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韵慌张地看了这个姑娘一眼,似乎更加窘迫了。他几乎是在喃喃了:“我就是来问问,贵店还需不需要什么帮手……”

小厮一听是来与自己抢饭碗的,霎时脸就黑了:“去去去,‘公子’和“糕”都分不清楚,还想跟老子抢活儿干呢,不买快走吧你。”

林韵耷拉着脑袋往外走了没多远,忽听得背后传来佩环的叮咚脆响,一个脆生生的女音将他唤住。

“哎,你等等。”

林韵回头,见是刚刚在里头笑出声的那个女子,低头老实巴交地道:“姑娘好。”

姑娘笑道:“你是刚来帝都,想寻个活儿做的吗?”

“那你是打哪里来的?”

“莲生镇。”

“哎哟,真是个坏地方。”女子撇了撇嘴,“你想来这里赚钱?”

这回林韵却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半晌,才颇为艰难且窘迫地说:“我……”咬了咬嘴唇,几乎是在跟自己说话似的,硬着头皮道:

“我来帝都,想、想有点出息。”

他说完之后,耳朵几乎红得发亮,低着头等着女子讥嘲自己。

可是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任何刻薄贬损的言辞,他慢慢抬头,看到她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你这人心不心细?如果心细的话,刚好我家的铺子有分号要开,那家店归我管,我正缺个账簿伙计,我看你挺老实的,人也还挺有意思。”

姑娘眨眨眼。

“你来吗?”

看到这里,顾茫明白了,这个姑娘想必就是帝都大商户——白家的千金了,也就是林韵后来的结发妻子白柔霞。但这又一次出乎了顾茫的意料。

要知道白家虽然不是贵胄出身,但却很会做生意,他们给修士搜罗五湖四海的珍宝,而作为回报,修士们则以最低廉的售价将一些法器原料卖给他们,渐渐地,白家在重华的大小城镇开出了许多分铺,成了重华民间的一户大商。

在顾茫的印象里,白家是很冷血的,明明只要一百贝币的驱疫法器,他们偏生要卖上五百贝币,用得起的用,用不起的死,反正也没有别处给庶民供更好的法器。像岳家、姜药师府,那通常都只给贵胄提供东西。所以顾茫先前觉得白柔霞应该是那种吝啬鬼,他甚至有猜测过,林韵之所以高攀白家后就和亲生父母淡薄了关系,这或许都是因为白柔霞的过错。并且他还纳闷为什么白家千金会委身给这么一个穷小子,但眼前的这一切却让他多少有些明白了。

木讷的穷小子和好奇的富家女,大概彼此的生命里都有些吸引着对方的东西。

画面不停地在转动着,显出白柔霞和林韵从相识到相伴,从相伴到相知的那些日月。

白柔霞明快,善良,爱玩爱闹。她和苏巧很不一样,与她有关的光影一直都是暖金色的,伴着她无忧无虑的笑声。而在林韵的记忆里,那个倔强好强的绣娘却极少有歇息的时候,也很难得温柔。苏巧不是不心善,她常常在赚了绣银之后去街上买许多馕饼,挨家送给那些失孤的孩子——但是苏巧把生活的困苦看得太清醒了,又或许因为她一直就浸泡在这种困苦里,以至于她不得不清醒,以至于她根本无法歇息,以至于她的身影像是和机杼缝在了一起,以至于那双眼睛里永远燃着一团火,遥看过去,她的脸上似乎已深深刻进了一行字:老娘不服,老娘要出人头地。

同样是如花美眷,一个浑身是刺,一个茎蔓温柔。

林韵捧了那么久带刺的花,想盼它绽放,可是它一直蓓蕾紧闭芳华不现,他到底是捧不动了。

不知道是哪一年,尘埃落定,林韵和白柔霞终于结为了眷属。

大婚前的那天晚上,林韵在莲生镇老宅里笨拙又认真地清点着那些对于白家而言近乎可笑的伴礼。他和白柔霞的婚事自然不是一帆风顺的,白家父母已经西去,如今做主的是她的大哥,大哥对于妹妹执意要嫁给这样一个又穷又笨只有脸好看的小子非常厌弃,百般阻挠无果之后才愤然丢出了一个字:

“你才瞎呢!他傻傻的多可爱!”白柔霞气哼哼地跟兄长犟嘴,“我成天看你们生意场上勾心斗角,看你讨好姜药师,讨好岳当家,烦都烦死了,我就喜欢老实单纯的。”

白家大哥冷冷地:“那你不如干脆嫁给猪,猪更加单纯。”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妹妹和这个穷小子的婚事。不过他没忘了出言嘲讽自己的准妹夫:

“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坚硬材质才能炼就了你的脸皮,居然让你有脸来娶我白家的人。你除了一张细皮嫩肉的小脸,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林韵竟真的以为这位白公子是在盘问自己的诚意,于是涨红着脸结巴地说:“大、大哥,我我我还有一颗真心……”

白大哥简直无语:“好,富有。”

林韵直到成婚前的这一晚都还懵懵的不明白人家是在嫌弃自己穷酸呢。

他的爹娘高兴坏了,却又忧心忡忡:“之前彩礼他们就瞧不上,虽说是入赘,但总归是你娶人家,你补的这些随礼,会不会太少了……唉,咱们到现在都还觉得像做梦一样,那白家虽不是贵族,但在平民里,那可是顶天的大户啊……他们家的闺女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娘……”

“韵儿,你说他们会不会把你宰来卖了啊?”

正尴尬不已地想嘟哝什么,忽然楼上传来咯噔咯噔的脚步声。

顾茫随着这一家子人一块儿抬头,见苏巧从楼梯上走下来。或许是因为光线黯淡,或许是因为林韵心情复杂,并不敢太过铭记苏巧当时的面庞,所以顾茫并不能真切地瞧见她脸上是什么神情。

直到她走到他们面前,走出阴影里。

苏巧原来是带着笑的。

她笑得和以往一样豪气,但却又似乎带着一些从前罕少见到的温柔。烛火将她的面颊映得红红的。

当真是夭桃般的姿色。

“你看你!我之前是不是总说你懒洋洋不求好?丢人死啦,娶媳妇连份像样的随礼都送不出。”她笑骂着,把怀里的一只榉木盒子塞进他怀里。

“拿着去!让我给你脸上贴贴金,你这个笨木头……”

盒子打开,里头是金银丝线绣成的一件新妇华袍,袍上彩蝶翩跹浮光踊跃,缀着珍珠碎玉,料子是顶好顶好的蜀锦,摸在指尖像是流水般丝滑。

“怎么样?好不好看?”

林韵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道:“这个……很贵的……”

“是啊我知道很贵啊,我攒了多少年的积蓄全败光了。”苏巧不客气地点点头,“给你拿去撑场面。”

林氏夫妇也恍过神来,喃喃地:“巧儿……”

“这怎么成呢,这一件衣裳,你白做了多少年的活儿啊……”

苏巧一副不耐烦地样子:“哎呀,好了好了,有什么关系。”她反手拍了一下林韵的胸膛,笑道,“我们小林子都要当白家的姑爷了,我还愁这点小钱吗?哎,你可得记得我的好,回头也要让白小姐也要记得我的好。”她越说越高兴,端的是神采飞扬的喜气,“发达了发达了,以后背靠大树好乘凉了,哈哈哈!”

林韵默默看着她,又默默看着盒中的衣裳。

这样的绣工,不知要多久才能一针一线地缝好。

他说:“巧妹……”

“客气话就别说了,见外。”苏巧一把捂住他的嘴,还顺带捶了林韵的头两下,“好兄弟,你再让我打一打,以后你当了白家的姑爷,我可再也欺负不了你啦。”

她的眼睛在灯火下亮晶晶的,好像有太过隆盛的碎光。

“真是的……从小欺负到大的,忽然有些不习惯,哈哈。”

她放开捂着林韵的手,林韵讷讷地说:“我还是随你打的。”

“你要不打了,我大概也不习惯。”

苏巧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睛里的光影晃动的越来越厉害,林家夫妇对望一眼,托了个借口出去了。小小的绣房内只剩下了从前的青梅竹马。

“这你看你说的。”苏巧勉强地笑了两声,“来来来,我教你啊,你听着,以后只有你媳妇儿可以打你,别的姑娘都不能打你,记住没有?”

林韵老实巴交地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注视着她道:“巧妹,以后带着爹娘常来帝都玩。你想什么时候来看我们都行,你想在帝都待多久我们都陪你。”

他还是小时候那种木讷得近乎憨傻的语气,笨拙地邀请她。

只是句子中的“我”,已经变成了“我们”,而这个我们里,包含的人再不是苏巧,而是另一个姑娘。

“只要你高兴。”

苏巧听着,笑了笑,她低头着头,她背着手搓着手指尖,顾茫注意到她的指尖破了,大概是为了赶着绣那一套新妇衣裳。

林韵还在认真地保证:“只要你……”

苏巧沉默着,却在此时忽然心绪陡伏,蓦地打断他,她抬起脸,一双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她的嗓音都有些颤抖了:“那,那要是我——”

然后,她看到他手里捧的新妇衣,眼里的那种光怔了一下,慢慢地就消失了。她再也没有勇气接着说下去。

林韵茫然道:“要是什么?”

苏巧沉默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试图错开话头,于是笑道:“对了,话说回来,以后我上帝都白家的馆子买法器,能便宜不?”

“当然可以。”

“那太好了,莲生镇出了你这么个人物,咱们的苦日子算是结束了。”苏巧很开心,“以后应该就不会有因为染了邪气驱不散而病死的人啦……”

“你爹娘我会照顾的,他俩就跟我亲生爹娘一样,你不用担心,没事就别常回来看了,多陪陪白小姐。”

“女孩子喜欢人陪的。”苏巧顿了一会儿,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怔忡,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低头搓了搓手:“差不多就这样了,你再准备准备吧,早些歇息。我也先去忙了,明天我还要帮着抬贺礼的,你知道,我从小就力气大。”

林韵默默看着她,然后道:“巧妹,以后也会有人陪你的。”

苏巧愣了一下:“我?我算了吧,我这什么脾气啊,哈哈哈,不行的,我忙着呢。”

“我不逛集市,不会说笑,整天凶巴巴,还掉到钱眼里。”苏巧一边说一边往楼上走,“我……”

她的声音忽然哽住了,她顿了顿脚步,而后忽地加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奔上楼,“我忙着呢……我太忙了……”

我只有一双手,却要绣日月晨昏,江山万里。

但是你看啊,这是值得的,因为人与人生而不同,我有的太少了,我也只有这样竭尽全力地去争取,才能在你们需要的时候,说一句“我能给你”。

才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干爹干娘,才能有一点点闲钱,为嫁予你这傻小子的新妇,裁出令她开颜的华贵新衣。

第212章 AU番外《少年幻梦》(十五)

回忆残像开始浮现林韵与白柔霞成亲之后的事情。

“霞妹, 莲生镇多邪气, 许多人都容易得病,你看看我们能不能把驱邪法器便宜一些卖给镇民?”林韵谨慎地问已作新妇打扮的白柔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去找大哥谈谈……”

“你找他谈做什么呀?你找他谈, 他才不会同意呢。”

“那……那……”

“这种小事我做主就可以啦, 你尽管便宜些卖,行善积德,有什么不好的。”

林韵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那……那谢,谢谢你!”

白柔霞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戳了戳她夫君的脸颊:“真是个小呆子。”

就在这时, 光线又突然暗了下去, 场景再度转黑,这一次亮起的时候, 顾茫却发现眼前的人像和耳边的声音都忽然变得很模糊, 像是浸在水里泡开的纸墨, 要非常努力才能辨清楚他们对话的内容。

顾茫一凛, 他知道, 通常出现这种情况只意味着一件事——

这段记忆在林韵死的时候就被攫取过一次。而他已是第二个阅读者了。

那么, 攫取这段记忆的人想必就是……

他心里有了个数,但没有立刻深思下去,因为眼前的氤氲回忆仍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顾茫勉强辨认出是白家大哥在和林韵说话, 白大哥的声音原本就很低沉, 这时候就更是低缓得可怕。

“……真荒唐……”

模模糊糊的声音似是隔水传来。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私自妄篡法器售价?”

“太不像话了。来人, 给我打!”

一个女子的嗓音愤恨地响起,顾茫听出来叫喊的女人正是白柔霞:“你干什么?是我要他卖便宜些的,有错吗?咱们家赚那么多钱财,如今日子是好过了,但你忘了我们从前也是苦出身?我们也不是贵族,爹爹妈妈从前过的是什么苦日子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我愿意做点善事怎么了?你觉得亏了我赔你啊!”

她那团杏黄色的身影朝着林韵扑过去:“你们都造反啊,他是我丈夫,我不许你们打他!”

“掌柜……”家仆们面面相觑,犹豫地望向白大哥,“这……”

白大哥摆了一下手,不耐烦道:“打。”

“哥!!你的血是冷的吗?”

“大小姐……”

“不许打!大哥!你少赚一点黑心钱会怎么样?你为了讨好岳家,你就什么都跟着岳钧天学,什么都跟着岳钧天捧!你还有没有一点自己的良知!”

在她越来越愤怒的喊声中,她大哥的嗓音愈发冷漠地响起。

“白柔霞。你给我记清楚一点。这个家是我在做主,不是你。”

“你看不起我求着岳钧天,可是你又知道什么?在重华做什么都要有贵族依靠,篡改价格开罪了岳家,我们就得跟着完蛋!”

“所以,那些买不起法器的人命数尽了就该死!”她大哥冷冷道,“我开的是法宝堂,不是慈恩寺。你要和你这位贫贱丈夫救苦济世的话,滚出自立门户去。”

“你——!”

“你看我会不会不留你。”

一片撕扯和混乱之中,顾茫听到白柔霞的一声惊叫,紧接着眼前的情形就变得更加模糊,那些朱衣家丁拥簇成团,到了最后顾茫眼睛里只有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色。

过了很久之后,顾茫才隐约从那些喧哗与忙乱中听出端倪,原来是白柔霞为了反抗大哥,在争执中不慎被推搡踢打,而她竟不知道自己那时已有身孕,殷红不断地在回忆里涌上来,脚步声,咒骂声,呼痛声……

到最后,只剩下低低的啜泣。

人分三六九,三六九之中又再分三六九,虽然白家小姐在寻常庶民眼里已是富贵,但宅深院大,白家本就是平民出身,日子也并非是如苏巧他们想的那样光鲜的,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在为莲生镇做点事上,白柔霞真的已经尽力。

她躺在榻上,对兄长的气愤与恼恨,失去孩子的心疼与苦楚,万般思绪缠绕着她,让她病痛难愈,终日昏昏沉沉。

她不肯见大哥,身边只留了丈夫林韵一人照顾。

“姑爷,苏姑娘到府上来了,大掌柜正生气,谁也不见,遣她回去。但苏姑娘说什么也不肯走,所以让我来找您通融。”

林韵握着妻子的手,干枯的嘴唇翕动,怔忡地:“巧妹……她……有什么事吗?”

“她急着要两剂孤月续命草,但姜药师府不卖那种草药给庶民,她知道咱们府上有,所以就想给——”

可是林韵只听到孤月续命草五个字,连给谁治病都没听下去,就几乎是自嘲地哽咽着笑了,他未曾等家仆把话说完:“我和柔霞只拿了大哥一些最寻常不过的驱疫法器,大哥就已经苛责至此,孤月续命草是重华最珍贵的药材之一,我们府上的那几剂也是大哥花了好大力气才从姜药师处求来炼器的,眼下这个样子,我怎么敢给她?我怎么能给她?”

家仆犹豫着,几次想要开口,但是眼睛瞟到陷在床褥里昏沉不醒的白柔霞,最后都没有敢把话说全。

“你让巧妹回去吧。”林韵道,“我们不是不愿,而是实在……实在无能为力了……”

“……是。”家仆最终只得欠了欠身,退下掩去了房门。

顾茫看到这里,之前墨熄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仿佛又回到耳边。

“掌柜说她家里发生了变故,父母接连过世,他们觉得她应该是过度伤心才自尽的。他们家原本还有个儿子,不过很早之前那个儿子就成亲了,后来和他们的交集就变得很淡,父母生病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父母生病……孤月续命草……苏姑娘……

顾茫心知蓦地一凛,此时应当正是林韵的父母染了疫病,性命危急的时刻。这时候苏巧在外头求见,一定是来替她的养父养母求草药的——这样的话许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或许正是因为苏巧被拒之后心中怨怼,以为林韵攀枝忘本,后来林家父母相继辞世,苏巧无法承受,恨意使她扭曲,所以她设计哄诱刚刚承受了丧子之痛的林韵夫妇来镇上求子,而后将夫妇俩戕害报复。

不过这样一来,疑问也有很多,比如林韵夫妇并非真的无情,他们之后总得得知林家父母的死讯,可为什么他们对此毫无反应,甚至还能有心情来求孩子?

比如白柔霞流产是他们新婚不久后的事情,苏巧也正是那个时候来求的孤月续命草,没有求到草药的话照理那对老人早该去世了,但按客栈掌柜的说法,林韵父母居然是最近才死亡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再比如苏巧根本就是个毫无灵根的普通绣女,如果凶手真的是她,她又是怎么布下这一切玄机的呢?

还有很多疑问都还对不上号,顾茫知道一定还有某些关键,只要解开,那就……

然而就在此时,他所身处的回忆忽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顾茫一怔,抬头四望,脸色微变。这是——

紧接着,他周围的色块开始崩塌毁灭,有一曲凄寒幽怨的羌笛之声忽从外面钻进来,顷刻将所有回忆打得粉碎。顾茫像陡然坠入涤荡在一场暴雨过后的海面,色彩和温暖都不见了,那些萦绕在深处的记忆像是这片海域里的鳞片,它们闪着光沉没。

不好!外面有人来犯!!

“啊!就是这个笛声!那个把我刨出来埋到桃树下的人!好几次念完咒都会在桃树下吹这个笛曲!哎呀呀呀我不能听啊!我一听就会想起自己被冤枉害死的事情,我一听就好气啊!我要杀人啦!我要杀人啦!”

乱坟坡上,小木人嗷嗷惊叫着原地打转,口中不住嚷着:“我要杀人啦!”

“你杀不了人。”墨熄看都不看它一眼,事实上这时候小木人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戾气——它口中呕出大朵大朵黑色的烟云。

“我——呕——!这是——呕——怎么回事?”

“封灵木,你有再深的怨气,道行不够,都只能从木头里吐黑烟。”墨熄一边答着它的话,一边把乾坤囊里最后一张雷霆防护抽出来,他咬着手上纱布的尾梢,把绷带松开,他的伤口没有那么快愈合,有的甚至还和纱布血肉黏连,但是墨熄浑不在乎,他面色沉凝,蓦地把纱布一扯。

“雷霆结界,开!”

符纸倏地在两指间点燃了,光壁降到顾茫身周。

“上来。”做完这一切,他把手伸给小木人。

小木人还在剧烈呕黑气:“干——呕——什么?”

“他不能被其他声音惊扰。”墨熄瞥了已经眉头微蹙的顾茫一眼,“雷霆符也防护不了太久,我得想办法。”

“那你把我带着干什么呀!”

“你以为我会让你和他单独待着吗。”

这个羌笛声明显是对方觉察到了他们的动静,躲在暗处吹奏出来的。笛声附着扰乱人心的法力,幽幽散了满岗。

小木人坐在墨熄肩头,初时还只是呕着黑气,没过多久,它就开始浑身发抖,木头上窜出一星两点的火焰:“不,不行……这个羌笛……这个羌笛声……会……它会……”

它会勾起人们心底最憎恶的回忆。

这不是普通的器乐兵刃,它奏出的音不是单纯的攻击或者疗愈,这是一曲魔笛。它明明只有一个声音,却好像从四面八方袭来,令人辨不清吹笛人究竟身在何处。

“我受不了啦!”小木人嚎啕大哭,虽然木头脸上流不出什么泪来,它声嘶力竭地,显然已堕入了临时前的恨怨中,“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拿我顶罪!你们夫妻俩吵架关我什么事啊!别碰我!我好恨……我好恨……”

墨熄的定力很好,倒是能一直隐忍承受,但是随着那羌笛之声渐趋凄然,他的眼前也开始浮现出一幕幕令人五内焚燃的往事——

父亲的战死。

墨闲庭的夺权。

虚掩的卧房门口,墨闲庭狰狞的嘴脸,母亲铺面一桌的墨发。

他蓦地半跪在地,伤痕累累的手掌撑在枯枝碎叶间,结出清心咒印,暂压下胸中炽盛的怨恨。

“这不是重华的法咒……”他缓然抬眼,“是燎国的夺魂术。”

作为四代将帅之后,墨熄对敌国的这种暗黑修行简直有刻入骨髓里的厌恶,他咬牙道:“莲生镇怎会有燎国的魔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撕碎你们!我要毁去你们这些伪君子的嘴脸!”小木人的嗓音越来越尖锐高亢,“我要你们死……老子不甘!老子不甘!”

天地坟岗都在旋转,墨熄几次尝试想要召出化蛇鞭,指尖却都只能窜出一缕金红色烟灰,而后他腕上的试炼环就把他的灵流遏限了,还伴随着潜灵长老存封在试炼环里淡薄的声音:

武器试炼,禁止召唤任何家族高阶武器。

“……”墨熄低低咒骂,燎国的魔修都潜进重华的村镇来了,结果留给他使用的兵刃居然只有一些普通铁器,还有几张初阶灵符!

羌笛声如泣如诉,尽散山头,怨泣之意渐趋浓深,几乎成了一串无形的锁链,勒住了墨熄的脖颈,透入了他的五脏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