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猜测是猜测,当墨熄真的站在他面前,亲口承认这件事的时候,陆展星还是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他蓦地往后退了数步,坐在石床上,几乎是有些颓然地:“……茫儿他就是个疯子……他好端端地一个人,为什么非要和你搅和在一起……”

陆展星躬下身子,把脸埋进掌心里用力揉搓着,哑声道:“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出身吗……为什么……偏偏要去争那最不可能的东西……疯子……真是个疯子……”

顿了顿,陆展星几乎是疲惫至极地:“飞蛾扑火有意思吗?他这一生所求的,怎么无论是事,还是人,都是这么地……这么地……”

喉结滚动,唇间落下两个字来。

“荒唐。”

晃动的光影中,墨熄睨着他,过了一会儿,墨熄说:“你别怨他。我与他的事,不是他争的我,是我飞蛾扑火,我纠缠的他。”

说罢,转身,黑袍滚滚拂动青阶,消失在了长长的甬道深处。

是夜,回到羲和府后,墨熄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眠。最后他蓦地从床上坐起,披衣推门,星空透水,碎钻般铺满了整片深蓝色的穹天。

他取了一件斗篷罩在外面,径自又去了杏花楼。

虽然他为了查出更多掩埋在过去的真相,此时不便再出现于顾茫面前,但他仍是忍不住希望能多看八年前的顾茫几眼。

第88章 秘之人

夜深了, 杏花楼燕语莺声丝竹弹拨不绝于耳。墨熄从偏径往顾茫所在的楼台走去,他并不担心被人看见, 因为他身上披着的斗篷乃是岳辰晴的祖父用隐踪鸟的羽毛所制,虽然隐踪鸟的羽毛离体即失效,但是岳家先祖毕竟是炼器大宗师,成功保留了翎羽的特性, 所制的斗篷可有三次隐身之效。

墨熄掠下檐牙, 无声地停在了繁花盛开的露台外。

那扇八合的楠竹移门此时是敞开着的,顾茫并没有把弹琵琶的飞天姑娘叫回来, 里屋只有他一个人。

顾茫以手支颐,阖着眼眸坐在桌前。

他看起来好像已经睡着了,又好像还很清醒,长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拂颤着, 烟篆袅袅,自顾茫手边的熏香炉里升起,将他的五官浸润得很柔和……墨熄一寸一寸地凝视着他, 从他的眼角眉梢, 到他的嘴唇下颌,烛光流照,像是橙色的蝶,栖落在他的鼻尖。

墨熄披着隐身斗篷, 凝神屏息走近他身边, 自上而下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了慕容怜对浮生若梦的依赖究竟有多沉。

明知是淬着毒的,明知绝不该碰, 明知能销人意志蚀人筋骨,却还是宴安鸩毒——

原来他对顾茫的瘾,也早已入骨入髓。和烟麻一样深。

“笃笃。”

忽然,掩合着的门被叩响。

墨熄和顾茫几乎是同时从自己的涣散中回神,墨熄往后退了一步,而顾茫则起身去开门。

墨熄原以为叩门的又是什么飞天入地之类的小妖女,可当门打开,顾茫侧过身子让对方进来时,他看到来者并不是什么歌女,而是一个与自己一样,披着玄色斗篷的人。

那人虽然并没有用隐形披风,但他以一盏银金色覆面结结实实地遮盖了五官,唯能从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上判断出,此人应当是个男子。

他是谁?

思疑方生,这斗篷男子就开口了。他的声音明显用幻音术扭曲过,显得十分沙哑古怪。

男子道:“今日可有什么异状?”

顾茫沉默片刻,答道:“没有。”

“是么?”斗篷男若有所思地,“没有人来寻过你么?”

顾茫仍答道:“没有。”

男子见他坚持,也就不再继续追问。他将手里的一个包袱搁在了桌上,说道:“给你带来的,去换上吧。”

顾茫抬手掀开了包裹一角,但很快就又将包裹拢上了。

他问那个斗篷男子:“这什么意思?”

“你要去那个地方,总该准备准备。”

顾茫的手指尖仍垂在包袱边缘,闻言蓦地一僵,指节不自觉地蜷紧,握住了包袱皮。他这个状况让墨熄愈发不解,要知道顾茫一贯是个非常镇定的人,天掉下来他都能当被子盖,可是这个斗篷男只消一句话,竟已让顾茫变了颜色。

“那里的情况,只跟你说,怕你不信。”斗篷男子道,“今夜带你亲眼去看一看。眼见为实。”

饶是烛火如此温暖,也焐不暖顾茫脸色的苍白。顾茫似乎是在压制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连嘴唇的血色都在逐渐褪去。他垂下眼帘,肩膀微发着抖,最后他捧起那一只布包,转身去了屏风后面。

待顾茫再一次从屏风后面出来时,他竟已和那个黑衣斗篷男子换了一套一模一样的装束,绣融着淡金色云雷纹的披风将他的身躯从头到脚遮得严实,顾茫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遗芳阁,墨熄也一直在他们身后跟着。这青楼瓦肆最是鱼龙混杂的地方,鸨母也好,姑娘也罢,心里都铭记着三个“少”,即少看少问少听。因此这二位打扮突兀的男子走过花楼的长廊,侍女们也没有露出半点惊诧的神情,只管着自己低头行礼,而后眼观鼻鼻观心,就让他们这么去了。

顾茫和那黑衣人一路上无言,关系似乎也不是很亲密。那黑衣人走在前面,顾茫始终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这个黑衣人看不出身法,身上的气息也收敛得非常完美,墨熄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并不能探知到更多与他有关的灵流,只能一路跟着,看他们究竟要去往何处。

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方向渐趋明朗,但墨熄心中的疑窦却越来越深——

这是……战魂山的方向?

果不其然,他们最后就停在了战魂山山脚下。

八年前的战魂山门口,还没有设立镇守的侍卫。不过因为战魂山的山巅有重华历朝历代的英烈碑冢,为表恭敬肃穆,山门前还是有一道无形的结界,那个结界可以洗去几乎所有的易容与隐身术法,这也就意味着墨熄的跟踪只能在这里终止。

顾茫将斗篷的帽兜落下来,仰头看着那蜿蜒曲折的石径,两边松竹摇曳,明月透过叶梢洒在古旧的青石路面。

黑衣人道:“怎么了?”

顾茫道:“想到很快我就要离开这里,手上将沾上重华军士的血,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墨熄则是心中骤紧。

之前他们俩见面的时候,顾茫果然是骗他的。顾茫是真的在这个时候就已决定了要叛国而去。顾茫真的已经在此刻料定了以后手上会沾染昔日同袍的血。

顾茫……

顾茫……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这个陪在你身边的神秘黑衣人又究竟是谁?!!

墨熄竭力遏制住自己想要上去揭开那个黑衣人面罩的欲望,尽管这欲望已经将他的眼眸都烧红烧烫。

他有一种预知,只要摘下此人的面罩,很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很多谜团都能就此释开。但是线索也将断在这里,他将无法知道更多的东西,而这无疑是得不偿失的。

墨熄喉头滚动,他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涌躁。然后他听到黑衣人说:

“重华如今的局势也就是这样。凤鸣山败北后你也亲眼见到了,你与你的军队落魄,只有落井下石的,没有雪中送炭的。”黑衣人似乎看出了顾茫想要辩驳,于是抬了抬手,“你不必跟我说如果羲和君在,他会向着你。他向着你也没有用,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已经很清楚,重华一直是显贵当道,以你一己之力,并不能扭转什么。”

墨熄颅内嗡嗡乱做一团,这个人昭彰是在策反顾茫,与顾茫说重华局势如此,与顾茫说除了羲和没有人向着你……

燎国人?

不。不可能。

哪个燎国人可以在重华这般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哪个燎国人又能这样坦荡荡地站在顾茫面前,而不激起顾茫的强烈反感与之反目?

除非……

除非比起重华,顾茫本身更信得过眼前这个黑衣人。可这样的信任又岂会是十天半载三言两语便能建立的?难道顾茫从更早之前就与某个燎国探子有所往来?这怎么可能?!

黑衣人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叛国这一棋,你已是落子无悔。”

墨熄喉咙里简直都有森森然的血意了。

不过是短短一日,八年前,顾茫叛变前夕的短短一日。竟就有这么多的事情被岁月的风沙所掩埋——君上的冷酷无情、陆展星的一意孤行,顾茫的心事重重,还有这个……不加掩饰将顾茫推上地狱之路的黑衣男子。

顾茫将黑衣人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夜风更急了,宽大的袍袖衣摆像是零落的残花将被卷拂而去。在这寒夜当中,顾茫似乎被冷着了,手指微蜷,想要掩入袖中。而黑衣人却在此时从黑袍袖摆下探出几根纤长的手指,他握住了顾茫的手。

被这个动作刺激到的不仅是墨熄,顾茫也蓦地回头,黑褐色的眼睛近乎错愕地看着他,想要挣脱,但最后又没有。

黑衣人沉声道:“顾帅,要拓出一条路来,没有双手不沾血的。”他说着,垂了睫毛,细细打量着顾茫的指掌。

“重华权贵之势,你也都清楚了。你是个聪明人,别的不再多说,你上山去那里看看吧。”黑衣人顿了顿,说,“望你看了之后,会明白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什么值得,什么又不值得。”

顾茫蓦地阖了眼睛,夜风呼呼吹拂着他的斗篷袍摆。

在这寂夜中,墨熄是那么希望顾茫能够矢口否认,能够推开这个黑衣男人,能够说一句我不想叛——哪怕说一句“容我再想一想”也好。

可是顾茫没有说。

墨熄的心,也就在这摧心折骨的沉默中,一寸寸地变凉。

顾茫道:“我知道了,走吧。”

他丢下这句话,径自穿过战魂山的山门结界,滚滚黑袍如黑云翻墨,头也不回地上了山去。

墨熄并不知道他们在战魂山待了多久,他周身麻木得厉害。时光镜中一日,仿佛堆积了八年的秘密开了匣,雪崩般向他覆压而下,这个一贯肩背挺拔仿佛什么都能抵扛住的男人不得不背靠着石壁才能勉强站立。

可是就算这样站着,血仍是供不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一件件往事将他的骨骼碾碎,筋骨挑断,他最终还是慢慢地滑坐下来,躬身坐在山道的青石边,抬起颤抖的手,覆住了眉目。

要捋的脉络实在太多了,反而将他绕作一团乱麻。更何况他这是要怎样的事不关己冷血无情,才能在这样的刺激中再保有一颗冷静的心?

晨旭微透时,顾茫才与那个黑衣人从战魂山下来,仍是黑衣人走在前,顾茫在后面。

墨熄疲惫地抬起眸,眼底有蛛网般的血丝。他迎着模糊的天光,看着越走越近的两人,而后他们穿出了结界。

这时候墨熄的头脑根本就是混乱至极的,整个人也被摧折得厉害,他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此刻让他说一段他幼时就能倒背如流的《伏昼天劫志》,他或许也说不出来。

但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在这样朦胧的晨雾云岚中,他还是于瞧见顾茫的第一眼就意识到——

顾茫哭过。

顾茫是个很坚强的男子汉,但坚强的灵魂未必就只能由坚强的体魄来装载。顾茫的身体是温软的,那双眼睛像黑夜中的昙花般和柔,容易因为悲伤和刺激而流泪,而墨熄曾像探索自己的内心一样探索过顾茫的身体,他已将顾茫在任何情绪下的状态都深刻铭记。

他看到顾茫纤长眼眸微微的红,就知道顾茫一定哭过。

他为什么哭?为了谁而哭?是为了无力回寰的过去,还是为了孤注一掷的将来?

两人在山脚站定,黑衣人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时候不早,若再不离开,就该被人发现了。”

“是。”顾茫嗓音湿润微哑,向黑衣人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该看的,我都看到了。多谢今夜相陪,就此别过。”

“不必。你自己也……多多保重。”

只是一个瞬影,黑衣人轻功掠起,速度快得令人无法看清,便消失在薄暮晨光中不见了。顾茫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云烟缭绕的战魂山,紧了紧肩上披着的黑色斗篷,好像斗篷下面遮掩着某个无法告知于人的秘密,他低下头,也跟着大步离去。

顾茫走后,墨熄再不用掩饰,他洗去法术,独上了战魂山,他在山上寻找蛛丝马迹,最后去了战魂禁地。

之前顾茫对他说过,觉得战魂山的禁地“似曾相识”,所以墨熄觉得他们方才去的应当就是这个地方。虽说此禁地是王室所建,但这时候它还尚只是个简陋雏形,想突破结界并非那么困难。

墨熄站在荒山禁地外,手指覆上流淌着的结界光阵。

他能感知到这只是一层普通的高阶阻隔阵,不似八年后那般无坚不摧,然而他如今身在镜中,又是个不速之客,灵力法术都被削弱地厉害,所以饶是这法阵并不完美,他也无法穿破……

战魂山禁地结界的光芒在不断涌动着,仿佛在讥嘲着这个来自八年后的游魂。

——

“重华如今的局势也就是这样,你一人之力改变不了什么。”

“顾帅,要拓出一条路来,没有双手不沾血的。”

“重华权贵之势,你也都清楚了。”

“叛国这一棋,你已是落子无悔……”

黑衣人到底是谁?

此人言语之间的意思,旨在让顾茫看清重华这种以血统为上的局势,重择其主,言辞像极了燎国策反的军士。

可顾茫真的就那么早与燎国之人相勾结了吗?

而除此猜测外,由于战魂山禁地授王室之意所建,或许是有立场相悖的贵族看到了里面的某样东西,知道了君上所谋,心生反叛之意,所以带顾茫来亲眼见证,好让顾茫感到伤心,感到死心,彻底与重华王族们一刀两断,另拓新路。

但这条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虽说重华王室之间暗流涌动,可又有哪个贵族会真的希望血统为尊的朝局被颠覆呢……

一个个问题仿佛都在擂着心腔,墨熄仿佛身置迷雾中央,他在雾中摸索,却无法捕捉到事情的真相。

这一界之隔的秘密,他终是不得而知了。他唯独可以确信的是,顾茫当年之叛,果非那么简单。

直到回到羲和府,墨熄也没有全然缓过神来。

霜秋端着点心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近:“主上?”

“……”

“主上,您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墨熄没吭声,他想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有多难看又有多可笑。

古书言时光镜中九死一生,他曾经觉得荒谬,此刻却觉得所言非虚。且不说顾茫这种已经完全被催眠的人,就是他作为一个跟着被卷入过去的陪同者,也一样逃不掉被镜子折磨的命运。

一个人这一生之中,总有或多或少的遗憾,一次生命的轮转里,也总会隐瞒着各种各样的秘密。

面对这些遗憾,回到过去的人会不想着弥补吗?

面对那些秘密,自未来而至的人又怎会不觉得震撼……

人回到镜中岁月了,就会发现或许只是一言之失,一念之差,沧海便就换作桑田。

又或许和他一样,发现许多自以为然的“事实”,只是一个再拙劣不过的浓妆,竟骗了他整整八年,而真相如何,他却也无从探知。

墨熄头疼欲裂,几乎要被这种痛苦逼疯。

霜秋道:“主上,您……”

墨熄捏着茶盏的手失了力道,蓦地一合,竟将瓷盏生生捏作碎片,霜秋尖叫一声,眼见着血水顺着被割破的指腹流淌,蜿蜒过苍白的手背手面,慌忙道:“主、主上,我这就替您——”

“出去。”

“主上?”

墨熄黑沉沉的眼睛由于血丝太甚,似弥着一层红云,他盯着自己淌血不止的手,沙哑道:“滚。”

霜秋不敢再多言,忙收拾着盘盏慌慌忙忙地走了。墨熄没有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迹,他甚至希望这种些微的痛楚能够唤回他更多的清醒。

他亟欲拥有的清醒。

离陆展星斩首之日还有两天,他觉得自己还能支撑,不因为一时冲动而搅乱时光镜里的过去。

他也希望慕容楚衣他们不要那么快地击败山膏将他们从镜子中救出来。

现实已经将这一段过往盖棺埋葬,他想在八年前多留一会儿——

顾茫曾说,哪怕火焰会将四肢百骸都烧为灰烬,也想要燃出光芒。

而他呢,他不似顾茫这般揣着一个英雄梦。

但是,哪怕痛苦会让他的肌骨血肉都碎为齑粉,他也想要掘得真相。

第89章 斩

转眼, 镜中岁月已晃过三日。

墨熄坐在城郊一家小客栈的厢房里,沉默地看着窗边的水滴漏。

按照君上的要求, 今日他已该在前往北境的路上了,但是他并没有走。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手掌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其实不仅仅是他的手掌,这个世界一草一木的颜色都在这几日里开始慢慢消退。

这是时空镜的力量正在削弱的征兆。

慕容楚衣他们所在的现实世界, 时间的流速很快, 可能外面只是慕容楚衣或者江夜雪在施个法吟个解咒,不但镜子内却已过了几天。

按这个情况下去, 墨熄估计再过两三日,自己和顾茫就会彻底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他并无所谓君上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北上,他只想在这之前再多掌握一点秘密而已。

又一滴水落了下来。

水滴漏的刻度已离午时越来越近。墨熄起身走到铜镜前, 抬手给自己施了一个简单的易容之术,而后推门走了出去。

“走啦走啦,快去东市看杀头!”

“陆副帅要被砍脑袋了, 真是没想到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唉……”

“他因为一时冲动害死了那么多人,我看他是死有余辜!”

一路上行人熙熙攘攘, 都在往东菜市口的方向涌。那些脸上或是期待、或是快意、或是唏嘘, 还有的则是惶恐。但不管揣着何种心情,东市就像热乎出笼的人血馒头, 在诱惑着一只只秃鹰抻长了脖子往斩首台挤。

墨熄一言不发地跟着人流往前走着。

很快地,他来到了东菜市口。那里已经聚满了负责行刑的人,还有一群看客。他们像是透韧的饺子皮,将台子重重团围。

陆展星一身洁白囚服,赤着脚,盘坐在断头台上。他的神情很宁静,丝毫没有将死之人的慌张,行刑官给他端来了酒和肉,他咧嘴哈哈笑着谢过了,从盘子里扯过一根鸡腿露出犬齿大口地撕咬吞咽起来。

三下五除二把肉都吃完了,又开始喝酒,一盏送行之酿喝得气吞山河。

末了用袖子一擦嘴:“官爷,你这小酒壶也太别致了,娘们唧唧的,能不能干脆给我来一坛啊?”

行刑官怪异地看着他:“死到临头了还吃得这么开心?”

“可不是嘛。”陆展星龇牙咧嘴地笑得像一只得道成精的狼狗,“人生最后一顿,难道还要我哭着吃完不成?”

行刑官瞪着他,似乎在想人要有多厚颜无耻才能在捅出了那么大篓子之后还能这样嘻嘻哈哈。

“没有一坛酒给你。”最后行刑官生硬道,“断头饭,就这一套。吃完不续。”

陆展星叹道:“那真是好遗憾。本来可以醉着上路的。”

行刑官冷笑道:“原来你不是洒脱,是想酒壮怂人胆,砍头的时候不怕痛。”

“那倒不是。”陆展星抚掌笑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军爷我想醉着上黄泉,借着酒劲看看那忘川两岸的美景,没准还能写一两首名动地府的诗来。”

“……”行刑官被他噎得简直无语,正当这时,忽听得喧嚷的台下传来一个清冽的嗓音。

“你又要写什么诗?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只更比一只丑,还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笙歌夜夜不是梦?”

一众人转过头去,顾茫出现在人群之外。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重华军礼服,摘了军衔流苏,但依旧衬得他腿长腰细,容姿端肃。他两根修长长指勾着根麻草绳,绳子勒一坛沾着封泥的酒坛,迎着正午烈阳,自远处向断头台行来。

“哎呀,是顾帅……”

“呸呸呸,说错了,不是顾帅,是顾茫,顾茫。”

观刑之众慢慢分出了条道,一双双眼睛都好奇地盯着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