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曾来人,这些年能帮衬的都帮衬了,二嫂实在多虑了,我……我……”

三太太话到嘴边又哭了起来,大太太看她的样子想必和三老爷脱不了干系,但俗话说夫妻吵架向来是床头吵床尾和的,外人不好搀和,搀和了也未必有用,因此也不去问她,只等她自己说,她要是不想说出来,倒也大可不必强她。

因此只坐着吃茶不论,三太太自己哭了一会子,想是也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来求大太太的示下,便起身走到大太太面前,大太太朝边上挪了挪等她作过来,谁知她却站在原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两位嫂子给弟媳妇做主,如今我们老爷这般行事,竟真是生生要绝了我的活路了!”

一句话说完竟整个人匍倒在地,唬得大太太和二太太忙蹲下来扶她。

“你可是做死么!一家子骨肉胡说什么死啊活的,就是夫妻之间有什么口角,过去了也就算了,你是我们方家堂堂的三太太,又有儿子,怎么能这么自己不尊重?”

大太太一番话说得三太太越发痛哭流涕起来,索性赖在大太太怀里哀道:“大嫂子不知道,我们老爷已经不认我了,竟自己在外头找了个太太呢!”

“胡说!我们方家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说出这么没人心的混帐话!”

大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三太太按在椅子上,自己只扶着桌子大口喘气,二太太忙扶着她给她拍背。

“大太太莫动气,老三家的到底年轻,没经过事,难免毛躁些。”

说来也不怪大太太,这停妻再娶本就是个不小的罪名,方家在钱塘虽说有些根基,但向来奉公守法,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家,三老爷虽然年轻,有时难免花哨些,却到底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知道他还算是个厚道的,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顾首不顾尾的糊涂事来?

因此也着实心下着恼,想着这三太太就算在夫君那里受了委屈,也实不该拿整个方家的名声安危胡说,谁知三太太被她喝得一愣,随即却冷笑了起来,眼内越发泪流不止。

“没人心?混账话?大太太说得好,就是有人没人心,有人混账!大太太是守在高墙大院里的菩萨,当然不知道有人的心是什么东西做的,弟媳亲耳听见钱丰娘子跟小翠两个人鬼鬼祟祟说什么过去了要好生服侍,新三太太年轻,且又读书识字很得三老爷的喜欢,不像家里的木头太太,是个瞪眼瞎子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将来可还有了不得的前途,只要把她伺候好了,总不怕没有长长远远的好处。”

“小翠?我怎么恍惚听见说她手脚不干净才叫撵出去的?”

“哼,我也是听了她的话,真以为她手脚不干净,原来都是她们算计好的,什么撵出去,原来都是幌子,人家是攀高枝去了!”

“这话当真?她既有嘴拨弄这些,你就很该拿了她来,叫管事妈妈们大嘴巴子地扇她,问问她那新三太太到底是谁,是个什么样的诗书佳人!”

二太太与三太太一样,都只不曾读过书,不过能些许断得几个字,因此一听这话心下深恨,三太太听了她的话却头也不抬,只喃喃道:“谁不知道我爹是个采草药的穷药农,当初不过是偶因在山上救了被蛇咬伤的太老爷,才由太老爷做主许下了这门子亲事,这些年全仗着大嫂持家公道,从不曾薄过我半分,那些下人才不敢走了大样,可私底下到底对我不敬服也是有的,但凡能忍的我总能忍下,到底为着儿子。可是……可是,两位嫂子细想想,那CHANG妇自以为得了新太太的宠,又能在我们老爷面前卖好,哪里还会卖我的账?”

一番话字字心酸,说得二太太也忍不住低头垂泪,想必她是找过那钱丰娘子,也碰过了钉子,实在无法才会来求她们,到底这种事要不是给逼急了,谁有脸往外说去?

“好妹妹,方才是大嫂大意了,大嫂给你陪不是。你过来坐下,再有什么,咱们都商量着去办,总有大嫂二嫂给你拿主意。”

任大太太再是怎么经过大风浪的人,听了这话也坐不住了,忙搀起三太太坐到自己身边安抚,一面给二太太使眼色道:“你亲自去,找个信得过的人,把钱丰娘子给我找来。她家男人是三老爷身边的人,如此机密的事自然是交给他们两口子,好,好得很!当初还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如今就要看看她给不给我这个旧主一点薄面了!”

“唉,我这就去,她要不肯说,大嫂你这些年是修身养性成了佛爷了,我可没这道行,看我怎么整治她,她嘴上撬不开一点缝,我就打得她混身全是缝!”

二太太用力捏了捏帕子踩着重重的步子走了出去,这里大太太陪着三太太坐着,三太太得了大太太的安抚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想想家里的当家人到底是向着自己的,又想想儿子,也算有了些底气,仿佛腰板都挺直了些似的。

约莫一顿饭功夫,二太太便带着人回来了,钱丰娘子由两个身板结实的妇人压着被捆了进来,嘴里还堵着帕子,额前的碎发散乱着,不住挣扎摇头,嘴里发出呜呜地声音,直到被半拖半拽地送进了大太太的屋子,见大太太一脸威严地在上头坐着,这才吓得没了声响,只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大太太见了她的模样不由皱眉:“这是怎么说?弄成这样不知道多少人看见了要说闲话。”

二太太朝着钱丰娘子身上狠狠啐了一口道:“不这么着这老CHANG妇哪里肯来,我屋里的人去叫她,她且拨嘴不懂,还说什么如今分了家了她是三房的人,就只听她们三太太的使唤,走不开。大太太听听她这是人话么?我气得自己跑到她屋里指着她的鼻子问她是听三太太的使唤还是听新三太太的使唤,她才知道害怕,满嘴里拉扯些有的没的胡说八道,我想着到底不能坏了老三的名声,就叫人堵了她的臭嘴送进来,只说她偷了我的东西,如今大太太要审她呢!”

“唔,这样倒也使得,那你且放开她吧,我倒要看看,到了我这里,她钱嫂子的牙关是不是还能那么硬朗。”

钱丰娘子跪在地上听了大太太不冷不热地一番话,当即吓得满心里哆嗦起来,如今事情摆明着已经露了馅,就算她不说,太太们也自有法子找了去,何不干脆抖出来,还能在大太太跟前讨个好,少受点罪。

当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的!奴婢也是没法子啊,三老爷亲口指派,要我们夫妻两个去那边伺候,又把奴婢叫到跟前去,立等着要奴婢从家里的丫鬟里选几个得用的过去伺候,奴婢怕损了我们太太的体面,这才只叫了小翠一个,其余的全是在外头找人牙子买的……”

“放屁!怕损了我的体面?在你们这些狗东西眼里我哪里还有体面!你只叫了小翠是弄走的人多了引了我们的注意,自己难落个好吧!现在倒会来卖乖!”

三太太兜头一只紫色缎面绣墩子扔了过去,钱丰娘子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到底还知道怯上不敢说什么,这里二太太忙拉住三太太不许她动气,大太太手上的茶盅子咣当一声落在桌上。

“这么说,他当真在外头置了宅子,又弄了个三太太?!”

“奴婢不敢欺瞒太太,宅子并不曾单办,还是那年分家的时候分给三老爷的,大太太想必知道,就是东大街后头的巷子里,老绍兴酒楼斜对面那栋宅子,这些年一直空着,如今三老爷叫我们拾掇干净了置办些家私,便与新……便这么住了下来。”

第 56 章

钱丰娘子瑟瑟索索地将事情一股脑儿和盘托出,原来三老爷遇见这位新奶奶也不过就是一两个月前,那日三老爷走在街上,也不知哪里来的邪火,忽然就想着霁月楼的马蹄露喝,身边跟着的小厮去买了,他就一个人在附近转转,却被他撞见了一个姑娘哭哭啼啼地要跳河,他就把人给救了。救下了才知道那女子无依无靠,家里老娘唯利是图逼着她嫁给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一时就起了仗义的心思,将她暂且在客栈里安置下来。

谁想那女子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生得俊俏不说,还是个通文墨晓人心的解语花,三老爷一生最恨就是自己还算风雅,家里却有个不解温柔的蠢妻,因此一来二去就与那女子互生了情谊,不多久就**了起来。

三老爷头先想过将那女子收房,但他如今才二十五六的年纪,本就一直贪玩不肯收心成婚得晚,如今也不过才几年功夫,老婆又给他生了儿子,要说纳妾,以他方家向来的规矩,他还真不敢到大老爷大太太面前去开这个口。

好在那女子除了温柔多情,竟还真是个痴心的,只说不求抬进府去,只要老爷想起她的时候能来看一看她,让她陪伴他伺候他,也算是报了他的救命之恩了。

三老爷听着这话哪里肯依,越发觉得既占了人家女儿家的身子,就该有个担当,就算立等着进不了门,也不能这么委屈人家,他身边一干人等见他此番对那女子是动了真情,家里又是个软柿子,便索性教唆他在外头再置个家,将人先养起来,将来等有了孩子,还怕大老爷大太太不依么。

“你们听听,那位新三太太倒是个有主意的,年纪轻轻倒很知道拿捏男人,知道就算挣破了头哭着求着想进门也不容易,反倒惹男人厌恶,如今退一步装贤良,倒把男人推出来,还越发叫男人怜惜她,觉得叫她在外头待着是对不住她。”

大太太不紧不慢地拨了拨手里的茶杯盖子,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却见三太太捂着嘴痛哭了起来,一行哭一行道:“大嫂如今也知道了,那狐媚子有的是手段。我们老爷心善,耳根子软,哪里经得住她那样调唆!”

“他都把人养在外头了你还说他心善,将来那新太太进来叫你让路的时候你可怎么说呢!”

二太太知道三太太素来软弱,方才那些责怪三老爷的话不过是因为气极了,如今转过来些,果然还是护着她,因此心里一阵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推了她一把,却听大太太干咳了一声。

“罢了,哪里能到那份上,你也不要添乱。我看我们三太太说得很对,老三是我一手拉拔长大的,他不是那种轻狂没良心的,今天这些话只到我这里就罢了,谁也不许到别处嚼舌根去,要叫那边知道了一点风声,看我饶不饶她。”

钱丰娘子自然知道这最后一句话就是对她说的,忙一面磕头一面答应,这里正要告退,却又忽然想起什么难事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扭捏了半天方又回头走进来期期艾艾道:“二太太让人来叫奴婢的时候,奴婢正得了三老爷那边的吩咐,说是那一位最近夜里睡得不好,叫奴婢请个大夫陪着过去看看呢,如今奴婢也只讨大太太的示下,这……”

大太太闻言却冷笑了起来:“好个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好嫂子,当初我竟没看出你来。既说了不许叫那边知道,你自然还是该办什么办什么去,凡事多往我这里走一趟,自然有你的好处。这一回我且给你记着,且不罚你,你要再不知道个好歹,那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奴婢不敢,不敢……奴婢这就去了,晚上再来给太太请安。”

钱丰娘子被大太太一番恩威并施的话唬得不轻,瑟缩着肩退了出去,这里三位太太又在一处合计了一阵,最后还是大太太拿出了主意,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做外室的女子不过就仗着那么几年的年少光鲜勾得住男人,既然她是个有心机的,总不会糊涂到当真就这么拖着,因此如今该着急的不是她们,而是她。

且先跟她耗着,等她耐不住了等不得了,看她还怎么在男人面前充贤惠扮清高吧。

有了大太太撑腰,三太太心里也觉着更有底气了起来,仍旧回去三房不动声色地过日子,在三老爷面前照旧柔顺沉默,持家照旧温良谦和,只是很快就有人开始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却又说不出是哪里。

比方说过去跟着三老爷进进出出的人,尤其是钱丰,行动要支银子领东西,只需带上三老爷一句话就行,最近却不知怎么,小帐房上的管事娘子林嫂子倒还是很和气,要什么也应着,却就是不给东西,不是说方才谁谁谁有急事挪了些银子要再等几天,就是想要的东西这会儿功夫没有了,采买的人又恰巧病假,还是得等几天。

这一等就是等到他按捺不住了再去催,答复照旧。

三老爷这里也不甚如意,往常他夜归甚至不归都是没人理论的,因此一个月里头有个十天住在那边也不是难事,可近来不知怎么了,虽说他家里的太太没话说,可两位哥哥却都不约而同地关心起他来,今天晚上是大老爷捧着棋盒子到他屋里来拉他下棋,明天晚上是二老爷带着儿子过来找他喝酒闲聊,总之不弄到夜深了不回去,弄得他也没有藉口三更半夜的出门,只得在家拘着。

这一日好容易得了个闲,他也学乖了,索性吃过午饭就寻了个由头出了铺子,直奔那几日不曾踏入的香闺,铺子里一个小厮远远跟着,眼睁睁见他进了门,这才折了回头,一径往大老爷的书房去了。

“这还了得!大白天的就去找女人,他想看什么?”

大老爷气得把桌子拍得山响,方晏南一面挥挥手示意那小厮下去,一面给他老子拍背奉茶。

“爹爹莫要动气,我想也未必当真是我们想得那样,或许三叔只是可怜那女子无依借个地方给她住呢?人既是他救下的,去探探倒也不算越了规矩。”

“哼!我不知道你跟他是最好的?你自然替他说好话,要没什么,那些下人敢新三太太新三太太地胡叫吗?要不是你娘拦着,我早就想把那胭脂油蒙了心的混小子叫到跟前来打一顿板子,好叫他别生生在这里现世,丢尽我们方家的脸面!”

方晏南被大老爷堵得无话可说,他当然知道三老爷在外面的花头,这么说也不过为了安抚大老爷,但说实话他原以为三老爷不过逢场作戏流连花街柳巷,却没想到他这么个万花丛中过的风LIU人竟会为一个女子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竟敢又弄出一个家来。

回去把这事跟念锦说了,念锦却笑了笑在他额上用力敲了一记:“说你是个烂好人,倒当真半点不假!要我说老爷把三老爷打一顿都还是轻的,停妻再娶是要吃官司的,他那么大个人却行事这么糊涂,如今不教训他,只怕将来还有更可笑的呢。”

方晏南一面躲一面笑:“你当世人都是傻子?不过是给她个虚名分,三太太三太太地叫着罢了,哪里就真的娶她了?我早上还找钱丰打听了,根本不曾吹吹打打放炮吃酒,什么都没有,只在她自己房门上贴了个喜字,就算是把事给办了,亏得那姑娘家倒也肯答应。”

“你知道的倒多,那你可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生得怎么个相貌?”

“那我怎么能知道呢,不过闭上眼也能猜着,自然是个美人吧,三叔对女子向来挑剔,若生得平常,只怕难入他的眼,只是就算再美,如此无德,倒真叫人替她可惜。”

一句话说得念锦好笑了起来:“呆子,你替她可惜,人家可未必领情呢,要当真引以为耻,就不会如此行事了。”

小夫妻俩不过是私下玩话,却没想到这里正猜度着那一位是谁,没过几天就叫念锦自己撞了个正着。

这日早晨,给大太太请了安,陪着坐了会子,念锦便带着菱涓回自己的屋子,迎面撞上徐凤临,不免又闲话了一阵,见徐凤临脸色苍白,手里揣着热烘烘的手炉子,身上穿着厚厚的毛皮大氅,还是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便建议她平日里多多调养,冬日善加进补对身体的调理事半功倍。

徐凤临虽听了宋妈妈的话,平日里总有些防着她的意思,但听她对自己说的句句都是好意,不免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毕竟她自小骄纵万事皆由着自己,但爹娘都是厚道的人,家里人口又简单全都捧着她,因此她心里倒也当真没有多少沟壑,喜好全在一张脸上。

“二奶奶,时辰不早了,咱们午饭之前还要回来呢。”

小福在身后悄悄捅了捅徐凤临的胳膊,徐凤临这才想起要去济仁堂走一趟,念锦以为她身上不好,忙让道:“看这天阴沉沉的只怕还要落雪,何不请大夫上门来看看,自己巴巴地跑一趟,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好。”

“嫂嫂不知道,凤临小时候多灾多病,多亏得济仁堂的冯老先生开的好药,后来便一年年好了,说来也是我的缘法,竟对医道小有兴趣,说起来这老先生与我也算有半师的情分。昨天听说他病了,我便想着看看去。”

“原来如此,原来二奶奶竟是个高人,念锦方才班门弄斧了。说起来我也想去配几副丸药回来备着,就和二奶奶一道走可好?”

“使得。”

第 57 章

济仁堂是钱塘县里的老字号,店面不大,却很有些年头,里头的老板冯大夫妙手回春善名远播,因此除了本县的居民,连附近的城镇也时常会有人慕名而来。

如今冯先生已经年过花甲,人老了自然病痛也多了,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皆因昨日宋妈妈出门遇见了他们铺子里的伙计说起,这才回去告诉了徐凤临,徐凤临因想着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如今嫁入方家再也比不得在家做小姐的时候随心所欲,想必正月里也出不来,不如趁着回过了太太出来探病的机会拜望拜望老先生。

冯老先生见了是她倒也喜欢,精神头也好了些,妯娌二人陪着说了会子话,见老人无碍,便起身告辞出来,徐凤临陪着念锦到前头取药,却听见宋妈妈在外头与人口角的声音。

“哎哟!谁这么大白天的不长眼睛,这么大的力道撞过来,赶着去撞尸呢!”

“老太婆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先撞了我们!”

“放屁!小丫头眼睛不好使倒罢了,眼睛也是个瞪眼瞎,还这么有娘生没爹教的,真真作孽!”

宋妈妈一向嘴里不饶人,听她一说念锦便忍不住嘴角一弯,徐凤临面上没什么,心里却一阵不自在,心道这宋妈妈真是年纪越大越没成算了,在街面上就这么跟人斗嘴,也不知对方是什么人,实在有**份,便给身边的小福使了个眼色,小福点了点头走出去,很快便同着宋妈妈一同进来。

宋妈妈嘴里仍骂骂咧咧不休,见她家奶奶脸色不大好看,这才闭了嘴,念锦见徐凤临生气本想劝她,转念一想这宋妈妈来了没几天,却倚老卖老将一家子的丫鬟媳妇得罪了大半,白白替徐凤临结了不少梁子,她冷眼旁观倒是替她着急,但要出口提醒她,只怕适得其反,不如趁此机会给她敲敲边鼓也好。

因此便只顾回身看着那十一二岁的小伙计瓶瓶罐罐地装丸药,一面漫不经心地笑道:“这孩子手脚倒伶俐,客人见了他如此,必定都夸老先生会调-教人呢。”

那小童憨憨地红了脸,徐凤临却听出了她的意思,心里蓦地一沉。

身边的奴婢好了,旁人自然说主人家会调-教,那若是奴婢不好呢?岂不也嘲笑那主人家不会用人不会管教么?

一抬头见念锦正对着她点头微笑,心下也确实感激,感激她一番不动声色的提点,既提醒了她这个蒙在鼓里的糊涂人,又保全了她这个二少奶奶的体面,不由对她又多了两分亲近之意,当下淡淡地扫了宋妈妈一眼道:“时辰不早了,妈妈去看看车可套好了,我们且回吧。”

宋妈妈觉察到了自家奶奶对她的态度冷淡,却并不知是因为自己鲁莽的缘故,反倒想着来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才这么会功夫就变了,不由疑心到了念锦身上,莫不是前日她训斥了她屋里的琪纹几句被她知道了,如今到她们家二奶奶面前来嚼蛆给她好看?

忿忿地放重了脚步走了出去,徐凤临知道她心里不乐意,也不去管她,与念锦并肩而出,却正好撞上两个年轻女子,看着像是一主一仆的,携着手走了进来,念锦定睛一看,那女子竟是樊音。

只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她竟已经做了少妇打扮,身上披着名贵的貂皮大氅,头上挽了髻,左右各插着一支金簪,上头垂下的流苏依偎在鬓角,随着脚步摇曳生姿,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弱不胜衣。

“太太小心,这里有门槛。快叫奴婢看看,方才那泼妇可曾撞坏了你?真是晦气,哪里来那么野蛮不讲理的人!”

她身边的丫鬟只顾搀着她上下打量,却不曾注意到里头还有人,待一抬头见到念锦和徐凤临时,不由面上一滞,顿时慌张了起来,忙缩到樊音身后,深深地低下头去不言语。

念锦看着这丫鬟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徐凤临自小在方家混熟的,一眼便认出她是三太太屋里的丫头小翠,不由心下嘀咕,前些日子恍惚听见谁说她被撵出去了,如今这么快就寻到了新东家不成?这位太太倒年轻,却也好像是见过的,想必也是钱塘哪个大户人家的。

这里还在猜度着,却见念锦淡淡一笑。

“音姐姐向来可好?没想到在这儿见着你。”

樊音见了她们起先面上有些窘迫,但很快便又自在了起来,听了念锦的话似笑非笑道:“我很好,倒是听见二少爷大喜了,这位想必就是二奶奶?大姑娘在娘家时便是个出类拔萃的,家里的姑娘们个个都不如你,只不知如今这位神仙似的二奶奶比起我们大姑娘来又如何?”

一番话夹枪带棒地说得念锦冷了脸,徐凤临听见她叫她大姑娘,便往念锦娘家的亲戚里想,终于想起了樊音这个人,以往也在方家见过的,接着便想起家里的丫鬟们平素私下议论过的她曾闹上门来一事,不由心下鄙夷。

她这个人向来事事放在脸上,如今既看不上她,也不肯与她多客套,只站在一边不开口,装着不认识她,倒是念锦毫不在意地一笑道:“姐姐还是这么会说笑,这位正是我们二奶奶。只是不曾听见姐姐也大喜了,不知……”

樊音听见她打听自己的夫家不由一怔,不自在地摸了摸鬓角道:“小门小户的,说了姑娘也不认识。”

说罢又推了推小翠给她使眼色,小翠忙应了一声,越过念锦她们快步走到柜台前,同那小童说要二钱当归。

那小童低头细细地裁了张纸出来包着,一面笑道:“二钱只有这么一点子,姑娘如果要入药只怕不够。”

小翠急着一把接了过去,一面轻蔑地瞥了那孩子一眼道:“你懂什么?谁说买当归就是要入药了,我们家老爷在外头做生意忙得归不了家,我们太太来买点当归,不过是图个吉兆,盼他当日归来罢了,这些斯文人的讲究,量你小孩子家家的也听不明白。”

一番话尽数入了念锦和徐凤临的耳朵,念锦本就在三太太屋里见过她,如今听她说了一会子话,又细细打量她的身段容貌,已然认出她便是那被钱丰娘子带出去的小翠,不由心中一骇。

莫非这三老爷在外头的外室就是樊音?

当下心中大怒,这女子不久前才不顾脸面地大脑方家哭着求着要给方晏南为妾,如今才过了几天,她竟就恬不知耻地在外头公然以三太太自居了!

想着想着却又怒极反笑了起来,冷哼一声字正腔圆地说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通,人既不回去了,买当归又有何用?不如买独活,好生独自过活。”

一番话说得小翠手上一抖险些将纸包掉在地上,再看樊音也是一脸惨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等着念锦半天,方嗫嚅着嘴道:“你……你胡说什么?”

念锦却毫不退让,反而走上前一步笑得满面春风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姐姐自然知道,妹妹最后劝你一句,悬崖勒马。”

说罢便看也不看她一眼抬脚就走,徐凤临忙赶着跟上,心里正疑惑着她们方才的对话,但到了马车里一路细想,也些微有了写端倪。

虽然方晏阳对她不过是一切照着礼数,回家也一句多话都没有,但深宅大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便是那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是会读人心传人话的,寻思着这些日子以来关于三房的流言,再看一向和气的念锦也脸上冷冷地罩了一层薄霜,总能猜度出一些来,不由心下越发看樊音不起。

回了府之后念锦便一路去了大太太屋里,正赶上大太太在看着寻梅侍菊翻箱倒柜,原来是想寻一件年轻时候从娘家带过来的首饰,因一向宝贝得紧,反倒一直收着一次也不曾戴过,如今年岁一久,竟忘了藏在哪里了。

大太太见她一进门问了安便坐在一边不作声,脸上的气色也不好,便摇了摇头叫丫鬟们都退下,一面笑着拉她到自己身边道:“大奶奶这是在哪儿受了气,快跟我说说,可是我们大少爷得罪了你?你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念锦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却心头一热忍不住垂泪道:“太太一片好心爱护媳妇,是媳妇没福,连累太太受气,媳妇实在没脸来见太太。”

大太太闻言眉头一蹙,忙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好孩子,你可是在哪里听见了什么?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别去听它,总有人爱嚼舌根,等我拿住了,看我怎么教训她们!”

念锦见婆婆这样顾惜她的体面不愿说破,心里越发愧疚,拭了泪抬眼看着大太太道:“太太心疼媳妇,把事情瞒着,可媳妇也不是蠢人,这事终究要撞破出来,她到底是从我们余家出来的,如此德行有亏不顾廉耻,也都是我们余家无能……”

“快别这么说,一样米养百种人,哪里能保证一个家里住着的人个个都是好的了?再说她也不算你们余家的人,要我说她这般忘恩负义,你正该当成不认识她才是,何苦把她那些龌龊事往自己身上揽?这事我本来想告诉你,也听听你的主意,就是怕你多心往心里去,所以才叫她们瞒着。正是了,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哪里是听来的呢,今天在药铺里撞上了,小翠跟着呢。如今既然说破了,还求太太给个示下,预备怎么处置她?”

“自然饶不了她,照我年轻时候的脾气,早就上门去撕了她那张装腔作势勾引男人的狐狸脸了!不过为着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大节下的谁肯讨那晦气去?且安安生生过个年吧,等上元节一过再收拾她也不迟。不过是几两银子几句狠话吓唬吓唬的事,值什么?”

大太太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与轻视,念锦虽说有些不放心,不相信樊音受了恐吓收了银子就会离去,但正如大太太方才所说,大过年的总图个吉利,这种败坏家风的晦气事,她也不便再反复提起,且走一步看一步也罢。

这里徐凤临回屋后却把宋妈妈叫到面前一顿教训,她向来行事我行我素惯了,因想着宋妈妈是她娘家带来的人,又向来对她娘忠心,对她也是没二话的,因此将来在方家总要与她同舟共济才是,越是把她当作自己人,说起话来反倒越不留情面,这原是她的好意,谁知宋妈妈却会错了意,越发以为她是受了念锦的撺掇,疑心念锦想先除了她,再摆弄徐凤临,心里这个梁子却算是结下了。

第 58 章

歇了午觉起来听见说余家来人送年礼了,念锦估摸着她们这会子应该在大太太那里请安,便催着菱涓给她换衣裳,却看见容兰走进来说,太太那里留了余家的几位妈妈吃茶,有一位郑妈妈是大少奶奶小时候的教引妈妈,怕少奶奶想着,就带着先过来给少奶奶请安。

“多谢太太惦记,我正要过去呢,这样倒果真便宜,人在哪里呢?快请进来。”

念锦低头理了理袖子上的褶子,一双眼睛却早已等不及地飘向了门外,果然见琪纹领着郑妈妈走了进来,容兰知道她们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大太太让她带了郑妈妈过来,也是体贴儿媳妇的意思,忙寻了个理由退了出去,这里念锦一把攥住郑妈妈的手,怔了半日方颤声唤了句“妈妈”,郑妈妈早已经红了眼圈。

“好姑娘,叫你受委屈了。前几天家里得了消息,老太太气得不得了,当着一大家子的面把那一位叫到跟前去骂了个半死,那一位也不是吃素的,在咱们府里受了气,转过身去就跑到她姐姐家里大闹,听说连房子都差点叫她给拆了,还寻上门去打了那小骚狐狸一顿。”

“家里早就知道了?说来可笑,我竟是今日才知道的,还叫我们家二少奶奶也看了笑话。我们太太虽不曾说什么,心里到底不痛快,她越是不怪责我,我这脸上越是……”

“姑娘莫急,你的难处老太太都明白,就是怕你心思重,只是如今我们余家早已与那小骚狐狸断了干系,老太太特特叫我告诉你,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她自己要往下流你走,你只管看着,她姓樊,又不姓余,不过是有个在余家当偏房的姨妈,咱们余家上上下下几十人,都管过来也就罢了,哪里还能包管奴婢们的一家子亲戚不成?”

郑妈妈说完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琪纹听这话痛快,忍不住掩口笑了起来。

“妈妈说得是,如果这样都要算在我们奶□上,那朝廷里若是哪个大臣办错了事,皇帝岂不是第一个应该受罚?那可还怎么去办那罪人呢?”

念锦听她这话说得有趣,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赶紧拉了郑妈妈问老太太老爷好,问了家里各位长辈和弟弟妹妹们的安好,郑妈妈知道除了老太太以外她第一件紧要的便是杜娇容,也少不得细细说了些家里的光景。

“妈妈方才说那一位已经放出来不关着她了,可要提醒我们夫人小心她才是,那毒妇心胸狭窄下手狠辣,如今夫人有了身子,越发要提防她。”

一想起淑娴,念锦便忍不住皱眉,谁知郑妈妈却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道:“哪里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可是老天开眼叫她浑身是病面黄肌肉的叫人看着就厌烦,老爷早就烦了她,如今也不叫她到上头去伺候了,只叫她安心在自己屋里养病,我们夫人是个和气稳重的不去与她计较,可这些年她在家里横行霸道的,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如今不过一个个现世报来了罢了。告诉姑娘一句话,她如今的日子啊,可是很不好过呢!”

“话虽如此,到底不可掉以轻心,她还有睿儿和依绫呢。”

谁知念锦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郑妈妈忍不住大笑着拍了拍手道:“说出来真真能把人笑死!她指着两位小主人给她撑腰,那可只能等着下辈子了!大少爷如今读书识字的越发长进了,风言风语地听着,想必对她当年的德行多少捕风捉影地听见了些,哪里还能看得起她?眼里只有我们夫人一个人罢了!要说二姑娘,那可更是没指望了,上个月田太太请我们家的夫人小姐们到她们家的花园里听戏,大夫人因看上了她侄儿清秀斯文,便趁着午睡起来理妆那会子半开玩笑地替我们二姑娘说话,你猜人家说什么?就是要个寒门小户的女儿,好歹也是清清白白的,那种先JIAN后娶丧德败行之人肚子里生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这话不巧又叫我们二姑娘听了去,她也真真不容易,是个要求的,忍着气堆着笑脸撑到回去,一个人关着门在屋里哭了一宿,还是我们夫人想尽了法子哄了好几回才好了些。姑娘想想,这样的姨娘,她还能认她?”

一番话说得念锦心下怆然,淑娴下场凄凉无人依靠自然是她乐见的,可依绫却是个乖巧懂事的丫头,如今白白被生母所累,倒也叫人看着可怜,想着越发觉得杜娇容不容易,说起来她是这一双子女的嫡母,也少不得被他们那个不知廉耻的姨娘带累了。

“要我说我们夫人真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那气度天生在那儿呢,田太太那些话虽不是有意的,但到底也扫了她的面子,她却能坦然处之反倒回家安抚依绫,依绫也算是个有造化的,将来的亲事若能得她为她操心周旋,总不至于太过落魄。”

郑妈妈听了念锦的话也连连点头。

“可不是么,大夫人劝二姑娘那些话我也听了个一句半句的,那才是大家主母的见识。她只劝她不用伤心,好生过日子,将来若说挑选门第想必有限,但挑个有良心有志气的孩子,家里还过得去的,对我们余家来说倒也还不难,且待她从今日起慢慢打听去。万事要自己看开些,若为了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伤了自己的身子反倒不值。”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便听见容兰和菱涓在外头说话的声音,郑妈妈知道该去了,又与念锦手拉着手依依不舍地说了好些体己话,方大太太这里自然也备下了许多回礼,由几位妈妈带回余家不提。

晚间方晏南回来见念锦总是神色恍惚的样子,便悄悄叫了菱涓到一边细问,这才知道是她娘家的人来过了,怕她想家白闷坏了身子,便想方设法搜肠刮肚地说了些笑话出来,好容易才逗得念锦开怀一笑,自己倒马上就双手合十念了句佛。

“阿弥陀佛,你可总算是笑了,再这么怄着,我这颗心在嗓子眼里提着就快要提不动了呢!要不趁着年前我陪你回去一趟,你们夫人如今双身子,你回去探探她倒也应该,太太不会反对。”

念锦听着这话眼睛一亮,但思量再三还是咬咬牙摇了摇头。

“太太满心里疼我,是我的造化,可不该仗着她的疼爱恃宠而骄。这过门才没两个月,也回过一趟门子,哪里就又要回去了?节下家里本就事多,我才进门,家里的事情帮不上太太的忙倒也罢了,怎么还给她添麻烦呢,不妥。”

“不过是回趟娘家,有什么麻烦的,余家能有多远,套个车半个时辰就到了,你呀就是太小心,当我们太太是你们家老太太呢?老祖宗似的供着,半点错处也不敢有。”

方晏南心里心疼老婆,嘴里所出来的话却又是打趣她似的,念锦哪里能不明白他是在宽她的心,也佯装生气地戳了戳他的脑门道:“呆子,难道就我们俩晃着两条手臂空着手回去不成?少不得又要太太为我们置办礼物,配几个妥当的妈妈娘子跟着,那些人节下都是最忙最得用的,我们这么一搅和,岂不就是添乱?”

“好好好,怎么说都是你有道理,晚了,咱们歇息吧?”

方晏南讨好地朝着念锦眨了眨眼睛,将“歇息”两个字重重咬下,念锦顿时红了脸,却不曾提防被他一把拦腰抱起吹灭了蜡烛。

容兰本来守在帘子外头陪着,一面手里做着针线,忽然眼前一暗,才知道是里头熄了灯,怔怔地瞅着帘子半日,却不成想手里的钢针一下子戳上了指尖,立刻血珠子涌了出来,疼得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走吧,咱们也该歇了,如今这样的光景,还守着能有什么意思?”

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按,容兰听出是欣怡的声音,又听她语带双关似的一句话,不由越发恍惚起来,且由着她拉着自己回了屋,却坐在床边动也不动。

欣怡看她的样子不由好气又好笑,一面梳头一面从镜子里瞪了她一眼道:“向来人人都夸你懂事稳重,这么看来你还不如我这个冒冒失失的人看得开。我们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你也知道,虽说太太将你我给了大少爷,或许总有抬举一二的意思,但如今你也看见了,大少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少爷的一颗心全都在她身上,你难道就还不死心?”

容兰被她说得面上一红,却又忍不住分辩:“没来由拉扯这些做什么?将来如何,总有太太做主,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又能有什么自己的想头?”

谁知欣怡听了这话却越发冷笑了起来:“说你痴你真的是痴了!太太心疼儿子,自然在他身边的人身上用心,或许觉得你是个好的,心细、体贴,因此将你放到他屋里,将来若他喜欢你或者大少奶奶不好,收了你也无甚大碍,但若少爷无心,或者大少奶奶能叫她满意,她做什么还要抬举你来给她儿媳妇添堵?左右咱们都不过是下人,难道她还能为咱们的前程考虑不成?明年你就十八了,我知道你心里急,咱们家的丫鬟但凡过了十八岁就是要配人或是放出去自行嫁娶的,我要是你,就去求了太太的恩典放回家倒也罢了,何必在这里白白想那些云里雾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