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涵并不太惊讶,顺手将棋子往棋盒里一放,站起来面对着舒绿一行。他对这个才智过人的小姑娘印象很深,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地与她相遇。

舒绿心里默默说了一句“你抢了我的台词”,答道:“我陪哥哥过来的。他到书院里去拜会夏山长了,我随便上山看看风景。”

说话间,她已经走进了亭子。她一眼看见夏涵面前那盘围棋残局,随意问了句:“夏公子在下棋?”

夏涵扬了扬手中的书,舒绿虽然看不大懂,不过凭着印象这应该是一本棋谱。他说:“我只是在打谱。”

围棋打谱,有时是将自己与人对弈的过程重摆一遍,有时是研究名家所下的棋局,夏涵这应该是后者。舒绿对于棋道也稍有涉猎,不过比起她其他方面的成就,这一项就算不上擅长了。

她又瞥了那博山炉一眼。

“夏公子真的很爱香啊。”

夏涵听到这话,嘴角轻扬,并未应答。他的确嗜香如命,不过却并不爱与人高谈阔论香道。

舒绿知道夏涵就是杜衡书院山长夏伯卿的儿子,他在这半山亭里游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想到夏涵的身份,舒绿心中一动。

“夏公子,请恕小妹冒昧…”她软语说道:“咱们也不算初识了,小妹现在有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想请夏公子帮忙。”

“我?”

夏涵奇怪地看了舒绿一眼。他能帮她什么?

“正是。”舒绿请夏涵先入座,然后她再简单将展眉的事情说了一遍。

“小姑娘,你是说,想请我…向爹爹求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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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初七,很多人都上班了吧。刚刚给我的主治大夫发了个信息,确定了明天得继续滚回医院去了…又要开始一边住院一边码字的日子了。跟过年的辛苦比起来,我宁可住院…)

第四十九章:对弈

“小姑娘,你是说,想请我…向爹爹求情么?”

“不算求情,只是把事实解释一下嘛…”舒绿努力眨巴了两下眼睛,企图把眼眶弄湿,据说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比较可怜兮兮。不知道这位“怜香”的夏公子有没有“惜玉”的习惯?

夏涵不知何时手中又多了一枚棋子,此时他拈着棋子,轻轻敲打着棋盘。

随着这“哒、哒、哒”的轻微声响,舒绿的心情不知不觉紧张起来。

在这儿偶遇夏涵,她本来也是临时起意试探一下,心里未必存着多少希望。就算夏涵是夏伯卿的儿子,也不见得就能影响夏伯卿的决定——二者辈分相反还有可能。

但看夏涵凝眸思索的表情,好像真的在考虑该不该去替展眉说清似的。这就代表着,夏涵在夏伯卿跟前,应该能说得上话。

就因为他的出手相助,真有可能帮得上忙,夏涵才会考虑这么久。

那,他的答案是——

“可以。”

舒绿瞬时展颜:“真的吗?”

“嗯。”夏涵翘了翘唇角,轻声道:“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舒绿急着追问了一句。

同时,她也有些好奇。夏涵看起来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放在心上——除了香。他会提出什么要求?

夏涵没有马上应答,而是伸手先将棋盘上的残子尽数收入棋盒之中。舒绿弄不清他要做什么,却又见他再拈子入盘,迅速摆上了数十枚黑白棋子。

“来,你若是解开了这一局残棋,我就马上回书院去,帮你哥哥向我爹爹说情。”

舒绿朝那棋盘看了几眼。夏涵这盘棋又是打劫又是死棋又是反扑什么的,复杂得很,一看就不是对弈的结果,而是那种刻意摆出来难人的玲珑棋局——估计就是从他手上那本棋谱上搬下来的。

“怎么样,你能解开吗?”

夏涵眼底笑意更浓,似乎还有一丝期待的意味。

“不能。”

舒绿很干脆的回答。

听到她直接认输,夏涵竟有些错愕。

也许,是之前的两次相遇,她给了他太多惊喜了吧…总觉得这个比他还要小着几岁的小姑娘,有一种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符的慧黠。

所以他才会故意摆出这个棋局来为难她,就是想看看她是否还能像对上他的对子一样,轻松破解难题。

也对…她毕竟也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呀。

“你又不是逍遥子老头,我更不是虚竹小和尚,干嘛整这么一出啊…”在夏涵暗暗失望的时候,舒绿也暗地里嘀咕了一句。

这种解棋比下棋难得多了,舒绿虽然只是简单看了一会儿,也知道凭着自己的棋力,八成是解不开的。

“不过,可否换一种方式…”舒绿指了指棋盘,然后说:“夏公子能否与小妹对弈一局,若是小妹侥幸赢了,夏公子能帮帮小妹吗?”

夏涵听完,眼中微微闪过亮光,旋即应道:“好。”

她还是会下棋的…只不知棋力如何?

夏涵并没有因为舒绿解不开他摆出的棋局,而小看舒绿的棋力。要知道这种专门设计出来难人的棋局,就连许多棋力极高的名家也未必都能解开——其实刚才给舒绿摆的这一局,夏涵自己琢磨过多次,都没能解开过。

因此,从一开始,夏涵就全神贯注地看着舒绿的棋路…然后,如他所愿的,得到了大大的“惊喜”。

这是什么下法?

“小姑娘看起来娇弱文静,下起棋来这么辣手…”

此时的围棋之道,多讲究平和冲淡,陶冶性情。舒绿的下法却是步步紧逼,简直是要与敌俱亡般凶狠,见子吃子,见路堵路,还不惜使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招数…

“我输了。”

博山炉里冒出的香烟已经淡如细丝,显然是已经烘燃殆尽。夏涵微叹一声,放下手中的棋子,认输了。

“承让。”

舒绿笑得很灿烂,实际上却心虚得很。她知道若论棋力,夏涵远在自己之上。这一局之所以能够险胜,还是因为自己的下法…太不依章法了。简单的说,就是有些乱来…

习惯了中规中矩下棋的夏涵,在面对“胡搅蛮缠”的舒绿时,被她硬生生拖垮了。

夏涵突然“呵”地一笑,随即摇了摇头。

“真看不出来,你这么个小姑娘,棋风这么…不拘一格。”

舒绿猜测夏涵其实是想说她的棋风杂乱无章,不过他是斯文人嘛,说话比较含蓄。的确,舒绿这种下棋风格是纯粹的一心求胜,没什么风度可言——完全是因为她上辈子打小就陪祖父下棋下出来的。

祖父有点儿小孩子脾气,每次下棋都要出点彩头。舒绿为了赢过祖父,次次都挖空心思吃掉祖父的棋子,慢慢的就形成了这种争强好胜的棋风。

不过舒绿是不太在乎风度不风度的,伟人曾经说过,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嘛。

“既然夏公子输了,那…”

夏涵推秤而起,笑道:“答应过别人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虽然我人微言轻,不过…我会尽力的。”

要是夏涵说“包在我身上”,舒绿心里反而不太踏实。现在夏涵只说“尽力”,她却觉得这少年说话一句是一句,挺实在的。

“那小妹先在此谢过了。”

舒绿理了理衣裳,起身郑重向夏涵福身行礼。夏涵侧身偏过,不受她全礼,却正好瞧见几个人影从石级上缓缓走来。

“欧阳?”

听到夏涵这一声轻呼,舒绿随之回头,正好看到欧阳润知和展眉相携而至。

她忙走到哥哥身边,等他们和夏涵打了招呼,悄声问了他一句:“怎么样了?”

展眉微笑着回了一句:“妥了。”

舒绿不由得喜动眉梢。她怕哥哥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又向欧阳润知看去。欧阳润知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也说了句:“没事了。”

得了这个回答,舒绿才真正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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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收假第一天,大家辛苦了!)

第五十章:特别的感受

欧阳润知和展眉从书院里出来后,发现舒绿并不在车中,才一起上山找她。舒绿还有些懵懂,低声问哥哥:“你们这么快就搞定啦?”

“快?都一个多个时辰了,妹子。”

“啊,是吗?”舒绿这才醒悟过来,扬首对夏涵笑笑:“和夏公子下了一盘棋,时间过得倒快。”

“凌小妹和夏涵下棋了?”

欧阳润知看了一眼桌上的棋盘。“孰胜孰负?”

舒绿还没说话,夏涵倒很干脆地应了句:“是我输了。”

“哦?”欧阳润知不禁侧头看了看舒绿。他昔年也曾求学于杜衡书院,和夏涵等人都是同窗,才会结下情谊。夏涵的棋力,他略知一二,想不到竟败在了舒绿的手上…

她还会给他多少惊喜呢?

这时夏涵对舒绿说:“看来方才我答应你的事,没什么必要了…”从对方三人的只言片语中,夏涵已经大致推断出,展眉的事情已经得到了解决。

但是他素来守诺,便说:“那你就再换个彩头吧。”

展眉不解地问妹妹:“什么彩头?”欧阳润知倒是猜到一点,没有做声。

舒绿不好在这儿跟哥哥说,先应了一句“回去再说”,转头再看向夏涵:“夏公子果然是信人。既然事情得以解决,那就不必劳烦公子了,也无须换什么彩头…”

“不行。”

夏涵挥了挥手:“君子一诺,重逾千斤。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能将自己的承诺视如浮尘,你只管提好了。”

“这…”

舒绿没想到这小少年还是个挺有原则的人,或许…这是读书人特有的执拗脾气?

她正有些为难,忽然眼睛一亮,笑道:“那,小妹就不客气了。我只想问夏公子要一样东西…”

“嗯,你说。”

夏涵毫不含糊地应了下来。

“我是想请夏公子将刚刚烘燃的香药,给我一块。”

舒绿此言一出,夏涵的瞳孔微微一缩,脸上异采顿生。

“凌姑娘也懂香?”

听舒绿问得内行,他也不再叫她“小姑娘”,而是叫她“凌姑娘”。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舒绿就能写出“莲心苏木安息香”这样的对子,但她又说自己只是听来的而已。现在她这一说,却让夏涵肯定,她的确是懂得香药的。

“我只是喜欢罢了。”舒绿谦逊了一句。她忽然觉得脸上一痒,遂用眼睛余光一瞥,看到欧阳润知正用一种有些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顾不上琢磨欧阳润知意味深长的眼神,又把注意力放回夏涵的身上。这个要求她倒不是随便提的,而是真的很感兴趣。

还没到半山亭的时候,她就闻到了这股奇特的香味。坐在亭里下棋时,她在棋盘上攻城略地之余,还忍不住分心轻轻嗅吸博山炉里飘起的烟雾——职业病啊,唉…

“没问题。”

夏涵打开桌下的一个描金手提漆盒,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块香药饼子。他从里头取出一张软纸,用铜制的香筷夹出一块梅花型的饼子放到纸上,再小心翼翼地包好。

他的动作很快,片刻间已经把香药饼子包成了一个四方小纸包,递给了舒绿身边的丫鬟巧英。

“多谢夏公子。”

舒绿喜不自胜地再次向夏涵道谢。欧阳润知又和夏涵说了几句话,见天色不早,就想带着展眉兄妹告辞而去。

经过了这么久,方才那场小雨早已停了。舒绿向夏涵道辞之后,本来跟着哥哥准备下山,忽然又折回两步。

“夏公子…呃,哥哥,你看这天像是还要再下雨似的。不如你送把伞给夏公子吧。”

反正他们要下山了,也不怕再下雨,夏涵刚才却说自己还要继续呆在这儿。舒绿觉得夏涵人不错,怕他淋雨,有心送伞给他又碍于礼数,只好绕个弯让展眉出头。

只是欧阳润知和展眉都没带伞上来,他们一行人里也只有巧英手里拿着把胭红色的油纸伞。夏涵刚想推辞,展眉已经从巧英手里拿过伞来,十分诚恳地请他收下。

既然妹妹开了口,以展眉一贯的行事风格,肯定是要帮她达成的。夏涵见展眉坚持要把伞留下,也不好再推,只得收下了。

目送着几人步下石梯,慢慢朝山下走去,夏涵才回到桌前坐下。

他自嘲地看了看棋盘上的那局棋,轻笑一声:“轻敌了…”

然后,他将所有的棋子清理干净,开始重新复盘。每走一步,心里对这个叫凌舒绿的小姑娘的好奇,又增多了一分。

对于生性淡漠的夏涵来说,这是件…很特别的事情。

他有种预感,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不知道下次,他们又会在什么地方重逢呢?

看着静静斜靠在亭子一角的胭红小伞,夏涵突然有些期待起来。

舒绿不知道欧阳润知的表情干嘛一直怪怪的,下山的时候时不时瞥她两眼,好像她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他好像有些…呃,不开心?为什么啊?

欧阳润知的确闷闷不乐。

他只是觉得,舒绿和夏涵相处得真好…对着自己的时候,舒绿眼神里是有点儿戒备的味道的。

也许是自己一开始表现得不好?可能吧,因为他们真正开始接触的时候,已经是在谈交易了…舒绿会对他笑得很甜,但说起话来绝对是精明干练滴水不漏,相处的时候大多是客客气气的。

但是对着夏涵的时候,舒绿却自然多了。而且,他开始和她谈到调香的事情时,她还故意跟他绕圈子,在夏涵面前她却大大方方地谈论着香药…

总而言之,欧阳家的大少爷,为自己得到的差别待遇感到不爽。

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爽。

在他冷静自持的人生中,这种感觉,同样很特别。

让这两个男子都产生了特别感受的舒绿姑娘,注意力却只放在她的亲哥哥身上。

回到竹院,她迫不及待地追问展眉:“你们到底是怎么说服夏山长的啊?”

“嘿嘿嘿…”展眉“坏坏”地笑了几声:“山人自有妙计。”

“啊,你就别卖关子啦,老大!”

第五十一章:实用主义者凌展眉

“也没什么特别的。”展眉习惯性摸了摸鼻子,说:“见了夏山长以后,欧阳替我解释了一通。都是他在说话,我几乎没开口。”

“真的?他这么有面子?”

舒绿将信将疑。

“大概吧。他前几年一直在杜衡书院求学,据说还是夏山长的得意门生。”

这也难怪。欧阳润知那么年轻就取得了举人功名,也只有杜衡书院能培养出这种人才。舒绿想起品香会时,欧阳润知能请来一众江城文坛上的新秀,证明他与士林中人还是有些来往的。

欧阳家的另外几房,也是忌惮着欧阳润知和这些人物有来往,才不敢明目张胆的与他夺产吧?

“那还真是得好好谢谢他才是。”舒绿感谢欧阳润知的方式,就是打算尽快完成他交给她的第二个任务。

恰好今天巧遇夏涵,他的新香又激起了她的些许灵感。想起夏涵,舒绿不由得会心一笑。

这少年是真的爱香。欧阳润知或许精于调香,可是…两者还是不同的。

“不过哥哥,夏山长就只和欧阳润知说话,没问你什么?”

舒绿还是存疑。不至于这么容易就让展眉过关吧?

展眉说:“问了啊,也就是例行公事地再问问我,是不是真心想来杜衡书院求学之类的…又教训我读书人应当如何如何修心养性,我只负责点头就对了。”

舒绿想着展眉装成乖宝宝不住点头的样子,不免发噱。她笑道:“你还说,你随便点点头,人家就放你过关了,多好说话啊。”

“不止点头啊,他还要给我临时加考一场呢…”

“啊?”

舒绿愣了一下:“上回你不是考过了么?”

前些日子,展眉已经通过了杜衡书院的入学考试——光有缙绅名士推荐还不够,要让杜衡书院的山长与先生们都认可你的真才实学,才有资格入学。

说实话,上回展眉去考试的时候,舒绿还是蛮担心的。谁曾想居然一次就通过了?还在庆幸哥哥的考试运够强呢,这又来了第二遍。

“上回考过了啊。所以这次我也是一考就过。”

展眉十分轻松地耸耸肩,表示全无压力。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啊?”舒绿狐疑地看着哥哥:“那么多人都没考上的…夏山长考你什么了?”

“他说时间紧迫啊,不考应制文了,就让随便我写首诗来看看…”

舒绿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你写了什么诗?”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很耳熟吧?”展眉笑得很贼。

“《石灰吟》…”舒绿一拍额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