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陆展星和顾茫过命的交情,谁也都知道因为陆展星之失,顾茫从万人之上跌至谷底,成了一个终日泡在青楼里厮混的废物。

他们此刻终于见了面,对待彼此会有怎样的反应?

陆展星会不会对顾茫面露羞愧?

顾茫会不会一怒之下唾骂昔日挚友?

没什么比吃醋争风阔商休妻兄弟反目更有意思的戏码了,前两者虽然看不到,但兄弟反目却大可以指望,于是方才还喧喧嚷嚷的断头台逐渐沉寂下来。

周围太安静了,隐匿在人群中的墨熄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他目光追着顾茫的身影,那个挺拔俊秀的、穿着重华旧服的身影。

今天的顾茫并不颓丧,他看起来像清风里的隽秀青竹,好像这半年以来的靡烂日子并没有销蚀去他的丝毫风骨。

顾茫在这片寂静之中,孑然走上了刑台。

他本来都是一呼百应前簇后拥的,但如今十万袍泽只剩下了他一个,其他是牺牲的牺牲,羁留的羁留。他没有办法带更多的人来,只有一个人,一坛酒,一件卸去了军衔的军服——他们昔日的辉煌像一场黄粱梦,如今就只剩下了那么一点点可怜的残余。

陆展星仰着脖颈,抬头看着他,过了片刻,龇牙笑了。

“茫儿,你还记得我写的那些诗啊?”

顾茫垂下睫毛,浓密的睫羽在他眼睑处投下晕影。他抱着酒坛子坐下来,说道:“你狗尾续貂写的太差,我想忘也忘不了。”

陆展星就嘿嘿地笑了,一边笑一边抠脚,然后说:“我就知道你今日还会来送送我。”

顾茫哼了一声,将酒坛的封泥拍开,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推给了陆展星:“喝吧。”

“哟,鸿鹄馆的十五年陈梨花白。”

“识货。”

见这两人并没有期待中的大打出手,也没有互相盘殴,别说台下的看客了,就连行刑官在旁边瞧得目瞪口呆。

陆展星已是死囚了,但顾茫彼时尚未叛国,虽然没了军衔,但积威仍在,因此行刑官不愿、也不敢公然与顾茫为难。

他犹豫道:“顾……咳,您看这断头饭的制式规矩……”

“好歹兄弟一场,我来给他送个行。”顾茫抬头,“烦劳官爷你请行个方便。”

再怎么说,顾茫也是重华的神坛猛兽,常胜战神。再怎么说顾茫在风光时也没有做过任何盛气凌人的错事,未有私仇。

传令官在他黑玉般的眼眸中,逐渐地败下阵来。最后叹了口气,退到了一边。

日晷随着太阳越深越高,浓缩出比墨汁更浓的黑夜倒影。

陆展星喝着酒,笑吟吟地与顾茫说着话。大约是人之将死,再言仇恨亦是无用,他们俩谁都没提凤鸣山战败一事。

离行刑的时刻越来越近了,饶是骄阳白炽灼烈,空气中也弥漫起了一种与死亡有关的味道。观刑的人们望望日晷,喉头吞咽,都有些紧张起来。而最不紧张的反倒成了将死的人和送行的友。

酒终于告罄了。

顾茫问:“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陆展星笑着说:“太多了。”

“哪一件我能帮到你?”

陆展星道:“替我多尝尝梨花白。”

“好。”

“替我多看看美人美景。”

“行。”

陆展星想了想,最后抬手抚摸着顾茫的军礼服:“……茫儿,这套衣服,以后别再穿了吧。”

刑场火盆的木炭发出噼啪爆响,顾茫垂了眼睫,神情似有些黯淡,又似有些意味深长。他这个神情,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无法明白是为什么。

除了墨熄。

墨熄清楚顾茫此刻已决心要叛,陆展星的这一句临终发愿,原本是希望顾茫可以就此解甲归田,不再卷入血雨腥风中。

可是陆展星却不知道,顾茫确实是再也不会穿上重华的军礼服了,但顾茫会换上燎国的玄色战甲,而后走上一条鲜血淋漓的不归路。

顾茫没有立刻吭声,他低着头,睫毛像是絮蕊轻动。

最后他淡淡笑了一下,说道:“好。再也不穿了。”

陆展星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展颜而笑。

“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陆展星哈哈笑了:“你从小就爱哄人,哄我哄到大了。”笑着笑着,眼尾春叶般舒展开来的笑痕又敛去些许。

顾茫道:“还有事情想说吗?”

“……”陆展星眼底流照着些温和,这是墨熄从来没有在这张虎狼般桀骜的脸上瞧见过的和软。

陆展星说:“茫儿,早些成家吧。”

顾茫:“……”

“你平日里总是闹闹嚷嚷的,但咱们哥俩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就想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处。”陆展星意有所指地,“你也老大不小啦,玩够了的话,就早些收心……这样我也……”

话未说完,就被顾茫打断了,顾茫道:“陆叔叔今年贵庚?”

陆展星瞪大眼睛,撇撇嘴:“我这是关心你,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正欲说更多,忽听得一声尖锐啸响,高台角楼上的修士仰头吹起了牦牛号角,其声呜呜动天。唱令官吊着嗓门高喊道:

“时辰将至!”

时——辰——将——至——

刺目的太阳已升穹庐中心,白生生的光芒灼照着茫惘众生,照着将离开的与将分别的,照着乌泱泱的看客。

这就是这一对总角兄弟的最后了。

顾茫平静地看着陆展星,平静得就好像两人只不过又因为战略缘由,即将兵分两路,但迟早还会再见面。

“走了。”顾茫道。

陆展星笑着:“你考虑考虑我的话。”

顾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道:“……行啊,我会的。”

他说罢,长袍曳地,自刑台窄小的高阶下去。

行刑官上前一步,抬手执起包着红布的铜锥,于鸣钟敲落,金属碰撞发出清远的响。行刑官提气唱奏道:“时辰到——备!”

没有像话本传说里那样,有一骑禁军举着令箭高喊着:“刀下留人!”策马奔来。也没有出现陆展星暴起反抗,更没有人劫囚。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情,能得到天命眷顾的只有寥寥数人。

陆展星与顾茫一个台上,一个台下,相望着,他们俩人都不由得想到了多年前,陆展星从戎时曾说的一句话:

“我是一点儿也不想死的,我就想做个千年王八万年龟,娶三俩婆娘,生一群孩子,那日子叫做一个逍遥快活。”

顾茫倒是笑了:“你现在上了战场啦,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你还有什么办法去做你的千年王八万年龟?”

陆展星毫无忌讳。他摸着下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说的也是,那我不如想想看怎么样死才能死得其所吧。”

“怎么算死得其所?”

“最好的是我中个燎国幻术,幻术里全是些绝世美女,追着我要和我嘿嘿嘿,我却之不恭,最后死于精尽人亡。”陆展星笑得一脸猥琐,晃着腿道,“哎呀,好美妙的结局啊。”

他们倒也真是无畏无信,死生之事在他二人嘴里就如玩笑一般。

“或者被一个绝世美艳的燎国女魔头杀掉,最好她是看上我了,我誓死不从,她先奸后杀,哇,好刺激——”

顾茫笑骂:“能不能来点正常的?”

“正常的有什么意思。”陆展星舔着嘴唇笑道,“最多不过是马革裹尸,一堆狐朋狗友围着我凄凄切切,两行老泪。想想就觉得可怕。”

可谁知道,原来陆展星当时能给自己想到的最坏的结局,却也比他真实的未来要好上太多太多。

原来,作为一个军士,他最终的结局并不是马革裹尸,而是背负着罪责,耻辱且无用地死在重华的断头台上。

没有什么人哭,没有人为他凄凄切切,两行清泪。

所谓的狐朋狗友,到底也只剩了顾茫一个。

持着宽口弯刀的刽子手上前一步,手中雪亮的刀子高高扬起。

陆展星碎乱的额发被风吹起,他俯视着台下的顾茫,唇角研开一个释然的微笑来。

“斩!”

一声话音离别落,从此阴阳,陌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

陆展星:今天你们还想要小剧场吗?我都挂了。肉包之前有人挂了的情况都为表哀思不写小剧场的(其实是为了偷懒吧= =)

顾茫茫:你不早就挂了么?你从本文开始第一个字就已经处于挂了的状态。

陆展星:(摸摸脖子)哦……也是哦= =

第90章 年之痛

鲜红的血在看客的惊呼声里飙溅, 又在唏嘘声里,顺着高台的木纹慢慢洇开。

午时的阳光炫目得厉害, 晃得人心里发慌。顾茫笔直地站着,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他就这样看着,看头颅滚落,残躯倒伏。

他最好的朋友身首异处, 脑袋往前滚, 滚到刑台的边缘而后停下,一双未合的眼睛盯着他。好像在说, 茫儿,回头吧。

都结束了,让我的死做一场梦的终点,别再往前了。前头没有路, 只有海市蜃楼的幻境。

转身吧。放弃吧。

刽子手的弯刀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猩红,热血流了一地。

回家吧……

行刑官依例唱道:“完刑——”

像蛰伏一冬的兽自昏暗洞穴中缓慢苏醒,在最初的刺激和震慑过后, 人群自僵凝, 渐渐恢复了动静。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于台上尸首分离的陆展星都是一种想看又不敢看的心情。有的妇人鼓起勇气偷瞄一眼,立刻哎呀一声将脸埋进掌心里,被那血肉模糊的情形吓得发抖。

“好惨啊。”

“别往台上看啦, 真可怕, 你若看了,晚上睡觉该做噩梦了。”

就这样闹嚷嚷地乱了一会儿, 人群的焦点渐次转移到了顾茫身上。

慢慢地,开始有人注意到顾茫的神情,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顾帅他怎么……毫无反应……?”

“真的是啊,他连脸色都没变……他是不是还恨着陆展星啊,毕竟陆展星把他坑得那么厉害。”

“那他为什么还要来给人家送行?”

“大概是……为了面子吧。哎,他们这种人,斗都是内里斗,哪里会翻到明面儿上来。”

顾茫毕竟是邦国勋臣,彼时还未通敌,因此也立刻有人反驳道:“瞎说什么?顾帅根本就不是那种人!陆副帅虽然是他的故友,但到底铸下了大错,顾帅送行是为了义,不失态是因为礼,他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他怎么样?!”

对方也不遑多让,嗤之以鼻:“兄弟兄弟,同生共死,共甘共苦,那才叫兄弟。我要是顾茫,我早就劫囚了,或者早就跪在君上面前恳求以自己的命换兄弟的命了,哪里会像他一样!”

“你怎么知道顾帅没求过?”

“就凭他现在这个冷淡态度,他顾茫就是个冷血无情,假惺惺的伪好人!”

这些话,顾茫或许都听见了,又或许并没有听见。他依旧望着刑台——刽子手已经离去,行刑官正在指挥左右处理后续之事。他站在正午的烈阳里,身段如松竹,修雅挺拔,没有半点被痛苦击伤的模样。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陆展星的身躯被缚起,看着陆展星的头颅被高悬,看着地上的血迹被冲淡。

行刑官展着一卷黄帛诏告,不带任何情绪地念着:“罪臣陆展星,阵前失德,斩使引祸,凤鸣兵败,大负天恩。今处极刑,曝尸三日,布告邦内,咸使闻知。”

声音在青天白日之下郎朗回荡,一切尘埃终定。

行刑彻底结束了。顾茫未做多留,他在众人的侧目之中,提着那一坛他与陆展星饮尽了的梨花白,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十万袍泽,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人。

顾茫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墨熄披着隐形斗篷,一直跟着。

这位曾列重华第一的大将军穷得厉害,没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府邸。这也难怪,征兵炼器需要钱,粮饷装备需要钱,疏通关系需要钱。

而他的军饷只有那么多,所以他除却奴籍之后,也只是在东市的一块僻静之处租了个小屋。这小屋除了柴房外,就只有一间寝卧,寝卧内唯一张床,一床被,一对桌椅,几只破烂木箱子。

原来这就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将军全部的家当了。

顾茫回到屋内,将酒坛放在了桌上。然后他就去了柴房,是午饭的辰光了,他烧水生火,将纱橱里搁着的剩饭剩菜热一热。

他吃饭。

他最后的兄弟也死了,他昨日的一切自此再无法回头。

但他吃饭。

小木桌上摆着陆展星临终前喝酒的红泥空坛,一大碗白饭,青菜豆腐,顾茫像饿了许久的人,筷子抵着碗一直往嘴里扒饭。很快地一碗饭就被他吃了个见底,一粒米也没有剩下。他又起身,再去给自己添了一碗,还是那种饿惨了的吃相。

好像他内心里空出了一个无底的洞,只有不断地吃一些东西,空洞的感觉才不会如此触目惊心。

他埋头扒着饭,嘴里塞得很满,腮帮子鼓起,最终吞咽的速度赶不上塞食物的速度。他慢下来,可还是噎住了。他噎着,不吭声地卖力地想把嘴里的饭努力咽下去,就像要噎下去什么不能说的话,不能诉的苦。

他几乎是凄惨地吞咽着,头仰起,眼睛大睁着,看着屋顶梁椽,忽然地就发出一声抽噎。

像是因为积食而发出的抽噎。

那么可笑。

但眼眶却红了。

墨熄就站在他身边,咫尺远的地方,却不能说一句话,碰一碰顾茫哪怕一根头发。他就这样眼看着顾茫的眼睛越来越湿润——

顾茫仰着头,似乎要把眼睛里的东西忍回去一样,他甚至飞快地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睫,然后吸了吸鼻子。

他克制住了自己,至少他以为他克制住了自己,所以他又低下脸来,重新拿起筷子去扒那淡而无味的白饭。

他幼年时候,和陆展星一起在望舒府常吃的那种只配着青菜豆腐的白饭。

他努力塞了几口,但是死亡的剧痛像是迟来的刀刃,钻进了他的肺腑,终于开始争抢他的呼吸,侵蚀他的血肉,击碎他那张佯作淡然的脸。

于是慢慢地,他握着筷子的手开始颤抖,他含着米饭的嘴唇开始颤抖,他开始哆嗦,他兀自强撑着,可是眼泪却开始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一滴一滴,顺着脸颊落到桌上。

他不出声,一边塞着饭,一边抬手抹着泪,喉咙里是苦的,哽咽都堵在里面,和着米饭一起被强咽下去。

可是忍到某一刻,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再也夹不起青菜豆腐,试了一次,滑下来了,又试一次,戳破了……

背上负着七万魂魄的这个男人,忽然就被这餐桌上微不足道的失败击溃。

顾茫忽地摔了筷子,起身哗啦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在了地下。瓷盏噼里啪啦碎了满地,碎的最彻底的是顾茫带回来的那只空酒坛子。

他喘息着,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地狼藉。

红泥酒坛,被他摔成了一摊子七零八落的旧梦。

顾茫看着,看着……眼眶湿红,然后他走过去,几乎是茫然地蹲下来,伸手想去把碎片拾掇起——可指尖还没有碰到,就又猛地蜷回。脸上是一种如梦初醒的表情。

这种如梦初醒,使顾茫的脸庞显得很破碎。

那是墨熄认识了他那么久,第一次见到的一种破碎。

如果顾茫胆敢以这种神情出现在军队的任何人面前,所有人对他的信仰都将土崩瓦解。他不是战神,是一滩软泥,是一只孤独无助的蝼蚁,一抔支离破碎的散沙。

顾茫脱力般坐下来,他穿着熨烫妥帖干干净净的军礼服,但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似的,跌坐在脏兮兮的地上。

他哆嗦着,他盯着那一地的狼藉看。

喉咙里先是漏出细小的呜咽,犹如流离失所的幼狼,再后来,呜咽成了哽咽,断断续续地从喉管深处跌跌撞撞挣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墨熄看着他,看着他坐在冰冷的地上,慢慢蜷缩着自己抱住膝,看着他拼命隐忍着,却还是忍不住眼泪要流,看着他死命咬着嘴唇,咬到满齿都是血了,却还是锁不住软弱的声音。

神祇终于崩塌了。

战神终于溃不成军。

顾茫微松开齿,他咬自己用了十足地狠劲,他快要被自己逼疯了,喘着气,眼眶红的厉害,目光绝望地在屋里逡巡,仿佛希望能有什么人忽然出现,救赎他也好,杀死他也罢,神也好,魔也罢。

救救他吧。

陪陪他吧。

痛……

太痛了。

为什么人世广袤,却留不住七万英豪。

为什么地府深深,唯不收他一个活鬼?

只剩他一个了。

顾茫终于悲恸地嚎啕出声,他哀嚎着,他抱着自己,他死死地抱着自己,像是在隔着生死竭力拥抱他的袍泽手足,又好像是被死去的弟兄们夺了舍,英魂跨越黄泉来努力地拥抱他们的顾帅……

那双沾血的嘴唇里漏出的哭声,最终是悲不成声,痛不能承。

顾茫不断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

墨熄看着他,便如剜骨钻心,从顾茫一边努力吃着饭一边无声地流着泪的时候,他的心便像刀割般疼。

到了这时,顾茫的疼痛就像是他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