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太妃道:“或者,你劝劝他?”

然后吩咐身边内臣:“你去请十二大王过来,说元祐皇后要跟他谈谈聘夫人的事。”

内臣走到赵似身边,躬身说了太妃的命令,赵似怫然变色,旋即站起,不向任何人告辞即阔步离去。

太妃指着他背影,对孟冲真道:“你看看,你看看,他就是这一副倔驴样!”

孟冲真尴尬地微笑。旁观的刘清菁嗤地笑出来,对太妃道:“难得十二哥不好女色,且让他多念两年书罢,大一些自然会好。”

每年七夕,无论禁中还是士庶家,都会用黄蜡铸成凫鴈、鸳鸯、鸂鶆、龟鱼莲荷之类形状,彩画金缕,届时放入河池中,以供织女兼许愿,谓之“水上浮”。现下距离七夕还有一个多月,但尚服局已备好了黄蜡,将陆续做成各种形状的水上浮,送至各宫。

蕙罗时常想起赵似掷水球后的颓废模样,知他必然已万念俱灰,但觉天地万物无不是赵佶的,包括游戏输赢,因此对以后人生几乎不存希望。

蕙罗感伤之余,也决定为赵似做些什么。

做水上浮的活原本不须蕙罗动手,但她自取了黄蜡,准备为赵似做一条与他献给赵煦那艘相似的船。如今负责圣瑞宫事物的司饰内人是香积,请她把蜡船送到赵似处也不难。

他当时做的船原是寄托了他远游的梦想,眼下却要被赵佶送去给先帝陪葬,若自己做一个相似的给他,他看见或许会稍觉安慰罢,蕙罗想。

开始铸船才知此事并不容易。寻常的水上浮都有固定模型,融好蜡灌进去就可铸好,但蕙罗要做的这船全无模型,她用硬纸木板等好容易弄出个船体样子铸成底部,上面的楼阁又不知如何着手了,何况事隔数月,那些船上细节都已记不太清楚。

想来想去,似乎应该先找张船的图纸来照着做。蕙罗记起赵似曾说过,此船是听做过市舶司转运使的内臣描述,画下图纸做成的,遂向人打听是哪几位内臣曾任此职,结果得知那几位如今都是内侍省大珰,而自己只是名无品内人,只怕找到他们也不会被理睬的了。

因记挂此事,蕙罗不时会想得出神,在元符宫无事时常会以手指在案几上比划船的样子,蹙眉琢磨。有次刘清菁看见,问她在画什么,蕙罗忙摆首说没什么,脸却悄悄红了。

刘清菁在无人时再问她,道:“你不必瞒我,这几天你心神不宁,是与十二哥有关罢?”

蕙罗低首不答。

刘清菁笑道:“不公平呀,我跟你说了我好些事,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且说来听听,万一我能帮你呢?”

蕙罗犹豫半晌,在刘清菁不断劝导下,终于说出了想做那艘船的事。

刘清菁道:“那么是要先问做过市舶司转运使的内臣要图纸罢?这倒也不难。”

她迅速把人找到,两天后就把图纸放在了蕙罗的面前。

蕙罗大喜,连声道谢,她笑道:“你若想谢我,就告诉我,你是怎样喜欢上十二哥的。”

蕙罗赧然不肯说,刘清菁恩威并施,又嗔又怨,才终于令她开口,说出了与赵似在太清楼上倾谈,及同游东京等事,然后道:“从太清楼那夜起,他在我心中就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跟他在一起时感觉很轻松,我不必担心他说的话和心里想的不一样,也不担心我说的话他会曲解了放在心上…他的内心和他的眼神一样干净,我可以不问目的地地随他走,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不会带我去危险的地方。而在我有危险的时候,他想都不想就会冲上来保护我…我们彼此信任,可以坦诚地向对方诉说自己的心愿。对对方好,都没有目的…所以圣瑞宫失火那天,我一意识到他有危险就慌了,我很怕再也见不到他,很怕将来实现了心愿,也找不到他来分享。”

刘清菁听得出神,面上萦有温柔笑意。待蕙罗说完,她和言道:“如果你这么喜欢他,我可以设法让官家把你赐给他的。”

蕙罗又摆首,叹道:“谢娘娘好意,但正如娘娘之前所说,他必然会有妻妾,我不愿混迹其中,也在那修罗道里轮回挣扎。”

刘清菁笑道:“上次我话没说完。修罗道固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平淡无奇地过完漫长的一生也不见得是上上之选。如果我投生之前可以预知命运,让我选择是走如今这条路,还是嫁个寻常百姓,一夫一妻地安稳度日,直到寿终正寝,我仍会选这条皇后之路。因为我可以进入辉煌的宫城,嫁给至尊至贵的男人,获得宠冠六宫的经历,体会到世间最动人心弦的感情,哪怕会因这短短数年的恩爱,一生都挣扎于修罗道,我都愿意的。青春都一晌,诗酒趁年华,若最好的年华无人爱,该多么寂寞,何况平淡日子易得,绝世良人难有…与其做一棵四季常绿的草,我更愿长成一株绚丽的花,就算只开一天,获得人一天的爱慕也好,总会令他们记住我的美,让我在他们的诗篇词章中永生。”

第63章 流言

元祐皇后复位之后,太后向元祐、元符两位皇后宣布了之前与宰执议妥的礼仪规定,要求二人见面元符先拜,元祐答拜。刘清菁一听即面露愠色,赵佶从旁圆场道:“都是自家人,也不须行大礼,彼此道万福即可。”刘清菁方才妥协,以后见面先对孟冲真一福施礼,但也仅限于此,其余座次、宫室、仪仗等丝毫不让,绝不容许孟冲真越过她,连是否从灵驾一事都频频找太后理论,要求换她去或与冲真同去。太后烦恼不已,闲时常与郑滢及冲真抱怨。

郑滢不论元符是非,另说起一事:“禁中因官家即位,元祐皇后回宫,新近修造了不少宫室。日前官家见了颇不满,说华饰太过,墙宇梁柱像首饰一样涂金翠毛,委实太华丽奢侈。还曾向臣妾提到一位叫邹浩的言官,说这种事只有他敢论列。只是臣妾不知朝廷事,也不知这邹浩到底是何许人。”

太后与孟冲真相视一眼,道:“这邹浩不就是去年向先帝进谏,说不可以妾为妻,立元符为后,因此被先帝贬逐的言官么?他在仁宗朝就向皇帝进谏过。仁宗皇帝曾做过一宝座,邹浩说过于华丽,他便放到相国寺去,自己不用了。官家因禁中修造之事想起他,觉得如今朝中很少有邹浩这样敢言、无所不论的言官了,就把他召回来了,如今是左司谏。”

郑滢道:“有如此正直敢言的谏官乃朝廷之幸。无论内廷外廷,尊卑高下,行事稍有差,他便会进言论列,官家从谏如流,何愁风教纲纪不振?”

过了几天,一个传言遍传宫廷,说邹浩去年向先帝进言的章疏中提及,时为贤妃的元符皇后之子越王原是贤妃侍婢卓氏所生,贤妃杀了卓氏夺了越王育为己子,乃至与先帝合谋,以此为功,名正言顺地立其为后。且说邹浩在章疏中痛斥元符及先帝:“杀卓氏而夺之子,欺人可也,讵可欺天乎卓氏何辜哉得不愈于桀纣者也废孟氏而立刘氏,快陛下之志也。刘氏何德哉得不甚于幽王也”

蕙罗也听到梅玉儿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向尚服局内人谈起此事,顿时感到这对刘清菁将会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因为她被立为皇后的理由正是生了故越王,一旦坐实这个孩子是她杀了孩子的母亲夺来的,非但立后的理由不成立,她还会背上一个谋杀的罪名,后果也许比废后还严重。

再见到刘清菁的时候,她显然已经听说传言了,正在怒问阁中人:“这鬼话是从哪里传来的?元祐宫,还是郑娘子阁?”

阁中人齐齐跪了一地,都俯首不敢作答。

看见蕙罗进来,刘清菁一把抓住她:“对了,还有尚服局…梅玉儿也在散布这谣言罢?”

蕙罗下意识地摆首。刘清菁冷笑:“你也在维护她?对了,你是听命于郑滢的,你也相信我杀母取子?”

蕙罗还是摇头,也许是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刘清菁怒而拽她:“走,随我当面去问太后!”

她带着蕙罗不经传禀便直闯太后寝殿,发现孟冲真、王皇后、郑滢及赵佶都在,先目光灼灼地环视众女子一圈,迫得她们侧首避开,才跪下,对太后道:“臣妾听闻宫中传言,说臣僚曾有章疏,意指故越王并非妾亲生。散布谣言者居心险恶,且累及先帝,妾寝食难安,因此来请太后为妾正名,还妾公道。妾身处宫禁,怀胎十月,无日不在太后目下,如何做得假?且生越王时,太后、太妃两宫曾亲临抚视,众多嫔御、执事在旁,当日情形,太后自然明白,何人又能得入宫禁,助我杀母取子伏望皇太后降下议及此事的臣僚章疏,连同散布流言的宫人,一起付有司明行鞫问。若流言为实,妾甘领罪责;若系虚妄,恳请皇太后严行惩戒,以免日后有人效仿,再三诽谤,乃至玷污先帝清誉,使之流传万世。”

太后一时无语。刘清菁转视孟冲真冷笑,再对太后道:“妾曾于绍圣年间,见元祐皇后因所用尼姑画符等事被先帝差官制勘,御史录验,备载案牍,因此迁徙道宫,众所共知,能怨何人?如今或有新进之人不究事理,不满妾遭遇先帝,欲报前朝之怨,传出这等谣言,以泄私愤。妾自是清白,但众口铄金,也不得不惧。所以乞求皇太后特降睿旨,检取元祐皇后当年公案,再付有司勘查。若妾稍有干涉案情,令元祐皇后蒙冤,妾不敢再居后位。伏望皇太后怜悯先帝至孝至仁,照鉴妾之负冤无告,彻查此事,将结果昭示中外。”

太后仍不表态,刘清菁俯首再拜,重申请求付有司勘查,又微转朝赵佶方向,神态倔强,目光坚定,道:“未做之事,妾决不容人诬陷。太后圣慈,官家圣明,必能公正裁决。若经彻查,太后官家还认定妾有罪,妾愿承担一切后果。”

赵佶看看沉吟中的太后,旋即对刘清菁微笑:“流言而已,嫂嫂何必如此介意。太后早有明断,若真疑心,嫂嫂岂能还在这里。”

太后亦徐徐开口道:“只是传言,我本不欲大动干戈鞫问勘查,元符何须多虑。倒是你这样横冲直闯地进来,不免失态,坏了规矩。”

刘清菁遂向太后再拜请罪。太后挥挥手背:“罢了,你且回去闭门反思几日,以后别再这样冒冒失失地说话做事,惹人非议。”

蕙罗扶刘清菁回到元符宫。刘清菁坍塌般倒在床上,眼角滚落出一滴泪,但被她迅速拭去,刚才那一瞬消散的生机又重现于眸心,她盯着蕙罗道:“随她们怎么构陷,我不会低头,不会容忍。谁想过招,我奉陪到底,决不言败。”

蕙罗暗暗感慨。平日所见元符皇后,或云淡风轻,或烟视媚行,身体柔若无骨,步履轻盈,神态娇媚,而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机,一身的硬骨刺瞬间尽显。她柔弱外表下有一颗永远在蓬勃跳动的求生的心,所以才能在儿女夭折、夫君离世、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还永不言弃,哀而不伤,和这宫中常见的女子大不相同,这或许也是先帝倾心于她的原因之一罢。

次日郑滢召蕙罗入她阁中,问:“昨日元符皇后为何会带你去太后寝殿?”

蕙罗道:“她疑心我也听信传言,所以拉我去听她的辩解罢。”

郑滢一哂:“她还真重视你。”

蕙罗欠身道:“皆因我是娘子派去的人。”

郑滢审视着蕙罗道:“那你是相信那传言,还是相信元符皇后的辩解?”

蕙罗道:“如此大事,我身为奴婢,岂敢妄自置喙?但昨日官家曾表态说,太后早有明断,并非真疑心。官家圣明,判断必不会有误,所以我不会轻信传言。”

郑滢面上风平浪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倒是一直都听命于君王。”

“这不是身为内人的职责么?”蕙罗顿了顿,又道,“宫中所有人,不都该听命于君王么?娘子将一生侍奉官家,必定比奴家更明白这个道理。”

郑滢沉默须臾,取出一卷文书抛到蕙罗面前:“这是元符皇后昨日拟的?”

蕙罗展开看,见是元符皇后上皇太后表,所写内容大致与她昨日所述相同,是辩解传言之事,但文从字顺,颇见文采,有理有据,又比元符言语更有条理。

蕙罗想想,道:“我昨日在元符宫待到黄昏时,未见元符皇后自制表章。”

郑滢道:“这种词章,估计她自己也写不出来,不知是何人代拟。”

蕙罗摆首道:“此事我自然无法得知。不过能于一夕之间拟出这词章,恐非元符宫人所为。”

郑滢凝眉沉思,蓄得纤长美丽的指甲无意识地轻叩案几,良久才又问蕙罗道:“香炉之事后,官家与元符皇后还有什物往来么?”

蕙罗道:“官家曾赠过元符皇后一幅画,请她点评,但她并无回应。此后再无其他往来。”

见郑滢不语,蕙罗又道:“官家承先帝遗制即皇帝位,自然会感念先帝恩泽,而善待元符皇后,几番维护,也是人之常情。娘子侍奉官家,自是与官家齐心,以诚相待元符皇后。但若宫人妄传谣言,娘子未稍加训诫,异日元符被祸,官家在太后卷帘后追查,岂不累及娘子?再则,元符皇后如今待官家有礼,却无刻意奉迎。设若因流言所迫,急须官家庇护,往来增多,恐难免惹人非议。娘子若劝导太后、元祐两宫,遏止流言,既可顺官家之意,又可防将来流言损及官家圣德,岂非两宜?”

郑滢未加驳斥,可见也觉蕙罗所言有理。少顷浅笑道:“你尽是帮元符皇后说话,却不知她有何好处,短短时间就令你这样帮她。”

蕙罗道:“其实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她坏,她会加倍对你坏,对她好,她也会加倍对你好。对我如此,对娘子想必也如此。”

蕙罗与郑滢对话后两日,太后命六尚传下旨意:若再传故越王非元符皇后所生的流言,必严加惩戒。因此流言渐渐平息,从太后到寻常宫人都无人再提。而郑滢对刘清菁态度大为改观,常主动至元符宫请安,与刘清菁闲话家常。

一日蕙罗帮刘清菁梳妆时,她忽然问蕙罗:“你是不是跟郑滢说过什么?她如今不找茬了,对我倒是恭谨得很。”

蕙罗道:“我未曾说过什么。娘娘行端影正,他人自然无可指摘。”

“我的行为倒也不是一向端正,有人歪了心眼来害我,我也会走斜路去害她。”刘清菁懒洋洋地磨着指甲,笑道,“就像流言说的那位卓氏,原是我的侍婢,却在我怀着越王时悄悄勾引先帝,受过宠幸几次,就妄图请官家给她名分,与我抗衡。我便持了匕首对先帝说,我与她不能并存,若不立即将她配嫁外人,我就自尽,一尸两命。官家自然一切依我,我就亲自给卓氏挑了一位又老又丑,还有残疾的老兵做夫君。她一气之下,就在我生越王那天悬梁死了。”

第64章 七夕

自白谔上奏之后,呼吁皇太后提前还政的声音此起彼伏。元符三年七月初一,在言官陈瓘等人的催促下,皇太后向氏终于不待先帝升祔太庙即卷帘还政。

七月初四,赵佶举行仪式,告先帝庙号、谥号“哲宗钦文睿武昭孝皇帝”于天地、宗廟、社稷。随后宣布,以皇太后还政,减天下囚罪一等,流刑以下的罪犯获得释放。

七夕那晚,东京城中富贵之家有结“乞巧楼”于庭前的风俗,其中铺陈彩衣泥偶“磨喝乐”、酒炙、笔砚、针线及镂雕花样的瓜果等物,周围儿童裁诗,女郎望月穿针,焚香列拜,称为“乞巧”。宫中也照民间风俗,在后苑玉宸殿前结起了乞巧楼,内人们围绕着乞巧列拜,并在瑶津池中放水上浮,煞是热闹,惟不见帝后、太后等位尊者现身。

大内西北隅有一座月台,原是哲宗时大珰郝随、刘友端为讨好刘清菁而建的,内瞰瑶津池,外眺东京城,制度极华靡。建成后哲宗与刘清菁在月台上宴乐,有时通宵达旦,灯火不灭,常引都人仰首观望,因此遭到言官论列。哲宗崩后太后把月台改为置仙佛像之所,再不供游幸用。

还政后太后精神不佳,七夕这晚称想上月台拜佛,为先帝祈福。赵佶、王皇后及元祐、元符两位先朝皇后闻讯后都随同前往,陪太后在月台上拜佛诵经。

蕙罗为赵似做的水上浮海船模型请香积送到圣瑞宫了,据香积说是亲自交到了赵似手里,但赵似只是收下,并无太多表情,也没让香积给蕙罗带什么话。蕙罗听后不免稍感失望,心想那日他向她道别,看来还真是决意以后音容两渺茫,悲欢莫相知,赠送此船的心意他多半未能感知,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蕙罗原本不想参加七夕乞巧活动,一直留在房中看书,但香积特意回来找她,描述七夕夜种种盛况,生拉硬拽地拖着她来到了瑶津池边。

两月来宫中制作的水上浮今夜纷纷绽开在水面上,禽鸟莲荷栩栩如生,每一盏中又有点亮了的灯芯,于是千百点烛光摇曳在御苑池中,与天上银河遥遥相对,若星月璀璨。

内人们点亮水上浮,置于水面推开之后都会双手合什,闭目默默祝祷,向织女诉说自己的心愿。蕙罗才想起倒是忘了为自己准备一个,随即又觉得此事虚空,终是无趣,不做也罢。

沉默而漫无目的地观望,也不知过了多久,但觉夜色渐浓,幽风乍起,吹落半池焰火,水上浮的光影暗淡了许多。蕙罗转身正欲离去,忽闻池水对岸有一脉乐声缓缓传来,高古苍凉,是陶埙的立秋之音,在这繁华稍歇的中夜里响起,显得尤为孤清。

蕙罗举目望,发现彼岸乐者竟是赵似。往日裘马翩翩的少年,此刻正斜倚着一株枯藤老树握埙吹奏,冠缨衫袖沐着此间月华,随着埙音在风中断续飘飞。

埙音继续萦回于水面上,也像承载了主人的几分傲骨,如诉如叹却不如泣,疏旷典雅,气韵高华。

蕙罗凝神聆听,逐渐辨出他所奏的是李白的《秋风词》,以前自己曾听宫中乐师弹奏吟唱过,遂随他乐音在心里吟诵:“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听着他埙音细思词意,蕙罗难免感伤,两睫如蝴蝶翅膀轻颤,锁不住的泪珠终于随之坠落。身后偏偏又有不明内情的姑娘在无心无思地跟着唱:“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而此时风拂微澜,把池心的一艘水上浮小船推入她视野,正朝她悠悠漂来。蕙罗认出,正是她送给赵似那只,船顶、船头、船尾均有带纱罩的灯笼,其中烛光摇曳,把船身照得通明,令她更惊讶的是,船上多了两个蜡做的小人,从身上彩绘衣饰看来,是一男一女,并肩坐在船头,男子着装与赵似略相似,女孩服饰明显是司饰内人的形制。

蕙罗注视着那两个做得憨态可掬的小人,忍不住莞尔笑,笑着笑着,眼泪却又再次滚落。而对岸的赵似也停止吹埙,缓步走到离她最近的岸边,隔着盈盈一水,长身玉立,与她两两相望。

不羁的夜风开始无章法地吹,将池中光影揉碎,牵动水上浮的焰火,在水面迤逦出时而如章草,时而如行草的痕迹,稍纵即逝,也正如他们此刻的心情,欲诉不能诉,却也如何诉,所有的悲欣甘苦,不若都随这波中天书绽放与湮灭,反正明了的是,彼此心中都有这样一艘船,承载着他们的愿望,正驶向梦的彼端。

月台之上,赵佶亦听到了埙音,信步出楼阁,走到一无人之处,凭栏俯览瑶津池,虽相距较远,却也从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上辨出是何人吹埙。

而后赵似走至岸边,与对岸内人相望,赵佶不须多想也能猜到那人是谁。

赵佶看着他们因水相隔,脉脉不语之状,不由从心底浮出一抹冷笑。

此刻忽有一声轻笑自耳边响起,赵佶侧首,见刘清菁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边。

他迅速换了言笑晏晏的表情,和言问:“嫂嫂笑什么?”

刘清菁将目光飘散向瑶津池两岸的那一双人儿,慢悠悠地摇着一面香雪扇,对赵佶说:“妾只道官家才比子建,貌胜潘安,且富有天下,却未曾想,官家也会有得不到的少女心呐。”

赵佶举目看周遭,见两人侍从均在较远处,才又对刘清菁微笑道:“嫂嫂何出此言?”

“你瞒不过我,”刘清菁放低了声音,用一种慵懒柔媚的语调对赵佶道,“看到你注视十二哥和沈蕙罗时眼中的杀气,我就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赵佶却感到好似被她勾起的手指轻飘飘地刮了个鼻子,她语意里的锐气也因此减弱到他能接受的程度。于是他没有否认,但对她笑道:“这只是一场刚刚开始的游戏,还没到结局,姐姐怎么就判定我输了?”

她没有忽视他称呼的改变,强调着这称呼道:“你认识姐姐多年,可曾见姐姐猜错过人心?这姑娘心在十二哥身上,你硬摘了她也无趣,不如赏给十二哥罢。”

赵佶轻轻摆首:“未必。这宫里没有我得不到的女人心…”温柔到暧昧地凝视刘清菁双眸,他又微露笑意,“一个也没有。”

刘清菁像是听了个荒谬的笑话,以扇掩口,笑得双肩轻颤,“你哪来的自信?”

赵佶笑而不答,但道:“或者我们打个赌?赌我能否收回蕙罗的心。”

“好呀,”刘清菁笑道:“赌注是什么?”

赵佶道:“赌的是一颗心,自然赌注也须是一颗心。若我赢了,姐姐请把你的心交给我,若你赢了…”

“我不要你的心,”刘清菁截断他的话,又柔和了声音对他道,“若我赢了,你为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赵佶问:“何事?”

刘清菁眼波潋滟:“还没想好,到时再告诉你。”

赵佶笑道:“除了娶你,万事皆无不可。”

刘清菁浅嗔薄怒地啐了他一下,赵佶含笑做避让状。

想了想,赵佶又道:“依姐姐之见,将来判断输赢,应该以何事为准?”

刘清菁笑道:“这个容易,就看蕙罗将来是把处子之身给你还是给十二哥。”

赵佶笑而颔首:“这主意不错。既如此,你的赌注也照此法兑现。”

刘清菁微笑未反驳,须臾敛去笑容,正色道:“不过先说好,你不能使阴招,例如故意差人跟踪蕙罗和十二哥,乱找由头拘禁十二哥等等。”

赵佶道:“姐姐放心,我一向关爱兄弟,若十二哥不犯事,我拘禁他做什么?”

刘清菁又道:“对蕙罗你也不能用强,或用*的香呀药呀引诱。”

赵佶轻蔑地嗤笑:“原来姐姐把我等同于鸡鸣狗盗之辈。”

“总之先把规则定明白了,以免日后说不清楚。”刘清菁顿了顿,又从容挥扇露笑颜,“你这玉琢般的人呀,惹得多少东家之子掷果盈车。偌大宫里也只有我能看出,你这一副好皮囊裹着的是个怎样的混蛋。”

“那么,姐姐何必又巴巴地走到我身边?”赵佶亦不恼怒,闻着她扇底脑麝香气,依然笑着如吟诗一般道,“天涯何处无混蛋。”

刘清菁默吟此句,旋即朝赵佶盈盈一福,眼风漫挑,“妾身偏问官家安。”

赵佶忍俊不禁:“姐姐,出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