,捏着手里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指着淑娴道:“你当真以为我年纪小就这么好欺负了?你偷偷盗了我娘的药,害她失救病危,拉着老爷三番两次到她房里去闹,害她心力交瘁,最后也是你!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妇人,你当着我娘的面一口一句相公,生生不要脸得气得她吐血!这一笔一笔,我可都给你好好急着呢,好姨娘,如今还只是个开始,咱们且走着瞧,我也要我娘在天上好好看看她这个楚楚可怜的表妹今后是个什么下场!”

说着便用力一推,将淑娴一把推倒在地上,淑娴从没见过温顺老实的念锦竟会有如此狠辣凌厉的表情,加上她居然将当年的旧事一字不错地说了出来,越发心里骇得不行,只知道捂着嘴在地上发抖,却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念锦见了她的样子也不愿再与她纠缠,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道:“姨娘或许不知道,当年念锦顽皮,你和老爷行那丧尽天良的勾当之时,念锦就隐在母亲房中玩耍。不过是你们说得太过投入,不曾看见罢了。”

说罢掉头就走,可才走到门口,却听见淑娴凄厉地叫声:“你!这么说真的是你!我的病也都是你害的是不是?!你说,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毒!”

“好姨娘,我没有给你下什么毒药,只怪你自己的嘴太贪吃,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是不能放在一起吃的,你可知道么?”

念锦悠悠回转,淑娴却吓得抱着膝盖缩进了床脚,早没了方才质问的气势,听了念锦的话她仿佛悟了过来,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得瞪圆了一双眼睛怨毒地看着她,半晌方恨声道:“那你怎么就不干脆叫我死了算了,也好给你那个死鬼老娘报仇?”

“呵,姨娘也是个识文断字的,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死不足惜?你带给我娘和我的痛楚,又岂是你死了就能了断的?你放心,不用拿话来激励我,我本来就没打算要你死,还会让你好好地活着,方才我不是说了吗?我已经向老太太求了情,她会放你出去的。”

“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干什么?一个年老色衰身子颓败又生不出孩子来的废人,余家这样的人家自然还不少她一口吃的,何必要刻薄她落人口实?二妹妹和大少爷如今越发懂事了,过个几年各自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想必就会体会到你这个亲娘的好处,到时候只怕他们会更加孝顺感念你这个亲娘呢。好姨娘,你说说,我是不是全都为了你好?”

一席话说得淑娴整个人仿佛都掉进了冰窖里,她老了,又成了废人,余天齐自然不会再宠着她,唯一能靠的就是一双儿女,可念锦方才的话提醒了她,当年的旧事早已谣言四起满城风雨,那两个孩子,特别是依绫,将来的亲事只怕都会受到她的带累,到时候他们岂不是要怨恨于她?更何况……更何况自从来了个杜娇容,他们两个同她,也早不像往年那么亲密无间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局,这个死丫头,她竟然生生忍了十几年!

徒劳地用力抠着床框,剧痛从十指指尖传来,可淑娴早已察觉不出,她整个人都怕得失了主心骨,半晌方虚弱地喃喃道:“你……难道就不怕我将此事说给老爷知道?”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来,却引得念锦又笑了起来。

“姨娘当真病糊涂了,有了你上次大闹园子里那一幕,又拿着张养身汤的方子诬陷我,你认为老爷还会相信你的话吗?只怕越发嫌了你倒是有可能的。再说了,姨娘就不怕我将你当初偷偷倒药的事情捅给老爷知道,让他好好认识认识他那个柔弱善良的心上人么?”

淑娴听了这话可说呆若木鸡,原来这丫头什么都计划好了,一切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早已布置得天衣无缝。

“罢了罢了,我已经是个等死的人,有一件事我想求个明白,逼死你娘的事你说你躲在屋里看见了,那我问你,那倒药的事你又从何而知?”

“姨娘只需往十二年前细想,当初你进了余家,可有一个好姐妹唤作绣萍?”

念锦一句话提醒了淑娴十多年前的往事,绣萍,那个君氏屋里的大丫鬟,也是她年轻时最好的姐妹。当初她悄悄倒掉君氏的药兑水的事被绣萍撞见,她下跪哭泣指天发誓再也不敢了,绣萍才答应保守这个秘密,可她终究不放心,使了些银子雇了几个混混,趁着绣萍出门买东西的时候侮辱了她,绣萍果然没有再回到余家,那几个混混回来说,尾随她亲眼看她跳的井。

想到这里,淑娴不由浑身发抖了起来。

“莫非……莫非绣萍没死?还是,还是她的鬼魂!啊……啊!”

“小混混说的话你也相信,偏生那里头有一个人就是个情种,三十来岁了还打着光棍,见了绣萍便一眼看上了,不但不曾轻薄人家,反而将你的丑事和盘托出,绣萍怕你算计不敢再回来,索性嫁给了那个混混一起逃了出去。这事也是两三年前,机缘巧合叫我遇上了她,她才将旧事说出。我的好姨娘,你说说这可是你的因果报应?”

念锦说完便不再理她,一摔门冲了出去,任凭屋里的人拼命哭喊,外头守着的妈妈忙赶进去锁了房门,生怕淑娴又跑出来做耗连累她们挨训。

“可都办妥了?”

念锦一路拭着泪朝前走,却在才出了小四合院门口的十字甬道上撞见了等在那里的方晏南。

“恩,已经同姨娘辞过了,你怎么来了?”

错愕间她忙掩饰着低了头,却被那人暖暖地攥住了手心,脸上也微微一热,是他略带着薄茧的手指正轻轻擦拭着她的泪水。

“别哭了,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同你说的话?日后我们常常远远地离了这里,再不叫你受那些闲气。”

“恩,知道了,走吧。”

念锦甩开他的手走在前头,方晏南腿长步子大,三步两步就赶了上去,笑眯眯地贴着她的肩膀跟在她身边,走着走着悄悄将手挪了过去搭在她的腰间,见她没有反应,便又勾的紧了一些,再紧一些,直到将整个人都带到了臂弯里,这才像个得了便宜的孩子一般悄悄扯了扯唇角。

48

余老太太带着三位夫人和众多女眷一直将念锦送到了二门上,此时方晏南已经套了车,与余家诸位老爷在大门外等着,念锦与众人在垂花门内依依惜别,又与老太太和杜娇容手拉着手说了好些贴心话,方含着泪在菱涓和琪纹的搀扶下上了轿,一乘小轿由四个清秀的小厮抬着至大门口,才有方家的仆妇接了过来,将她扶上了马车。

后头跟着一辆车上放满了余家给方家的回礼,还有一些是从方家带过来的,原来新娘子回门带回去的礼物娘家不作兴全部收下,需要叫新人带一些回去方才是正理。

回了方家二人先到大太太屋里去请安,谁知竟扑了个空,却见欣怡正眼巴巴地等在那里,一见了他们就一把攥住了方晏南的衣袖急得眼睛都发红:“我的祖宗你们可回来了!不好了!樊姑娘来了,太太正陪着坐在偏厅呢,没说几句太太就派人来把容兰叫了去,我跟着在门口听了一句半句,隐隐地听见樊姑娘一直在哭,说什么围棋,又说泉州的,又听见太太很生气地训斥容兰,我听着怕出事,就上这儿堵你们来了!”

话没说完声音已经哽咽了起来,念锦听见了樊姑娘三个字也刷得白了脸,好在方晏南在身后稳稳地扶着她的肩。

“急什么?容兰机灵着呢,太太难道还能把她吃了?你们奶奶累了,你陪她回屋换件衣裳歇一歇,我看看去。”

方晏南不赞同地低斥了一声,欣怡一听他的话也立即回过意来,她分明是着急樊音来了怕她胡搅蛮缠,可他却只说怕容兰受罚,想是顾着少奶奶心里不自在,一时也后悔自己嘴快,怎么当着少面就说出来了,这新婚才三天,这种事放谁身上不是添堵呢?

忙掩了口不再出声,这里方晏南一面推着念锦回自己房间去,一面又给欣怡使了个眼色,这才转身朝前头奔去,欣怡觑着念锦的脸色打量她也知道一些,可又不知道她知道多少,生怕说错个一句半句害得她家少爷为难,只得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扶着念锦一路往前走,却没留神她忽然停了步子,差点一个趔趄冲了出去。

“奶奶这是……”

“到底是出门回来,应该先去给太太请安才是。再说樊姑娘也不是外人,我也很久没见她了,见一见又何妨。你带路,我们也过去看看。”

念锦不慌不忙地发了话,欣怡见她面上淡淡的,已经没了方才的惊讶与苍白,心下了然,当下也真正合了她的脾气,不由赞叹地笑了起来。

“奶奶说的是,莫说一个樊姑娘,就是来了什么大罗金仙,奶奶是我们方家明媒正娶的大少奶奶,有什么见不得的?倒真要去会她一会才好!”

念锦听她说得这样有趣不由扑哧笑了起来,方才心里紧张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二人携手转过了西边的小门,走了一段游廊,便转到了偏厅。

远远就看见侍菊站在门口朝着她们拼命挥手,又做着抹脖子上吊的动作,念锦猜出里头正在生气,便放轻了脚步上前,一面拉着侍菊走到了一边。

“奶奶可不能进去,太太正光火呢!这樊家小姐也不知着了什么魔道,从前我看着她来咱们家的时候还挺有规矩的,今天嘴里说的那些话,当真叫人能羞死!一口一个定情信物,什么不敢辜负我们少爷的情义,还有什么千山万水跑去泉州寻他!真不知道这些不知廉耻的话怎么能从她这么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孩子家嘴里说出来!”

侍菊气得满脸通红,一面说一面朝着里头连连啐了好几口,也不曾注意到欣怡屡屡递给她的警告的眼神,一路痛诉樊音的罪状,见欣怡急得就要跳脚了,这才不屑道:“你急什么?那不女人分明就是红口白牙地混说,没一句是真的,奶奶是少爷的枕边人,连我们这些下人都听着不信的话,奶奶如何能去相信她?”

一席话说得念锦也笑了起来,一面捏了捏她的脸蛋道:“好姐姐,里头那个是红口白牙地混说,我看你呀倒是铁齿铜牙的好钢口呢!被你这么一说,我哪里还好意思生你们家少爷的气?我看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偏帮着他,可见他就是会哄人的。”

侍菊听了这话忙连连摇手道:“奶奶可不能这么想,我们少爷老实,从不说什么哄人的话,不过是对我们这些丫头们和气些罢了。不是奴婢说嘴,要在钱塘那些公子哥里再找出一个像我们家大少爷这样品貌端方的来,那可还真不容易呢!”

“谁说的,我们二少爷三少爷也是极好的。”

“哎呀,这里说大少爷呢,你又拉扯什么!”

侍菊才刚说完就被欣怡反驳了去,念锦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两个,心想这两个姑娘倒都是心实的,里头还不知怎么样呢,这么逗她们几句她们就全忘了。

当下一手一个拉住了道:“好啦,你们再这么说下去,里头那个钱塘无双的好少爷只怕就要挨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