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茫忍着泪,郑重其事道:“陆展星,今日一别,你我唯有秋斩之时方能再见。我顾某人生来无家无父,无依无靠,故肆意不敢、放纵不敢、出格不敢、与他人面前素是隐忍,难得真情。唯独……唯独在陆兄面前,方能体会到原来拥有家人,拥有大哥,便是如此滋味。”

他这样说着,陆展星的眼眶也红了,两人从小到大互相照顾,互相扶持的情形历历在目,一一闪过。

顾茫道:“这二十余年,多谢兄长照顾了。”

陆展星蓦地仰头,他原本思及自己数月后便将问斩,不愿再与旁人有任何更深瓜葛,可听顾茫此言,句句真心,字字泣血,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涌动。

他忍了涌上的热泪,接过顾茫手中的梨花白,道:“我陆某这一生微末如浮萍,未曾想过真能在世上有个名正言顺的兄弟家人,更没有想过我如今污名在外,命数将近,还能德蒙天眷,与你有八拜相交。曾经不拘、不信、不屑这些礼节,但今日……今日我陆展星,也当真觉得十分痛快!好!拜就拜了!”

“哪怕是奴籍之身,哪怕大限将至,哪怕前路茫茫遥不可知。也图今天一个快活!咱们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难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一生铭记,黄泉不忘!”

两人当即仰头痛饮,相对拜下,而后携手大笑,只是笑中含泪,泪含眼眶。

顾茫道:“大哥。”

陆展星哈哈笑道:“从此以后,咱俩都不是孤家寡人了,老子走到阴曹地府里,也知自己有个确确实实的兄弟。”

在那悲怆而又豪迈,绝望而又光芒万丈的笑声里,阴牢的情形也开始模糊,变得越来越渺远,那俩兄弟的身影渐渐地都朦胧了。

陆展星……

顾茫……

兄弟。

原来顾茫曾经去阴牢里见陆展星,两人已结八拜之交,已结家人兄弟。所以陆展星在时光镜里的种种反应,皆非真心实意。

陆展星从来不是弃顾茫梦想而不顾,弃七万同袍而不仁的叛徒,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分明是——

“哥哥保护好你,以后的路,是进是退,是继续往前,还是解甲还乡,都由你。”

“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

“谁让你是我兄弟呢。”

原来秋日问斩,刀落阴阳两相隔,带走的并不止是顾茫的最后一个袍泽,那一把斩刀落下,带走的,还有顾茫唯一的亲人。

刚刚拜过的,才拥有的,甚至只来得及叫了那么几声的——

他在世上仅有的。

大哥。

第122章 冬终将过

剧痛犹如地裂的缝隙, 从心口炸开,蔓延至全身。

载史玉简中, 墨熄单膝跪地,竭力支撑着,却猛呛出口血来。

眼前的阴牢已经破损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 又或许模糊不清的并不是光影, 而是他的视野。玉简在不断地褫夺着他的灵流,撕裂着他的血肉, 魂灵的痛苦和肉体的煎熬像万钧海水洪流倒灌,压入他的脏肺之中。

玉简那冰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他耳中盘旋回荡着。

“简有损毁,毁页巨大, 若汝执意强读,必遭血肉重创……”

血肉重创……

什么是血肉重创?有什么血肉重创,会比真相更痛。

明明是背负着使命的忠臣, 却要深埋进污脏泥潭里不得脱身。

明明知道所有的真相, 却要打碎牙齿和血吞落。

明明是想要温暖人间的火,却要被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熄,踩灭,碾成残灰。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

墨熄咳着血, 压着喉头的破碎哽咽, 睫毛颤抖地一合,泪水便夺眶而出, 顺着脸颊不住滚落——他几乎是崩溃了,顾茫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明明方才认了一个兄长,这一辈子,只喊了那么一声大哥,就要将人送上绞架。明明知道大哥是无罪的,是蒙冤的,却不能为之平反不能公之真相。

顾茫笑着与陆展星相对结拜磕落时,到底是什么感受……

这世上还有什么血肉重创,能痛过身为一个探子的悲怆?

知不能言,爱不能语。

一双手……迫不得已,沾上袍泽兄弟的血。

眼看着周围的虎狼妖魔肆虐自己的守护的邦土,却还要哈哈大笑着,说一句好不痛快!

耳听着母国百姓的哭喊,婴孩的啼哭,战士的怒号,却还要戴上坚不可摧的假面,不能流一滴泪,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手软心慈,不能被看出一星一点的犹豫悲伤。

那是怎样的心情呢……

他的顾茫,他的顾师兄,重华的顾帅,明明是一个会努力抱着兵册卷轴,嘟哝着铭记每一个无名小卒的人。

他曾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爱笑,那么珍视、尊重着每一条性命。

他曾连沙场上的一朵小花都不忍伤害,却要用手中的刀,亲手刺进那一具具鲜活的血肉——他何不是在剜自己的心!!

墨熄呛咳着鲜血,慢慢地挪动着踉跄的步子,向前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混沌的黑暗了,唯有遥远的尽头亮着一簇幽光。

他知道那是载史玉简承载的下一个他需要的记忆。

他往前走着。

每一步都像有无形的手撕裂他的肺腑污脏,从他躯体内疯狂地攫取着鲜血和真元,他的灵力已经被载史玉简吞吃的所剩无几了,可那个光源离他还是那样的遥远。

遥远得就好像八年的顾茫,背着破旧的小布包,装着义兄的头颅,在夕阳黄昏里,在老叫花悲怆的莲花落中踏歌行远。

——“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原来……那个背影不是一个叛臣的背影。

而是一个英雄的告别。

顾茫站在重华桥上,回头朝着帝都城门一眼眺望,一声喃喃,他知道他将要去打一场无人应援的仗,他将要去赴一场血肉斑驳的局。

他知道自己将入地狱。

他轻轻说一声走啦。

然后小心翼翼地揣着故土能给他的唯一盘缠——那张老叫花赠他的已经冷透的炊饼,他低着头,走到他死去的七万兄弟中去。

顾茫……顾茫……

你停下脚步好不好……我怎么追不上你……

墨熄一步一步往光源处行着,眼泪顺着他的面庞不住滚落,四周的黑暗里像是有无数的倒影在蹈舞,在讥笑着他谩骂着他在把过去桩桩件件的恶毒反刺到他的骨血里。

“叛徒!”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脏……”

“你想的是复仇!为了你的野心,为了你的战友,为了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不是的……

不是的。

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他是无辜的啊……!!!

墨熄几要被那黑暗里疯狂的倒影逼疯,玉简裂心的痛他甚至已感觉不到,他只想能够涉回时光的河流,去告诉过去的自己,不是的。真相不是这样。

顾茫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复仇,从来就没有什么野心。

他只想守好那七万座碑,和他们一群兄弟生而为人的最后尊严。

他只想看到重华的雪化之后,江山又能吐翠,桃花又红两岸,他只想……他只是想看到君上在黄金台上许给他的那个公正的、太平的天下,能在他们已经被踩作泥灰的身躯上生根发芽,能看到新的取代旧的,芳菲取代鲜血,正确取代错误,欢乐取代悲伤。

他只想看到英雄终不论出身,烈士的墓碑前终能搁一壶清酒,化一纸安宁。

他哪里有过一丝一毫的恨啊……

他只想带他的兄弟回家。

墨熄挪着踉跄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光影处走去——好像每走一步,他就能离八年前的那个顾帅近一点。

太痛了……

灵流被汲尽,他不停止,玉简便去汲取他灵核内的力量,似要将他的心脏分割五裂。可是他感到的并不是这摧心的痛,他是想……

只一个念头,便是泪如雨下。

他是想,顾茫被摧毁了灵核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般滋味。

他那个其实很怕疼,很柔软,很容易哭的小师兄,是不是曾比他现在更痛上十成、二十成。那么痛了,还要受尽同袍的白眼和误会,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照顾他,没有人知道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更没有人知道,那个笑吟吟的顾帅在转身离开重华的一刻,神情究竟是怎样的。

“顾茫……”在这样的竭力前行中,墨熄竟生出了幻觉。

他看到那道微弱的光芒里,穿着重华军礼服的顾茫走了出来,他笑嘻嘻的,身后跟着陆展星,跟着他战死的那些兄弟们的幻影,赵盛卫平骆小川……都在他周围。顾茫看起来开心极了,比墨熄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干净,都要清秀,都要意气风发。

墨熄向他们走去,顾茫好像看到了他,黑色的眼眸里有一瞬的惊讶,最后洇染到纤长的眼尾,却是再灿烂不过的笑容,他张扬地笑着,眉眼里没有半点伤痛和阴霾。他向墨熄伸出手,他说:“师弟,别哭啦,没事的……”

“你看,我一生的梦想就是这样,我希望有一天,重华也好,这个修真大陆也好,都能变成正确的样子。你不要笑我太天真,太理想,我知道事情总会越来越好的,就像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我的公主殿下,你要相信我。你看你的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是他在学宫时躺在河滩边,与少年墨熄说过的话。

隔着尘世传来,已是泪湿脸颊。

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

你要相信我。

我的公主殿下。

因为……如果你也不相信我的话……

光芒骤然暗去,顾茫的身影模糊了,军礼服成了雪白的奴隶衣裳,脖颈处勒上漆黑的环钩,陆展星他们的幻影都像雪片一般在他身后飞散凋零。

顾茫在黑沉沉的暗夜里跪落,一双手沾满了鲜血,他像是孤兽般蜷缩起。

如果你也不相信我,我就真的只是在孤军奋战。

我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你相信我吧……

那个身影越缩越小,越来越佝偻。墨熄忽然疯了般不管不顾地向他奔了过去,怆然道——

“顾茫!!”

顾茫。

我信你……我信你说过的花会开,雨会停,冬天会过去……你能不能回来,你能不能不要一条黑路地走下去。

三十三年了。

他的顾师兄当了二十余年的奴隶,五年的叛徒,三年的俘虏。

细数下来,竟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渡过。

这个时候墨熄才彻彻底底地明白,其实顾茫从来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从来就没有想过花开了,雨停了,冬天过去了,他一个满身污脏、满手鲜血的人又会在哪里。

而他竟曾和这样一个无私无欲之领帅,说了一句——

“你无所谓更多人的血!”

顾茫哪里会无所谓更多人的血呢。

在他被迫杀害了第一个重华无辜百姓的时候。

他恐怕就已经将自己在心里埋葬。

玉简尽头的那束光影晃动,那个顾茫起身走的越来越渺远了,他追不上,他开始听到江夜雪的声音似隔着山海传来,在唤着他:

“墨熄!墨熄!!”

“……”

“快醒醒!你再这样强撑下去你的灵核会碎的!!墨熄!!!”

玉简里的那个顾茫的幻影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墨熄……别追啦。”

雪白又单薄的衣裳在风里轻轻拂动着,墨黑的长发垂在他消瘦的脸颊边。这么多年,从一呼百应的将帅,到人人喊打的叛徒,他瘦了很多,憔悴了很多,再也不复当年康健模样,甚至连瞳眸的颜色都已改变。

可是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与鲜血,藏匿着无数秘密与悲伤的眼睛还是那么亮,还是温柔的,最深的痛苦里,藏着最坚韧的希望。

顾茫道:“别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我早就选好了我要走的那一条……那不是什么好走的路。但我知道它是对的。”

“顾茫……”

“它是对的,所以,我不后悔。”

起风了,吹得顾茫衣裳飘飞,渐渐地整个人也如揉碎的花瓣一样被吹散不见,顾茫最后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灿烂得像是春日里第一斛金黄色的迎春花,勇敢地从经冬的雪色里扎出头来。

仿佛在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春天会来的。

春天已经来了。

猛地一阵强烈的力量将他推出重重黑暗——玉简内那个顾茫的幻影仍在眼前,仍没有散去,而他已彻底回到了江夜雪的宅邸里。

他没有回神,血不住地从皲裂的皮肉,从唇角淌出,但他不觉得疼。他听到江夜雪在焦急地唤他,在替他把着心脉输送着灵力。

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大睁着眼睛,一直都没有眨眼,他怕一眨眼,那个笑容的残痕就彻底消散了,眼泪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流淌下来,淌进鬓发里。

“墨熄……”一探之下,灵力枯竭,那一颗之前就被顾茫毁去的灵核,又已濒至临界,江夜雪也不禁有些哽咽了,“你这……又是何必……”

墨熄没有答话,像是魂灵已经死去了一样。

良久,他才嘴唇翕动,轻轻把手从江夜雪掌中抽了回来。

“墨熄……?”

墨熄挣扎着,他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不知是什么支持着他,他竟然还能挣扎着下床,挣扎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江夜雪见他濒临崩溃却还坚持着执拗着往前走,不由地面白如纸:“你要去哪里?”

“……”墨熄顿了一下,说,“回家。”

他要回家去见顾茫……他要回去与那个其实已经恢复了记忆的顾茫诉说所见真相……他要赶回去……

他要赶回去,赶回去说补一句八年前的等等我。

补一句八年后的我信你。

对不起……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黑暗也好,污名也好,我与你一起度过,我和你……一起扛……

“他已经不在羲和府了!”蓦地一声,犹如惊雷。

墨熄倏地回头。

江夜雪的脸色更差了,似乎是拿不准说还是不说,但最后他仍是咬牙道:“……在你读卷的时候,慕容怜来过。”

“……”

“顾茫已经被司术台带走了。”

第123章 此堕深渊

与此同时, 重华司术台。

“周长老!”

“参见周长老!”

周鹤是个很严谨的人,他有着良好的更衣习惯。在外, 他穿着自己家族的常服,可只要他回到司术台,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他一定都会先去更沐室把司术台的衣袍换上——其实做到他这个位置, 当差不穿正装早就没什么人会计较了, 但周鹤偏不。

他一定要穿司术台修士的法袍。

重华的每一个机枢都有着一套能够代表他们职能的装束。最受少男追捧的,是墨熄他们军机署的黑色修身战衣, 窄袖收腰翻领,缘口配有金扣,襟口配有金穗绶带。最受少女喜爱的则是神农台的衣冠,孔雀丝线织就的青碧绸袍, 用沉香熏过,外罩一件素纱蝉衣。

相较而言,司术台的着装就没有那么好看, 只一件立领窄袖月白色长衫, 并无特殊之处。

对此,有人将周鹤对法袍的执念解释为轻微的强迫症,有人则说他是因为某种迷信,众说纷纭。

而其实周鹤一定要换衣服的原因很简单:

他喜欢自己的这份差事, 喜欢到每次接任务都有种莫名的仪式感, 而换上法袍一定是这一场仪式的开头。

他此刻正要享用这令他痴迷的狂欢。

“周长老,试炼的蛊虫和法器都已经备好了。试炼体也已经带到了修罗间, 目前状况很稳定。”

周鹤正一边沿着长长的甬道往前走,一边调试着自己左手戴着的钢爪指套,闻言倒是怔了一下:“很稳定?有多稳定?”

随侍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过激反应,非常镇定。”

周鹤没立刻吭声,半晌低声说了句:“还真是传说中的‘神坛猛兽’。”

司术台的修罗间建在地下,周鹤靠近时大门的铁链哗啦一声自行缩回,阴刻着刑天绘像的石门一左一右缓缓打开。

一股砭人的霜寒立刻从敞开的石门缝隙中喷出。

侍立在石门左右的守备向周鹤行了礼,而后抖开一件早已备好的黑貂大氅欲替长老披上,但周鹤抬了抬戴着指套的手,示意不必了。径自走了进去。

修罗间是一方约摸五丈宽长的寒室,由于大多试炼都需要在寒冷的场所进行,所以修罗间的内壁是用昆仑万年冰斫砌,四壁天顶脚底都是冰面,乍一看就好像进入了神话传闻中的镜宫一般。

顾茫在修罗间的中央,正闭着眼睛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