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卿,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

你可愿意……从此之后,天上地下,唯有一人知晓真相。你守护的子民唾弃你,你所有的旧部误会你,你一生的挚交与你为敌。

你将掏出一颗炽烈的心脏,献上毕生的热血,而所有人只会记得你的背叛与污名。

顾卿,顾帅,顾茫。

你可愿意。

一声声仿佛来自云霆深处的叩问,像天音恸彻肺腑,像尖锥穿凿人心。

眼前地转天旋,场景里的所有色泽都如雪片般崩析而后相聚。墨熄在这晃动不安的残片里不断下坠,像坠入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他大睁着眼睛,直到眼尾有某种灼烫的湿润潸然滑落,他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哭了。

身体都仿似不再是自己的,魂灵亦像是被一剖为二,在坍圮的场景中龙争虎斗着。过去和顾茫发生的种种对话都在此刻复涌上他心头,将他摧折成灰——

顾茫说:“他们是我的血,我的眼睛,我的双手与双腿,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的性命。”

而他曾怒斥顾茫:“你满手血腥杀了无数手足同袍的时候——顾茫,你可曾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后悔?!”

顾茫说:“我要被逼成什么样子,才会叛向那个杀了我无数手足同袍,将战火烧遍整个九州的荒唐国邦?!”

而他曾言:“你要叛国也不止一个去处,但你偏偏选了燎国。你想的是复仇,为你的野心,为你的战友,为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顾茫说:“他们在我心里也永远会有一座碑,我会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模样,直到我自己也死去的那一天。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渣滓。”

而他却曾掌掴其颊,一个字就洞穿顾茫的心腔。

他说他……

还未想到那个字,墨熄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他为自己当时的言语而感到惊心怵目的恶毒。

可他却说他……脏。

顾茫失忆后,本能地想要佩上重华的英烈帛带,本能地渴望着终有一日能够沉冤昭雪,能够再一次光明磊落地披挂上阵站在三军将士前,看甲光映日。这恐怕顾茫卧底的那一年又一年,唯一的慰藉。

他拥有的就只有这一场虚无的幻梦,痴心的想象。

可他都嫌他脏。

“我也该有的……我也该有的啊……”失去神识的蓝眼睛顾茫争抢他的帛带,那固执又透着悲伤的声音仿佛隔着岁月被重新冲刷回他的耳畔。

而当时他重重扇在顾茫脸上的一巴掌,仿佛抽在了自己的脸上,火辣辣地刺疼。

你怎么配。

……你怎么配……!!!

墨熄惊异于自己竟没有在此刻失声痛哭,竟还能忍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已经痛至了麻木,还是已经在一载又一载的绝望里真的将心炼成了铁石。

黄金台上意,乾坤有谁知。

他的四肢百骸像是都要被撕碎了,玉简啮咬着他的魂灵,而他头颅深处似有一个声嗓幽幽响起,缠着他,不住地追问他。

你还要继续看下去吗?墨熄,羲和君。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缘何竟还能够面对这血淋淋的过往与真相。

一声声一句句都像是尖刀把他的胸腔剖开,可身体仿佛已不是他的了,鲜血流了满膛,他竟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他茫茫然大睁着双眼,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疼?死?灵核崩溃?——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只喃喃地说——怨我是铁石也好,是寒冰也罢。

让我看下去吧。

我想知道一切,那些被隐瞒的,被吞没的,被粉饰的真相。

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走上这条路之前……连我也被摒除在外……什么都不得而知……

为什么?!!为什么啊……

玉简森幽道:“君心既如此,献予吾血肉——明尔心头憾——”

胸口猛地抽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长满倒刺的尖爪猛伸进来,狠狠攫住他的心脏,灵核的灵流简直是爆裂似的开始逸散——江夜雪说过,强读不曾完全修复的玉简,必将耗损天元灵力,遭受剜骨擢筋之痛。可墨熄此刻却觉得,原来剜骨擢筋的痛不过如此而已……掩盖不了真相之痛的分毫。

就这样,无数过往的岁月犹如层云,在眼前散去又聚合。

黄金台消失了。

重新浮现在他眼前的,是阴牢寒室。

这是他在时光镜中所见过的,陆展星待过的牢房。

玉简带他重回到了那个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森冷地狱里。而随着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墨熄喉间涌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他忍着眼前的阵阵晕眩,抬眼张看这重新浮水面的真相——八年前的阴牢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灯。那灯无精打采地往外吐着幽火,好像随时随刻就要油尽灯枯。

陆展星坐在狭小冰冷的石床上,此时他还没有见过顾茫,所以他看上去和时光镜里那个老神在在问心无愧的陆副帅简直判若两人。

他颓然靠着墙,脸庞深埋于浓深的阴影里,几缕蓬乱的额发垂在他眼前。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潦倒和颓丧的气息,这时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真真正正的囚徒。

牢狱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狱卒道:“姓陆的,君上御派的提审官来了!你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诉,有什么请求都可以提,但记得老实点!千万别发什么疯!”

说完之后换作一副谄媚笑脸,对门外站着的男人道:“官爷,您请。”

“你退下吧。”

戴着覆面的“提审官”走进了牢房内,催动术法,抬手将门掩合。逼仄的囚室内除了旁人不可见的墨熄,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人。

陆展星没有因为这个可以诉冤的“提审官”的到来而感到任何的激动,大概是这些时日这样的人来得多了,却一个都没有给他带来希望。所以他甚至没有抬脸,他结实的手臂搁在膝头,只沉闷地重复着那句他或许已经重复了几千遍的要求。他干巴巴地说:“我想见顾茫。”

“……”

“没别的了。我没有冤屈,没有别的诉求。”陆展星毫无生气地喃喃,像是他被抽干了所有的魂灵,只剩下了这一缕执念,“我想跟他亲口道歉。然后你们就可以杀了我……车裂凌迟汤蠖什么都可以。我不喊冤。”

“提审官”没有说话,只是忽然跪下来,在陆展星脏兮兮的榻前,磕了三个工工整整的头。

陆展星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有些怔住了:“……什么意思。”

“凤鸣山交战前,我跟你玩骰子,十局未完,我就不得不离开。当时约定好打了胜仗回来继续。”对方说着,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两枚木骰。“仗是打不赢了。但骰子我带来了。”

两枚木骰,六点边侧落着莲花红痕。

陆展星一愣之下,如遭雷殁,他蓦地从床上跳下来,几乎是一把搙住了“提审官”的衣襟,话还未说完,假面未摘。但自幼一起长大的俩兄弟便是有这样的熟稔,陆展星看着那假面之后的黑眼睛——他一生从没有见过有谁的眼睛能比他的好兄弟,他的茫儿更明亮,更有神。

堂堂八尺硬汉,一下子就哽咽了,他看着顾茫的眼睛,他失声道:“茫儿!!是你?!”

“提审官”抬起手,摘掉了覆在脸庞上假面。

昏暗的灯影中,露出的是顾茫那张早已泪痕沾湿的脸庞。俩兄弟上一次见面,还一个是天威赫赫的将军,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帅领,可如今不过弹指转瞬。

一个贬作庶人,一个已为罪囚。

“是我。”顾茫嗓音哑的厉害,他红着眼圈道,“……对不起,过了那么久……我才来见你……”

兄弟二人阔别重逢,不由地情绪激动,抱头痛哭。半晌后,陆展星才擦了脸上的泪,紧紧攥着顾茫的手。

他明明有其他更多的话好问的,比如你怎么来的,你为什么要来,你如今怎样……可是陆展星望着自己兄弟的脸,沙哑问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茫儿,凤鸣山一战……你,你还怪我吗?”

顾茫哽咽道:“展星……”

陆展星却是悔愧极了,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那么久,早已泛滥成灾。他不住地喃喃道:“是我一时冲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好像、就好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忽然觉得这一生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太不值得,我忽然觉得我们做的所有一切都那么不值得……可是……可是……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曾经偶尔有过一点点这样的念头,但我真的不是这样想的!”

“我对不住七万凤鸣山的兄弟……我不知道我自己当时是怎么了,茫儿,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是我辜负了兄弟们的信任……”

声声句句,穿凿人心。

陆展星的神情是那么的懊悔,他眼眶通红泪痕未干的样子像一柄布满了倒刺的尖锥狠狠地刺到了墨熄的血肉里。

眼前因为自己铸下的大错而悔恨不堪的陆展星哪里有半分像时光镜里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当时他在时光镜里看到的那个陆展星,分明字字句句都说的疯狂至极——

“我毁了他一辈子,也好过看着他毁掉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

“君上削他的权……削得好!!”

不……

不不不,错了,都错了。

真相原来不是这样的。

墨熄看着跪在顾茫面前而后悔不迭,跪在顾茫面前痛苦不堪的陆展星。耳中嗡嗡蜂鸣……错了……都错了!!

他听到陆展星在对顾茫不住地道歉,他听到陆展星在对顾茫说:“茫儿,对不住。”

墨熄只觉得遍体生寒——如今想来,当时时光镜里的那个陆展星,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死可以保住三万残部的生,所以才会想把一切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他明明不是一个阉割了兄弟梦想而自以为是的疯子,却宁要在墨熄面前死守秘密,绝不让世人知道他原是英雄铸了佞骨,忠良蒙了冤屈。

为了保护顾茫,保护剩下的袍泽,君上给他的罪臣假面,一个莽夫的假面,他强忍着竟戴到了死!

……原来,陆展星从来就没有辜负过顾茫。他是顾茫的挚友,是顾茫的副帅,他们都是殉道者,是一路人。

顾茫好不容易才稍微抚平了一点陆展星的情绪,他将陆展星扶起来,让他坐到床沿上,他对这个悔愧不安的男人哽咽道:“展星……你从来就没有辜负过我们什么。自始至终,你都是我们的兄弟。”

这句话让陆展星原本稍冷静下来的心绪又崩溃了,陆展星将脸埋在掌心里挼搓,他喃喃着道:“不……是我斩杀了柔利来使,是我当时没有克制住我自己,被私心冲昏了头。”

顾茫紧紧反攥着他的手,眼圈红得厉害:“不是这样。”

“……”

一句话犹如雷光彻霄,贯破重云——

“你听我说,冲昏你头脑的不是你的私心。而是燎国打在你身体里的珍珑棋局。”

第121章 死这一拜

陆展星像一头笼中困兽, 他的情绪太激动,顾茫花了很久才把始末都和他解释清楚。

墨熄作为一个旁观者, 很难形容陆展星听完真相之后的表情。

事实上从顾茫开始讲述“珍珑白子”起,陆展星脸上的情绪就一直在变幻。从错愕到茫然,从茫然到狂喜,从狂喜到愤怒, 从愤怒到悲伤, 中间错愕崩溃了无数次。

待到一切讲完,陆展星一下子脱力地瘫倒在了冰冷的石床上, 他大睁着双眼,怔忡地望着阴牢低矮的天顶。

良久之后,他才梦呓般喃喃道:“我……没有辜负你们……”

顾茫目光柔软湿润,嗓音沙哑, 低声道:“你从来都没有。”

“我没有辜负你们……我没有辜负你们……哈哈……哈哈哈哈!”陆展星额角经络突起,情绪饱胀到了极致便令他脸颊涨得通红。他蓦地笑了起来,可他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大抵是觉得丢人, 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睫,只是清泪还是从手臂的遮掩下漏出来,滑落至鬓发深处。

他泣不成声地呜咽道:“我没有辜负你们……”

顾茫在他狭窄的石床床沿坐下,转头看着陆展星。他当然看不到陆展星的眼睛, 那汉子仍用结实的手臂遮着。

顾茫静了片刻, 忽然小声问:“展星,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陆展星却听懂了。

墨熄也听懂了。

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瞧见七万个人泅渡过冥河来到你身边,那些曾和你并肩作战,在无数次沙场征伐前和你一同痛饮烈酒,与你誓师豪言的弟兄们来到你身边,你被七万个死人重重包围,他们日夜不停地向着你呢喃。渐渐地,你就看不清眼前的尘世了,你不知不觉地就和死人活在了一起。

你成了一座活着的墓碑,心脏上镌刻的都是亡魂的名字。

你也能时常瞧见他们吗……

陆展星干涸的嘴唇嗫嚅,第一次,没有发出像样的声音来。

到了第二次,他才说——

“一直。”

“……”

“我一直都看得见他们。”

静默良久,顾茫说:“我也是。”

阴牢的烛火无声地淌落一串烛泪。

顾茫道:“展星,一场凤鸣山,咱俩都成了活死人了。你怨我吗?”

陆展星慢慢地把胳膊移下来,露出半只湿润的黑眼睛:“什么?”

“是我忽悠你……忽悠你们跟着我走上了这条路。我许给你们一个空口无凭的未来,你们跟着我,好日子没有过上几天,反倒成了罪臣与莽夫。”顾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这阵子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在鼻梁处打上柔和的影。

顾茫轻轻道:“我知道重华有许许多多对我的评价,褒赞的,贬低的,污蔑的,高捧的……我从前都不在意,因为我觉得我一直在做对的事情,我顾茫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但是凤鸣一战后,我对我的良心再也没了一个交代。我一直口口声声说,要改变重华乃至九州对奴隶的看法,我一直对所有跟随着我的人说,我会带他们回家,给他们一个比现在好得多的未来。可原来只要败落一场,我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被打回原形,作为一军主帅,我连一个最起码的公平都不能为我的兄弟们讨要。”

耳畔仿佛响起从前那不以为意的声声句句:

功高震主!那个贱奴爬得有多高,跌下来就有多惨!

他就是下一个花破暗!

不,他岂配与花破暗相提并论?花破暗好歹有创国之能,好歹能让他的兄弟们都得到封赏讨到好处,他顾茫不过是一条泥潭里打滚的狗,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能耐!他就是个骗子!骗得一群傻子跟他去死,追随他的能得到什么?梦想吗?

好一个神坛猛兽啊,哈哈哈哈……

讥嘲的笑声兀鹫般盘旋着。

顾茫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他看着自己布着细茧的手,说道:“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我只是个掘坟的人,碌碌半生,把我所有兄弟都埋进了坑里。”

“……”

陆展星没吭声,他把头转过来。

他打量了顾茫一会儿,说道:“君上不会为我翻案了,对么?”

不等顾茫回答,他又说:“我想也知道。老士族、黑魔诀……我们的新君还是太稚嫩了,换作是谁在我这个位置,他都保不住。”

顾茫低头道:“……展星,对不起。除了告诉你真相,我什么也没有做到。”

陆展星又盯着天顶发了一会儿呆。

他眼尾的泪痕已经干了,过了好久,他说:“没事。我不怪他,也不怪你。”

卸下“罪臣”的桎梏后,陆展星整个人都松下来了。尽管人面临自己死亡的宣判会有这样那样的复杂心情,但对于陆展星而言,他此时并没有那么多的不愉快。

“是我自己比较倒霉,成了中了珍珑棋子的人。”陆展星拿过顾茫给他带来的两枚木骰,慢慢摩挲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玩骰子,我总是输给你,不得不把糕点都让给你吃。我运气一向都是不好的,这和谁都没有关系。”

他说着,随手掷了一下,两枚木骰骨碌滚动着,最后开在了两个“一”上。

陆展星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顾茫蓦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着抖,半晌他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说,重华有个赌场鬼见愁,那个人总喜欢戴着青铜面罩出现,逢赌必赢,在赌桌上从来没有败过。”

“……”

“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陆展星不吭声,有些僵住了。

“想掷出几个点就是几个点。你不是运气不好。”顾茫沙哑地说,“是你一直让着我,想把点心分给我。”

陆展星看着在他面前的顾茫,未几,轻轻叹了口气。

他当然想保护这个小家伙。这简直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注定了的——

那时候,他才刚刚被买回望舒府没多久,见到只有四岁的顾茫被慕容怜欺负了,强迫着涂了一脸的油彩,头上顶着一只装满了水的碗一动不动地站桩。

小慕容公子笑得肆意而张扬,跟他说:站足一个时辰,要是碗里的水洒出来了,今天整个府邸的奴隶都跟着没饭吃。

陆展星腹中一阵哀鸣,心道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么小的一个小鬼,怎么可能坚持得了那么长时间?看来今天第一天入府就要挨饿啦。

可是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等晚上派饭时,伙房大师傅还是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俩又大又宣的白馒头。这时候陆展星才听说,原来那个小小的孩子居然真的卯足了劲儿,一动不动地站足了一个时辰,这个结果让慕容怜不高兴极了,最后其他奴隶倒是没有受到株连,可顾茫的晚饭还是被无缘无故地扣掉。

陆展星听在耳中,吃了一个馒头,揣了一个馒头去找那个小伙伴。他在偌大的望舒府里翻了个遍,才终于后花园找到了蹲在草丛边的顾茫——

“喂。”

他拍了一下顾茫的肩膀,转过来的是一张油彩花里胡哨的小脸,嘴巴默默地动着,唇瓣上沾着土星子。

陆展星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瞧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像繁夜星辰一般灿亮。

陆展星吃惊道:“你、你怎么在吃土啊……”

顾茫委屈极了,四岁的小家伙,脆生生的嗓音带着哭腔:“哥哥,我饿啊。”

陆展星望着那双幼兽般无助的眸子,心一下子就化了,他忙不迭地掏出揣来的馒头,小声道:“给你的,别哭了。哎唷……哥哥罩着你,你这小可怜样。”

此时此刻,陆展星看着在他面前的顾茫,原来卸去了战甲与荣光之后,顾茫还是和当年那个默默低头吃着泥土的小家伙一样无助,一样一无所有。

他们拼搏了近半生,其实什么也没有得到。

陆展星那张狼狈污脏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丝无奈与温和,他抬手,脏兮兮的手抚上顾茫的面庞,指腹在顾茫湿润的眼尾擦了擦。

“茫儿,别哭了。”

“……”

陆展星嘴角卷起淡淡的笑:“哥哥罩着你,你这小可怜样。”

顾茫蓦地闭上眼睛,眉目间俱是伤楚,喉结苦涩地攒动着。

陆展星道:“最后一次了。哥哥保护好你,以后的路,是进是退,是继续往前,还是解甲还乡,都由你。”

“茫儿,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真相,尽管看上去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但是至少我知道我没有背叛我七万同袍,没有背叛你。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他说着,将咬着下唇竭力隐忍,却早已泣不成声的顾茫揽过来,额头抵着额头,手用力在顾茫肩上拍了拍,“谁让你是我兄弟呢。虽然咱俩从没拜过把子。”

顾茫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抬起黑亮的眼:“拜吧。”

“……”

未及陆展星反应,他就戴上覆面走出了囚室,不出一会儿,便提了两壶牢狱里的梨花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