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丫头这才噤了声,念锦又朝着里头瞄了一眼,心里琢磨着方才侍菊说的几句话,对樊音的来意也大抵有了个底,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朝里头走去,欣怡因并不是太太屋里的,又不曾有人传唤她,自然不敢往里头乱闯,只得侯在门口,侍菊因感念念锦为她筹谋得以逃脱了老黄的算计,自然是站在她一边怕她吃亏的,一路碎步赶着走到她前头打了帘子,一面扬声道:“大少奶奶来了,奴婢给大少奶奶请安。”

接着门口站着的几个丫鬟也纷纷屈膝,念锦只一路含笑朝里走,珠帘簌簌一晃,站定了一看,只见方太太端坐在罗汉床上,正拉着樊音的手和颜悦色地安抚,樊音哭得梨花带雨,一双眼睛都肿了,方晏南直挺挺地在底下站着,容兰跪在他身边,头低垂着,看不出神色。

“大奶奶来了,南儿方才说你夜里不曾好睡,我想是回去歇着了,怎么又跑过来?”

“没有的事,媳妇出门了几天,回来自然要来给太太请安的,哪里有自己偷偷跑去歇了的道理,不过是相公心急走得快了些罢了。”

方太太慈蔼地朝念锦张开了手臂,念锦笑吟吟地迎上去握了她的手,顺势在她另一边坐了下来。

这里方太太也拉着她的手笑道:“这孩子虽说向来和我贴心,但自十二三岁起便也是跟着他父亲到处跑的人了,哪里能才两三天不见娘就想得这样了?可见是你扯谎,就知道哄我老太婆高兴罢了。”

“哪里呢,昨天在我们夫人面前他可还说了,只想着太太屋里的酒糟鸭掌吃呢,这还不是想太太了?”

“我说呢,原来是想我这里的吃食了!”

婆媳二人手拉着手说笑了起来,竟将樊音像是不存在似的冷落在了一旁,樊音想着委屈复又嘤嘤哭了起来,念锦这才抬起眼眸惊异道:“原来音姐姐也在这里,妹妹真是眼错了不曾看见。”

说着就要站起来,却见樊音先她一步腾地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又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伏在地上泣不成声道:“好妹妹,就当姐姐对不起你,当初方大哥以棋子相赠的事情你也知道,姐姐糊涂,竟认了真,想他这样贵重的东西竟单单赠予我一个,想来自然视我与别个不同,家里逼着我成亲,我想想实在不敢辜负方大哥的一片真情,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那便是答应了意思,如何能够反悔?索性咬咬牙一个人逃了出去寻他,谁知偏偏在泉州遇见了。方大哥为人忠厚,怕伤了妹妹的心,只得忍痛将我托给杜家,我原也打算绝了这个念头成全了妹妹,可这人心都是肉做的,一心一意牵挂的一个人,哪里能说过去就过去了呢?我咬着牙忍了这么几个月,终究抵不住……抵不住心里的思念,因此只得厚着脸皮寻了来,像妹妹你赔罪!”

说完便不要命似的在地上咚咚咚磕起头来,想来她这番言论方才已经说过,方太太与方晏南的脸上都看不出一丝诧异的样子,方太太只低头啧啧叹息了一声道:“还不去把樊姑娘扶起来?这么磕着可是要把头嗑破的,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哪里禁得起?”

一句话说完,早有两个丫鬟过来将樊音强行架起,却也不许她再坐回方太太身边,反倒按着她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不叫她动弹。

念锦瞥了一眼方太太手边的锦盒,知道里头装的就是那盒子坏事的棋子,不由摇头叹道:“所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没想到姐姐竟是个痴心人,只可惜这痴心却用错了地方。”

说罢缓缓抬起手,自颈上取下一直挂着的黑字坠子递到方太太面前,正要解说,却被容兰抢了过去。

“太太赎罪,一切皆是奴婢不会办事!当初少爷从京里回来去了余家,各方各处的礼物均是奴婢打点,这围棋本是要送给大,谁知道底下的小厮糊涂,不知怎么竟送去了樊姑娘屋里。太太若不信只需细看,那黑字若对着阳光,便能看出里头都刻着一个小小的锦字!若说不是送给大,只怕还有人不信呢!后来因已经错送了出来,少爷怕说出来樊姑娘脸上挂不住,便瞒了下来,只用留下的一粒棋子为大奶奶镶了个坠子。”

一番话说得樊音瞬间白了脸,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看着方太太的掌心,果然那静静躺着的玉坠看着眼里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既然如此只是个误会,不过却因此害得樊姑娘千里迢迢地奔波,你这丫头可知道错了?”

方太太脸上仍带着慈蔼的笑容,声音却已经冷了下来,容兰忙伏下身等候发落,念锦才要开口替她求情,却被方晏南一把按住了肩膀。

“方才不是说头晕么?别起猛了,好生坐着吧。”

说罢便拉着她的手走到樊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面又小声问她想吃什么茶,丝毫不曾将哭哭啼啼的樊音和等着发落的容兰放在眼里。

方太太那里对他们的小动作也只当看不见,喝了口茶淡淡道:“罢了,仗责十五,你自己到孟妈妈那里去领吧。”

“是,谢太太恩典,奴婢这就去了。”

容兰端端正正地磕了头方才退下,这里方太太方看着樊音笑道:“好孩子,叫你受委屈了。全是那丫头惹的祸,如今我打她一顿给你出气,你可莫再伤心了。既然来了就在这里住几天,还到月珊那里可好?过几日我这里派人送你回去,想必你家里的老娘也不敢再恼你的。”

樊音见方太太轻描淡写就想将此时揭过哪里肯依,当即用力挣脱了身边那两个丫头的“扶持”又跪到了地上泣道:“求太太做主,给音儿一条活路!如今整个钱塘都知道音儿与方家大少爷私奔,若太太不肯留下音儿,音儿只有死路一条!音儿不求名分,只求能留在方大哥身边,能时时看着他便好……”

说罢又抬起头泪眼迷蒙地看着方晏南,方晏南彼时正殷勤地给新媳妇吹着热茶,听了这话不由眉头一皱,搁在茶几上的手也忍不住握紧了起来,似乎想要发作,却感觉有一只柔软的手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49

头一偏,却见念锦正没心没肺地瞅着他笑,倒是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不由反手在身后握住她的手。

“樊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白眉赤眼的怎么就拉扯上私奔两个字了?要说钱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倒是从没听见过这么荒唐的流言。你方才说昨天夜里才到的钱塘,又是从哪里听见这些的?”

方太太自樊音进门以后一直保持了往日的温和慈蔼,但在听了关于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私奔”的言语后,纵是教养再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当下将手上的茶盏往桌上一放,看着樊音的眼神也变得冷厉了起来。

樊音原想着方家这样的人家最重名声,再说方太太也不是不喜欢她,不过是因为念锦有个好娘家依傍罢了,她如今又不是想跟她争正室的位置,不过是一个偏房,想必方太太也不会太较真,要说怕得罪余家,那这私奔的流言不就是现成的给他们家找的好藉口么?

毕竟如果方家是因为顶不住流言的压力而不得不给儿子新婚里就纳妾,余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此她满心以为这句话一说出来正好是为方太太解了左右为难的围,压根没想到人家方太太心里压根就没为难过,压根就没正眼看过她一眼,以她这样无名无份的私生女出生,如今又有了嫌贫爱富追着男人跑的事迹,别说是给她儿子做偏房,就是想进她方家的门做个烧火丫头她都觉得会污了她家的青石砖地面。

当即被她的话问得愣住了,半张着嘴几次想开口,却又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自圆其说,只能不住抽泣,哭着哭着又转而膝行至念锦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哀求了起来。

“好姑娘,我们姐妹好了一场,如今你竟忍心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今日若就这么走出了方家的大门,我樊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好姑娘,求求你,在大太太面前替我说个情,方大哥是你的相公,你也想他高兴不是?”

念锦安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语,方晏南却实在按捺不住了,一把拉起念锦搂着她朝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够了,樊姑娘。棋子的事容兰领了,你若是个聪明人就该让它就此揭过。毕竟送棋子的是我方家的人,就算他再怎么不起眼不常到我眼前来,我要当真想找他出来,好好问问那天究竟是怎么把找错地方的,却也实在不难。你这么胡搅蛮缠,实在辜负了我一片保全大家体面的好意。再说泉州的事,容兰欣怡两位可为我明证,我对你可有一丝僭越的地方?杜家上上下下也都是人证,我正大光明地将你托给了他家,自然就不怕有人说三道四。”

方晏南的脸色已经铁青,作为家里的长房嫡孙,他一直生活在方老爷和大太太的严密保护下,就连身边的三等使唤丫头,也经过了方太太的严格筛选,行事自然都是极周到的。

幼时记忆里的长姐温柔贞静,如今的二妹纯真率性,就是余家所认识的几位年轻小姐,也都是极好的人品,因此在他心里对女子的理解向来简单,总归都是好的就是了。

对樊音他向来看做邻家小妹,又比对依绫和悯罗更多了几分怜惜,毕竟她的身世很可怜,又心思敏感性子怯弱。所以棋子的事他事后虽然生了疑心也找了人查证,明知她是故意的,也没有把这事揭出来,只是尽量避着她,以为她一个女子脸皮薄,这样就算点到为止了,却没想到她能做出寻去泉州的举动来,纵是如此,为了保全余家的脸面,他依旧没有与她为难,没想到这一切善意到如今却都成了她威胁他刺伤念锦的武器。

看着面色如水般沉静的念锦,他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那么提了起来,又惊又痛。

这个很小就喜欢赖在她爹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撒娇的刁蛮小妹,仅仅在她娘过世的那么几天里就就像是长大了十岁,他记得他跟着他爹娘去余家吊唁,粉团一样的小女娃却在他印象中第一次规规矩矩地给她爹行礼磕头,且避开了不叫他抱她,反而伸手要奶娘抱。

这些年淑娴得意,念锦在这其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她不说,他却在她背着众人时身上愈发冷淡疏离的气色里看出了端倪。

他原想着早些娶她过门,叫她脱离余家那看着光彩却并不舒心的日子,却没想到才新婚三天,竟就有这么荒唐的事情找上了门,当下又愧又恨,却听见念锦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你这个人,音姐姐对你一片情义总是不假的,何必说这些冷话刺人的心呢?音姐姐,别的念锦不管,念锦心里只为老太太一个人。这些年她老人家把你当成亲孙女一样疼着,吃穿用度一应与我三姐妹比肩,如今你甘心为妾,可曾想过我余家还有两位妹妹尚待字闺中?可曾想过老太太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受不得这样的闲气?今日我若帮你,那我便成了余家的反叛,一个不孝不义的反叛,又还有什么脸面跟我们太太张这个口?求姐姐莫在叫妹妹为难,一切全由我们太太做主,她若点头,妹妹决计不拦着便是。”

一番话说得樊音哑口无言,余家待她如何,不是她想翻脸不认就行了的,方家的几个太太小姐有目共睹,如今念锦搬出余家和余老太太,那她要再逼着她求着她,便是当真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了。

当下心里一阵发寒,这丫头果然有问题,决不是她面上看着的那么沉默木讷,看来这些年她姨母也被她骗了,回去必要提醒她方是,可千万别一时大意着了这丫头的道去。

虽说如此,可她脸上却依旧是那样的凄楚无助,毫无城府。

“不……不,音儿决没有那个意思,音儿无意伤了老太太的心,更无意连累两位姑娘,音儿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只求姑娘给条活路罢了!”

眼看着她又要去拉念锦的裙子,方晏南恨得无法,身为男子又不能对个年轻姑娘动手,只得扭头看向他母亲,却见方太太拍着手笑了起来。

“好好好,好一个真性情的樊姑娘,我今日算是见识了。大奶奶说得也有道理,这事她不便插手,姑娘有什么,就全冲着我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古董来吧。所起来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樊姑娘又生得年轻貌美,还饱读诗书善解人意,要我说若能得你这样的好姑娘伺候一辈子,倒也是男人的福气。”

一番话说得樊音眼底放起了精光,以为方太太总算是松了口,方晏南急得满眼通红,却被念锦一把按住,反倒抿着嘴朝他直摇头。

这里方太太顿了顿,又喝了口茶,方慢条斯理地笑道:“奈何我方家往上三代开始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青年男子当时刻将发扬祖业放在首位,因此除了训示子弟简朴勤勉以外,也并不主张纳妾,但凡纳妾的,皆须是为了子嗣的缘故,因此年纪轻轻就纳妾,是决计不许的。樊姑娘若当真对我孩儿有意,不妨回家去静心等着,十年之后,我必请人上门去与令堂商议,风风光光开祠堂摆酒席,替我儿纳姑娘为贵妾,姑娘意下如何?”

一番话说完,侍菊和那两个小丫头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樊音的脸越发变得煞白,捂着胸口踉跄了几步,才一下子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

不待她出声,却已经有人替她答了起来:“大嫂子这些年当家主事,怎么越来越不懂这些小儿女家家的心思了?樊姑娘如今绮年玉貌的,若再等上个十年,岂不成了无人问津的老姑娘?我们方家这样的人家,可不能造这样的孽。”

众人的目光一起集聚到了来人的身上,不想竟是余家的二夫人,方大老爷的亲妹妹。

“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了?也不叫我们去接,老爷今日不得闲,回来没见着你,又该跟我唠叨了。”

方太太一见这位姑子便说笑着起来迎她,余二夫人也亲热地一把拉住她笑道:“大姑娘才出门子,家里忙得很,哪里这个时候能得闲回来?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位樊姑娘,方才她家里的老娘跑来求我们老太太,说这姑娘不知怎么失心疯了,总说要到方家来,早上偷偷跑了,她怕出事得罪了方家,便去求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哪里还能理会得这些,不过是派了我这么个破落户罢了,如今我人也带来了,大太太就担待些,这孩子可怜,有病!”

“是啊是啊,二夫人说得句句是真,我们姑娘在泉州的时候就病得不轻,就是因为难治,杜家才送她回来,想着到了亲娘身边或许能好些,谁想她越发病得重了,竟跑来惊了太太和奶奶。求大太太慈悲,莫与个病人计较。”

二夫人话音刚落,一直跟在她身后垂着头的妇人便走出来跪在了地上,念锦仔细细看,原来就是樊音的老娘卢氏。

方太太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叹气:“原来如此,多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病了岂不可惜?不知如今请的哪位大夫?改天我叫人带个大夫去瞧瞧,或许换个人看看也有不同的说法。侍菊,去账房支十两银子,就说我说的,给樊夫人带回去。”

“谢大太太,谢谢,谢……”

那卢氏拉着呆若木鸡的樊音在地上连连磕头,谢字还没有说完,就见方太太已经起身,自顾自地走了出去,方晏南扶着念锦跟着,片刻之间连几个丫头也走得不见踪影。

卢氏惶恐地抬起头看着余二夫人,二夫人咬牙恨恨地啐了樊音一口,方看着卢氏叹道:“别看了,走吧,还有你们什么事?”

50

晚间方大老爷回来听见妹妹回来过,果然因不曾见上而懊恼不已,原来他们兄妹俩小时便十分亲厚,后来妹妹嫁的妹夫与大老爷又是从小便相得的好兄弟,因此便是妹妹出嫁之后,与娘家也是常走动的。

按说当年大太太卧病在床,方家还有两房老爷,怎么也不至于将家里的大少爷送去姑爷家抚养,但这其中却有些说不出的缘故。当时的二太太进了门好几年也不见有动静,因此才纳了周姨娘,二太太心里不自在,跟家里怄气只称病不起,自然没法去烦她,而三老爷是老太爷老来得子,比两个哥哥年纪小了许多,当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自然又指望不上,要不是当时方家的大姑娘,也就是余家的二夫人感大哥所急主动提出来把方晏南接了去,只怕他的童年也得由孙黄两位姨娘照看了,而这显然并非大老爷大太太所愿。

自在地看着老妻仔细地给他脱了外头的罩衫递给孙姨娘,又接过一件半旧不新的家常褂子亲自给他穿上,大老爷乖乖转了个身由她摆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听说樊丫头来闹过了?这算是什么事,我看着他们余家向来是会教养子女的,没想到竟这么荒唐,我们家这位大少奶奶该不会也这么着三不着两吧?”

大太太手上的动作略顿了顿,忽地撮起两指在大老爷衣服上弹了弹,嫌恶地皱眉道:“这些个毛手毛脚的糊涂东西,好好的衣裳还没上身几次呢,袖子这里的刺绣倒是已经给洗得发毛了,镇日家就一张嘴会说,正经一件好事不干,倒叫人白养着,真真没一刻省心!”

正在整理床褥的孙姨娘听了这话不由脸色一滞,大老爷却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不过是一件衣裳,有什么,也值得叫你动气上火的?哪个丫头弄不好,撵出去再换个好的来就是了,嘴里没味得难受,佩瑶,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甜的弄些过来。”

佩瑶是孙姨娘的闺名,她应声走了出去,方太太却把脸一沉一把将他推开,自顾自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大老爷也不恼,反倒坐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哄道:“好啦,并不是她多的嘴,我一回来就听见丫头婆子们扎成堆的议论,所以才留了心,你何苦又拉扯上那些有的没的排喧她?要我说这些年,她对你算是极忠心的,我这个老爷在她眼里,只怕还要靠后些,独你这个太太是头一份。”

大太太闻言脸色略有松动,半日方叹了口气道:“竟是我小气了,她原是个好的,是我自己心里不牢,总忍不住拿她撒气。”

“罢了,她原是你的丫头,如今也是咱们家的下人,你拿她撒气本没什么,我是怕你心里想不开,反倒憋坏了自己,也平白无故损了你我夫妻的情谊。”

大老爷听见大太太服了软,心里又不免不忍,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方太太笑了笑挡着他的嘴不再许他说话,夫妻二人自宽衣睡下不提。

孙姨娘这里端着一盅冰糖燕窝巴巴地赶来,远远地站在回廊上眼睁睁看见屋里熄了灯,便站住了脚,痴痴地看着大太太卧房的方向不言语,倒是跟在她身后的贴身丫鬟碧莲走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胳膊不服地叹道:“这算是怎么说?好好地夹枪带棒冲着姨娘发一顿无名火,就算太太维护新奶奶,也不该拿着你做筏子,莫说姨娘不曾多嘴,就算说了就如何?那樊家小姐自己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她不成?”

“够了,跟了我这么些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还要我再教你一次?”

孙姨娘脸色一沉回头就走,碧莲忙闭上嘴加紧了脚步跟上。

主仆二人闷声不响地穿过连接前后院子的角门,却听见一阵清脆的娇笑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黄姨娘正带着个丫鬟迎面走来。

“我要是你呀就不去费那个功夫天天到她跟前去装孙子,没得白白吃力不讨好。说句不好听的,她哪里当咱们是个人呢?”

黄姨娘一路笑一路不冷不热地说着风凉话,孙姨娘只当没听见,只当没事人似的笑道:“妹妹向来爱说笑,这毛病在我这里便好了,可千万别到太太跟前去透一点风,回头又要不待见你了。”

“她向来不待见我,放在脸上倒也没什么,我是从来不去指望什么不该得的东西。倒是你,争强好胜了这么些年,也没能把老爷多争到你屋里去过一回,难道就不累得慌?好歹姐妹一场,我有句话要告诉你,新奶奶可不是那么好拿捏的蠢人,你那些小算盘最好收着些,莫到时候吃了亏哭也来不及。”

“那就谢妹妹提点了。要说我有什么小算盘,妹妹又何尝没有?方才是谁巴巴地叫人送了红枣元宵过去,说什么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的奉承话的?”

两位姨娘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碧莲秋桐两个丫鬟像是早就见怪不怪了,跟着身边站着一句多话也没有,只等二人说累了觉得无趣了,方撂开手各自回屋歇息。

这里方晏南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用细白瓷小调羹一勺一勺地搅着面前的甜汤,一面吹一面不住抬头道:“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得人意讨人喜欢呢?黄姨娘向来眼界高得谁都看不上,就从来没见她给我送过什么吃的,你才来了几天,她倒是特别肯和你好呢。”

念锦坐在他身边专心致志地坐着针线,听了这话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冷笑道:“平白无故哪里受得起你们家这些姨娘们的抬举,不过都是看着太太罢了。你看她们面上这样和气,心里只怕不知道在怎么笑话我和余家呢,樊音姑娘今日这么一折腾,只怕满府里再没人能看得起我了。”

“胡说!谁敢看不起你,立马叫她走人!不是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凡事都要搁在心里盘算个好几回才算完。从前在余家那是没人顾着你,如今可再不许这样了,心里有什么委屈你只管跟我说,只不许瞒着我。”

方晏南不悦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念锦听他说得严肃,方觉自己刚才确实说重了,便笑了笑打岔道:“是了是了,都说出嫁从夫,我既然嫁到了你们家,自然事事都要听你吩咐的,哪里敢跟你对着干了?我说你吹够了没?那汤早凉了。”

一句话说得方晏南立刻没了脾气,尴尬地看着手里的勺子讪笑道:“可不是么?刚才看着直冒热气怕烫了,说着说着又忘了,只怕真是凉了,我叫容兰拿去热热可好?”

谁知念锦却二话不说地接了过去。

“消停些吧,半夜三更地闹她们做什么?凉不凉的,要是吃了闹肚子,自然有你陪我。”

说完坏笑着送了一勺到方晏南嘴边,方晏南倒不含糊,张嘴就是一口。

“行,人家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们夫妻双双抢茅房?”

“胡扯……”

隔着窗户听见小夫妻二人有说有笑,丝毫不曾因为日间樊音的事有所芥蒂,容兰这才算舒了口气,与她一同上夜的琪纹却不以为意地笑道:“姐姐也太过小心了,要说我们奶奶真真是个难得的,有心胸,心地好,人也聪明。樊姑娘是个怎样的人,只怕她在余家的时候就是知道的,再没有被她唬弄过去反倒与少爷为难的理。”

容兰听了一面念佛一面拉着她的手解说道:“姐姐说得有理,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心里白担忧罢了。如今见他们这么好,可不正是我们的造化?”

“姐姐说得很是。”

二人又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会子,琪纹说了一些在余家时的趣事,也跟容兰打听着方家各方的人事,与众人的喜恶,一面细细在心里记了,必要时能提醒念锦知道,不知不觉便已经想起了三更的更鼓,二人听着里头熄了灯没了动静,这才跟着歇下。

早晨方晏南醒时身边已经没了人,喊了念锦几声,进来的却是欣怡,一面伺候他穿衣,一面笑道:“别叫了,奶奶早起给太太蒸红豆糕做早饭呢,只怕这会子在太太屋里。叫我问你呢,你是在家吃呢,还是也到太太那边?要是在家吃,她也炸了新鲜的蜜汁奶油卷子给你。”

方晏南闻言一顿皱眉:“那得多早晚就起来了?别弄了,手脚快些,我也到太太那里去吃。”

欣怡被他催得没辙,只得草草给他梳了头,将斗篷搭在胳膊上便追着他出了门,这里方晏南三步并两步地赶到大太太屋里,却见大太太正拉着念锦的手闲话,面前摆了一桌子各色小菜和点心,一点没动。

“我说吧,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他是个会心疼老婆的,知道你到这边来立规矩,还能不马上跟了来?肯定是要过来骗早饭吃的。”

方太太笑眯眯地开了口,一句话说得念锦和方晏南都红了脸,到底还是方晏南脸皮厚,腻到方太太身边请了安,这才够到方太太身后悄悄拉了拉念锦的袖子小声抱怨道:“全是你弄的?该不是半夜就起来了吧?”

念锦被他问得一窘,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憋着笑站着,方太太明明听见了,也只做不知道,接过寻梅递过来的莲子粥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念锦原不想理他,奈何方晏南不停扯着她的衣裳,还几次企图去捞她的手,见已经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她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悄声道:“别闹,都是大厨房里做的,我不过做了几样糕点,红豆莲子什么的都是昨晚浸下的,做起来一点不费事,只比你早起来一会儿功夫而已。”

51

方大太太一生子女缘上颇为坎坷,头胎生了个女儿,所谓先开花后结果,倒也不妨事,可这一拖竟就拖了七八年毫无消息,因此虽说与方大老爷夫妻情深琴瑟和谐,却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孙、黄两位姨娘进了门。

孙姨娘是她打娘家带来的陪房,从小就跟着她,算是个老实的,黄姨娘虽说嘴上会说些,人倒也还算规矩,又是老黄的妹妹,身家人品知根知底,总比外头买的不知道底细的强,因此这两位姨娘都是她做的主纳进来的。谁知造化弄人,她们进门这么多年竟也一无所出,反倒是她自己,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彼时大女儿已经大了,因此对这两个儿子更加是格外溺爱上心。

这里方晏南夫妇陪着大太太用了早饭,就见二少爷方晏阳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一只高脚琉璃瓶,里头供着三两支含芬吐艳的新鲜茶花。

“孩儿给母亲请安。大哥哥早,大嫂子早。”

大太太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跟前来,方晏南拉着念锦的手坐到一边,看着他二弟戏谑道:“二少爷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了?莫不是闻见了母亲这里的饭香了吧?”

方晏阳只比方晏南小两岁,也是自小就识得念锦的,他的性子比不得他哥哥的温文,一听这话便把眉头一挑不怀好意地笑道:“谁不知道大哥哥如今得了宫里的御厨,心里美得很呢,何必又说这些来叫人眼馋呢?我倒是听说有人天不亮就衣裳鞋子拖拉着在院子里飞跑,赶着上母亲这里来吃早饭,那人可是大哥哥?”

话音刚落便有好几个丫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晏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却见身边的小妻子正用帕子捂着嘴觑着他笑,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像是在说,活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笑话人呢?

这里大太太也乐了,一面又拉着方晏阳的手道:“成日家就听见你排喧你哥哥,你大嫂子才来,你也不怕她笑话?早饭可吃过了?”

跟着方晏阳同来的小丫鬟举了举手里的花瓶道:“可不是还没吃早饭呢嘛,一觉醒来隔着窗子看见外头的茶花开了,便赶着献宝似的剪了,孝敬太太这里。”

一句话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那几支茶花上头,念锦细细看了,认得出是极难得的鸳鸯凤冠,难怪二少爷这样宝贝了。

大太太倒是对花花草草的不甚关心,但喜在小儿子一片孝心,忙叫寻梅接了过去,一面又叫侍菊给方晏阳摆早饭,方晏阳趁众人不注意时悄悄扯了扯侍菊的衣袖道:“听说大嫂子做红豆糕了,还……”

“有有有,大奶奶原就多做了些,预备给太太这里装碟子用,这就给你取去。”

不待他说完寻梅便笑了起来,念锦就做在对面也听见了,不由一笑,却见方晏阳脸一红,摸了摸后脑勺道:“大嫂子别笑话我嘴馋,特地来讨东西吃了。”

彼时时辰已经不早,方晏阳等寻梅捧着点心盒子进来了,便叫小丫鬟用帕子包了两块,又赶着喝了两口茶便赶着与方晏南一同出门,大太太虽说心疼儿子,但方家向来教子极严,大老爷对这两个儿子都寄了厚望,从不许他们迟到偷懒,对他们反倒比对铺子里的伙计更厉害上三分,因此她这里也不好拦他,只叫侍菊出去好生关照跟着的小厮,要尽心伺候不可怠慢。

兄弟俩才迈出房门,迎面看见孟妈妈正快步朝这里走来,忙站住问好。

“孟妈妈这么急是做什么去呢?”

“两位少爷早。徐家来人了,说徐老爷怕是不成了,徐姑娘哭得死过去好几次,家里几个管事的妈妈怕出了事担不起,就送了她到这边来,那边还是他们家几个姨娘守着。”

“这……那你快去回母亲吧,铺子里还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听了孟妈妈的话,方晏阳拉起方晏南加大了步子就往外跑,方晏南被他拉着一路奔出了二门外,眼看着是不可能遇上了,这才止了步子,弯下腰双手撑在大腿上直喘粗气。

“孟妈妈的话你可是听见的,姨夫要是真走了,表妹只怕是要上我们家长住了,这跑得寥和尚跑不了庙,你现在是躲过去了,晚上回来还能不见?就算今天不见,明天还能不见?总不是个事。”

方晏明被他说得也泄了气,不由涨红了脸连连跺脚。

“只望母亲别也生了那个心思就好,论人品表妹自然也是个极好的,可……我们兄弟私下里议论,我也不怕你笑我,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上,但我也总想着能找个心里头进得去的人,就像你和大嫂一样,心贴着心的过日子。”

方晏南见他急得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哪里还敢逗他,忙拉着他安抚了几句,这才并肩出了门,且去铺子里不提。

原来方大太太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嫁的人家姓徐,祖上就是钱塘有名的读书人家,世代书香却人丁不旺,到了徐老爷这一辈上,同宗的亲戚已经十分凋零。夫妻俩十几年了膝下只得一位掌上明珠,闺名唤作凤临,自小身子单弱,偏生生得妩媚妍秀,性子也极温柔懂事,因此一直金尊玉贵地宠着。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徐夫人几年前病死了,徐老爷倒是个有情义的,也不打算再续弦,只一心一意教导这个独女成人,谁知去年也一病不起,如今症候越发厉害了,听说昨晚被痰迷住了,已经有些不好了。

这位徐凤临徐姑娘自小就很得她姨妈,也就是方大太太的喜爱,与两位表哥也是常在一处的,对二表哥方晏阳一向十分倾慕,又因时常听着大人们隐隐约约不曾明说的意思,自为将来早晚会嫁给他为妻,因此便越发一门心思地把一颗心全放在了他的身上。

谁知偏偏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这二少爷却是个不懂温柔的人,见姑娘一天天大了,心思也大了,便每每在她过来住的时候便寻着理由躲出去,可如今那徐姨夫要当真一撒腿去了,只怕方大太太是决计不会眼看着徐姑娘一个人孤零零过日子的,早晚要接过来,这不,人还没咽气呢,她也已经给送过来了,将来这天长日久地朝夕相处,叫他如何自处方好?

大太太这里得了消息,忙一叠声叫人请徐姑娘进来,念锦也曾听见月珊提起过这位表姑娘,知道是个玲珑剔透的大家闺秀,又兼徐家在钱塘的名声,当下也不敢大意,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伸手拢了拢鬓角,又仔细地抹了抹裙子上的褶子。

不多时就见孟妈妈和寻梅一左一右地扶着个年轻小姐进了屋,还不等大太太起身,那姑娘已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飞扑到大太太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几声软绵绵怯生生的“姨妈”叫得大太太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一面轻抚着她的背颤声道:“好孩子,别怕,天大的事有我呢。你爹病中之人,若再要分心来操心你,只怕越发添了病,你听话,暂且安心住下吧,回头我打发几个妥当人过去看着。”

徐凤临抽抽搭搭地答应着,这时才看清大太太身边还有旁人,忙擦了擦眼泪对着念锦歉然一笑,又起身做福道:“这位想必是大表嫂了,凤临无状吓着嫂子了,请嫂子莫怪。”

“哪里的话,徐姑娘太客气了,快坐吧。”

念锦也忙起身回礼,一面让她坐,大太太这才开口道:“大奶奶走一趟,去看看你孙姨娘那边给徐姑娘的屋子可收拾妥当了。她也是镇日家地忙,总有个错漏的时候,你心细,估摸着看哪里漏了,就给她添上吧。”

“是,那媳妇这就过去。”

念锦应声走了出去,门口的小丫头忙赶着打帘子,琪纹正和侍菊在院里里说话呢,见她出来便一起赶了上来。

“奶奶可是家去呢?”

“不急,正好问问姐姐,徐姑娘来了一向住在何处?太太吩咐我过去帮帮忙,收拾收拾。”

侍菊听了念锦的话忙道:“就在后头的傲霜阁,那边种着一片红梅,大雪天的开起来,看上去比咱们平时用的胭脂稿子还要艳上百倍,可好看了,所以那屋子就得了这么个名字。奴婢这会子闲着,陪少奶奶过去吧。”

“使得。”

念锦微笑着点了点头,正好寻梅走过来拉着琪纹不知道问件什么事,念锦便同了侍菊先行,两个人携手走了没多久,正好四下无人,侍菊便压低了喉咙凑近念锦的耳朵悄声道:“奶奶到了那里只当自己是个没嘴的葫芦才好呢,万事且看着吧。”

“姐姐的意思是……”

“孙姨娘素来好强,在老爷太太跟前你看着她那么个样子,可一出了太太的门,可着实是个够人缠的。过去徐姑娘过来,万事都是她独自打点,太太也从不曾说过一句半句不妥,如今平白无故地就派了奶奶过去,只怕她多心,不说是太太心疼徐姑娘,反倒要怪奶奶多事。再者我们家这位表小姐吧,现在奴婢也不好说,奶奶且看着吧,她的事奶奶最好莫理,别到头来吃力不讨好,尽心尽力地办了事,反倒叫别人埋汰你欺负了她去。”

一番话说得念锦心里一沉,早前曾听月珊提起过,这位表小姐将来只怕也是要进这个家门的,今日看了大太太对她的情景,又更坐实了这个说法,莫非她又是个心口不一难相与的人不成?

若果真如此,她一个新进门的媳妇又能看什么,也只能万事谨慎些,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话虽如此,到底得了侍菊的提醒后,她还是多长了个心眼,到了傲霜阁后便分外留神孙姨娘的神气,果然见她一听见自己的来意,脸色便不大好,后来见她并不管事,倒更像是得了太太的话,不得不过来应个景点个卯的,这才渐渐和缓了过来。

“徐姑娘原先过来也不过住个三五七日便家去了,因此这里除了平时看屋子上夜的妈妈和打扫的小丫鬟之外并没有再添人,不过如今看徐家的样子,我估摸着她这回是要长住了,那是不是要按着二姑娘的例也把伺候的人添上?”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孙姨娘携着念锦的手一道出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起了这个,念锦被她问得一怔,心里却暗暗叫苦不迭。

正文 第 52 章

原来这事看着容易,实际上办起来却并不省心,且不说方才看那徐姑娘的样子以及侍菊的暗示,她一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对这位表小姐实在知之甚少,要真让她拿主意,一不小心错了个一点半点,只怕就会被人扣上个慢待娇客的罪名,要说添几个丫头妈妈的并不难,只是这徐姑娘如今只说来暂住,你要当真给她都添全了,她要领了这好意倒也罢了,万一她想偏了,或者有人在边上一撺掇,那岂不是要怪她咒她父亲早死么?

但要是不添吧,没人提起倒也没什么,偏生这孙姨娘又把话说出来了,万一哪天太太看着她这里简单,问起来只怕又要怪她知道了都不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