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这真真是桩难事,念锦默默低了一回头,这才谦虚地笑道:“姨娘这话说得也忒谦了,徐姑娘来家的吃穿用度一应家伙都是姨娘在打点,念锦不过来给姨娘打打下手,哪里就能随口拿主意了?姨娘快莫寒碜人了,原来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吧!”

一席话说得孙姨娘心里得了意,这才脸色稍霁,捏了捏手里的帕子笑道:“难得奶奶这样信任我,那我也就不推辞了,细细想着那徐老爷虽然不大好了,但到底人还在,要就这么贸贸然把人里的人都添了,只怕徐姑娘要多心,更给她添了烦恼,不如且先按着旧例这么办吧,等过个几天再讨了太太的示下,奶奶看如何?”

“使得,就按姨娘说的办。”

念锦含笑应了,一面低头理了理衣袖,心里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这个孙姨娘果真厉害,自己若是对她有一点不恭敬,只怕这个大坑就只有闭着眼睛跳下去了。

按理说她是老爷屋里的人,又没有儿子,日后的日子要想过得惬意,除了好生伺候奉承着太太之外,对家里的少爷奶奶怎么说也不该为难,如今她这么一上来就屡屡刁难,实在叫人有些看不透她的居心。

在院门口和孙姨娘分了手,念锦寻思着去左右回屋里也无事,便去寻方月珊说笑,谁知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阵阵笑声,疑惑着想是月珊这里有客便站住了脚,谁知已经有小丫头进去告诉了,没多一会儿方月珊便笑吟吟地接了出来。

“大嫂子怎么到了也不进来?快进来坐坐,可见大白天的不能说人,我跟徐姐姐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还好我们可是一直在夸你,要是说你的坏话啊,那可就被逮着现形了!”

方月珊一面说一面捂着嘴笑,念锦被她逗得也乐了起来,便随着她进了屋,只见徐凤临正在窗下的一张竹椅上歪着,手里拿着张字帖漫不经心地翻着,见她进来便忙站起身来。

“要大嫂子操心打点,凤临实在过意不去。”

“姑娘说得哪里的话,都是自家人,自然是该的。念锦才过来,不过跟着太太学着些罢了,有哪里不周到的,姑娘只管说,若叫姑娘受了委屈,莫说太太,就是你大哥哥也是不依的。”

念锦笑着落了座,却听方月珊神秘兮兮地笑道:“大哥哥依不依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二哥哥必然是不依的,他哪里能叫徐姐姐受一分委屈呢?大嫂子可要小心些了呢!”

一句话没说完,她自己倒忍不住笑出了声,徐凤临窘得满脸通红,只低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念锦想她家里的老父还重病卧床,这时候提这些确实也不合时宜,怕她真的着恼,忙给方月珊使了个眼色,方月珊也自觉失言,忙又扯了别的笑话来遮掩了过去,一时三人又议论了一会子针黹女红等无甚紧要的事情方散。

这里大老爷听了家里小厮的汇报,也赶着回了家,彼时大太太正就着寻梅的手看着她摆出来的几块新料子,一面摇头叹气。

“孟妈妈这是怎么了,选的料子一件不如一件,看看这压花的云锦,东西是好东西,可这颜色选的,红不红紫不紫的,叫人看着觉得腻歪。下趟选料子还是叫素琴陪着,她在这些个东西上头是最最拿手的。”

“可不是嘛,黄姨娘到底年轻,一双手又灵巧,再普通的料子到了她手里,总能缝出件像样的衣裳来。”

寻梅笑着附和,坐在一边帮着叠布料的孙姨娘脸上淡淡的像是不自在的样子,才要寻个由头出去,却见大老爷走了进来,忙站起来唤了声“老爷”,却见大老爷沉着脸摆摆手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和你们太太讲。”

二人答应着带着屋里的几个小丫鬟退了出去,大太太见他的气色不同寻常,忙迎上去关心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回来,莫不是铺子里有事?”

谁知大老爷并不理她,一面自顾自地脱去外袍丢在罗汉床上,一面气鼓鼓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你一向当着这个家,我很放心,也一向敬你重你,可如今你这样不把我方家的列祖列宗放在眼里,可曾想过我这个当家人将来死了,到了地底下,要有什么脸……”

“老爷!”

大老爷一句话不曾说完,大太太早已经刷得白了脸,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却是紧紧攥着帕子嗫嚅着嘴,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大老爷见她这个样子也立时后悔自己说重了,愣了半天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道:“听见你把凤临丫头留下来的,要是平时倒也罢了,如今她家里的老子等着就要不好了,你现留下她,莫不是真打算给阳儿做打算吧?”

大太太闻言低了半回头,方幽幽地答道:“当初她娘怀着她的时候,老爷跟她爹就有过这样的意思,更何况她娘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要我看顾她这么唯一的一个女儿,如今她爹就要死了,难不成我们方家要食言不成?”

一句话说得大老爷没了声响,见大太太仍旧站着,到底不习惯夫妻之间这样生疏守礼,忙又起身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好言劝道:“那些不过都是年轻时候的玩话,也不曾请人见证,连两个孩子的八字都没合过,哪里就作得准了?再说凤临丫头虽然是个好的,只是她那身子骨……你就放心叫我们阳儿娶个美人灯笼回来?我可是还想儿孙满堂呢。”

谁知这话不说尚可,一说却惹上了大太太的火来,当下抽出手道:“原来当初老爷放着我那妹妹不要非缠着要娶我过门,就是嫌她身子不牢,图我身体康健,我竟是个傻子,白白错认了你这么些年!”

“唉!看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就当我说错了吧,我也是为了阳儿好啊!”

大老爷见她无端端地又提起旧事来,不得不举手让步,大太太却不依道:“临丫头身子是弱了些,可又没得了痨病行动要人伺候要吃药的,哪里就一定会拖累阳儿了?再说她家里是怎么个情景你也知道,她娘走得早,屋里通共几个姨娘,听说天天争风吃醋来着,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无人照管,心思难免重些,这身子骨能结实嘛!依我看只要将来做了亲,好生调理,必定能妥当的。徐家的家事又好,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却最是知书识礼有家教的人家,娶了她家的女儿,说出去也是好听的,我就不明白到底哪里对不起方家的列祖列宗了?”

说罢摔手就进了里屋,大老爷向来对老妻俯首帖耳惯了,一向她说什么他都听着,方才听了别人的话一时气恼就罢了,如今夫妻两个几句话一说,他早就没了盛气凌人的架势,忙又巴巴地跟着进去,夫妻二人细细地说了一会子话,但大老爷到底心里不愿意,因此任凭大太太怎么说,他总是不点头,大不了不吭声罢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里方才议论下,就见侍菊急匆匆走进来,贴着大太太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大老爷见大太太脸色都变了,忙问怎么了,大太太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半日,方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徐老爷来了,是叫人抬着进来的。”

徐老爷青白着一张脸直挺挺地躺在一张长榻上,叫人无声无息地抬进了偏厅,大太太见了此状难免心里害怕,在身后悄悄攥紧了大老爷的衣角。徐老爷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了,见他们进来,只是费力地睁大一双浑浊的眼睛,脖子用力地梗着,却没法将脑袋抬起来一分。

到底是大老爷沉着,走上前几步握住了他僵握成拳的手。

“学儒兄,大夫说了你需要静养,必定能好的,如今你不在家好生养着,这样跑出来做什么?万一吹了风受了寒气,岂不造孽?”

徐老爷怔怔地瞪了他半日,眼里忽然有了些忿忿不平与失望的情绪,用力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转而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站在后头的大太太,眼里却多了几分恳求。

“大……大姐……”

看似平常的两个字艰涩无比地自苍白的唇间吐出,大太太忍不住红了眼眶,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老人,蓦然想起二十几年前的花灯描绘上,那个青衫黑发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提着一盏晶莹剔透地七宝琉璃灯一脸春风得意,那灯光一闪一闪的,照亮了她妹妹的一双眼,一颗心,也照得她差点挪不开眼。

多少年了,他一直尊称她方太太、大太太,如今临死,却用乞求的口吻期期艾艾地叫了她一声大姐。

罔顾大老爷不赞同的眼神,大太太也朝他身边走近了几步,颤声道:“你可是有什么事放不下?”

徐老爷已经没了点头的力气,却用力地闭了闭眼,大老爷知道大太太心意已决,多说无益,便安静地在一旁站着,听着大太太哽咽着说:“你放心吧,凤临是我的外甥女,就是看着燕萍的面上,我也会看顾她。阳儿虽然年轻,却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将来做了亲,也是个知上进会疼人的。你且回去好生将养身子,等着喝两个孩子的喜酒吧。”

一番话说完已经忍不住用帕子捂了脸,徐老爷的脸色略松,却仍不放心地看向大老爷,直到看着大老爷也沉着脸点了点头,这才吃力地扯了扯唇角,眼内精光一闪,却又迅速灭了下去。

晚饭时候收到了徐老爷没了的消息,方家老小无不感叹,独大老爷和大太太仿佛已经料到了一般,想来他垂危之人不过是为着未了的心愿强吊着一口气在,如今心愿已了,自然也就能安心闭上眼了。

53

当即派了孟妈妈亲自跑一趟送徐凤临回家,念锦得了消息也赶到大太太房里,正赶上大太太拉着徐凤临的手安慰她,她便朝着寻梅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作声,自己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拣了门边上的一张椅子坐了。

冷眼细细打量那徐家姑娘,倒叫她心里暗暗惊叹,白天刚来家时明明她老父还未死,她倒哭得肝肠寸断,如今噩耗传来,她竟能冷静地坐着,一滴眼泪不掉,想必这其间另有蹊跷。

这里孟妈妈进来接人,大太太便拍了拍徐凤临的肩膀示意她好生过去,徐凤临恭恭敬敬地给大太太磕了个头,便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经过念锦身边时略顿了顿,念锦见她的神气竟有种恍惚梦中不能自已的样子,忙一把拉住她,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挤出了个微笑道:“徐姑娘路上当心,家里有什么,只管叫人来回我们太太,太太的心里,可是把你当亲女儿疼着的。”

徐凤临闻言脸色略有松动,却从念锦手中抽出衣袖,只轻轻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这里念锦到底觉着不对,回过头去看看大太太,也是一脸的担忧。

“这孩子打小被我们娇惯着长大,向来喜欢不喜欢都放在脸上,是个没心机的,如今她爹爹没了,她竟这样沉着,我这心里总有些不放心。”

大太太默默地叹了口气,念锦走到她身边坐下缓声劝道:“孟妈妈是个最机灵的,想必会好生看着徐姑娘。太太早些安寝才是,明天还有得忙呢。”

“可不是,徐家总要过去一趟。你们老爷还在跟我怄气呢,我知道她心里埋怨我向着娘家,可我通共只剩这么一个外甥女,难道看着她在外头不管么?偏生她那死鬼老娘又是和我极好的。”

大太太说着说着便低头擦了擦眼睛,念锦想起方才进来的时候确实看见大老爷往黄姨娘屋里去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陪着她坐着,过了一会儿大太太算是回过神来了,这才拉起念锦的手道:“好在如今你已经进门了,凤临虽说也是个好的,但要和你比还是差远了,你多费点心教教她。老二只怕心思还没定下来,将来好不好,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媳妇省得,徐姑娘是个玲珑心思的人,只怕丧父之痛一时难平,等将来缓过来,必定也是个极和睦好相处的,太太只管放心吧。要说我们二少爷,他虽年纪不大,却是个有志气有担当的,将来做了亲,自然更知道顾家了。”

一番话说得大太太的眉头略微平展了些,念锦见她面露倦意,便起来告退,大太太这里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抬了抬眼道:“晚上睡个安稳觉吧,我这里的早饭自有厨房的娘子们供应,你别操那些个闲心。我只看着你跟老大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就足够了,你心里孝顺我也是知道的,也不在这一件事上,没得把身子熬坏了,将来我真得老得走不动了,还指望你来伺候我呢。”

念锦闻言脚步一顿,鼻子忽地泛酸起来,忙低着头匆匆应了便出了大太太的房门。

回到屋里方晏南见她眼圈红红的,忙拉着她问怎么了,念锦只推说是看着徐姑娘伤心,她也有些伤怀,却被方晏南伸手一带拉到膝上坐着,双臂圈着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看母亲的意思是当真要娶徐家妹妹过门了?只怕二弟心里不乐意,这事咱们不搀和。你别看着徐妹妹生得单弱,她性子最是个难缠的,也是被我姨夫宠坏了,凡事都要比人强,凡事都要人让着她。将来妯娌之间,只怕她……”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念锦扑哧一笑,接着一粒甜津津的大梅子便塞到了嘴里。

“你什么时候也成了个碎嘴婆子了?我竟不知道呢。她就是嫁过来,也是与二少爷过日子,和我什么相干?妯娌之间好么就玩笑一会子,合不来就算了,大不了让着她些,也不会吃什么亏。倒是我看着她是个好的,要强也不是坏事,只要心里没藏着坏水便是不怕的。”

方晏南见小妻子笑得轻松,也只得依了她,一面又张开嘴啊了一声,示意她再喂自己一粒,心满意足地嚼了半日方笑了起来,捉起她的手在下巴上玩闹似地蹭着道:“横竖你看人就没一个坏人,将来别受了气回来哭呢!不过有句话我要告诉你,你要真心里有什么话,不妨与母亲讲讲,你是她的儿媳妇,她疼徐妹妹,也疼你。”

“知道啦,说你碎嘴还没完了!我睡了,你要是睡不着就请移步书房吧。”

“谁说我睡不着,这就来!”

要说徐家这几天传过来的风声竟是些徐老爷已经病入膏肓只等着咽气了,不过是拖日子罢了之类,因此方家人对此也早已有了准备,方晏南兄妹几个在真正收到徐老爷死讯的时候反倒已经没了先前的悲戚,可徐凤临却像是听了天书一般,一路绞着帕子死死咬住嘴唇不肯相信,直到马车拐进了巷子,远远看见了徐府门口挂着两个大大的白灯笼,触目惊心的奠字不容置疑地晃着,晃得她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没了生气。

爹爹,你为什么要骗我?女儿连你的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上……

孟妈妈看着蜷缩在一角掩面而泣的徐凤临,心里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能哭出来,总比方才那一直煞白着一张脸睁大了眼睛等着外头看的样子要好得多。

安静的灵前只有徐凤临一人无声无息地跪着,宽大的孝服穿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她削肩细腰整个人十分瘦小。

虚掩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没有回头,却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了进来。

“姑娘,好歹吃一点,老爷还看着呢,你这么饿着自己,他看了要心疼的。”

那妇人走到桌边开始自顾自地摆菜,面色平淡,一双眼睛却微微肿着,显见是才哭过的。

徐凤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冷笑了起来。

“听冯妈妈说爹爹走前给几位姨娘都做了打点,姨娘如何还不走?留在这里可再没什么好处了。”

那妇人看来是早就习惯了这位大小姐的冷言冷语,也不反驳她,反倒走到她身边强行将她搀起,一双眼睛却是坚定有力地看着她的脸,没有丝毫的胆怯避让。

“奴婢跟了老爷之后也算是享了一辈子的福,如今老爷走了,她们各自散了,奴婢却是不走的。再者老爷还有话要奴婢告诉姑娘,叫你不要怨他,好生在方家过日子,他便能瞑目了。”

“你还知道什么?”

徐凤临一阵皱眉,那妇人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答道:“有些话老爷原想瞒着姑娘,只叫姑娘安乐地出门子,可奴婢私心想着,方家是什么样的地方?这些事不叫姑娘知道个明白,还这么跟在家时这么懵懵懂懂,将来只怕要吃亏。当初方家大老爷确实与老爷有约,将姑娘你许配给他们家二少爷,可这些年来他们方家越发家大业大,这三两年来老爷明里暗里和他们提过好几次,他们都避过不提。近来老爷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奴婢只看着他身上受苦,他却总说无妨,这些年思念太太已然艰辛,若真能两眼一闭,倒也能夫妻团圆。”

“所以……所以他只诓我说身上不好不耐烦,要我到姨妈家住着让他好生静养?还跟我说那些个影子话,让我以为都是他在用计,用计叫方家履行婚约?”

徐凤临几近失控地猛地扳住那姨娘的肩膀,却被她牢牢扶住。

“老爷对姑娘的一片苦心,姑娘早晚能想明白。奴婢只求姑娘能从此成人,将来到了婆家,凡事忍让着些,忍耐着些,方大太太是你的亲姨母,只要你多体贴她的意思,懂事些,总是会庇护你的。”

“你?”

徐凤临诧异地看着这个平日里逆来顺受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刘姨娘,实没想到她竟有胆子跟自己说出这样一番长辈教导晚辈的话,但若要出口训斥她,却又觉得她句句在理,无可反驳。

她是糊涂,在父母的娇养下白活了十五年,可如今二老都走了,还有谁能这样无私地为她筹谋?老父已经用最后一口气为她敲开了方家的大门,今后的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走。

刘姨娘说对了,她是该成人了。

半夜传来刘姨娘在房中自缢的消息,几个丫鬟来传话时都情不自禁眼底含悲,徐凤临却赞叹地点了点头。

徐老爷的丧事办得极尽哀荣,论理说父亲死了还有三年的孝,但徐家实在也没什么人了,方大太太也不放心把外甥女一个人放在外头那么久,更何况一拖三年,她小儿子也要给耽误了,因此便派人去与徐家辈分最高的族叔商议,在徐老爷百日之内给孩子们完婚,那族叔虽然在徐氏家族地位崇高,但寒门学士大多潦倒,他的生活也过得捉襟见肘,因此在收下方家的管事送来的一叠子银票后,这门亲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好日子定在腊月十六,方晏阳心里虽不十分情愿,但父母之命,又是姨夫临终的请托,他就是再怎么不愿意,也只有点头的份,再者虽然对徐凤临并无好感,但到底也是他的亲表妹,体谅她丧父之痛,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方大太太知道这个小儿子向来性子倔强,原以为还有一番好磨的,没想到他就这么应下了,心里反倒不踏实,寻了个空将月竹叫来问问,没想到月竹却笑了起来。

“要说这话倒是大少奶奶-的功劳,二少爷原是想来找太太说的,谁知大少奶奶不经心地说了句,不知在哪里听见过,这门亲事原是老爷年轻的时候就许下过的,如今看着徐姑娘身子单弱,想必心里后悔也说不定,只可惜我们方家这样的人家,是最最讲信义的,才不得不允了。奴婢听了那话心里还担忧二少爷会不会越性去找老爷求求,谁知他一个人闷了半日,竟就这么应下了。”

“好孩子,亏得她能想到。”

大太太当即拍手称赞,原来念锦这话不过是赌着方晏阳的人书罢了。方晏阳年轻气盛,且是个耿直性子的人,如今听见说这桩婚事本是早就许下的,他父亲却有欺人体弱想要反悔的念头,心里反而对徐凤临生出了些微怜悯愧疚之意,再者想人家才刚刚死了亲爹,切肤之痛难以言说,若他再退婚,岂不是把个好端端的姑娘往死路上逼?

她本来算计着若这孩子来找她,她就这么同他说,没想到大儿媳妇不声不响地就帮她化解了,不论结果如何,也不影响她母子的情分,更可贵的事她分毫不邀功,因此心里对这个儿媳妇也越发满意了起来。

再说方大老爷,因一时与大太太赌气,便到黄姨娘屋里睡了几夜,待事情定下了,他的气也消了,却不见大太太有一点回转来哄他的意思,反而一吃完晚饭就催人收拾,明着赶他走,心里也有些慌张了起来,他们夫妻近三十年,还从来不曾有过一次口角而分房这么多天,竟也一下子没了主意,在黄姨娘屋里坐立不安了一阵,还是寻了个理由往孙姨娘房里去了。

大老爷这里前脚刚走,黄姨娘便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催秋桐给她换衣裳睡觉,秋桐见她漫不经心丝毫不生气的样子倒纳闷了起来。

“姨娘向来与那一位不合,如今老爷明明过来了,竟又回心转意去了她房里,姨娘难道心里不恼?”

谁知黄姨娘倚着床框子一阵冷笑:“傻丫头,老爷哪里是去看她?依我看,不过是过去找她,探探太太的口气罢了!亏得她一辈子做小伏低做牛做马,到头来在老爷的眼里,也不过就是个比寻梅侍菊高一个头的下人,至于为什么能高一头,也不过是因为她是太太娘家带来的,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老爷对太太的情分。”

“要果真如此那一位还不得生生气死?上回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告了太太一状,谁想到老爷倒是当真跟太太怄气了,谁知却是来的姨娘这里,竟对她连看也不看一眼!”

“可不是么?她是太太的陪房,太太年轻时候的事她都知道,自然也知道徐老爷年轻时候对太太就极敬重的,如今她悄悄跑去给老爷敲边鼓,撺掇着老爷陈年老醋涌上来蒙住了心,这才会与太太生气,可老爷是什么人?精明了一辈子,也不过就是为着太太的事才会一时半会犯了糊涂,这人一明白过来,还能不知道是她在捣鬼?不说别的,就说她与太太的情义,这事也该帮着遮掩避嫌,怎么她反倒说出来呢?”

第 54 章

这里孙姨娘听见老爷来了,忙赶着出来打帘子迎接,一面嘘寒问暖问长问短的,大老爷只随意地唔了一声,见屋里只有碧莲在,便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孙姨娘会意,忙叫她下去,亲自泡上了好茶端到大老爷面前。

大老爷接过茶只摆到一边,抚了抚额头略有些疲态,孙姨娘忙绕到他身后体贴地扶过他的头,在两边太阳上手法娴熟地按摩起来。

“老爷想是累了,就在奴婢这里歇息片刻吧。”

“唔……且不忙,佩瑶,你过来坐下。”

闭着眼享受了片刻,大老爷还是睁开眼开了口,孙姨娘依言到他身边,却不曾真的落座,而是蹲在他身前给他捏起腿来。

大老爷本来心里有些不痛快,可见她这么殷勤小心的样子,又不忍朝她发火,只得叹了口气道:“佩瑶,你的心思我全明白,你心里什么都是为了我。但你不要忘了,所谓夫妻一体,我与你们太太就是一体,她好了我才能好,这句话你可要记住了。”

孙姨娘的头垂得越发低了,过了片刻放抬起眼来恭顺地笑道:“老爷这话说得奴婢心里头害怕,奴婢是老爷的人,也是太太的人,自然是指望太太好的了。”

“你……唉,罢了罢了,今天我总算是对你说了真心话,将来你就莫要再怪我了。天色不早了,你早点歇了吧,我到你们太太那边去。”

“老爷慢走。碧莲,看看外头的雨歇了没,是谁跟着打灯笼呢,嘱咐她有眼色点,黑灯瞎火地可要仔细脚下。”

孙姨娘噙着浅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一切都是自然的,亲自送大老爷出了门口,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出了院子门口,才面露不甘地折了回去。

“姨娘这就睡么?”

“睡吧。”

这里自歇下一夜无话,大老爷脚下不停地去了大太太屋里,见里头已经灭了灯,便对跟着的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散了,自己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寻梅睡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值夜,听见动静忙问是谁,借着窗下的月光认出是大老爷,赶紧起来点上了灯。

“太太呢?”

大老爷压低了声音,寻梅朝着里间努了努嘴,大老爷会意地点了点头就轻手轻脚去掀帘子,寻梅知道今夜不用她了,便披上了外头的褂子端起蜡烛悄声退了出去。

大太太实际上并不曾睡熟,她年轻时得过大病,后来虽痊愈了但到底气血上较常人也有所不足,因此夜里本就睡得浅,方才听见寻梅的一声低喝,就已经醒了。

大老爷蹑手蹑脚地脱了鞋袜钻进了被窝,习惯地揽过大太太的肩膀。

“睡着了?”

“这会儿还不醒么?”

“嘿,是我莽撞了,下回再晚了罚我睡书房,快睡吧。”

“甚好。”

因大少爷的喜事刚刚办完,整个方家都已经忙得人仰马翻,如今二少爷的喜事又跟着来了,不免又是一阵忙乱,大太太自己操心不到的地方,二太太和三太太也过来帮衬些,念锦跟着大太太后头学着,偶尔在她想不到的地方提上一句,倒也十分贴心。

下面的事照旧由孟妈妈和孙姨娘去办,黄姨娘向来逍遥惯了,除了伺候老太太太,万事不管,如今也没人肯去劳动她,少不得自己多受累些。

虽说大太太已经尽了心,但到底只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难免仓促,小儿子的婚事比起大儿子的来还是逊色了不少,她心里觉着对不住两个孩子,想将给小儿媳妇的见面礼添一添,但思虑再三还是作罢了。

念锦的性子是个好的,人又聪明懂事,这样的儿媳妇,她是真的喜欢在心里。凤临是她的亲外甥女,她对她的爱护又比对念锦的喜爱更无私更与生俱来,但如今既然也做了她的儿媳妇,她这个做婆婆的只怕也只能一碗水端端平,哪怕就是在面子上,也不能做出什么偏心二房的事情来。

新婚之夜方晏阳喝了个酩酊大醉,他屋里的月竹和茗玉一路将他跌跌撞撞地扶进新房,孟妈妈见了忍不住埋怨道:“又是哪个好热闹的,欺负我们二少爷实诚,看着好日子就这么下力气灌他呢!这可好了,烂泥似的可怎么给新娘子揭盖头呢?”

茗玉听了这话也跟着道:“妈妈不知道,哪里有人灌他,是我们这位小爷的牛脾气上来了,只说今天高兴,硬拉着旁人同他喝酒呢,莫说干杯,酒壶都是他自己抢在手里自己给自己斟酒来着!”

“嘘……悄悄着些吧,这些话给新娘子听见了什么意思?二少奶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后还想不想在这屋里待了?”

月竹到底是太太屋里派过来的,为人也沉稳些,听了茗玉的话忙低声喝止,茗玉看了看新房里红晃晃的烛光,一时也自悔失言,忙低下头闭了嘴,二人合力将醉醺醺的方晏阳送进去不提。

“这是怎么说?方家该不会是欺负我们老爷才死了,徐家没人了吧?洞房花烛夜,新郎官不揭盖头不喝合卺酒,就这么直挺挺地睡过去了,这是哪家的规矩?又把新娘子放在哪里?”

过了片刻,新房里传出了尖锐的质问声,原来是跟着徐凤临从徐家过来的宋妈妈正对着孟妈妈撒气,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官正倒在床上睡得酣甜,同样火红穿戴头顶红盖头的新娘子则略垂了头疲惫地靠在床框子上坐着一动不动,似乎也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我说宋妈妈,今天是我们二少爷和你们家姑娘的好日子,人一高兴难免多喝了几杯,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彼此体谅着些也就过去了,何必拉扯这些有的没的来伤感情?我们太太向来疼爱二少奶奶,哪里能委屈了她?还请二奶奶息怒,担待我们二少爷年轻不懂事吧。”

孟妈妈被宋妈妈说得实在没法,可见她越发拔高了声音,新娘子又没有丝毫打圆场的意思,门口已经开始有人影晃动,只怕很快就要传到老爷太太那里,心里也着了急,前头吃喜酒的亲友还未散尽,这要闹起来岂不叫人白白看了他们方家的笑话去?再者二少爷也跑不了老爷的一顿责打,两位少爷自小都在她手里长大,她自然是舍不得的,忙好声好气地陪着笑脸劝解,谁知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来宋妈妈立刻整张脸都黑了下来,当下眉头一挑冷哼了一声。

“二少爷年轻,难道我们家姑娘年纪比他大了?现在来说什么担待不担待的,莫不是要我们姑娘才进门就低一头受这些零碎气?”

孟妈妈听她这话说得胡闹,倒像是有意撺掇着徐凤临生气似的,心里也不痛快,便不再理她,只是弯下腰来凑到徐凤临面前好言劝说。

“我的好奶奶,今天是你跟二少爷的好日子,可千万不许动气,新娘子喜乐和平才是有福的好兆头,也是太太喜欢的,少爷如今醉得这样也是没法子了,明天等他醒了,我自然回了太太,叫太太好好教训他一顿给奶奶出气如何?”

“罢了,孟妈妈的面子总要给的,宋妈妈你也不要再计较了,如今哪里还是在咱们家?”

半晌徐凤临方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孟妈妈听着这话分明是在埋汰他们欺负她似的,也只得苦笑着装糊涂应了,一面叫月竹扶起方晏阳来,自己托着他的手那起秤杆子,将新娘子的红盖头给揭了下来。

徐凤临看了一眼醉得烂醉如泥地方晏阳,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挥了挥手叫众人都下去,只留下宋妈妈和她娘家一道跟过来的陪房丫头小福。

“小福,你去打水进来给二少爷擦把脸。妈妈帮我把这身行头卸了吧,沉得很。”

小福应声走了出去,宋妈妈却看着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姑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在家里是怎么对付那几个姨娘的?如今怎么也这么软弱起来?依我看她们就是在试探你呢,今日你若就这么过去了,她们看着我们好欺负,将来只怕都要欺负到姑娘头上来。”

徐凤临听了她的话略一失神,转过头去看了看醉得满脸通红的方晏阳,不由眼里又迷蒙了起来,忍不住拭泪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小时候见别人家的顽童用绳子绑着只小野猫仍在井里上上下下吊着玩,他都不忍心,掏出身上佩着的玉坠子跟人家换了那猫下来,他是个好人,日后自然也会对我们好的,妈妈莫再说这些要不得的话。今天也晚了,妈妈忙了一整日,且去睡吧。”

宋妈妈还要再劝,但见她鼻子红红的样子又可怜,便只得闭了嘴出去,心里想着这么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日后在方家还不知道要怎么受欺负呢!还有个八面玲珑的大嫂,娘家又厉害,将来还不得全看她的鼻子眼睛行事么?只可怜了她们家小姐没有娘家撑腰罢了,方太太虽然是她姨母,但要当真有什么,自然是护着自己儿子的,自己跟了自家太太十几年,太太临终把姑娘托给了她,她少不得好好好为她谋算谋算,不能叫方家的人欺负了她去。

这里小福打了水来,徐凤临也不用她伺候,只让她也自去歇息,自己亲手搅了帕子小心翼翼地给新婚夫君擦拭,见他胸前的衣物也被吐上了些秽物,忙伸手去解,可手指才一触上他的身子,又蓦地脸红起来,到底还是大姑娘,怎么好就这么去解男人的衣裳呢?

自己不自在了一会子,又怕他穿着吐湿了的衣服睡着要着凉,少不得忍着羞别开脸摸索着给他把衣裳换了,这里方晏阳虽然喝多了些,但俗话说酒醉三分醒,到底还有些分数,又听了宋妈妈那么大说大闹的,其实早就醒了,可听见徐凤临方才为他开脱,这会子又肯这样放下身段来伺候他,心里也渐渐迷惑了起来,打小只知道她任性,却从来不曾见过她这么体贴温存的一面。

第 55 章

小夫妻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新媳妇敬茶,大老爷大太太照旧满面春风地给了红包,嘱咐好些不要想家好好过日子的话,又让念锦领着她同各房的人见了,这徐凤临本来就是亲戚,与方家上下都是极知道的,也不过就走个样子,彼时老爷少爷们都出了门,二太太想抹骨牌,大太太点头说好,待问三太太,却见她有些神不守舍似的,二太太便伸手推了推她的胳膊。

“三老爷这才出了大门呢你就想得魂不守舍啦?可怜见的,这可怎么好噢!”

方家三个妯娌之间独这位三太太年纪最小,但三人向来和睦亲厚,也爱在一处玩笑,谁知今日三太太却不像往常的神气,反倒怔怔地看着二太太不言语,大太太见事有蹊跷再要问她时,她却越发连眼圈也红了,只遮掩着别开脸去用帕子擦眼睛。

念锦见状心下明白太太们有话要说,扭头去看坐在她身侧的徐凤临,见她也正用探询地目光看着自己,便按了按她的手背笑道:“早晨出来的时候听孟妈妈说庄子上送来了两只极好的乌鸡,我叫她们弄干净了再在里头填上黄芪炖上,这会子也该差不多了,二奶奶随我一同看看去可好?”

徐凤临闻言点头道:“光听大嫂子这么一说就像是闻着香味似的,可是馋虫上来了,就陪嫂子走一趟吧。”

二人说着便起身告退,二太太揽起三太太的胳膊指着大太太笑道:“就你们有私房菜吃,今天可叫我们听见了,还能藏私不成?”

“就你会磨牙,就在我这里一并吃了午饭再去吧!”

大太太笑着抿了一口茶,和蔼地看着两个儿媳妇手挽着手出了门,目光掠过三太太红肿的双眼时才放下了脸。

“这是怎么说?看看你的眼睛,昨天晚上想必没睡好吧?”

方家老太爷老太太走得早,三老爷年纪又小,等于是被大老爷大太太当另一个儿子似的带大的,因此三老爷对这位长嫂向来敬重亲热,三太太也是如此,如今听见大太太问起,左右伺候的人也都不知什么时候都出去了,这才忍不住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二太太向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性子,最见不得家里人受委屈,如今见三太太这个样子立时就急了,忙拉着她细看:“大嫂不说我倒不曾理论,果然这眼睛都肿了,老三向来让着你,再不会给你气受,莫不是你娘家又来人求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