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向君上复命之外,他急着来宫城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时光镜里搜集到的线索让他亟欲重翻旧案,而关于当年的案件,他有三件事必须调查清楚:

其一, 黑衣人。

顾茫在叛变前曾与一个黑衣人接触, 那个黑衣人用重华的局势推促顾茫反叛,而顾茫对他也并无排斥。那么这个黑衣人是什么身份?

其二, 战魂山。

顾茫叛变前与黑衣人一同去了一趟战魂山,结合之前顾茫对他说过,觉得战魂山的禁地“似曾相识”,所以很有可能顾茫当时是设法突破了禁地的结界, 到里面去做了些什么事情。可是战魂山禁地里究竟有些什么?

其三,阴牢。

通过与时光镜里的陆展星接触,墨熄已确认顾茫曾在叛变之前去过阴牢, 与陆展星私下里会过面。那么顾茫当年到阴牢里和陆展星发生过怎样的对话?

只要这三件事情查清楚, 八年前的真相应当就能浮出水面。

但是这些旧事发生的极其隐蔽,知情者除了顾茫本人之外,一个身份不明,一个已成了泉下亡魂。墨熄是不指望顾茫能够松口的, 那么调查这三件事就只剩下两个途径:

一、时光溯回。

二、当年卷宗。

时光溯回需要时光镜, 但是上古神镜威力巨大,凡人之躯十年内只能进入一次, 否则必被镜子吞噬,散作齑粉。所以时光镜这一条路已是行不通了的。

那就只剩下了调取当年卷宗这个途径……

墨熄的脚步慢下来,往宫城的北面看了一眼,那里是御史殿的方向。

重华的每一殿每一阁都嵌有一块载史石,君上自登基之日起,身上也会佩戴一串由载史石串成的挂坠,非殒身之日不可摘落。这些石头忠实地记载着帝国发生的点点滴滴,每年由史官收集成册,封存在御史殿中。墨熄可以尝试着在其中寻找与顾茫叛变相关的秘密记录。

但御史殿的问题在于虚假。

虽说王室对外一直都宣称载史石所记录的情境真实可靠,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石头不会撒谎,人却可以删毁片段。一国之主若命史官将其中某些事件灭迹,又有哪个史官敢说一个不字?

所以这条路其实也是前途渺茫。

天色越来越暗了,最后一点残存的霞光也被黑夜吞尽,天上的星斗与地上的灯烛一同摇曳着亮起。墨熄遥望着御史殿,遥远处有一行值夜的宫女提着宫灯迤逦而过,犹如一条蜿蜒的蛇,从白玉雕栏边依次穿行。

……御史殿的卷册确实可能有假,但至少尚存一线希望。今夜,君上病着,禁军的守备大都集中于寝宫附近,正是潜入御史殿的好时机,确实可以试上一试。

墨熄看着那一行宫灯游远,思忖片刻,最终向御史殿的方向行去。

御史殿一共两处入口,皆设有结界迷障,且有戍卫重重把手,但这对于帝国的第一将帅而言并不算太大的阻碍。墨熄没费太大功夫就潜入了大殿中。

与其他富丽堂皇的宫室不同,御史殿构架极为特殊,与其说它像个宫殿,不如说它更像一座墓穴。大殿入口处矗有一碑,由龙之第六子赑屃雕塑所驮,碑上书有四字,曰“昨日已死”。

这四个字是重华的第二位君上所书的,那时候重华方才立国,开国之君便因征战留下的宿疾而突然暴毙。当时遗诏未拟,正统未立,立长、立贤、兄终弟及还是子承父业都还没个定数,于是王室手足也好,权臣贵戚也罢,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空置着的宝座。

后来,夺权的血雨腥风在重华肆虐了整十四个月。在这十四个月内,无数人含冤入狱,多少魂死不瞑目,直到始君的第七个公子继位,这场风雨才渐趋平息。

在那样的朝局情况下,纵使君上登位也并不能得安宁。这第二代君王每日都活在权谋与算计之中,他的王后,子嗣,甚至他自己都遭尽了种种暗算,终日如履薄冰,以致使最后他罹患了一种心病臆症——他必须时常来御史殿翻检记录在案的过往,反反复复地查看。

譬如,某个王兄今日都去了何处?

又譬如,某个重臣昨日都见了些什么人。

只要被他抓到了一星半点的端倪,他就一定会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把所有蛛丝马迹都牢牢把握在掌心里。

在这样的精神状况下,第二世一生过得疲乏至极,到了老,从高位上退而传子,他终得放松。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昨日种种譬如那昨日死,过去的东西真就不如让它过去。于是他来到这座自己往日时常驾临,且对重华而言极为重要的宫殿门口,立下碑帖,留下这样四个字:

昨日已死。

既然昨日已死,君又何须计较,何不回头?

到了第三世,新君即位后见此碑文颇为感触,一为怀悼父王,二遵先君遗念,于是将御史殿重新修葺,建成了坟茔模样。在这座特殊的宫殿中,楼台为墓穴,往事为逝者,以告诫众人“宽仁、释怀”,无事莫追究,有事莫执求。

这么些年来,几乎没人会到御史殿里去翻查什么往事,守备虽多但精神松怠,这也是为什么墨熄能够不经通禀,轻易来到大殿内的缘由。

笃笃……

墨熄嵌着铁皮的军靴踩在砖石地面,发出空寂的回响。

御史殿很深阔,制式与真正的坟墓相同,一路修有镇墓十二石兽,往下最深可至地面以下一百五十余尺。

主步道两旁尽是“墓室”,也就是封存帝国宗卷的地方,按照年份排列,外有封石,石面篆刻着何朝何代。

墨熄很快就来到了八年前的“墓室”前,他看着上面流金闪烁的碑文,抬手虚虚感应,便感知到了一股强有力的结界术。

继而石门上阳刻着的镇墓兽发出沉闷的异响,石兽开口了:“所来者——”

轰隆威严的嗓音在墓道里不住回响。

“何——人——?”

这也是二代君上设下的一个符印,御史台记载春秋岁月,照理应当开诚布公,不过若是人人都可以随意进入探查他人往事,那王城恐怕会愈发血雨腥风。

因此,二代君上立了这样一重结界,每一个进入“墓穴”追究过往的人都必须如实报知镇墓兽真名,以便有意外时进行缉查,哪怕是君王自己也不例外。

墨熄心知此一事已大错,但为知真相,这代价并不算什么。他将手覆在镇墓兽眉心的灵石上,说道:

“羲和府,墨熄。”

镇墓兽镶嵌着的红灵石眼珠发出熠熠光芒,似乎在验证墨熄此言是否为虚,过了一会儿,华光熄灭了,巨大的封石发出沉重闷响。

那似亘古传来的声嗓念唱道:“昨——日——已——死——”

随着二世君上对于子嗣们最后的警告,门开了。

一间摆着三百六十五只棺椁的石室散发着砭骨的寒意,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了墨熄的眼前。

三百六十五只棺,代表着这一年的三百六十五日,每一日重华所发生的事情都被集纳成了玉卷,分门别类地安置在棺材内。墨熄对自己需调查的那一段日子记得清晰无比,根本无需再算,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向“墓穴”深处的那几只棺材走去。

离真相越近,心跳的就越快,墨熄停在棺前,深黑的眼底流淌着明暗不定的色泽。

然后他抬手,但指尖尚未触及棺木,心就蓦地一紧——

墨熄的目光移到了棺椁的侧沿,那里的积灰有着明显的不均匀。

墨熄心中一冷!

这棺材被人开过!

他忙将那棺盖推开,一看到眼前的情形,他原本就已忐忑惶然的心脏就像一颗跌落悬崖深谷的石子,不住地下坠。

只见棺内一片狼藉,承载往事的玉简被最大程度地破坏损毁,有的简牍几乎都破碎成了粉末!

墨熄脸色骤变,接连催动法术将周围几十座棺椁全部打开——果见那里面的简牍,也尽数都碎了……

尽管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此行不会那么顺利,但亲眼见到这般情形时,墨熄仍觉得像是被迎头击了一闷棍!

他双手撑在棺边,阖上眼眸强使自己镇定下来。

棺材里的玉简乃是昆仑仙玉所制,损毁极为不易,现在它们碎了,表明一定有人知道当年的秘密,并且不希望这些秘密被抖露出来。会是谁?

深挺的眉弓之下,墨熄的眼眸紧合,眼珠在眼皮之下动着。一时间有许多个影子自他脑海中闪过——

慕容怜。

御史官。

君上。

甚至还有叛变前的顾茫自己。

诸端揣测纷纷涌上颅内,正在五脏六腑煎熬之际,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吵嚷,将墨熄的思绪拽了回来,远处传出有脚步和喧闹声。

“有人擅闯了御史殿!”

“快去搜!”

墨熄立刻抬眸看了一眼敞开的石门,又看了一眼散落着破碎玉简的石棺,心知今日之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轻易回到此地。心念闪动间,不论玉简是否可以修复,他抬手一挥,空中顿时浮起无数玉简残片,犹如星河一般,被他尽数收入乾坤囊。

而这个时候,戍守御史台的修士已持着法器,结队集结殿中。墨熄原准备潜身避绕,趁着修士还未铺开迅速离开了这混乱一片的御史大殿。可仔细一想,自己上告身份打开了墓穴,御史殿的人将那镇墓兽一一询问过来,最多只要一个时辰,他私闯御史台的事情就会上达天听。

而这一个时辰他又能做些什么?

墨熄思虑之后,深吸了口气,整顿衣冠,自甬道深处慢慢走了出来。虽然距离尚远,但眼见的戍卫长立刻发现了他,提剑怒道:

“哪里来的逆贼,竟敢绕开禁军私闯——”

话未说完就断在了嘴里。因为戍卫长见那人步伐款慢地走出了阴影,露出了那张五官深邃,月照霜流的脸庞。

所有吵吵嚷嚷的禁军修士们都惊呆了,有的直接惯性地就跪了下来。

“羲、羲和君!”

“属下该死,不知羲和君座驾在此,是属下失言!”

墨熄在重华的威望太高了,清正高洁的形象也实在是深入人心。别人不经通禀出现在御史殿,禁军们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私闯,换成墨熄,那就不一样了,禁军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羲和君接了什么不用支会他们的秘密任务。

没有谁会认为羲和君能为了某个人、某件事,做出忤逆天威的举动来。而墨熄也正是赌了这一点,他赌上了自己三十年的清名,走到这些呆若木鸡的禁军前,锋锐的目光扫过这些年轻后生的脸。

“没有什么逆贼。”他说道,“是军机署密令,需要我调用当年卷宗。”

为首的禁卫队长怔了一下:“羲和君可有君上谕牌……”

“都说了是密令。”墨熄色泽薄淡的唇齿一碰,霜雪般的脸庞转去,冷然道,“又怎么会有谕牌。”

“可是——”

“此事事关军务,机密重大,我原不想让更多人知晓。只是诸位恪尽职守,倒也发觉得快。”墨熄望向禁卫队长,“如若卫队长有疑,可与我同去君上寝殿核实。”

谁不知道君上这几日病得厉害?这时候跑去较真,一来得罪羲和君,二来恐怕会被君上一通臭骂扫地出门。

更何况此时立在他们面前的人,是墨熄啊。

重华最光明磊落的将领,帝国的第一勋帅,四代将门的纯血贵族,又有什么好怀疑的。

禁卫队长想通这节后,当即垂下头来,拱手道:“羲和君恕罪,属下例行查问而已,请羲和君勿要见怪!”

墨熄淡道:“无妨。你只消记住,今日之事,不可外言。”

“是!”

就这样看似从容清冷地离开了御史殿,走到外面,夜风一吹,墨熄才发觉自己已经汗湿重衫。虽然此事暂且揭了过去,但世上绝无不透风的墙,墨熄不知道自己在调查旧案的事情还能压得住多久。

墨熄望着帝都一轮月,万户檐上霜,手指在袍袖内捏紧——紧紧攥着那一只装载着玉简碎片的乾坤囊。

损毁成这样子的载史玉简,必须要最出类拔萃的炼器大师才能修复。他没有时间拖延,必须立刻找到一个极其强悍、又值得信任的炼器师尝试修补……

他几乎是刚有了这个念头,一个合适之人的身影就立刻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第111章 常之兆

能做这件事的人, 最合适的就是江夜雪了。

因此墨熄不加耽搁,立刻步伐匆匆, 朝着慈心冶炼铺方向走去。

这时候夜色已深浓,慈心冶炼铺所在的位置离闹市又远,一路行来也没遇上几个人。行至半路,遥遥一辆马车自寒雾中当啷驰来, 马车近了, 能看到上面绘着丹朱蝙蝠漆印,华盖四角垂着的金色铃铛, 随着车轱辘转动而璁珑作响。

车夫帻巾包头,束袖扬鞭,抽在金翅飘雪马的马臀上。

“望舒君尊驾在此,速速让道——”

墨熄微微蹙起眉头, 慕容怜?

这么晚了,他要到哪去?

未及多思,马车已飞驰到他身边。夜色太深, 车夫没有看清墨熄的脸, 依旧扯着嗓子大喊道:“让开让开!别挡着望舒君的路!”

墨熄闪身避开了,跟在他附近的一个男人将他的婆娘拉到一边,恭恭敬敬地低头等着慕容怜的车马过去,而后便嫌恶尽露, 小声啐道:“深更半夜的, 还这样嚷着开道,让让, 让让——切,叫鬼给他让道啊?这路上才几个人啊,没事骚得慌!”

墨熄暗叹了口气,心道慕容怜是真的纨绔子弟,不得人心。

不过墨熄回头望了那绝尘而去的马车一眼,心中隐约也觉得有些古怪。慕容怜此人慵懒至极,日照三竿不起,无事绝不出门,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望舒府的车舆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不见了。

墨熄眼皮微微跳了两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心悸的感觉,但他此时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做,再加上他本就是个不太爱信直觉的人,所以也并没有深思多想。他转过头,与慕容怜的车马背道而行,向前方走去。

慈心冶炼铺外。

“啊……”老眼昏花的宋老伯开了门,借着清朗月色,看到月光下墨熄的脸,愣了一会儿才道,“是墨公子……”

墨熄问:“清旭长老在吗?”

“夜雪啊。”宋老板咳嗽两声,带着浓浓的痰音,“夜雪他今晚上不在铺子里,他说有事,出去寻溜了。”

老头子年纪大了,讲话碎碎叨叨的,说完之后又很高兴地补了一句:“他还说明天早上给我带些莲花坊的糕点来呢,这孩子孝顺,知道那家店的丹桂花糕最是好吃,我——”

若由着老爷子絮叨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墨熄只得打断他道:“老伯,我找他有急事,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老头子笑眯眯道:“知道,当然知道。他去了学宫,今晚大概不会回来啦。”

“这样……多谢老伯。”

墨熄谢过了宋老头,将他哄回店铺内歇息,顺带替江夜雪把慈心冶炼铺的店门合上了,又将“已打烊”的牌子竖起,然后朝着学宫方向行去。

可在主步道上走了没多久,墨熄忽然又遇到了一行人。这回是一辆黑蓝色马车,缀着银色骷髅铃,车舆上绘着夜枭图腾。

这是司术台大长老周鹤的车辇。

周鹤也算是与王室关系紧密的近亲,他不及慕容怜高,也没有慕容怜那么飞扬跋扈,不过重华上下都知道他手段残暴,并不好惹。并且他性情孤僻,爱司术台胜过爱他自己的周家,是个不折不扣的术法狂魔。

眼看着周鹤的车马碾着青石步道滚滚驶近,墨熄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今晚是怎么回事?怎么都这个时辰了,慕容怜也不睡,周鹤也不睡,一个两个都往外赶。难道是君上出了什么事情?

可若是君上真的有恙,梦泽不会那么镇定自若地坐着批阅卷宗,自己也不会毫不知情啊……

他目送着周鹤长老车马的风灯在步道上越来越远,最后化作了两盏摇曳着的星辰般的小橙点,被无尽的黑夜吞没。不知为何,他心中那种空落落的悸动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总觉得有些他目前还看不到轮廓的东西,似乎将要发生了。

“羲和君。”

来到修真学宫外,十人高的养灵玉大门前,守备好颜好色,但却也十分尽责地拦下墨熄。

“这么晚了,宫门都下钥啦,您来是……”

学宫不比别处,是重华所有年轻修士闭关修行的地方,又被称为重华的曙光之宫。

因为学宫里面都是一些涉世未深的少年孩童,它的戒备甚至比王城还要森严。譬如羲和君可以不经通禀径自入王城,但却会在修真学宫门口被盘问。

墨熄懂得规矩,并不生气,只道:“我来找人,清旭长老今日可留宿学宫内?”

“原来羲和君是去寻清旭长老啊。”守备笑道,“清旭长老今日有客,客还未走,您看是不是要再等等?”

江夜雪是个清雅君子。平日里别人有个什么事情要烦劳,都愿意寻他,因为知道他性子谦和,方便说话。

但没想到他们才刚刚从蝙蝠岛回来,连一晚上都还没歇息,江夜雪居然就又有客来访了。

墨熄原本不想叨扰,但玉简修复一事实在不能耽搁,于是道:“无妨,我自去寻他。”

于是照例取了学宫的通行玉佩,留印在册,大门洞开,进到了修真学宫里。

清夜寂静,小修士们需要遵循长老制定的修行规诫,亥时都已经入睡了,四下里什么人也没有。偌大的修真学宫檐瓦飞翘,金瓦渡着银白浮光,犹如一只栖落在天幕之下安静歇息的枯叶蝶,借着疏朗明月的映照,显得格外绚如幻梦。

结业从戎之后,墨熄就显少回来学宫。不过所幸学宫内变化不大,那些校场林苑也罢,宫殿屋舍也好,都还和他修行练术时差不多。

墨熄没闲暇回忆过往,袍袖下捏着那装载着秘密与希望的乾坤囊,径自快步赶往长老们的居处。

走到勾连长老居所与舞剑坪的白玉带桥时,忽然瞧见一人远远行来,墨熄定睛一看,不禁怔住。

……慕容楚衣?

只见慕容楚衣低着头,并没有看到玉桥另一头的墨熄,正一人默默走着。

他不似平日里那般气质若仙,飘然轻盈。不知为何,他的步履有些浮乱,发髻也有些歪了,几缕细碎的额发伶仃地垂在他瓷玉的脸庞边。

墨熄蹙眉道:“……慕容先生。”

慕容楚衣蓦地抬起头来,似是吃了一惊。

他那张平素一贯清冷倔傲的脸上,此刻笼着一层未及拾掇的慌乱与窘迫,但更令墨熄感到意外的是,慕容楚衣的眼尾是红的,仿佛刚刚受过什么屈辱,而那屈辱被他生生硬忍了下来,化作柔软红锦的鱼尾,两抹胭脂色在水意里漾开,曳于凤眸眸梢。

“你……”

慕容楚衣咬了一下苍白枯槁的嘴唇,嘴唇破皮了,抿合处藏匿着血色。他蓦地把脸转了开去,未几,又仿佛怕被人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又硬着头皮转了回来,一双清冽如霜,狠锐如刀的眼眸望向墨熄。

那眼睛里犹带水汽,尽管慕容楚衣大概觉得自己已经隐藏的很好了,还带上几分凶狠颜色,但墨熄只觉得——

掩盖的真的很差。

虚弱、恼恨、屈辱……什么都没有掩盖住。

沉默半晌,墨熄问:“……先生尚好?”

“……好。”

两个各怀心事,互相对望一眼。

以他俩的脾性与关系,再多关怀也没必要,墨熄不爱多管闲事,慕容楚衣更不爱被管闲事,慕容楚衣道:“走了。”

彼此行了个薄礼,错肩而过。

夜晚的风吹过慕容楚衣的雪白宽袖,袖间拂起了枳花清芳,墨熄侧了下头,隐约觉得除了这清雅的香味之外,他身上还有一抹淡淡的味道,好像在另外某个人周围到过,但若仔细去想,却仿似要伸手捕捉烟霭一般,怎么也捕不到踪迹。

墨熄看着慕容楚衣远去的背影,蹙眉轻声道:“他来学宫做什么……?”

自然是不会有人回答他的,墨熄原处站了片刻,转身继续往前走去——修真学宫的长老居所虽在一处,间隔却远,且每一座屋舍都是按着长老喜好所筑造的。譬如教习木系法术的采薇长老,她的房舍就隐匿在一片花林藤蔓之间,壁上伏满了月季花藤,每一朵花都有碗口大,且终年盛放,永葆娇嫩。教习剑术的苌弘长老,他的住处笼着雷电色的结界,房屋周围有一片偌大的园林,却不见任何山石花草,而插着宽窄不一,新古混杂的剑,少说也有几千来把。

江夜雪的居所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木屋,院外一排修竹摇曳,在这群疯子里显得格外清雅、正常。

墨熄沿着铺着细碎白石砂砾的小径,走到江夜雪门前,秀长的食指屈起,在木门上笃笃叩响。

“清旭长老。”

屋内没有动静,再敲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

“……”

虚掩着的门缝内,一只泥佣小人晃悠着探出头来,但它的泥巴脑壳被人敲破了,只剩下半个脑袋,正哀哀戚戚地哭泣着。墨熄知道江夜雪素来爱惜这些泥佣,根本不可能把它们损坏,不禁心里咯噔,问道:“你主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