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菁先向太后和太妃行礼,然后走到孟冲真面前,止步停住。两人相距两尺,彼此对视,都无向对方行礼之意。

刘清菁唇角虽上扬,目中殊无笑意,神情倨傲。孟冲真这年二十八岁,体格清瘦,眉目秀雅,但容貌远不如二十二岁的刘清菁娇艳。此刻在刘清菁迫视下虽无愠色,但直视对方,用坚定的眼神宣告她的不退却和不妥协。

须臾,太后对刘清菁道:“元符,冲真侍奉先帝在先,今已复位,理应你先施礼。”

刘清菁问太后道:“孃孃,冲真复位之制已降了么?是否已诏告天下?”

太后语塞,刘清菁遂朝她欠身:“非新妇违孃孃之命,怎奈官家尚未降制,如今我为皇后,冲真仍是道姑,岂有皇后向道姑施礼之理?理不正言不顺,故新妇不敢从命。”

太后默然,继而摆手:“罢了,你们都别行礼,明日再说。”

刘清菁却不罢休,侧首冷冷问司宫令道:“司宫令,你通晓宫中仪礼,且告诉我等,玉清妙静仙师见皇后应行何礼?”

司宫令迟疑,只躬身而久久不作答。

殿内有一阵难堪的沉默。半晌后,孟冲真终于缓缓举手加额,朝刘清菁下拜,行了手拜礼。

刘清菁端然受了,薄露笑意,然后朝自己的坐席走去。

宫人为她准备的椅子朱髹金饰,为皇后专用。刘清菁走到椅子前转身,正欲坐下,却听一宫人喊道:“且慢!”

众人望去,见发话的人是孟冲真带回来的掌饰梅玉儿。

梅玉儿走到刘清菁身边,看了看她身后的椅子,才对刘清菁微笑道:“娘娘小心,落座之前请先看看。若椅子安放不妥当,坐下去会摔倒的。”

梅玉儿语意所指的是刘清菁一生中最感屈辱和羞耻之事。

绍圣三年,孟皇后朝奉祀黄帝的景灵宫,仪式毕,皇后就坐,诸嫔御皆立侍,状甚恭谨,惟独时为婕妤的刘清菁背立于帘下。皇后阁内人陈迎儿呵斥刘清菁,令其转身,刘清菁依然不理不顾,因此皇后左右无不忿怒。

之后的冬至日,后妃朝向太后于隆祐宫,皇后的座椅按宫中之制朱髹金饰,与嫔御不同。刘清菁坐着别的椅子,大有愠色,其侍从为讨好她,为她取来朱髹金饰的椅子换了,形制与皇后的一般无二。其余众人见了都愤愤不平。有人故意传唱说“皇太后出”,孟皇后起立,刘清菁亦与其余嫔御一同起身,不见太后,众人各自重新落座,而刘清菁的椅子已被人悄悄撤走,刘清菁毫不知晓,一坐下去即重重摔倒在地上,众人见状大笑,孟皇后亦微笑。刘清菁羞恼之极。回去后泣诉于赵煦,赵煦百般安抚,以挑拨离间之罪杖责陈迎儿并逐出大内,但刘清菁摔倒之事已作为丑闻遍传六宫,成了一大笑柄,多年来一直在宫中流传。

如今梅玉儿再提此事,刘清菁已无赵煦可撑腰,对梅玉儿加以处罚。殿内人闻言彼此相视,大多都强忍笑意,适才太后铁青的脸也有所松动,一丝冷笑渐渐浮出。而孟冲真面上倒是不见喜怒之色。

刘清菁冷面不语,盯着梅玉儿看了许久,方徐徐问司宫令:“这位内人是谁?”

司宫令答道:“是掌饰梅玉儿,之前在瑶华宫,今日也才归来。”

“原来是掌饰呀…”刘清菁忽又悠悠笑了,一瞥孟冲真,对梅玉儿道,“既为掌饰,拜托留心帮玉清妙静仙师清理一下首饰什物。如今先帝不在,驴驹媚之类是用不着了,不必裹在香囊里带来。”

此言一出,此前一直很淡定的孟冲真脸霎时变得苍白,蕙罗亦留意到她一只微微发颤的手捏紧了袖口。

这日夜间,安如茵忽派人来尚服局找蕙罗,道:“翘翘今天私自玩娘娘床帏间的金鸭,不慎把里面的香灰泼洒了一些在娘娘床上,娘娘发现后大怒,硬说床上的是骨灰,正在拷打翘翘,我们怎么劝她都不听,你且去跟娘娘说说罢,再晚怕出人命。”

蕙罗忙出门,赶往元符宫。

此时暴雨骤起,蕙罗才入元符寝阁,便闻鞭声夹杂于雷声中霍霍作响,是刘清菁亲自挥鞭在打翘翘。翘翘于雷电光影中满地翻滚,已是遍体鳞伤,惨哭不已。

蕙罗上前阻止,想拉刘清菁挥鞭的手,刘清菁反手一鞭落在蕙罗身上。

蕙罗退后,旋即奔至床边拾起金鸭,抓了一撮香灰细看,闻了闻,又送了一点到口中尝尝,然后捧着金鸭到刘清菁身边跪下,道:“娘娘,这真是寻常香灰,由杉木枝、松针、松花、纸灰、蜀葵等燃烧制成,绝无骨肉灰烬。”

刘清菁不理,怒道:“你也想害我?”又挥鞭打她。

蕙罗结结实实地承受了一鞭,然后恳切道:“娘娘,你救过我,我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害你。”

刘清菁闻言手势一滞,未再挥鞭。

蕙罗又伏拜道:“娘娘,我学香道多年,绝不会辨错,这就是植物烧成的香灰,不是骨灰。翘翘私取娘娘香炉玩,是有错,但绝无害娘娘之心,既已受鞭刑,还望娘娘施恩,饶了她罢。”

翘翘亦爬了过来,哭泣着伏在刘清菁足下求饶。刘清菁沉默片刻,终于挥手,让其他人把翘翘带走。

蕙罗亦随之起来,见刘清菁此刻头发蓬乱,眼神涣散,遂扶她坐到梳妆床上,立好镜台,为她梳妆。

刘清菁默默对镜看蕙罗为梳青丝,挽发髻,待镜中的自己逐渐恢复常态,才又淡淡开口,对蕙罗讲述道:“那一天,也是这样风雨如晦,雷电交加。我提前从福宁殿归来,见未点灯的寝阁有影子在晃。我悄悄过去,借着闪电的光,发现我阁中一位内人,掀开我的褥子,正在往床上倒一罐灰。我命人抓住她,鞭打拷问,她供出是受孟皇后养母燕氏指示,往我床上倒得痨病死的宫人的骨灰,诅咒我也得此病死去。”

想起那时情景,刘清菁幽幽地笑了:“你知道么?那罐灰里还有好些没烧化的小骨头…我继续拷问,那内人又供说,燕氏还找了一位叫法端的会厌魅术的尼姑,联合会作画的内侍王坚,画了我的画像,用大钉钉在我心上,还烧了符,也放在我阁中…”

蕙罗听得不寒而栗,须臾问刘清菁:“娘娘把此事告诉先帝,他便废后了?”

刘清菁摇头,道:“我没亲自告诉他,但装作被厌魅诅咒的样子,在寝阁内外狂哭大闹,时而奔走撞墙,时而萎顿倒地,气息奄奄,任谁看了都以为我疯了,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

说到这里,刘清菁随之冷笑,又道:“先帝闻讯赶来时,我已倒在雨地里。他一把抱起我,焦急询问。我的宫人把内情告诉他,他既愤怒又悲伤,紧搂着我,一颗温热的眼泪滴在我脸上…然后,我睁开眼,缓缓对他说:‘官家,不要放开我,我只有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回到了依偎于先帝怀中那一刻,她目光凄郁,两滴眼泪亦悄然滑落。

她迅速抹去泪珠,又翘出一缕倔强的微笑:“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先帝心碎的声音…他双手用很大的力把我紧紧地箍在怀中,仰面朝着电闪雷鸣的天,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

“第二天,他像变了个人,不听任何人的规劝,冷硬地命皇城司制狱彻查此案。孟氏的宫人全被抓起来拷打,施以严刑,然后又有人供出,燕氏让皇后佩戴盛着驴驹媚、蛇雾、叩头虫的香囊去见先帝…”刘清菁呵呵地笑起来,对蕙罗道,“你知道驴驹媚么?就是小驴出生未落地时口中含着的一块肉,据说是媚药,可以催情。蛇雾、叩头虫也都是类似的东西。”

蕙罗顿时明白,日间刘清菁当面对孟冲真提驴驹媚时,孟氏是何心情了。

“先帝去皇后阁中时,燕氏还曾烧了欢喜符浸在茶水里,想让先帝喝了留下来。幸亏先帝那时不想喝水,奸计才未能得逞。又用这符水洒坤宁殿前的御道,希望先帝中咒常来…”刘清菁一哂,“先帝听说这些,怒不可遏,命把燕氏、法端、王坚全处斩,然后不顾太后的劝阻,坚决把孟氏废了。”

看见镜中蕙罗惊惧而疑惑的表情,刘清菁问:“是不是好多事你从未听说过?”

蕙罗低首道:“我只知先帝废后是因厌魅之事,但这些细节都没听过。”

刘清菁道:“细节太后都不许人提,只说孟氏是冤枉的,并不知情。但你想想,她的养母在宫中做这么多事,她会毫不知情?”

第61章 樱酪

蕙罗从元符宫出来,有内侍迎上,道:“官家有事询问沈内人,杨先生让我在此等候,接内人去福宁殿。”

深夜从尚服局至此,要惊动好几位管钥匙的内臣开门,想必是有人通知福宁殿了。蕙罗无奈,只得随这位内侍去。

进入远离数月的福宁殿,蕙罗但觉殿中气象迥异于先帝时。陈设器物全部换过,幔帐素雅无纹饰,是如雨过初晴的天青色。桌椅皆单色,不涂金,样式也简洁。屏风素面无图画,只题有赵佶草书。所列多为博山炉、鼎式炉、鬲式炉等形制古雅的香炉,此时也没有焚香,殿内飘浮着的是一座香山子的沉香真味。

赵佶戴素纱冠,御白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握着一卷书,正信步吟诵。听见她入内,他止步侧首,微挑凤目,朝她微笑。宫烛柔光下他颜如卫玠,那皎皎笑容倒成了这雅洁居室中最华丽的事物。

待蕙罗行礼毕,他让其余人退去,只留杨日言侍立,然后问蕙罗今晚元符宫发生何事,为何喧哗,且深夜急宣她过去。

蕙罗迟疑不答。

赵佶道:“这后宫看似平静,却隐藏着许多暗涌的波澜,想必你也知道。若你也不想元符皇后遭人暗害,就告诉我你知道的事。如今这宫中也只有我能帮她了。”

蕙罗知他所言在理。先帝驾崩,章惇被逐,后宫是太后掌控,郑滢本就难对付,如今孟后又归来,元符皇后确实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她性又好强易挑事,将来若有危险,也只能仰仗赵佶救她了。

思量再三,终于把今夜香灰引出的事,及厌魅案前情都跟赵佶说了一遍。其中一些细节,赵佶似也并不尽知,如痨病死宫人骨灰之类,听闻时亦不免讶异,有恻然意。

待蕙罗讲完,他和言道:“我知道了。妹妹夤夜来此,辛苦了,且坐坐再归。”

然后命人呈上当季甜品糖酪浇樱桃给蕙罗品尝。

这甜品是由新摘的樱桃剖开去核,盛在冰屑铺陈的透明琉璃盘中,浇上凝冻状的乳酪和蔗浆制成。冰雪衬朱樱,色味俱美。赵佶让蕙罗在食案边坐下,自己则坐在她对面,却不吃樱桃,只看着她。

蕙罗颇不安,不敢持匙,在他连声催促下才勉强动手。尝了两颗,只觉鲜甜清凉,甘美非常,遂又连吃几匙,心情渐好,也不似先前拘束。

殿中有一阵沉默,唯余银匙碰触冰屑的声音不时响起。蕙罗吃了半盘,忽然发现赵佶此刻如孩子般伏案枕臂,歪着头衔笑看她进食的模样,顿时羞赧不已,放下银匙,不肯再吃。

赵佶坐直,轻柔引袖为她拭去嘴边的一点乳酪,蕙罗一惊,起身退后肃立。

赵佶无奈一笑,道:“如果当年你被张茂则送到我身边,十余年来我们都是这样相对进食,如今我为你拭唇角乳酪,你必不会避开我罢。”

赵佶命杨日言送蕙罗回去。途中蕙罗想起福宁殿陈设,不见赵似送赵煦的船,遂问杨日言:“以前摆在福宁殿中的一艘小船…就是有楼阁的那个船样子…现在收到哪里去了呢?”

“你是说十二大王献给先帝的那个罢,”杨日言了然,道,“收入库中了。十二大王曾问官家索要,官家说此物既然先帝喜欢,不如灵驾西行时一并送去陪葬。”

蕙罗点头,怅然若失。

杨日言见状道:“你与十二大王的事,我亦有耳闻。只是今非昔比,十二大王未必是托付终身的好人选。官家倒是对你颇为顾惜,几次三番救你于困境。那日你与他水榭论书画,他回来对你赞誉有加,今日种种,也见情义,何况你们之间又有故皇太妃的前缘。若你愿意,我便在官家跟前进言,请他纳你为娘子罢…其实,这也是故皇太妃的本意,我原不该从张先生之命,隐瞒这许久。”

蕙罗不置可否,但问他:“先生看来,若我当年被张先生送到官家身边,而今会是怎样?”

杨日言微笑道:“多半是皇长子的母亲了。”

蕙罗摇头:“若不得宠,大概会整日炷一炉沉烟,独守深院,迎来朝霞,再送黄昏,直至白发终老。若得宠,或许每天就寝之前都会翻翻床帏被褥,看有没有多出什么。若真成了皇长子的母亲,必然终日患得患失,所虑的就非我一人的安危了,也不知道别人对我,和我对别人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我很感谢张先生,当年把我送到尚服局,而非官家身边,使我不致沦入修罗道。”

蕙罗走后,赵佶宣召今日玉堂值宿的蔡京,命其携之前拟定的孟氏复位之制来福宁殿,展开制词细看后对蔡京道:“须再改改,瑶华狱孟氏无辜等语删去,也别说先帝有追悔之意。”

蔡京躬身道:“此乃太后的意思,臣亦觉此语不妥。”

赵佶道:“太后即将卷帘,近日事务芜杂,说的话多,卿未必尽录。”

蔡京会意,立即修改制词,请赵佶过目:

“朕绍休烈圣,承训东朝,施惠行仁,既诞孚于有众,念今追往,用敦叙于我家。废后孟氏,顷自勋门,嫔于王室,得罪先帝,退处道宫,逮兹累年,克庸祗德。皇太后念仙游之浸邈,抚前事以兴悲,恻然深矜,示不终废。申崇位叙,还复宫庭。乃诏辅臣,具依审议。虽元符建号,已正位于中宫;而永泰上宾,固无嫌于并后。于戏!源情起义,盖示亲亲之恩;克己慎身,宜成妇妇之道。其率循于懿范,以上荅于深仁。往服茂恩,永膺多福。可复为元祐皇后。”

赵佶目及“得罪先帝”及“皇太后”一句,颇为满意,笑赞蔡京文采超群,命人取双脊龙样廷珪墨赐给他,蔡京大喜,立即下拜,扬声谢恩。

翌日,蔡京送制词至中书门下,宰执过目后亦无异议,遂降制。

皇帝诏令一向是由中书省草拟要点,再付学士院定稿。太后听闻制词,对赵佶不满道:“怎的制词与此前中书熟状不尽相同?”

赵佶道:“改动是曾布的意思,说若提瑶华狱,或引人联想当年元祐皇后细行,不如删去。若提先帝追悔,有暗指他处分失误之嫌,也不宜留在制词里。”

太后想想,道:“罢了,复位便好,这些措辞上的细节,倒也不必太过计较。”

但回想昨日元祐与元符见面情形,太后终究不放心,又把曾布等宰执召至内东门小殿,对他们道:“如今二后虽并立,但先后嫡庶之序不能尽废。选后本应以贤德为先,不在姿质。当年先帝立元符之后很快就有悔意,常对我说,她原不该身居此位。有一次郝随取了宣仁皇后的衣裳给元符披上,先帝看见很是惊骇,却又笑她说:‘你穿合适么?’所以日后典礼,若须分尊卑主次,当以元祐为先。二人见面,须令元符先拜,元祐答拜,事理乃顺。将来也应该是元祐从灵驾西行主持大典,元符留在东京,待先帝神主自山陵归来,元符迎奠即可。”

曾布应道:“皇太后所言有理,确应照此实行。”

太后叹道:“元祐、元符俱有性气。老身原本以为,她们多年未见,会有所收敛,未料如今犹不相上下。昨日相见,就为谁先行礼之事,差点又闹个面红耳赤。”

曾布道:“皇太后当更训敕,使两宫不至于有过,乃为尽善。而今皇太后在上,想必她们倒也不敢再生事端。”

太后摆首:“若说多了,她们倒更有言语,觉得我是老厌物。再说她们下面人多,这些鼠辈尤其不识好恶,常挑拨离间。”

众宰执纷纷道:“若皇太后戒饬,小人必不敢生事。”

太后道:“说到底,都是尊卑不分,嫡庶不明引出的祸端。老身做皇后时,后宫哪有这些事!”

曾布颔首道:“皇太后当年不曾生子,神宗嫔御非不多,但当年臣等均未闻她们有争竞之意。也是因皇太后贤惠,在尊位不与嫔御争宠。”

太后颇有自矜之色:“我哪里会惹夫君烦恼。不过,也是他神宗会做人,于夫妇间极周旋,从不让嫔御僭越,所以我们做了二十年夫妇,不曾有一次面赤。”

宰执均相顾而笑。

太后又道:“今上倒也极懂事,对皇后甚是尊重,至今也只纳一位郡君。帝后和睦,皇长子又为皇后所出,将来可少许多事端。”

众宰执都称颂道:“皇帝勤于政事,不爱女色,有此明君,实乃社稷之福。”

太后欣然道:“皇帝聪明识大体,不枉老身辛苦培育他多年。”稍后目视远方,又感叹道,“老身无慈圣光献皇后的贤德,也无宣仁圣烈皇后的功绩,聊可□者,也就是为国为家栽培了这样一位聪颖贤明的君主,将来足可含笑九泉,亦对得起列祖列宗。”

(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复元祐皇后制》,蔡京所草,亦见《宋文鉴》。其制词不叙孟后无辜,哲宗追悔之意,而有“得罪先帝,退处道宫。皇太后念仙游之浸邈,抚前事以兴悲。恻然深矜,示不终废”等语,已隐伏后欲复废之意矣。

——《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

第62章 水戏

元祐皇后复位并未举行任何仪式,太后与赵佶商量后决定请近支宗室及贵戚入宫相聚一日,宣布这消息。

那日天色晴好,女眷们齐聚后苑水殿,坐在水晶珠帘后消暑闲谈,赵佶则与诸兄弟及从兄弟在苑内竞技游戏,参加的除神宗诸子,还有英宗第二子吴王颢之子孝骞、孝锡,及第四子益王頵之子孝奕、孝参、孝永、孝诒、孝骘、孝悦、孝颖、孝愿。

这一群金紫少年郎足踏乌皮靴,头戴折上巾,玉勒雕鞍,扬鞭跨马地打了一会儿球,又回后殿换了身窄袖水衣,在赵佶带领下分花拂柳越过芳草地,来到西廊碧渠边,跃入水中掷水球为戏。

那碧渠位处瑶津池上游,其中清水明澈,周围修竹森森,绿影绰绰,微风拂面,皆带花草香气。众少年在水中竞逐嬉戏,漂亮的容颜如蕴日月之光,引来宫娥争相围观,连水殿中的女眷们也纷纷褰帘眺望。

水球是以皮革胞衣制成,可浮于水面。众少年分为两队,先争夺水球,夺球后尽力朝标有旗杆的远处掷,以掷球次数及远近论胜负。赵佶、赵似各领一队,实力相近,彼此都夺球数次,掷球距离也相差不大,几近平手。最后一轮赵佶先抢到,双手高举掷出,球如流星划过粼粼波光,落在了四丈外。众人叫好,旁观的宦者更是山呼万岁,为赵佶助威。

赵佶甚得意,扬手命再开球。球开出后传递几次,被孝骞抢到,迅速传给了离掷球线最近的赵似手中。赵似举球欲全力掷,忽闻身边十一哥赵俣咳嗽一声,赵似转视赵俣,见他目示赵佶,朝赵似使了个眼色。

赵似会意,黯然消了几分臂力,随意掷出,只得近三丈远。

赵佶一队击掌相庆,旁观者大多齐声欢呼。待赵佶从水中上岸,众人愈发起劲地山呼万岁。

其余少年也相继上岸,或喜笑颜开,或摇头叹惋,过不多时,均随赵佶离去更衣。

蕙罗与一群内人立于西廊下,一直在默默地看,此时却发现上岸的人中并无赵似。

蕙罗暗自担心,疾步走到岸边观望,并不见水中有赵似身影。

她惶然四顾,心怦怦地跳,却又不敢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扬声唤他,只得沿着水岸奔走探看,直走到眼泪夺眶而出,几欲绝望时,忽见上游有人浮出水面,默不作声地上了岸。

那人正是赵似。应是在水中沉潜许久,待众人离去后才至上游现身的。

此时围观的人都随赵佶散去,竟无人像蕙罗一样发现赵似。他孤零零地坐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喘了一会儿气,再缓缓站起,垂头丧气地朝更衣的后殿走去。

蕙罗在他身后不远处,但他没有察觉,仿佛早已精疲力竭,连环视身边世界的兴趣都没有了。

随后家宴中,赵似也与众不同,不与别人叙谈,独坐一隅,状甚寂寥。

此时元祐皇后正与吴王夫人叙谈,得知孝骞已聘定了狄青的一位孙女为妻,赞赏之余想起赵似,遂问朱太妃:“大姐姐,这几年我不在宫中,却不知十二哥聘了哪家小娘子为夫人?”

朱太妃叹道:“这小冤家,一跟他提亲事他就横眉竖眼的,翻脸走人。太后提了几个人选,他也全不同意,连看看的兴趣都没有。还不许我们为他做主,说如果我们擅自给他订亲,休怪他届时不去行礼。”

孟冲真惊讶道:“婚事向来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定,士庶家皆如此,何况宗室。听说十三哥都聘下了夫人,十二哥又将出居外第,岂能无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