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训子(上) ...

永初三年年末,建康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到了二十日白天,雪虽然停了,可天气依然阴霾霾的,不见一丝阳光。

城头除了少数几名在角楼上巡逻的士兵外,大部分守门的兵丁都躲在了城墙下的休息间里烤火取暖,城门口排了长长的等候进城的队伍,厚重的城门已经半关。在离城墙几里地外,无数从各地逃来的流民还有建康城的乞丐,聚成一团,靠仅有的几个火堆取暖。建康城里的灾民和乞丐,本来就多,前段时间北方接连不断的水灾旱灾,使江南一带又多少了不少饥人。

因临近元旦,又恰逢二十八日是崔太后五十寿诞,建康的官员们,为了讨太后陛下欢心,将流民和乞丐都赶出了建康城,灾民们无处可去,只能待在没有任何遮掩物城外,为了避免冻死,一个个哆嗦着偎依着在一起。虽然建康城各处都建了粥棚,但对越来越多的饥人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突地,一阵寒风夹杂着雪片吹来,原本就不是很旺的火势,一下子又弱了许多,火光若隐若现,似欲熄灭,雪片更如刀子般割在身上,灾民中隐隐传出了孩子的哭闹声和妇人的安抚声,但当卫府派出甲士走进的时候,母亲们都紧紧捂住了哭泣孩子的嘴,灾民连呼吸声都压低了,不敢发出丝毫稍响的声音。不少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或许明天早上从这里拉出去尸体中,就有他们了。

“咦?”浓浓的粥香味弥漫在空气中,饥人原本无神麻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不少人兴奋的“嗖”得跳了起来。

“唰!”整齐的拔刀声,一柄柄尖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凛冽,一名全副盔甲看起来似乎是小首领的甲士大声喝道,“一个个的来,不会少你们一份!但——谁敢趁机作乱,杀无赦!”最后三个字,被那甲士说的煞气腾腾,饥人一个个畏缩着,跪在了地上。很多人听到了晚上还能喝到热粥,眼泪一下子滑过已经冻僵的脸,今天晚上好歹能保住命了。

“嗒!嗒!嗒!”一阵阵闷雷般的响声传来,地上隐隐震动起来,众人茫茫然的抬头,只见远处烟尘滚滚惊雪四溅,众人面露惊容,几名反应快的赶紧拉着自己的行李,远远的离开城门口。

马匹声渐进,一长队昂然跨坐于骏马之上骑士出现在众人面前,有眼尖的已经看到为首一人斗篷下那若隐若现的绯袍,“是大官人郎君啊——”低低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已经畏缩的跪在了地上。寻常百姓一辈子连最低的绿衣小官都不一定能见不到,何曾见过这么大的官。

“咴——”怒马长嘶,蹴踏之声入耳,一名黑衣骑士跳下马后,将一卷公文展现给守城的军士看,军士看了公文的内容以及黑衣骑士取来的印信后,忙朝那绯袍行礼,“大人,请!”

“吱嘎噶——”厚重的城门缓缓的打开,等城门完全打开,那些骑士再次绝尘而去,城外的雪路上,仅留下一串长长杂乱的马蹄印。

“此时骑马入城,莫非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在离城门口不远处,停了一辆犊车,车内两人透过挽起车帘的车窗,望着这一幕,车中一名头戴二梁冠身披鹤氅裘的隽雅俊美男子说道,说完后,又见天上大雪飘飘扬扬,他长叹一声,“雪越下越大了。”

“等回去后,我就派人去打听。”男子身边的青衫文士说,又复劝男子道,“郎君,天色已经晚了,雪又这么大,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你身子刚好,莫再着凉了。”

“哪有这么娇贵。”男子嘴上说着,可还是放下了帘子,文士吩咐车夫驾车离去,车帘落下前,映入两人眼中的是,饥人们几乎虔诚的捧着粗瓦碗一点点的舔着稀粥的样子,刚刚马队入城,那么大的动静,他们似乎丝毫未觉。两人心里百味杂陈,沉默一会,男子道,“季慎,以后每天粥棚都施粥两次吧。”

“已经吩咐下去了,从前天开始,就一天两次了。”施温道,他迟疑了下又道,“郎君,只是长此下去,以我们一家之力,怕是撑不了多久。”即使建康官办的粥棚,一天也就施一次粥而已,数万名灾民,陆家再豪富,也无法长久的供应。

“能供多久,就多久吧,天这么冷,晚上不施粥,死的人更多。”他如何不知这并非长久之计,可如果他现在不这么做,别说以后了,就是今天也肯定会死不少人,有能力就继续帮下去,没有能力就停下,自己所求的不过只是“问心无愧”四字罢了。

“郎君是一心为公,就怕——”施温暗叹一声,郎君这番举动,怕是会碍了不少人的眼吧?这么多灾民,撇开那些老弱病残的不提,剩下那些身强力壮的流民,哪家不眼馋?

“旁人之议,与我何干?”陆琉淡声反驳。

犊车缓缓驶入城内,相比城外饥人的惨状,建康城内却是一派花团锦簇,街道两旁的树上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上了彩灯,灯光从各色灯纱中散射而出,晕出一片朦胧多彩的烟霭。雪越下越急,不一会屋宇地上就覆上了一片白色,朦胧多彩的灯光映着这整整的一片白色,煞是好看。

陆琉望着这片雪景不做声,施温知道,陆琉今早刚为崔陵赶流民出城的事,同崔陵大吵了一顿,现在心情正不好,也不去触他霉头。

“郎君,到了。”犊车轻微的震动了下,便停下了,施温掀起车帘,仆佣们提灯而上,伺候陆琉下车。

“这是什么?”陆琉刚下车,目光随意的扫过园里的时候,眉头一皱问。

陆琉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下人们怔了怔,顺着陆琉的目光望去,只见原本冷冷清清的,只有松柏冬青这些四季常青作物点缀的花园里,居然一派花团锦簇,各色牡丹海棠芍药等鲜花一应俱全,浓香扑鼻,可细细一闻,这香味又不是花香,再定睛一看,这些鲜花居然是各色绫罗绸缎扎成的,若不细看,几可以假乱真,那香气自然也不可能是天然花香,而是后熏上的。

众人面面相觑,管家上前回道:“回郎君,这些缎花是中午公主派人来挂上的,说冬天花园里太冷清,放些缎花也能热闹些。”

陆琉听罢,嘴角一晒,也不说什么,疾步往书房走去。

施温也不急着跟随,而是招过几名小厮,吩咐了好些话后,才不紧不慢的往陆琉的书房踱去。

书房四角摆放了炭盆,屋内温暖如春,儿臂粗的蜜烛将书房照的亮如白昼,烛影摇动中淡淡的暖香在书房中弥漫,灯光透过窗纱,将屋外台阶上玉堂富贵的石雕都照的清清楚楚。

陆琉已除了鹤氅,头上梁冠也取下了,手中拿了一卷画册,正翻看着,甚是怡然,见施温进来,示意他坐下。

施温坐于陆琉下方,见陆琉手中的画册,是一册十二幅花卉虫草图,每幅画卷用的素绢皆用赭石淡墨染成古色后,方才在上作画。所画之花卉柔丽雅致,似芳香可闻草虫须爪毕现,若振翅欲飞。连印章的印泥,都舍了厚重沉稳朱砂色,改用清丽的朱膘色,使画作愈发古雅精丽。

“郎君,这是大娘的画作?”施温略为惊异的问,他知道大娘从小就在观主郎君的教导下习字作画,却不知大娘书画已经如此之好。施温口中的大娘,是陆琉的长女陆希,而观主则是陆琉的嫡亲胞姐陆止,陆止一心向道,立誓终生不嫁,前梁景帝赐她道号“清微”,还给她盖了一个清微冠,陆止从此便让家人称其为清微,不再提俗世之名。

“是。”陆琉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意,皎皎的画技越发的精进了。他示意丫鬟给磨墨,之前答应过女儿,等她这卷画册画完,便在上面题词作诗的,只是最近最近为了崔陵为太后大寿,驱逐城中饥人之事,同崔陵争辩多次,一直静不下心来给女儿画册作诗,就先题几个字吧。

施温见陆琉心情好转,见机将一叠厚厚的功课奉上,“郎君,这是大郎最近的功课,公主刚让人送来的。”

陆琉眉头都不抬下,继续翻着长女的画作,“放着吧。”

施温不解,大郎的功课,不是郎君特地吩咐送来的吗?怎么郎君不看呢?陆琉道:“我答应了皎皎,给她画作题字的,趁着现在心情还好,先提完再说,等看了那点功课,就没心情了。”

施温啼笑皆非,“郎君说笑了。”

陆琉认真的给女儿提了字,亲自匀了印泥,在女儿的画作上印上了自己的私章后,才让施温把儿子的功课奉上,还没开始细看,只一眼就见那练习纸上的每个字,高矮胖瘦皆不同,他挑了挑眉头,随手抽了一张功课,丢到了书案前,对施温冷笑道,“王右军当年挥毫一气呵成了《禊贴》,写了二十个不同的‘之’字,乃千古绝唱,我这儿子倒比王右军更出挑,每个字都是不同的。”

施温低着头一声不吭,陆琉继续看着儿子的作业,和看女儿画作那一副副细细品鉴不同,陆琉刷刷两下,就把那叠厚厚的功课翻完了,翻完后随手往书案上一丢,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一仰而尽,“把他给我叫来。”

施温见陆琉如此做派,就知他心中不爽,吩咐僮儿去叫大郎过来,施温又亲自给陆琉重上了一盏清茶,“郎君,我听说大娘前段时间还遣人去安邑,吩咐安邑县的长吏将赋税又降了三成。”

陆希出生之时便被先朝武帝册封为县主,封地安邑。陆希不能主管安邑政事,但收取赋税一事她是能做主的。今年一年大宋各地,水灾旱灾不断,圣上下令降了三成的赋税,陆希又把属于自己的那块赋税降了三成,至少安邑那块不会出现流民了。

陆琉自坐垫上起身,离了书案,掀衣往软榻上一靠,叠了腿,取过云展把玩,似笑非笑的斜睨着施温,“皎皎乖巧,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用变着法子给他求情。”

施温被识破了心思,也不羞炯,只劝道:“郎君,大郎还小,慢慢教着便是。”

陆琉“哼哼”笑了几声,也不接施温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忐忑的开了新文,希望大家能多鼓励多留言多温暖 ~\\\\(≧▽≦)/~旧话重提,请大家不要被文案和开篇所误导,大家知道,听风一向只写小白甜文,绝对不虐的,真的( ⊙o⊙ )!简单说,这文就是女主被一头披着羊皮的狼救了,然后以身抵恩的故事。这文还是以魏晋南北朝为背景的,女主的身份是江南士族吴郡陆氏的女儿,男主非士族但是豪门勋贵之子,男主女主都是嫡出。友情提示,此文男主性格曲扭,三观不正,但这绝不代表听风三观不正!不过他对女主来说绝对是“三好”老公——貌美听话好用!王右军的《禊贴》,其实就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犊车,也就是牛车问题,在古时(汉之前)贵人出行,的确是不乘坐牛车,都是用马车的,但是汉武帝推恩的后期,诸侯势寡力弱,穷到了坐牛车的地步,以后渐渐被重视。后灵帝献帝以后,天子以至于士就把它当作日常的乘车,至尊出朝堂举哀时乘坐它。古代有些马车,是只能站着乘骑,不能坐下或者躺下,所以后来人家都很习惯用牛车出行了。而且古代使用马车,是有规定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乘坐马车的,所以我文里主角出行,有时候乘坐牛车,也就是犊车,有时候是马车。二梁冠,就是梁冠,也称进贤冠,是由古代缁布冠演变而成的,遣一般是文人儒士戴的。前面高七寸,后面高三寸,长八寸,有五梁的三梁的二梁的一梁的。皇帝的元服,戴五梁的进贤冠。三公和封了的郡公县公郡侯县侯乡亭侯,就戴三梁的。卿大夫八座尚书,关中关内侯二千石以及千石以上,就戴两梁的。中书郎秘书丞郎著作郎尚书丞郎太子洗马舍人六百石以下至于令史门郎小史,都戴一梁的。陆琉,也就是女主的父亲,戴的是二梁冠,他是光禄大夫与卿同秩中二千石,属于官职较高名声比较好听,但有没有权利全掌握在皇帝的官员。话说古代官员待遇其实还挺不错的,就以女主老爹为例,一年春赐绢五十匹,秋绢百匹,绵百斤。菜田六顷,田驺(专事农业的役隶)六人,置主簿功曹史门亭长门下书佐各一人。啧啧,这待遇,难怪古人削尖了脑袋都要当官啊最后弱弱说一句旧坑。。。我真心不是不想写。。。只是回国后,查出我旧病复发,身体指标又不正常了 ,仙家的老读者都知道,我有一阶段得过内分泌方面的毛病,然后家里太后如临大敌,不许我码字不许我老是盯着电脑。。。大家知道文一旦停久了,想要拿起来还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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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训子(下) ...

陆琉有两女一子,长女陆希是陆琉已故原配前梁汝南长公主萧令仪所生,次女陆言是陆琉继妻常山长公主郑宝明所生,长子陆大郎是府中姬妾所生,今年才五岁,因陆琉尚未给他取名,家中人皆称大郎。

他也是陆琉目前唯一的儿子,故虽为庶出,却也极得常山公主的喜爱,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饮食起居无一不妥帖周到。主母如此看重,家中下人自然也捧着他宠着他。一般来说,只要父亲不查他功课,陆大郎君小日子是非常滋润的。

这日天气寒冷,他刚在乳母的伺候下,钻进烘得暖暖的被窝,却被陆琉一声令下,惊得连滚带爬的从被窝中钻了出来,匆匆穿上衣服往书房赶去。因是去外院,陆大郎的乳母向氏也不好跟随,只吩咐了小厮们好好伺候着。当陆大郎赶至书房的时候,他的六个伴读也来了,七人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口,等着下人通传。

“还不进来,还要我出去请你不成。”书房里传出了温和清越的话语声,陆大郎粉嫩的小脸一苦,两条小腿有点打颤了。他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颤巍巍进了书房,就见父亲斜躺在软榻上,吓得脚一软,差点跪倒,“父亲——”他犹豫的望着书案旁的坐垫,要不要把那坐垫移过来给父亲磕头?

“我还没死呢,不用你给我整天磕头。”陆琉一见儿子畏缩的样子,就心火大盛,不耐烦用云展敲着扶手,“过来点,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书房里的丫鬟忙摆了一个坐垫在陆琉软榻下方,陆大郎想了想,还是恭敬的朝陆琉磕头请安后,才端正的跪坐于陆琉下方。

陆琉见他那副酸腐样,嘴角一晒,卷起云展,一下下的轻拍着自己的手心,问儿子道:“说说,这些天都学了什么?”

陆大郎眼珠子随着云展一上一下,听到陆琉的问话,不敢怠慢,朝父亲磕了头才道:“先生刚教了我《论语》,还让我描红。”

“既然已开始描红了,可会写字了?”陆琉问,神情喜怒难辨。

“会一些。”陆大郎犹豫的说。

“写几个字给我看看。”陆琉道,书房伺候的丫鬟忙将书案和笔墨奉上。

陆大郎握着笔,“父亲让我写何字?”

“一至十。”陆琉悠悠然道。

“嗄?”陆大郎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心头莫名的一颤。

“不会?”陆琉长眉一挑,单手撑于扶手上,似笑非笑的斜睨着儿子。

“会!”陆大郎连忙在纸上划了一横,太紧张了,连先生教过的笔法都忘了,就直直划了一条横线。

陆琉讥道:“你是写字还是画木棍?”

陆大郎手一抖,照着先生教过的笔法,一丝不苟的重新画了一条,只可惜画的歪歪斜斜的。

陆琉嗤了一声,“这条蚯蚓画的倒是传神。”

陆大郎忙用毛笔舔墨,想要在写一笔,陆琉不耐道:“你准备写几个一?继续写下去。”

“唯唯——”大郎喏喏的应声,屏息写了二字,这次两横稍微直了些,他自觉写得不错,心定了定,可耳边却听父亲轻轻的一声冷哼,他手一软,一笔又写歪了。

施温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叹息,凭心而论,大郎的字虽然下笔无力,但字形隽秀,以一个五岁的孩子说,这手字已经很不错了,可惜还是不能和当年的大娘比,大娘五岁的时候,那手字已经颇有丰韵了,甚至二娘五岁的时候,写的字也比他好上太多。更让施温叹惜的是大郎稍嫌怯懦的心性,他忍不住暗忖,若是大娘是郎君的长子而不是长女,该有多好,或者二娘是男孩也是极好。

就在施温走神的时候,陆琉已经让大郎写完了百千万,“不错!”陆琉居然笑眯眯夸奖儿子道:“学得不错,居然都能写出来了!”

施温听了陆琉的话,大为不解,陆琉虽说平日性子有些不羁,但到底是世家养出来的郎君,信奉的是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从不曾夸过陆大郎半句,再说大郎四岁开蒙,学了一年,少说也认了百来个字了,就写这么几个字,郎君为何这么说?

施温正疑惑间,却听陆琉继续道,“我当你只知道一是一划,二是二划,三是三划,百就是百划,万就是万划。”

“孩儿错了!”陆大郎听陆琉这么一说,脸上大变,长身而起,头抵地面,身体微微颤抖。

“错?你有什么错?”陆琉举起茶盏轻啜茶水。

“孩儿不该自作聪明,先生吩咐孩儿每日写二十张大字,孩儿贪玩,不愿写那么多字,就全写了一二三,呜…”陆大郎说道最后,呜呜咽咽的哭了。

“每天二十张大字,总有两张是写一二三,数量也不多,先生就算在意,也说不出什么。不错!小小年纪,就知道偷懒也要适可而止,懂得见好就收,聪明!真是聪明!”陆琉说到最后居然失笑出声。

施温知道他是怒极了,却也吃惊陆大郎居然能想出此种偷懒法子。

“父亲,孩儿错了,父亲饶了孩儿这次吧!”陆大郎听到父亲这么说,心里怕极,忙上前抱住陆琉的腿,大哭着求饶。

看着儿子怯懦的样子,陆琉面沉如水,脚一抬,竟将陆大郎踢飞了出去,“饶你?你哪里需要我来饶你!”

“郎君息怒!”施温被陆琉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陆大郎,陆大郎犹自哭的上气不接上气,施温心头一松,知道陆琉还是脚下留情了。

“大郎的几个伴读呢?给我滚进来!”陆琉的怒喝声,陆大郎的六个伴读连滚带爬的进了书房,进房后拼命磕头求饶,“郎君息怒!郎君息怒!”

“我问你们,这偷懒的主意是谁出的!”

六人只是磕头求饶,谁也没说是谁的主意,大郎哭喊道:“父亲息怒,这全是孩儿一人的主意,和他们无关!”

“来人,给我拿家法来!”陆琉厉声喝道。

众人一听“家法”,脸色都变了。

“郎君,此事全是我一人主意,您饶了大郎吧!”伴读中一人高声喊道,其他人像是瞬间被点醒了般,一个个的争着说是自己的主意,和陆大郎无关,要打就打他们。

施温摇头,知道这些伴读郎君一个都不会留下了。

“家法呢?怎么还不拿来?都死了嘛!”陆琉察觉下人有意延迟,怒火愈重,手中的茶盏重重的落地,那盏陆琉甚是喜爱的白瓷茶盏,顿时摔得粉身碎骨。

陆琉书房里伺候的人,都是他一手培养的亲信,见陆琉如此,知道再也无法拖延了,取来了竹板,侍从将陆大郎按在了长凳上,扒下他裤子。陆大郎又羞又怕,嚎啕大哭,拼命挣扎了起来,“父亲!阿父!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

陆琉却低头望着地上的那盏被自己摔碎的茶盏叹道:“这茶盏是当年我画的样式子定亲做的胎体烧制而成的,一窑仅烧成两只,子定那只早年就毁了,这只已经是绝品了,真正称得上‘如银类雪胎薄如纸’,结果就败在你这孽畜手里!”陆琉指着陆大郎恨恨道:“我要你这蠢物有何用?还换不了我一只茶盏!”

施温听得苦笑连连,郎君真是——陆琉已年过三十,却只有大郎一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施温甚至要比陆琉更关注大郎的成长,毕竟在陆琉几乎不大可能有嫡子情况下,庶长子尤为重要。大郎这种偷懒的法子,比寻常孩子光明正大的耍赖不肯做多功课更可恶,难怪郎君会如此发怒了。他原本还欣喜于郎君肯耐下心教大郎了,可才教训了几句…

“长公主到——”门口传来了寺人悠长尖细的通报声。

“这下连教训都没有了。”施温叹气。

话音未落,书房的锦帘被人“嗖”一下子掀起,浓香袭来,一条身影急急的冲进了书房里,伴随着一声娇呼:“陆郎,手下留情!”常山长公主冲进书房,就见陆大郎脱了裤子被下人们压在长凳上打板子,她眼眶一红,对陆琉哭道,“郎君,大郎还小,你好好教便是,何苦如此狠心!”

长公主进来书房,侍从们都不敢动手了,一个个垂手屏息的站着。

长公主比陆琉还年长三岁,因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左右,体态娇小丰满,腰间紧束的石榴红宫绦完美的体现出她纤细的腰身,胭脂色的襕裙在薄透的白绢襦衫下若隐若现,施温对侍从们使了一个眼色,同众人一起退下。

长公主等不及下人退下,就忙去抱儿子,她来的及时,陆大郎也没打上几板子,但他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种苦,一入长公主怀中,便大哭了起来,口中不住嚷,“阿母,大郎疼——”

常山心如刀割,抱着儿子同陆琉哭道:“夫君,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常山本就生的娇弱,这一哭,香肩颤动,玉容带雨,既可怜又可爱。

陆琉心知今天这顿板子是打不成了,又听常山如此啼哭,长叹一声,扶起她,“阿宝,你可知孽畜做了什么?”

常山被丈夫搂在怀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奇楠香,陆琉那声“阿宝”,又唤得温存之极,她心头顿如小鹿乱撞,脸上泛出红晕。

陆琉拉起常山后,也不待她站稳,径自坐回软榻,单手撑于扶手上,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斜睨着陆大郎,“你对你母亲说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常山离了陆琉的扶持,怅然若失之余差点跌倒,又看他自顾自的坐下,也不管自己,心下暗恼,眼睛刚想朝陆琉瞪眼,却又呆了。

书房里燃了炭盆,本就温暖,陆琉又不喜穿着厚重,身上仅穿着家常的白中单,肩上随意搭了一件缥色常服,飘带松散,灯影中,他色转皎然,说不尽的风流俊雅。

常山不由看痴了,压根不知应该说什么了,哪里还管得了陆大郎?陆大郎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只柔声道,“阿澈,别气坏了身体,我回去一定让人好好管教大郎。”陆琉字元澈。

常山那声“阿澈”让陆琉脸色微变,但旋即恢复正常,常山一脸痴态,又让他满心厌恶。他眉色一冷,径直往软榻上一趟道,“我累了,你们都回吧。”

冷冰冰的一句话,让常山满腔柔情转为一片冰雪,精细画成的蛾眉即刻倒竖,正待发作,又见陆琉满脸倦色,拇指不住的揉着眉心,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如今越发像白玉一般,薄唇更是淡如水色,她心疼的问:“阿澈,是公事太累了吗?我去和阿兄说,不让他这么累你。”常山长公主同当今圣上是同母所出的同胞姐妹。

常山的话,让陆琉揉眉心的手指一顿,少顷后,他方抬目对她微微一笑:“不是公事太累,只是今天出城了一趟,有些累了。”

陆琉身体一向不怎么太好,平日除了上朝外,也极少出门,常山也习以为常了,她伸手就想要抚摸陆琉的脸庞,“那你早点休息,别太累了,明天也别去上朝了,阿兄不会怪你的,要不要我唤御医来?”

陆琉脸一偏,避开了常山的手,“不用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陆琉说着起身扶着常山,送她出门.

常山哪里舍得他出门吹风,殷殷嘱咐让他好好休息,就让下人入内,宫人们有的抱起陆大郎,有的替常山披上斗篷,寺人打起风灯,伺候常山和大郎上了肩舆。

书房里丫鬟们已经打扫干净了书房,重新上了茶盏,还架起了一酒釜,里面盛满了热酒。

陆琉等常山离开后,靠在了软榻上,低声重复着常山的话,“别太累?”他连笑几声,“我如今还有什么可累的?哈哈——”他拿过一旁的热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女主就出来了。。。⊙﹏⊙b汗关于数字问题,我其实也不怎么确定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古人到底先写哪个?只能确定壹贰叁肆伍陆柒,貌似目前最早考证到东晋末年就出现了。而有人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是简体字,是建国后才发明的,搞得我都有点糊涂了,但是我想我们现在的简体字也不是建国后发明的,而是在古人所谓的“俗体字”的基础上弄出来的,我貌似又在有些碑帖石刻见过这些字,所以我想古人也应该很早就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了吧?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如果有知道的,可以跟我说一声~\(≧▽≦)/~ 陆大郎毕竟是五岁的孩子,老师一开始应该还不会教他“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肯定先从简单的学起。云展就是拂尘,陆老爹是修仙的,所以手中一直有一柄拂尘 JJ太坑爹了,为毛八九会被口口,一定要打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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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栗米粥 ...

肩舆内,陆大郎已经哭得无力了,身体不时的抽搐一下,常山一反常态的并没有去哄他,而是捧着手炉,歪头仔细瞧着陆大郎的脸。陆大郎哭累了,眼皮直往下耷拉,可察觉到阿母的目光的时候,身体下意识的缩了缩,他最怕就是阿母这么望着自己了!比父亲打自己还可怕!

常山长公主打量了陆大郎半晌后,柔声问身旁的乳母:“阿巩,你说大郎和阿澈长得像吗?”

巩氏看起来有四十出头,穿了一件浆得极为平整的藏青色深衣,姿态严谨的跪坐在于车厢里,头发低低的盘起,用头油梳得油光水滑,半根头发丝都没有出来作乱,一听常山的问话,立刻不假思索道,“像!大郎简直和郎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陆大郎容貌的确酷似陆琉,不然也不会得常山这么疼爱了。

“一个模子刻出来到也不至于,顶多相貌有八分像罢了。”常山轻柔的低喃,伸手就想去抚摸大郎的脸,可看到那满脸的泪痕,她蓦地缩回了还没碰到脸颊的手,嫌弃的用帕子擦了擦手指,随手丢了那帕子,身体缓缓的向后靠去,一手搭在扶手上,双目微合,叹息道,“让阿向把他抱出去吧。”赝品终究只是赝品,陆郎什么时候这么怯懦过?常山手指略一用力,“咔嚓”一声,精心修剪的长指甲一下子断了两支。

“唯。”巩氏也不管现在离陆大郎的院子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吩咐肩舆停下,叫来向氏,让她抱走大郎。

向氏心疼大郎,对巩氏恳求道:“巩媪,外头天寒地冻的,好歹等到了大郎的院子,再让他下肩舆吧。”大郎受了伤,又哭了这么一场,如果就让她这么从冷风中抱回去,肯定会大病一场的。

建康的陆宅比不上吴郡老宅大,也足有六进,每个院落间都有抄手游廊连接,雨雪天气,在陆家行走,都不用撑伞。游廊中,每隔不远就有一盏高可隐人的明角灯用来夜间照明,一直要到子时才会熄灭,向氏倒不怕走夜路,只是这么冷的天气,她一路抱着大郎回去,大郎风寒非加重不可。

巩氏对向氏的话恍若未闻,公主的吩咐下去的话,什么时候能改变了?区区一个庶子,也敢说出让公主送他回院子的话?公主给了几分颜色,他们还真开起染房来了?巩氏吩咐侍女用斗篷将大郎裹住,递给向氏,转身又回了肩舆。

向氏束手无策的望着常山肩舆的离去,而怀中的大郎双目紧闭,小脸通红,显然是发烧了,她急的直跺脚,“这——这如何是好呢?”

“吱嘎——”昏暗的花园突地一亮,向氏抬头望去,就瞧见六盏亮晃晃的羊角风灯,引着一乘肩舆过来,烛光把向氏周围都照亮了,“是向媪吗?”清脆的少女的声音传来。

“是!”向氏抬手擦了一下眼泪,定眼一看,“烟微?”她迟疑的叫道,烟微是大娘子身边的丫鬟,她不会认错,但为什么她会在这里?看架势,似乎还是专门来找她的。

“向媪,快抱着大郎上肩舆吧,天这么冷,别冻到大郎了。”烟微领着几个小丫鬟快步上前对向氏笑道。

“好好!”向氏连声应着,也不去想为什么她们会出现这里,反正现在只要有人能送他们回去就好。

侍从放下肩舆,烟微掀起锦帘,暖气夹杂着淡淡的冷香迎面朝向氏扑来,“阿嚏!”向氏狠狠打了一个大喷嚏,烟微眉头一皱。这时从锦帘中探出一张俏丽的笑脸,“向媪,把大郎给我吧,大姑娘也在里面呢,我们会照顾好大郎的。”

“唯唯…”向氏怯怯的应了,说话的那少女是大娘子身边的贴身大丫环之一。

有了大娘子的帮忙,向氏很快就到了陆大郎的小院,紧接着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有给陆大郎梳洗打水的有去请殇医疾医的也有熬驱寒甜汤的…

陆大郎院子里的管事仆妇尹氏,不防活蹦乱跳出门的大郎,被人抱着回来,还发烧了,焦急之下,只顾着唤疾医殇医,也没注意其他事。可稍稍得了一个空隙,就听身旁的小丫鬟在嘀咕,想不到是大娘把大郎送回来的,再一看就看到院里站着大娘身边的丫鬟,吃了一惊,忙拉住只顾陆大郎床前轻声啜泣的向氏问:“怎么回事?我怎么瞧见大娘子身边的丫鬟了?”

向氏听尹氏一问,泪水再次又汹涌而出,她抽噎的将陆琉派人狠打大郎公主又极突然的把他们单独留在花园里,而陆希是如何及时出现救了大郎一命的事,都说了一遍。

尹氏耐着性子听完了向氏的叙述,听完后她脸色一变,“你说大郎是大娘子亲自送回来的?而大娘子如今还在我们院子里?”

“是。”向氏点点头。

“糊涂!”尹氏狠狠的瞪了向氏一眼,“你怎么不早说!还不给我擦干净脸,去拜谢大娘子!”

向氏被尹氏这么一瞪,好容易停住的泪水又滑了出来,她委屈的道,“我哪敢怠慢大娘子?只是一时忙不过来嘛,所以让人先把她安置在东边大郎的书阁里,里面炭盆茶水都有,大娘还带了不少仆妇过来呢!”向氏是陆大郎的乳母,尹氏却是陆家去世的老夫人亲自给孙子挑的管事仆妇,比向氏要年长几岁,处事稳重妥帖,向氏对她是言听计从。

“你——”尹氏不好在这会同向氏计较这些小事,“大娘子来了多久了?”

“一盏茶时间吧…”向氏小声道。

“…”尹氏脸皮抽了抽,开口就想骂,可转念一想,又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道,“你快去梳洗下。”

“好。”向氏见尹氏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也不敢耽搁,连忙去净脸。等向氏梳洗完毕,尹氏也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中提了一个陶罐。

“这是什么?”向氏好奇的问。

“栗米粥。”

“栗米粥?”向氏怔了怔,“你好端端的拿栗米粥作甚?”

“夜寒露重,大娘子一路送大郎回来,喝碗栗米粥也能祛寒。”尹氏解释道。

听到尹氏的解释,让向氏越发的糊涂了,大娘一路乘肩舆过来,怎么可能受寒呢?就算要驱寒,庖厨里不是还熬着喷香鲜美的羊汤,为何要送这种粗粮?栗粥麦饭,都是她们下仆才会食用食物,哪能送到大娘子面前?向氏一路嘀咕着,尹氏斜了她一眼,“羊汤油腻。”

“怎么会油腻呢!”向氏辩解道,她刚刚就喝过一碗,汤上漂浮的油腥早剔除了,汤水清澈见底,保管一碗喝下去,什么寒意都没了,她连喷嚏都不打了。尹氏懒得同她多解释,下楼后,就往书阁疾走。

身为陆家目前唯一的男嗣,陆大郎起居的院落并不小,除了平时起居的阁楼外,书房茶室静房…一应俱全,只是以他目前的年纪来说,除了书房外,平时能用到的地方并不多。向氏虽然行事有些欠妥,但也万万不敢怠慢大娘子,派人将大娘子带至大郎书阁暂时安置,这也是除了陆大郎卧室外,装饰最华丽最舒适的地方了。

尚未靠近书阁,两人就见一排侍女们站在垂手站在廊下,阁楼上下灯火烛光交映成辉,鸦雀无声,向氏也忍不住跟着尹氏屏息敛声,蹑足走入廊下。

“原来这里的屋檐是雕花的。”向氏怔怔的望着那雕刻了各色花卉的屋檐廊角,她以前都没注意过呢!

尹氏并没有理会向氏的发呆,上前几步,笑着同接了通报后下楼的大娘子身边的近侍说话,“大郎已经好多了,疾医说只要静养几日便好。”

侍女抿嘴一笑,“大郎无事便好,大娘子已经担心了许久了,你们随我入内回个话,也让大娘子安心下。”

“唯唯。”尹氏连声应道,和向氏随着侍女上阁楼,江南潮湿多雨,陆家的阁楼,一楼一向只是待客用的,二楼才是主人们起居之地。陆大郎的书阁一楼分了数间,作为茶室静房等室,二楼一整楼都是书房,以花罩和屏风隔开数个小间。

这间书阁,尹氏向氏并不陌生,可如今随着侍女一路往上走,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浮起了似乎第一次到这间书阁的感觉,两人由侍女引路,一直走到东侧专门摆放书卷的书室中。隔着屏风,两人就看到壁衣下侍女环立,房里仅有更漏的滴答声,向氏之前闻到过的冷香,在室内萦绕。

两人转过屏风,就即刻跪地深深一拜,“大娘子——”

“阿尹,大郎的身体可安好?”上方传来了女孩柔软清悦的声音。

“已经唤殇医来看过了,说只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尹氏起身后,细细的向陆希说着陆大郎的情况。

向氏站在尹氏身侧,不同声色的抬眼,偷偷的打量着那踞案而坐的倩影,那双同郎君如出一辙的桃花眸,似带着笑意般望着她们,横波盈盈,转眄流光;搭在书案上的手柔润白腻,宛如凝脂白蜡,同手腕那只极品白玉镯浑然一色,乍一看,竟分不清哪是手,哪是玉镯;长而浓密乌发顺着起伏完美的背部垂下,径直垂在豆绿色的长裙上,闪着丝般的光润…

“大娘实在是一个罕见的美人胚子,现在年纪还小,就生的这么出色,再大些也不知道要如何呢!”向氏胡思乱想着,要说家里能有一个比郎君容貌更出众的人,就是大娘了,大郎也仅仅只是八分酷似郎君罢了,大娘长相极类似郎君,但阿尹说过,大娘实则更肖向汝南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