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金闺 作者: 闲听落花

作品简介:

李恬这一生目标明确:有钱,有闲,没烦恼,寻个没本事没脾气有爱心的郎君,

种种花草,养养猫狗,喝点小酒、吟几首酸诗,悠然见个南山

钱不是问题,闲不是问题,可那没本事没脾气有爱心的郎君,怎么总是远在南山呢?

正文

楔子

四月初的京师郊外,一片生机勃勃的晚春丽景,离普济寺不远的落雁山上,林木繁盛,鸟儿们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欢快的叫个不停。

半山一处隐蔽的大青石侧后,笔直的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几乎和青石一样颜色的靛青细布长衫,一个中年侍从恭敬的叉手侍立在旁,周围看不见人,一阵风吹过,柔软的碧草有的随风伏身,有的却一动不动,那不动处,隐隐有寒光闪动。

山下普济寺方向不紧不慢的过来几辆围着深蓝绸围子、乍一看不起眼、细看却极奢华的车子,车子四围散着三四十名骑着马的精壮仆从,整个车队透着轻松自在,不大会儿就到山脚下。

等车队全部进到山脚,突然从路两边的灌木丛中冲出几十名全身黑衣、用黑布裹着头脸的精锐之士,黑衣人们配合默契、极有章法,冲进队伍,手起刀落,砍菜切瓜般,一眨眼的功夫,就将整个车队连人带马杀得一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

半山处的中年男子冷漠的看着山脚下的血流成河。

站在血泊中的黑衣人打了个手势,山下灌木深处草木分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大步出来,半山处的中年男子眼眶微微缩了缩,抬手挥了下。

从半山到离山脚一丈多处,上百名手持利刃的死士如疾风般冲下山坡,和山下的黑衣人杀到一处,这一场厮杀除了刀剑的撞击声,没有半丝声音,却极惊心动魄,不过一盅茶的功夫,埋伏在山坡的死士杀尽黑衣人和锦衣中年人,开始沉默的搬运尸首。

半山处的中年男子轻轻舒了口气,跺了跺脚,一边转身往山上走,一边淡淡的问道:“是谁家的车队?”

“勇国公世子李忠贤和妻子严氏,严氏是宁远侯府嫡长女,听说刚得了个女儿,到普济寺上香还愿的。”中年侍从声音很柔软,仿若女声。

“女儿?”

“是,刚满月,叫李恬。”

“噢。”中年男子干巴巴的应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往山上走去。

勇国公府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中,勇国公世子李忠贤,那个自小便有才名,十二岁考了解试第一,人品俊秀清华如月下白杨的少年才子,和他那个才貌双全、嫁妆丰厚到让人妒嫉的妻子严氏,双双死于非命。

严氏的母亲、宁远侯府林老夫人扶着丫头,艰难的下了车,甩开丫头的手站住,深吸了两口气,稳稳的往后院进去。

正院上房,李忠贤的母亲宁夫人仰面躺在炕上,直勾勾的看着帐顶。

林老夫人一只手撑着炕沿,吃力的侧身坐下,伸手重重拍了拍宁夫人道:“妹子,起来!起来!你这样作践自己,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宁夫人慢慢撑着坐起来,眼眶干瘪的看着林老夫人:“你放心,贤儿和婉儿的仇,我必给他们报了!得让他们瞑目,你把恬恬带回去,婉姐儿的嫁妆也抬回去,还有贤儿用过的东西,都给恬恬留着,恬恬交给你,我再无牵挂。”

勇国公府后园一角的青桐院里,庶长子李忠超跪在父亲床前磕头如捣蒜:“父亲,父亲,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沈姨娘,求您救救她,她是儿子的生母啊,父亲,求您,儿子求您了!”

床上,勇国公双目茫无焦距的看着屋顶,仿佛没听到儿子的哀求贤儿!我的好儿子!一阵剧烈的刺痛从勇国公心里直刺出去,如同受着千刀万剐的极刑,他视若生命、爱到极处的那个儿子,那个惊才绝艳,令他无比骄傲的儿子,泪水从眼角不停的涌出,他以为他已经麻木了,怎么还这么痛

勇国公慢慢转过头,看着磕的满脸是血的庶长子,李忠超急忙膝行了两步,急切渴望的叫道:“父亲!”

“你是世子了,以后,勇国公府就是你的了”勇国公干涩的说道,李忠超愕然看着父亲,勇国公又仰头看着屋顶,眼泪不停的流

李忠超呆呆的跪在床前,任满脸的血沿着脸颊流下,一滴滴滴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候,李忠超艰难的爬起来,如同纸人般晃了出去。

第一章 明月照渠沟1

京城十月半,夜深人静,宁远侯府一片白茫茫、静悄悄,后院正中的荣萱院内漆黑黑一丝灯火皆无,这一处是刚刚病故的林老夫人和外孙女李恬的居处,这会儿林老夫人停灵在前院正堂,李恬守在灵前不吃不喝哭了三天,到傍晚再也撑不住晕死过去,两个舅母指挥婆子把她抬进后园湖边的瑞云阁歇息。

今天月亮真好,李恬蜷在荣萱堂后园的假山洞里,疲倦的仰头看着银盘般挂在空中的月亮,月光清冷,天气也冷,李恬紧了紧厚实的细麻布斗篷,挪了挪,换了个姿势,转过头继续远眺着后园瑞云阁方向。

哪儿不好安置,非要把她安置到三面环水、四下空旷的瑞云阁,那儿离灵堂比荣萱堂还远,这份司马昭之心,赤祼祼明晃晃,李恬嘴角往下扯出丝冷意,外婆说两个舅母一对蠢货,真是一点没说错,这两个舅母都是外婆挑的,李恬无声的笑容清冷如月光,外婆真厉害,外婆这样的,就叫人强命不强么?外婆到底没能看到她长大出嫁李恬笑容渐苦涩,下巴抵住膝头,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刺痛漫过。

外婆是睁着眼睛走的,她不放心自己,李恬微微仰头,一寸寸细看着月光下的婆娑花木,外婆一定就在旁边,自己看不见她,她肯定在看着自己,李恬用力眨回涌到眼眶的眼泪,无声的说道:“外婆,您放心,恬儿一定会活的好好儿的!决不作践自己,便宜了别人!”

后园突然腾起片红光,李恬的脸一下子煞白、眼睛直直的看着瑞云阁方向的那柱红光,他们真的放火了!

李恬弯腰钻出假山洞,轻捷如月下精灵般往滴翠楼奔去。

外婆小殓好,还没抬出荣萱院,大舅舅宁远侯严承志立时就把院里所有下人赶出,一把大锁锁了院门,李恬嘴角勾出丝寒意,这穷凶极恶的吃相真下作,锁的正好!省的自己再费周折清空院子,这院子她压根就没打算留着,这是她和外婆的家,外婆肯定不能容忍那一对蠢货住进来,她也不能容,她早就打算好了,外婆若走了,就一把火烧光这院子,给外婆带走!

滴翠楼台阶下的阴影中,李恬的心腹大丫头璎珞正焦急的四下张望,见李恬奔过去,急忙提着裙子迎上前,李恬低声问道:“都好了?”

“好了!”璎珞将紧紧攥在手里的火镰火绒递过去道:“五娘子,还是我来吧,您”

“不用。”李恬简洁的拒绝,这是她和外婆的家,这把火,她一定要亲手点上。

李恬从璎珞手里接过火镰火绒吩咐道:“去藏书楼转一圈再去瑞云阁。”说着,轻捷的跳上台阶,蹲下身子小心的打火镰取火,璎珞低低答应一声,不敢耽搁,提着裙子从旁边的角门奔往后园西北角的藏书楼。

李恬点着了火绒,轻轻摇了摇,见火苗窜上来,抬手将火绒扔进屋门内,立即转身跳下台阶,滴翠楼从门口往里已经洒的满地是油,没等火绒落地,门内就腾起一片火光。李恬奔出角门,突然顿住步子,回头看着已经一片烈焰的荣萱院,脸上泪水纵横,用力咬住抖的无法控制的嘴唇,狠狠的扭过头,沿着围墙边的僻静小径一路狂奔,再没回头。

瑞云阁和滴翠楼两处火光冲天,宁远侯府乱成一团,李恬一路奔进空无一人的灵堂,一头钻进棺床下,棺床下铺着松软厚实的细棉布垫子,李恬脱了斗篷躺下,伸手从头顶角落里摸到细布被子,拉过来蹬开盖好,头枕在枕头上蹭了蹭,翻个身,调匀了呼吸,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远处人声鼎沸,灵堂里却静的能听到灯花的噼啪声。

外婆躺在上面,自己躺在下面,李恬用指肚轻轻划着头上的棺床,这是自己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李恬只觉得一阵揪心的痛,不是替自己痛,而是替外婆痛,人是有魂灵的,外婆,您现在一定知道了,我不是您的乖恬恬,您的乖恬恬,那次落水时就走了

李恬拉上被子盖到脸上,泪水横流。

宁远侯府林老夫人,南宁郡王府嫡幼女,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自己挑了才华出众、俊逸倜傥的宁远侯世子、后来的老宁远侯严文藻,谁知道嫁过来十年无出,到第十年头上,林老夫人大哭一场,给丈夫纳了个小妾,小妾怀孕当月,林老夫人竟有了喜,十月怀胎,小妾生了宁远侯府庶长子、如今的宁远侯严承志,林老夫人生下了女儿,也就是李恬的母亲严婉芳。

月子里,林老夫人不知因为什么和丈夫大吵一架,当天晚上血崩,命虽救回来了,却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从那以后,照奶娘熊嬷嬷的话说,一对恩爱夫妻就成了仇敌,严文藻后院的小妾越来越多,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生,好在严文藻命短,三十八岁那年一病不起办了丧事,连世子都没来得及立,那一年,林老夫人三十七岁,严婉芳和庶长子严承志都只有八岁。

林老夫人逼严承志生母一根白绫吊死后,代夫上折子立了庶长子严承志承爵,从那年起,林老夫人就是这宁远侯府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当家人。

严婉芳十九岁那年,十里红妆嫁给了勇国公世子李忠贤,林老夫人几乎搬空了整个宁远侯府给女儿做陪嫁,自己的嫁妆却一丝儿也没动用,熊嬷嬷一说到这个就赞叹不已:“老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女人嫁妆留给自己亲生的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律令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回头老夫人这嫁妆再留给夫人,这严家不就全是夫人的了?那一个破爵位有什么用?庶子承爵又没有封邑,就一个虚名,一个月那点子俸禄连油盐钱都不够”

李恬暗暗叹了口气,母亲的嫁妆甚至比外婆那份还要庞大,她三年前就开始打理母亲和外婆--或者说是自己的嫁妆,外婆极擅打理庶务,这两份嫁妆经过这些年的生息,交到自己手里时,已经庞大的有点吓人。

可外婆真把那些银子放眼里么?外婆这样的人,怎么会把银子放眼里呢,李恬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翻了个身,出神的看着棺床帘子和地面之间的那线光亮,外公的爱,她的女儿,她的孙女儿,才是她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东西吧,可是,这一件件,都不见了。

外婆是爱外公的,李恬伤感的闭了闭眼睛,外婆常一个人翻看外公的诗本子,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神,快六十的人了,笑的如同十七八岁的羞涩少女,爱之深恨之切,恨到要绝了他的嗣

李恬下意识的紧了紧被子,严婉芳嫁过去第二年,就生下了女儿李恬,满月那天,和丈夫李忠贤去城外普济寺进香还愿,回来路上竟遇上了强盗,离京师不过二三十里的地方,居然有强盗,还能杀了带着几十个精壮仆从的勇国公世子夫妻,一个活口没留,财物却一丝没动,李恬抬起手轻轻抚着棺床板,她问过外婆,外婆脸色阴沉的很,说该还的都还了,让她别再提这事,勇国公府李家的事,外婆从来不愿意多说,她也没多问过,她原来以为自己就是出嫁那天从勇国公府发个嫁而已,谁知道

李恬哀伤的按着棺床板,外婆肯定已经走了,她肯定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小恬恬了,可怜的小恬恬,那么多的银子,宁远侯府的两个庶子穷成那样,怎么不诱的他们恶向胆边生?外婆看的那样紧,小恬恬还是被他们寻到机会推进了湖里,这样的黑手后来也一直没断过,只是,一来自己不是幼小天真的小恬恬,二来,外婆给她请来了悦娘。

外婆知道也好,这样她就能走的了无牵挂了,外婆安心走了,自己也就没有牵挂了,李恬心里一阵酸楚,今天是外婆走后第四天,这四天里,她连这府里的水都不敢喝一口,她敢喝,庶舅们就敢毒死她!

第二章 明月照渠沟2

胃里有点抽抽的痛,李恬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面还有两块绿豆酥,午饭前,熊嬷嬷偷偷塞给她一瓶水和几块绿豆酥,一瓶子冷水喝完了,可这酥饼,她实在吃不下,做馅的绿豆没去皮,饼皮没揉透,油也太多这些年,她实在是养尊处优娇养的太过。

李恬暗暗叹了口气,得赶紧离开这里,这样吃不好睡不好,撑不了多长时候,今天下午就有点精神恍惚,这样的虎狼之地,稍一恍惚也许就送了命,她答应过外婆,要好好活着,怎么舒服怎么活,怎么自在怎么活!

庶舅们总算忍不住放了火,这几天,不光自己,熊嬷嬷、璎珞和悦娘她们护着自己,也一样身心交瘁非常了,这火放的真是及时,竟用了放火这种招摇之极的手段,蠢货就是蠢货!李恬嘴角挑着冷笑,也好,有了这把火,荣萱院那把火就成了无头公案。

唉,荣萱院一定得烧,母亲和外婆嫁妆之丰厚,满京城无人不知,烧了荣萱院,好歹把水稍稍搅的混些,也许能烧掉几分那些暗中的觊觎之心,自己一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孤女,身后堆着座银山李恬打了个寒噤,人心险恶,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

荣萱院化为灰烬,要是有人问起外婆和母亲的嫁妆册子、历年帐本、房契地契身契等等等等,自己就可以装傻,谁也不能确定这些东西是烧了,还是落到了哪里。

自己才十三岁,因为小,极易让人心生忽视,这是好处可也是坏处,也就是太小,那些精明能干的掌柜们会把自己放眼里吗?谁知道他们会生出什么事来李恬暗暗叹了口气,但愿人心不要过于险恶。

外婆替自己安排好了很多事,包括亲事,自己也留了几分后备,可谁知道往后会有多大的风雨雷霆?严府是狼窝,李家也不是安全可栖之处,自己得尽快嫁人,有个安稳的夫家可凭借,再大的风雨雷霆也不怕了。

外婆给自己订的冷家是难得的清静本份之家,冷老爷出身贫寒,中了传胪后娶了莱国公丁家的姑娘,丁太太过门后,就给冷家添了条不纳妾不收通房的家规,这丁太太是聪明人,冷老爷虽是一榜传胪,可无根无基,莱国公府这些年也落败的不成样子,若没有这条家规,那冷家大郎再出色,也难攀到好亲,可若有了这条,再加上人品才学出色,要结门好亲就容易多了,而且娶来的媳妇必是人家的心尖子,要不是冲这条,外婆也不会把自己订给冷家。

一阵浓烈的疲倦袭来,李恬有些头晕,不知道什么时辰了,悦娘不知道回来没有,李恬迟疑了片刻,伸手在棺床上轻轻弹了三下,外面一个懒散清冷的声音低低道:“在,歇着吧。”是悦娘的声音,李恬身心瞬间松驰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程掌柜那边还好吧?”

“跟前几天一样,瞧不出什么特别,黄大掌柜那边才是大头,你不盯黄大掌柜,倒让我去盯姓程的?”悦娘总算找到机会问李恬这句话。

“黄大掌柜是外婆奶兄的儿子,做了十几年大掌柜,处处妥当,外婆信得过他,我也信得过他,”李恬的话顿了顿,悦娘不以为然的嘿笑了一声,李恬叹了口气,声音低了很多:“黄大掌柜人和铺子都摆在明处,程掌柜和孙六却在暗处,只要他们两个不乱,明面上真出了什么事,咱们也有周旋的余地。”

“嗯,这倒是,那孙六那边?你让程掌柜盯着了?”

“没有,孙六不用盯,他是个聪明人,他叛我有什么好处?谁肯象我这么用他?”

这孙六原是南城出名的泼皮无赖。李恬刚到这里时还小,有一回在街上逛累了,寻了家茶坊喝茶歇脚,孙六和一群无赖正好也在那一处,几个无赖看她穿戴普通、生的极齐整,嘀嘀咕咕商量着拐走她卖钱,只这孙六,说老娘有交待,离人骨肉的事不能做,甩手走了。当然,后来那群无赖拐她出城,她跟悦娘回来了,那群无赖再没回来。

这孙六是个极有心计的,见事不对,出去寻了两天,回来就四处寻李恬,缀在她后面偷窥,看了小半年,寻了个机会,跪在李恬面前,要投靠为奴。

孙六算盘打的精明,他文不成武不就,半点手艺没有,家贫如洗,四下无靠,可又一心想出人头地过好日子,这些年不知道打过多少主意,试过多少门路,可条条不通,最后只好打算投靠豪门为奴,可打听来打听去,那大家用人,首讲可靠,他一个二十大几的外来户,论可靠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那些自小当差的家生子儿,就是投进去,一辈子也就是做个最下等的奴儿。

这李家五娘子,正经的国公府小娘子,听说又极有钱,这会儿趁她还小,早早投身为奴,等以后她出嫁,自己做了陪房,好歹也能领个差使管管。

李恬却只让他写了投靠文书,并没收进府,每个月给他五两银子,让他去交接三教九流,打听些市井闲话。这孙六文书写好,拿了五两银子兴奋的深一脚浅一脚回去,就知道自己这一着走的对极了,自己这个小主人,绝非寻常女子。

花银子交接四方做包打听,这差使真是派到孙六心坎里去了,他最喜欢也最擅长这个,件件差使做的漂亮利落。不过一年,李恬就将他的用度提到了十两,如今孙六一个月领一百两银子用度,月钱另算,若另有用项,千两以下凭他一句话就能从程掌柜那儿支取。

程掌柜是林老夫人手里用出来的老人,原管着南边的一家古董行,两年前被李恬调进京城,明面上说是改投了东家,实际却是从李恬手里领了银子,在京城新开了两处小当铺,一边打理当铺,一边暗地里撒银子交接六部小吏和穷小官们,他心眼缜密,极会办事,不过一年,从府衙到禁中宫里,都知道程掌柜为人实在、憨厚可交。

程掌柜一进京城,李恬就让他和孙六见了面,做了一明一暗的搭档,程掌柜立脚这么快,孙六功不可没,孙六借着程掌柜在官府的那点小路子,这两年在京城下九流中间越发混的有头有脸,这两人,是李恬给自己布下的最重要后备。

“那你让孙六盯着程掌柜多好,不是比我一天看这么一两个时辰好多了?”悦娘追了一句。

“孙六和程掌柜一样做管事,”李恬沉默了好半晌,才低低的解释道:“若让他盯程掌柜,会寒了他的心,譬如我让你盯璎珞或是水先生,或是熊嬷嬷,你就不寒心害怕?”

“说到这个,”悦娘呆了好半天才开口道:“万一你身边的人”悦娘话没说完,就被李恬平淡安稳的声音打断了:“悦娘,你们是我的至亲,象外婆一样,退到极处说,真有万一,我甘心无怨。”

“你放心,我但有一口气,必护你周全,秋娘拿你当女儿一样,熊嬷嬷是你奶娘,璎珞和青枝两个绝对信得过,就是外头的掌柜虽说人心险恶,还是好人多,你别想太多,快后半夜了,赶紧睡吧。”

“嗯,明天早点叫我。”李恬低低的交待了一句,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明天还有很多很多要紧的事。

李恬被悦娘推醒时,外面还看不到一丝曙光,李恬强忍着疲倦和困意,将被褥枕头推出棺床,哆嗦着抓过棉斗篷裹上,她交待过两个死党闺蜜,若看到宁远侯府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天一亮就赶紧过来救她,这两个都是在母亲面前说一不二的主儿,应该很快就能到了。

天际泛起头一道曙光时,宁远侯府的两处大火总算扑灭了,瑞云阁周围空旷无物,虽说烧的干干净净,可除了烧枯了旁边几棵树,没有殃及其它,滴翠楼这边就惨不能睹了,荣萱院内楼台亭阁间都用游廊连着,这火一路漫延的又极快,竟把偌大的荣萱院烧了个一干二净。

宁远侯严承志脸上身上黑一块灰一块,失魂落魄的呆站在已经是一片瓦砾的荣萱院前,夫人孙氏如同一只受惊严重的小母鸡,扶着婆子的手,紧跟在严承志身后,抽抽搭搭哭个不停。

二爷严承庆窄长脸鹰勾鼻,一脸的阴鹫相,目光阴狠的盯着严承志,阴阳怪气的说道:“这火,它自己可烧不起来。”

第三章 逃离狼窝1

“这把火,得有个交待!”见严承志没理他,严承庆又厉声叫了一句,严承志猛的转过身,抬手点着严承庆怒呵道:“前天夜里是谁偷钻进荣萱堂的?贼喊捉贼”

“放屁!你没溜进来,你怎么看到我了?你锁的门,钥匙在你手上!”严承庆面红筋暴、气急败坏的跳脚大叫,严承志怒火上冲,正要接着怒骂,只见前院方向急奔过来一个婆子,没等站稳就喘着粗气禀报道:“侯爷,府衙郭推官来了,说要问问夜里走水的事,清江侯世子夫人上门吊唁,已经进灵堂了。”严承志脸色微变,阴狠的盯着严承庆,压着怒气道:“那妮子李家外甥女昨晚上在瑞云阁化成了灰,这才是紧要事!清江侯府怎么这么早来吊唁?不是来过一趟了?别哭了!还不赶紧去灵堂!”

严承志最后一句话是对孙夫人吼的,孙夫人哆嗦了下,忙扶着婆子往灵堂哭过去,二太太郑氏甩着帕子,悠悠哒哒的跟在孙夫人后面。

“你放心,这是大事。”严承庆清了清喉咙,用袖子拍着衣襟,不怎么自然的让了让严承志,严承志‘嗯’了一声,背着手大步前行,严承庆也背着手紧跟在后面。

来报信的婆子垂手低头,目光从眼角斜上去鄙夷的瞄了眼严承志两人的背影,等两人走远了,轻轻‘呸’了一声,朝着灵堂方向一路碎步小跑回去看热闹去了。

灵堂两边用帘子隔出间待客用的小厅,靠墙放着椅几,清江侯世子夫人徐氏一身素服,坐在椅子上,正爱怜的拉着坐在旁边的李恬温声细语的说着话。

徐夫人三十四五岁年纪,温柔娴雅,是乐宁徐家的姑娘,乐宁徐家与林老夫人娘家、南宁郡王府林家既是世交又是姻亲,南宁郡王妃蒋氏虽不大看得上清江侯府,却很喜欢徐夫人,常请她和独生女儿俞瑶芳过府玩耍说话,李恬是南宁郡王府常客,也就认识了俞瑶芳,成了知交密友。

俞瑶芳今年十四岁,柳眉杏眼,身形修长、一身月白素绫衣裙,俏生生如一杆修竹,这会儿急的坐不住,站在偏厅中间,蹙着眉头,急切的伸长脖子看向门口,徐夫人温婉的转头叫她:“且回来坐着,时辰还早呢。”

“阿珂这回要是敢晚了,我饶我再不理她!”俞瑶芳没答母亲的话,急转身两步回来,对着李恬跺脚急道。阿珂名叫林珂,是蒋郡王妃年近四十又生的老生闺女,生的娇俏明丽,活泼可爱,是南宁郡王府满府的掌上明珠,自小惯的性子很是娇纵,偏偏最服李恬,对李恬的话言听计从,三个人是自小的死党。

“姐姐别急,”李恬站起来,伸手拉着俞瑶芳,将她送到徐夫人右边,推着她坐下,神情恬静的宽慰道:“她那头要准备准备,这会儿还早呢,姐姐且喝茶。”

徐夫人赞赏的看着形容憔悴却恬淡从容若深谷幽兰般的李恬夸奖道:“恬姐儿不愧是林老夫人教导出来的,这份气度让人看了就爱,瑶瑶要有你一半就好”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门口一阵急切杂乱的脚步声,中间夹着阵阵抽泣。

“是舅母们来了。”李恬低低说了句,脸上露出丝惧意,下意识的徐夫人身边靠过去,俞瑶芳一下子跳起来,拉着李恬的手护在她身前。

孙夫人未进门先放声大哭,她是丧主,照规矩得哭的说不出话,二太太郑氏担着护丧的职责,一边抽泣一边冲徐夫人曲膝致谢道:“严家遭此凶祸,蒙”刚说了半句答辞,一抬眼正看到站在徐夫人身边的李恬,后面的话嘎然没了,直直瞪着李恬,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孙夫人也忘了哭,圆瞪着李恬,两只眼睛越瞪越大,突然抬手抱头,凄厉一声尖叫:“鬼!有鬼!不是我!”边叫,边恐惧的喉咙里‘咯咯’作响,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徐夫人不敢置信的看着两人,好一会儿,才脖子僵直的转头看向抖着身子,紧拉着俞瑶芳的李恬,瑶瑶跟她说严家庶舅要害李恬谋财,她还觉得李恬想多了,这哪是人做的事?不过被瑶瑶缠的没法,只好带着瑶瑶一大早赶过来,原来竟是真的!

徐夫人突然站起来,一把将李恬搂在怀里哭道:“我的儿!我还这是何其狠毒!”

“夫人,”李恬伏在徐夫人怀里,想起外婆,悲上心来,失声痛哭,郑二太太先恍过神,身子一软瘫到地上,双手拍地号啕大哭,孙夫人这回是真伤心了,一边哭一边推着身边的婆子道:“快去告诉老爷,李娘子没死,她没死,她没死啊!”

外院待客花厅里,严承志两边眼角各挤出一滴眼泪,正跟京师府衙主管防火缉盗的郭推官痛心哀伤:“这让我怎么跟勇国公府交待?可怜我那外甥女儿”

“老爷、老爷!”婆子扑进来叫道:“表姑娘,李娘子,没死!还活着,李娘子她没死!”

“不可能!”二爷严承庆一下子跳起来,失声尖叫,严承志脸色瞬间煞白,直瞪着郭推官,手指抖的止不住,郭推官眼眶缩了缩,他统管京师安防数年,这种魑魅魍魉的事见得太多了,心里明镜一样,站起来拱手道:“这走水的事,不是在下不通融,实在是朝廷法度严苛,好在贵府这把火没殃及别家,也不过一场训诫,再罚几年俸禄,这么大的火”郭推官拖长声音,干笑几声,话里有话的接着道:“瞒不住人哪!这两天还请侯爷得空到府衙走一趟,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郭推官转身就走,严承志脸上青红不定,急跟上去,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子,强笑着往郭推官手里硬塞,郭推官连推带甩道:“侯爷这是何意?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严承志哪推得过武将出身的郭推官,被郭推官推得连退了好几步,没等他再赶上去,郭推官早已大步出了门。

郭推官上了马,没走几步,就看到南宁郡王府的车子转进巷子,郭推官忙拨马让到一边,见那车子几乎没停,直驶进了侯府二门,郭推官摸着剃的发青下巴想了想,招手叫过一个心腹捕快低声道:“看到南宁郡王府车子没有,看看热闹去。”捕快会意的点了点头,郭推官勒马转了个圈,看着依旧巍峨的宁远侯府,暗暗叹了口气,林老夫人一死,这宁远侯府就算是败了。

“阿珂!”俞瑶芳看到林珂进来,急忙叫着奔迎出去,林珂听到俞瑶芳的呼唤,忙甩开母亲蒋郡王妃的手,提着裙子奔过去,蒋郡王妃疼爱中带着无奈,看着女儿摇了摇头,径直往林老夫人灵前上了香,退后半步,跪下恭敬的磕了三个头,林老夫人是南宁郡王嫡亲的姑母,她这一走,林家老一辈就走的一个不剩了。

徐夫人看着她行好礼,这才上前见礼说话,孙夫人胆怯的缩着脖子,不往前反往后退,郑二太太也缩在旁边一声不敢吭,除了林老夫人,她们最怕的就是这位高贵的郡王妃了,蒋郡王妃就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们。

蒋郡王妃五十岁左右,身材微丰,雍容大方,受了徐夫人的礼,拉着她坐到旁边椅子上关切道:“不是说你这几天身上不大好,怎么还来得这么早?”

“瑶瑶急的很。”徐夫人看了眼挤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话的李恬三人,叹了口气,转回头看着蒋郡王妃低低道:“这孩子可怜,竟不是多想,也太歹毒了,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怎么说我都不敢信。”蒋郡王妃面色如常,只轻轻‘嗯’了一声。严家这两个废物想下黑手害了恬姐儿,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从林老夫人把女儿嫁妆连同外孙女一起搬回严府那天起,这两个废物就一直妄想害了恬姐儿,好得手那无数银子,可就凭他们,也只好做做美梦。

蒋郡王妃轻蔑的瞥了眼畏畏缩缩进来的严承志兄弟,恬姐儿身边跟着悦娘,谁能伤她?蒋郡王妃目光移到林老夫人棺木上,复杂非常的呆看了片刻,这位姑母,象座山一样压在她面前,一直到死都让她只能仰视,她是怎么请到悦娘这样的世外高手的?还是给一个小妮子做近身保镖

“这孩子也是哭傻了,这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真是命大。”徐夫人继续感慨道,蒋郡王妃嘴角忍不住透出丝似有似无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徐夫人的手,徐氏心地纯良这一条,是她最喜欢的,可也太实心了,这府里一直到四天前,都被恬姐儿和她外婆握在手心里,这几天功夫,就凭那两对废物能收服几个人?

“且宽心,这府里都是老夫人手里的老人。”蒋郡王妃还是忍不住提点了一句,不等徐夫人答话,抬手招呼李恬道:“恬姐儿,过来让舅母瞧瞧,昨儿这府上走水,吓着没有?”

第四章 逃离狼窝2

紧挨着帘子侍立的孙夫人和郑二太太脸色大变,郑氏从背后推了孙夫人一把,强笑解释道:“五娘子福大命大”蒋郡王妃抬手止住,看也不看她,只拉着李恬关切道:“听说荣萱院烧成了白地?”

“嗯,我昨儿没歇在荣萱院,”李恬乖巧的依在蒋郡王妃身边,声音里透着丝丝后怕:“昨天傍晚我晕过去了,两位舅母让人把我送到瑞云阁歇息,谁知道,”李恬仰头看着蒋郡王妃,眼泪一串串往下落:“半夜里梦见外婆踢我、打我,推我,赶我走,我吓坏了,外婆外婆从来没有这样过,舅母知道,外婆最疼我,我吓醒了,不敢呆在瑞云阁,就出来到灵堂守着,夜里冷,我就钻到外婆棺床底下”

“我一早来,她从棺床底下爬出来,把我唬了一跳。”徐夫人接了句,怜惜的抚了抚李恬的头,蒋郡王妃转头看着旁边侍立的婆子问道:“瑞云阁也走水了?”

“回王妃话,瑞云阁先走的水。”婆子躬身答道,蒋郡王妃嘴角往下,鄙夷的扫了眼孙夫人等人,脸上一丝意外也没有,只看着李恬柔声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不能总这样日夜悲凄,这府里你外婆不在,也没什么好多呆的了,先跟我回去住几天吧。”

“舅母好意,可我穿着孝我想回家。”李恬仰头看着蒋郡王妃哀声道,蒋郡王妃转头看向徐夫人,徐夫人叹着气点了点头道:“她到底是李家的姑娘,回去最好。”

蒋郡王妃跟着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孙夫人淡淡道:“老夫人不在了,恬姐儿再在你们府上住着不合适,你们府上如今办着丧事,也不便当,我送恬姐儿回勇国公府,你让人收拾算了,都一把火烧干净了,哪还有什么东西好收拾,走吧,舅母送你回去。”

孙夫人看着郑二太太,郑二太太呆望着蒋郡王妃,谁都不想让李恬走,可谁也不敢开口说半个‘不’字。

李恬出到灵前,恭恭敬敬冲外婆灵位三磕九拜,站起来,又冲严承志和孙夫人等人各自磕了头,回来站在蒋郡王妃身边,犹豫了下,又上前半步,冲孙夫人曲了曲膝道:“多谢大舅母这些年的照顾,我外婆和母亲的遗物都付之一炬,只有后园西北角藏书楼里的书,是母亲生前收藏的,能不能让我带走做个念想?”

孙夫人扎着手仓惶四顾:“啊?那个,得问你大舅舅。”

“那就去问一问,我们现等着。”蒋郡王妃不耐烦的说道,孙夫人往后趔趄了两步掀帘出去,严承志兄弟就跪在棺床左边,里面的话听的清清楚楚,见孙夫人出来,青灰着脸道:“那是她母亲的东西,带去做个念想也应该,”一句话没说完,严承志心底划过丝亮光,稍稍顿了顿,下面的话就变了:“只不过那书楼一直锁着,里头脏得很,得理一理,过几天理好了就打发人送到勇国公府上。”

“要理几天?”李恬追了句,声音里透着不安和急切,严承志心头闪过阵浓烈的惊喜,忙强压下惊喜道:“五天,不不,七天,最多七天。”

“嗯,”半晌,李恬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一声。

一把火烧的李恬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空着两只手,带着自己的奶娘、丫头等从人出去往二门上车。

孙夫人迟迟疑疑送了两步,蒋郡王妃扫了她一眼道:“守孝举哀要紧,不用送了。”孙夫人松了口气,往后仰在婆子怀里,跌回棺床旁,这回是真哭的肝肠寸断。

李恬和蒋郡王妃、徐夫人等人到了二门,蒋郡王妃四下转头看了看问道:“悦娘呢?”徐夫人不明就里的跟着张望,悦娘的身份隐密,除了蒋郡王妃,外头没人知道。

“去城外安排外婆停灵之处了。”李恬揪着帕子小声答道,蒋郡王妃脸色猛的一沉,奶娘熊嬷嬷忙躬身解释道:“回郡王妃,昨儿一早,大夫人非把这差使点给悦娘,五娘子那会儿都三天没吃没喝了,又哭的厉害,神思恍惚,大夫人说什么她都点头,奴婢和璎珞眼珠都快挤掉了,五娘子看见只发怔,午后奴婢突然跑肚,只蹲着起不来半夜里看到火光,还以为都是菩萨保佑,要是五娘子有个好歹,奴婢一头碰死也抵不过。”熊嬷嬷脸色青灰、嘴唇发白,看样子昨天拉的确实厉害。

“真是诡计多端!太有心计了,先把恬姐儿身边的人都调开,太坏了!从前只听人说,没想世间竟真有如此歹毒之人!这是恬姐儿命大。”徐夫人心思单纯,并不多想蒋郡王妃为什么单关心悦娘的行踪,听了熊嬷嬷的话,只拉着李恬又气又怜,蒋郡王妃皱了皱眉头,看着璎珞吩咐道:“去门房交待一声,悦娘一回来,让她赶紧去勇国公府寻五娘。”璎珞去传了话,蒋郡王妃将不情不愿的林珂托徐夫人送回南宁郡王府,自己带着李恬坐一辆车,送她去勇国公府。

一行人刚出了门,二爷严承庆连忙爬起来道:“这灵堂大哥守着就行,我去给外甥女理书去。”严承志气的脸色发青,低吼道:“眼看吊唁的就来了,让人看见,一个居丧不谨,还要命不要?!”

严承庆踌躇了下,一边不情不愿、拖拖拉拉的往下跪,一边隔着棺木,冲对面的妻子郑氏挤眉弄眼,严承志一把拉下严承庆咬牙道:“给我好好哭丧,晚上一起过去理!”

“就等大哥这句话了。”严承庆阴阳怪气的还要再说两句,外面管事高声通禀,有人来吊唁了,几个人忙放声干嚎。

严承志哭声里倒真有七八分悲伤,一直到老太婆病死,荣萱院里里外外守的连根针都扎不进,等他被人叫进去时,老太婆连衣服都换好了,灵床一抬出院门,他就清空荣萱院,让人锁了院门,可这吊唁的人一直没断过,他又甩不开老二,老太婆和她那死人女儿的嫁妆册子、这历年的帐本子、那些地契、房契,下人的身契,他连影子还没看到呢,这些年他费尽心机,也没摸清楚老太婆和那死人女儿到底有多少铺子、庄子、银子,他知道的,就明面上那几处,那几处才值几个银子?!如今内外帐房堆的都是空帐,银库里空空如也

严承志心里猫抓一般的难受,银子和东西到底哪儿去了?荣萱院这把火烧的蹊跷,难道是那个小妮子?那小妮子才十三岁,又不是成了精,再厉害能有多厉害是老太婆临死前布置下的?不会,她怎么舍得一把火把什么都烧了,她能让那小妮子也穷得精光?

书楼里一定有名堂,那房契地契银票子要是夹在书里书里必有东西,一定得一本本细细翻过才能放出去!

严承志心里油煎火燎一般,忍不住扭头往后园看,严承庆正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他,顺着他的目光也往后园看,两人整齐的简直就是串在一根竹签上的一对蚂蚱。以后的十几天里,这对蚂蚱白天困在棺边哭丧,晚上就面对面坐在书楼里一本本细翻,直翻到林老夫人出殡,两人累的死狗一般,连一寸长的小纸片也没翻出来。

南宁郡王府宽大的车厢里,蒋郡王妃怜爱的替李恬抿了抿鬓角的落发,看向李恬的目光里却透着探询之意。

“昨晚上吃东西没有?今儿早上呢?”

“没有,昨晚上我晕过去了,半夜梦到外婆打我、赶我走才醒,璎珞见我渴的厉害,只好出去寻水,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看到外婆凶我,我害怕的很,从来没那么害怕过,就奔出去寻璎珞,出来没走多远,瑞云阁就起火了,早上也没吃。”李恬一脸恐惧,后怕不已。

蒋郡王妃眼底闪过丝敬畏,下意识的往四下看,刚看了两眼就意识到失态,急忙收回目光,从车厢后拿了只匣子打开,示意李恬道:“都过去了,别怕,吃几块点心先垫垫。”

李恬看样子是饿极了,伸手拿了块椒盐酥,一小口一小口却咬的飞快,蒋郡王妃忙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别急,慢些,喝口水咽咽。”李恬接过杯子,一口水一口点心,连吃了三四块才舒了口气,看着蒋郡王妃不好意思道:“我饿坏了。”

“舅母知道,先垫一垫就行,这点心吃多了不好,到家让厨房熬点汤水给你吃。”蒋郡王妃顿了顿,极轻的叹了口气道:“勇国公府那头,你打发人传过话没有?”

“嗯,熊嬷嬷去的,大伯娘没见她,大嫂出来的,大嫂让熊嬷嬷先回去,她跟大伯娘说一声,这就遣人过来接我,等了两天”李恬垂下了头,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大约是想等过了头七吧。”勇国公府并不愿意她回去,李恬烦闷的暗叹了口气,她也不想回勇国公府,这不是实在没地方可去么。

第五章 蒋郡王妃的心思

“熊嬷嬷是个稳妥人儿,她去必是把话都说透了,这是你大伯娘不想你回去,我的意思,是接你到我们府里住着,你外婆就是不肯,你也不肯,勇国公府如今一来清苦,二来轻易不跟别家走动,偏还这样不容人。”蒋郡王妃拉着李恬的手,满是爱怜的抱怨道,李恬伤心的垂着头没说话,勇国公府是不容人,可也不得不容下她,她是李家嫡四房嫡女,身份儿在这里,勇国公府的败落这没什么要紧的,她亲事已订,再想想法子,明年下半年就出嫁,可住在南宁郡王府算什么?外婆绝不会让她住到蒋郡王妃眼皮底下的。

“唉,”蒋郡王妃怜惜的叹了口气:“也不必理会她们,你大伯父整天泡在酒坛子里,你大伯娘到底是川南杨家的姑娘,脸面还是要一点的,再说,有我呢,你放心,断不让你被人欺负了。”

“嗯,”李恬泪眼里盈着感激,看着蒋郡王妃谢道:“多谢舅母。”蒋郡王妃一脸宠溺的弹了下李恬的额头笑道:“谢什么?!别说你外婆走前托付了我,就是不托付我看你跟看珂儿一个样,还一件事,你好好听着,别光顾害羞,你外婆走前,替你订好了一门亲,就是你大表嫂堂姑娘的大儿子,姓冷,跟你说过没有?”

李恬咬着嘴唇,头垂到胸前‘嗯’了一声,心里暗暗舒了口气,这门亲事只是口头说定了,一应礼节都还没走,她最怕蒋郡王妃在中间做了手脚,坏了这门亲事,再拿她去攀附豪门,如今她没有这个打算自然最好。

“那就好,”蒋郡王妃语气舒缓的接着道:“冷家太太托她母亲周老太太替外孙在京城寻门好亲,你外婆就替你订下了,她走前把这事托给了我,冷老爷年后调任礼部员外郎,前儿让你大嫂特意过去问过,说冷家腊月上旬就能进京城,等他们一到京城,我就去商量放定的事儿,冷家哥儿过了年就十八了,照我的意思,你就早点嫁过去,这女人家,嫁人叫归家,那才是自己的家呢。”

“嗯,我听舅母的。”李恬心里微松,捏着帕子角低低应了一声,这也是她的打算。

“你熬了这几天,看看这脸上,都没血色了,来,躺下歇一歇。”蒋郡王妃在李恬身后垫了只大靠枕道,李恬往后半躺下,闭上了眼睛。

车子走的不快,车厢的晃动极轻微,李恬闭着眼睛,却没有半丝睡意,平远侯府是狼窝,勇国公府算不上虎穴,可也好不到哪儿去,李恬暗暗叹了口气,要不是实在没地方去,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到勇国公府这个堆满了陈年污糟烂事的泥潭里去。

勇国公府上一辈,污糟烂事一团团。

老勇国公,也就是李恬的祖父,据说和表妹青梅竹马情深意切,可不知为什么,老勇国公没娶表妹,竟另外娶了温国公武家的姑娘,娶妻当月就纳了表妹,当年的温国公府非今日可比,一门两进士,又刚娶了宁国公主进门,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这位武夫人据说又是个性子烈的,那份闹腾可想而知。

武夫人将四个陪嫁丫头一起开脸给了老勇国公,不过一年,除了武夫人,表妹连四个丫头都怀了孕,却只有表妹平安生下了庶长子,也就是现在的勇国公李忠超,不过从那以后,表妹再没怀过孩子,过后几年,武夫人的陪嫁丫头姜氏生了庶二子李忠明,王氏生了庶三子李忠静,除此还有四五位庶女。

庶三子李忠静出生那年,武夫人总算怀上了,谁知道六个多月竟小产了,武夫人身伤心伤,在病榻上缠绵了不到一个月就一命归西,这事当年闹的满城哄动,温国公府指责老勇国公宠妾灭妻,逼着送走表妹,表妹当然没走,温国公武家抬走了武夫人的嫁妆,砸了勇国公府,从此和勇国公府断了姻亲往来。

老勇国公服满一年妻孝,又续了宁夫人,也就是李恬的祖母。

宁夫人是六品小官的女儿,家境贫寒,就连嫁妆,也是勇国公府给准备的,可这位宁夫人却手段高强,厉害非常,进府不到半年,就把满府乌烟瘴气收拾的一丝不见,还发卖了几个姨娘,可上上下下却齐声赞她贤良。肚子也争气,嫁过来一年就生了嫡长子李忠贤,也就是李恬的父亲,再一年,又生了嫡长女李静好,老勇国公的母亲见到了嫡孙,没等李静好出生就鹤驾归西,宁夫人有儿有女,又替婆婆守了三年孝,在勇国公府就站的稳的不能再稳。

李忠贤生的俊俏聪明,自小被目为神童,十三岁说要下场玩玩,结果考了个解元回来,一时哄动京城内外,可惜后头封了世子不能再考,据说生的也是玉树临风,俊逸出尘,自己长的就随父亲,李恬心底有些发热,不知道父亲当年是何等风采,有子如此,祖母又是何等骄傲。

母亲当年出嫁的盛况,现在京城还时时有人提起,也不过一百二十抬嫁妆,可人家的嫁妆都是两人抬,母亲的嫁妆两个人抬不动,只能四人抬,李恬想着库房内那一人来高的通红珊瑚、几百年前的古玉鼎、闪亮到不能直视的宝石榴绽百子摆件

母亲不光有财,当年还是京城出名的美女才女,站在宝石堆上的才子佳人哪,李恬心里叹息不止,父亲死时,祖父已经年过五十,噩耗没听完,就中风瘫倒了,隔天上了折子,请封庶长子李忠超。

祖父递折子当天,表妹暴病而亡,四个月后,李静好同样一百二十抬四人抬嫁妆嫁出勇国公府,李静好结婚满月,两家热热闹闹大会相庆后隔天,祖父、祖母同日病亡。

宁夫人死后,李静好再没回过娘家,隔一年就随夫赴了外任,这十来年一直辗转外任,没再回过京城,也就无声无息的和勇国公府断了往来,不过每年都让人捎很多东西给自己,她若在京城,也许是可依靠处。

车子外传来阵阵欢快的丝竹声,应该是过清风楼了,听说月初几位皇子奉了圣命,要轮流在清风楼办文会,以‘作养文气’,清风楼过去没多远,就是勇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