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那里死了很多人吗?”小叶子追问道。

“严格说来,应该是黑骨遍地。”许白羽摇头叹道,“花开得那么美丽,植物也长得繁茂异常,但却有那么多人陪葬那里,可惜啊可惜。”

“黑骨遍地,莫非那里曾发生过大火,那些人葬身火海?”我有点不解。

许白羽“倏”地转头看着我,冷着脸道:“不是大火,是中毒。他们全都是被毒死的。我料想那禁地原是被一种毒物给污染了,那些异常鲜艳的花与果实恰恰告诉我们,它们都有巨毒。至于那些死在那里的人,也许是误食果实中毒,也许是中了那里空气中的毒气而亡。”

“照你这么说,你们两个也有可能会中毒而亡,毕竟你们曾在那里呼吸过。”我想到这里,有点紧张,若是这两个人突然发起病来,我和小叶子想活命便是千难万难了。

“所以我们一回来便将自己给关了起来。三天,我想应该够了。毕竟那禁地几十年前便有,若是有毒,过了这么多年,空气中想必毒素已极其微弱。我猜胡大海应该是被那里的枝杈划伤或是误食了某种果实,才会染上这种病。更何况,”许白羽停了一下,转头去看贺求名,对着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俩自始至终都未着地,一直在树木之间穿梭着,我料想那毒应该是深入泥土,站得高些,危险便也少些。”

“那你们的衣服呢?会不会沾上毒物,我还是去将它们焚毁吧。”说完,我便站起身来想走。

“莫急莫急。”许白羽拉住了我,说道,“我俩早已换过干净的衣衫,那些不干净的,都丢在了禁地里,不用担心。”

小叶子笑着指着自己说:“我给先生跟贺大哥准备了两套衣衫,嘱咐他们将一套留在禁地外,等出来后便换上。”

真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子,我在心里默默说道。一个乡村大夫的小小帮手,想事情比我这个念过十几年书的大学生来得周密得多。我也算是为人妻子过,想得还远不及她深及她远。是不是我太过粗心,疏忽了邱骞的某些感受,日积月累下来,才让他对我这个做妻子的越来越不满,直至要用拳头来发泄他的那些怨恨?

“那些花我见过。”贺求名总是这样,很久都不说话,偶尔说一两句话,便必然是很重要的话。当然,开口说要杀我的话并不在此列。

大家都有点惊讶,尤其是许白羽,探头问道:“老实说,那些花,并不罕见,我想许多人都应该见过。但贺兄这话似乎别有深意?”

贺求名点头道:“我说见过,并不是指花的品种,而是说,这种原本普通的花开得如此鲜艳,很不一般,我曾在多年前也见过这种景像。”

许白羽站起身来,向贺求句抱拳道:“可否请贺兄告知一二。”他此时的作派,一点儿也不像个儒雅的大夫,倒很像是个江湖中人。

“五年前,我接了一档子差事,绕梁城里有户冯姓镖局,有人出钱要我灭他们的门。我去到那里的时候,那家人正在发丧,听说是这家最小的儿子食了自家园里种的果子,全身溃烂而亡。当夜我便潜入那家后院,见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吃了能害死人的植树。那只是一片平常的低矮灌木,随处可见。但奇的是,那花和叶子颜色极其艳丽,而那小小的果实也是如此。我原记得这灌木的果子是浅黄色的,但这一户人家的却长着鲜红色的果实,像是故意长成那样,引人去摘。”

“后来呢?”小叶子迫不及待地问道。

“后来我便将他们全家都给杀了,烧了整个宅子,想必那有毒的灌木也早被烧为灰烬了。”

这个故事的结局实在是很糟糕,大家听了之后都沉默不话。想必许白羽和小叶子也同我一样,对于他滥杀无辜的做法并不赞同。但人死都死了,又能说些什么呢,更何况,他是个杀手,杀人本来就是他的职业,我不也杀过人吗?在心里,我还有点小小的庆幸,若不是他当时杀了那家人,又烧了宅子和尸体,只怕这病早在五年前便传播开来。绕梁是樊的都城,人口众多,若是这种怪病无法遏制,怕是有亡国的可能。就是现在,也有这种可能,这个小村子离绕梁不过百来里路,随时都有可能将这个病给带出去。我们是这个病的第一批受害者,但难保会是最后一批受害者。

“我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记着这件事,有一次,我遇上一位高人,向他说起这事儿,他说他知道那些植物中的是什么毒,还说那毒名叫云想容。名字倒是温和,想不到毒性却如此厉害。比起你们孙家的雪如散,可要厉害无数倍了。”贺求名指着我说道。

我只当没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反正我不姓孙,他爱说是谁便是谁,我只当他头脑发昏眼发晕。

“云想容?”许白羽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说道,“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我们听了他的话,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快步向后院走去。大家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紧跟其后,想要看个究竟。

许白羽一头扎进了他的书房,那里我去打扫过一次,摆的多是些药理典籍,还有为数不多武功籍略。此刻他正将那些书胡乱地翻着,看到不合意的便随手往地上一扔,从上面踩踏过去也毫不在意。反倒是小叶子有些心疼,跟在他的后面不停地捡着掉落下来的书,分门别类放回原处。我与贺求名站在那里,看着他俩一个扔书一个捡书,谁都没有开口。这种时候,闭嘴最好,要知道,问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白羽像是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那本书,捧着它在书桌前坐下,细细地研读起来。小叶子怀里还抱着一堆书,看她家先生如此专注地看着一本书,她也停下了手中的活,静静地看着他。

我们像是老电影里的影像,播放机被一只手不停地转动着,我们却像是停止了的景物,配着破败暗淡的背景,几双眼都望向同一个地方。只有一只手在不停地动着,那是许白羽的手,又长又白的手指,轻轻地翻着泛黄的书页。我像是能听到时间流走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急促,让人很想要抓住它,却又怎么也留不住。

在我几乎想伸出手来将时间抓住时,许白羽大喊一声:“找到了,云想容。家师的书里对它有所记载。”

我们一下子便从电影画面里被打了出来,全部活了过来,冲到他的身边,听着他的解释:“家师在书里说,这云想容原是他的一位朋友为一位女子所制。那女子拿了这味药却从此不见踪影。他那朋友为情所骗,一怒之下,浪迹天涯,誓要将那女子找出来。”

“然后呢?”我问道。

“没有了,家师的书里只有这些记载,并未写明要如何解这味药。”许白羽的脸上略有失望之色。

“看来这世上有这毒药的人还不少。就现在来看,可能有三个人有,一个是你师傅的朋友,一个是那个背弃爱人的女子,还有一个不知是谁,但五年前冯家镖局里出现过这种毒药,只怕还有人也在无意中拥有了它。”贺求名分析的有点道理。

“还有一个人,也有可能有。”许白羽看着贺求名,说道,“那便是家师。”

“那只要找到师祖爷爷,也许便能找到解药了。”小叶子脸露喜色。听她对许白羽师傅的称呼,想来他已入了许白羽的门下,不只是个照顾人的小丫头,怕是也学了不少医术了。

“也许这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希望了。小叶子,你还记得师祖爷爷的住处吧?”许白羽点头道。

小叶子应该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明天我便出发去找师祖爷爷,先生不用担心。”

许白羽点点头,站起身来,对贺求名说道:“在下可否求贺兄一事?”

“许兄请讲。”

“在下想请贺兄明日陪小叶子一同上路,如今这病也不知有没有传染到别处去,我怕她一个小姑娘,危险太多。”许白羽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担心”二字,也许这一别,不知再见面时,我们四人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贺求名点头答应道:“许兄尽管放心。”我想他一早便猜到许白羽所求的是何事,只是他要许白羽亲口说出来罢了。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他们这些江湖人士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破规矩。

第十三章:赶尽杀绝

家里只剩下我和许白羽两个人,不,应该说是两个正常人。还有十几个患病的可怜人与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等着我们去侍候他们。

小叶子与贺求名天未亮便出发了,连我特意为他们准备的早饭都没顾得上吃。贺求名走之前,居然特意与我说了一些话:“你最好乖乖待在这里,别想逃跑。不过没关系,就算你跑了,我一样能把你抓回来。”

这话听得我直吐血。我直觉得自己像是穿越来到了个奴隶社会,而我,便是这不可一世的贺求名的女奴。他是不是将我那日上山采药为他治病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还是说,他根本不觉得那是我对他的恩情,因为我欠他的,远远比我给他的多得多?

我自嘲地回应他道:“放心好了,说不定等你回来,我早就染了那种怪病一命呜呼了,也省得劳烦您亲自动手了。”

“没听过祸害遗千年这句话吗?那个病恐怕弄不死你。”贺求名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恶毒。

听在我耳里真是既刺耳又恶心,我便想也没想地回了过去:“那我必定每天三柱香祈求上苍快让你死在外头,省得成天找我麻烦。”

“你给我闭嘴。”许白羽一把捂住我的嘴,将我往门里拖,边拖边冲门外的两个人喊道:“快起程吧,早去早回。”

之后也不管别人说什么,硬是用力将我拉到了饭厅,扔在了椅子里,喝道:“吃饭。”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帮着男人?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明明是贺求名先嘴贱挑衅,到头来,还倒成了我的错了。

看着那满桌丰盛的早点,想着我半夜爬起来做这些的辛苦,我便二话不说,端起粥碗便吃,哪怕撑死,也不想留一口给这个讨厌的男人。

许白羽却是老实不客气,抓起一个馒头便往嘴里塞,边吃边说道:“我那是为你好,你要真惹怒了他,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他现在功力已经恢复了十成十,要真打起来,我未必是他的对手,到时候,没人救得了你。”

“死就死,又不是没死过。”我赌气地说道。

“他恨的是一个叫孙陈芫芷的女人,你不是自称姓姚,名淡月,与那个姓孙的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若是被他将你当做别人,无端端地杀了,可惜不可惜?”许白羽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我觉得自己若是就这么被杀了真是很冤的一件事,可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嘴硬道:“可他成天将我当仇人似的对待,任谁心里也会不痛快。”

“你就当他在放屁不就行了。”

我有点吃惊地望着许白羽,在我的印象里,他虽有时候讲话爱开玩笑,举止也不算十分稳重,但从他嘴里听到他骂脏话,还是让我觉得有点难以置信。难道他平时在人前的那种斯文儒雅都是装出来的?还是说,他是个有双重性格的怪人,平时人多时,还能伪装一下,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另一个本性便暴露了出来?

许白羽拿筷子在我面前晃了晃,说道:“中邪了吗?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我拨开他的手,转头安心吃饭,没有说话。

“你真的不姓孙?”许白羽没有闲着,吃不了几口饭又把头凑过来问我。

我斜眼望着他,骂道:“好好吃你的饭。再啰嗦信不信我药死你。”

“好,不问,吃饭,吃饭。”许白羽见我动怒了,很识相地闭了嘴。

我一边将米粒往嘴里拨,一边回想着当初我刚见到许白羽时的情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记得我吗?”他为什么会问这句话?他的用意是什么?如果说,他只是一个与邱骞长得很像的陌生人,为什么会觉得我应该记得他?而他后来又讲的那些莫名其妙,诸如被我害得很惨之类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我的好奇心又爬了上来,忍不住问他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我昏倒后刚刚醒过来,你问我记不记得你?”

“是,我记得。”许白羽没有看我,只是回了一句,继续开着他的饭。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莫非你也认识那个姓孙的女人?”

“嗯,见过几面。”许白羽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你知不知道她与贺求名之间有什么恩怨?”我的八卦心突然冒了出来,打听起别人的闲话来了。

许白羽将筷子反转,用另一头打了一下我的碗沿,笑骂道:“别人的私事,打听那么清楚做什么。更何况,我与他俩都无深交,道听途说来的话也不必传来传去了。”

我见他像个现代人似的,如此注重个人隐私,便也不再追问。等哪一天,贺求名到了非杀我不可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死之前问个清楚。

我们两个直到吃完整个早餐,也都没有开口再多说一句话。吃完后,照例是我洗碗,而他则去熬一些药,喂给那些尚未死去的病人。这几日里,又陆陆续续有人被送了过来,也有人因病情太过严重而死去。若不是村里只有许白羽一个大夫,那些愤怒的村民很可能会拿着铁锹镰刀冲进屋来,将他乱刀砍死。毕竟人在极度的紧张和不安时,会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来。

我一边洗碗,一边盘算着小叶子他们要多少天才能回来。感觉家里冷冷清清,真是度日如年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被吓了一跳,手一滑,差点将一只碗打碎。我随手在干手巾上擦了下手,便跑出去开门。这敲门声感觉与往日很是不同,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了我的心上,让人烦燥不安。

还没跑到大门口,便看到许白羽也飞奔过来。他的表情非常严肃,一改刚刚吃饭时的不正经。我的心不禁一凛。他是不是也从这敲门声中感觉到了什么糟糕的消息?

许白羽抢在我前面将大门打开了。小叶子和贺求名几乎是冲撞着跑了进来。看得出,他俩赶了许多的路,像是一路飞奔回来,连气都顾不得喘似的。

许白羽拉着小叶子,问道:“怎么回事儿?”

“进去再说。”贺求名示意大家赶快进屋。

我赶紧上前关上大门,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小跑进了大厅。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我会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出不去了。”贺求名还未坐下,便转头对许白羽说道,“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堵死了?是谁干的?”

“是朝廷。”小叶子激动地叫道,“朝廷派了人来,将所有的出路都卡死了,谁都不能出去。”

“看来朝廷已经知道了这个病,想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了。”许白羽将手紧紧地握成拳,重重地打在了茶几上。

“不光是我们,整个丰泽乡都被包围了起来。没想到,才这么些天,这个病已经传染地如此广泛,一发不可收拾了。”贺求名说道。

丰泽乡是距离都城绕梁十分之近的一个大乡,底下共有十几个小村庄,我所住的村子便是其中之一。我们原来天真的以为可以将这个病控制住,至少可以控制在村子里面,不要外传,却没料到,胡大海这一个小小的火苗,竟然可以烧得这么快,这么旺,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像。

“先生,你认为他们想要杀光整个乡里的人吗?”小叶子问道,“可是目前看来,他们还并未打算杀人,只是不许乡亲们外出。”

“丰泽乡离绕梁那么近,皇帝为了自保,除掉我们是势必要做的事。只是现在他们还不清楚具体的局势。一旦他们摸清了这个病的底,知道它的威力竟是如此巨大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们全部杀死。别忘了,我们的皇帝陛下可是踩着前朝靖国的无数尸体爬上这个位置的,他岂会在意区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许白羽冷冷地说道。话虽然不中听,说的却全是理。樊朝的开国之君,必是个见惯了流血杀戮的人,又怎会将几个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

“杀人。”贺求名丢下这两个字,飞快地向里屋跑去。我和小叶子还愣在原地,对他话里的意思没有反应过来。许白羽却脱口而出道:“他要去杀那些病人。”

我和小叶子同时惊呼起来,向里屋飞奔而去。贺求名是朝廷派来的间隙吗?朝廷要我们死,他便帮着朝廷杀人,这人是不是根本没有是非观念?

当我们赶到病人住的屋子时,贺求名的剑上已染上了血,有一名病人已经被他杀了,脸朝下,身体弯曲着,血在他身边流了一地。那绑在他身上的椅子和绳索都在,至死都没有分开。

贺求名望了我们一眼,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剑。许白羽大喊道:“贺兄,不可。”可他就像没听到一般,又一剑刺向了另一名病人。那飞溅出来的血几乎要将我的眼睛染红。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死死地抱住贺求名,大叫道:“够了,不要再杀了。”

他却一把将我推开,用还在滴血的剑尖指着我吼道:“你是想救这些没有思想不正常的变态人,还是想用他们的命来救那些还活着的正常人。别再发痴了,你这个蠢女人,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吧,你想害死全乡的人吗?你又不是没杀过人,在这里装什么清高!”

我知道他说的杀人,并不是说我杀了邱骞的事情。但我承认,他骂得对,我又不是没杀过人,我的手上沾满了曾经我最深爱的那人的血,我又何必假惺惺地同情那些与我素昧平生的人。

我没有再阻止他,甚至连许白羽和小叶子都没有再开口。我们都显得异常冷静,亲眼看着贺求名将那几十个病人统统杀光,一个不留。我们曾经费尽心力,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救回他们的性命,却在一刹那将他们全部送上西天。无论我们多么不愿意,也必须得承认,我们是彻底失败了。

贺求名将剑上的血仔仔细细地擦了个干净,转身对许白羽说道:“帮我找个地方,将他们全部都烧了。”

“就在这里烧吧。”许白羽冷静地说道,“这片宅子与我们住的屋子隔得比较远,小心一点,不会烧到其他地方的。”

贺求名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明天,招集尽可能多的村民来我们屋前。我来教他们,怎么杀人。”

我听他说“杀人”两个字的时候,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冷得刺骨,我甚至希望,就在这个时候,他再挥动手中的剑,一招将我刺死,我便可以一了百了了。

许白羽直直地盯着贺求名,没有开口。反倒是贺求名很坦然地笑了笑,说道:“危急时刻,人人自保。就让我来替你做这个恶人吧。”

第十四章:大开杀戒

第二日来许家门前“集会”的乡亲并不算多。这些日子,大家都习惯性地躲在屋里,很少会踏出家门一步。像这种大规模的人员集中,对于传染病的控制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所以,尽管许白羽在村里的威望尚存,但人们保命的信念更坚,前前后后也就来了几十号人。但贺求名却说,足够了。有这几十号人,便是多了几十张口替他去宣传。几十人会传给几百人,几百人会传给几千人。这世上,若想找出一样东西能和传染病一样快速传播的话,便非人言莫属了。

贺求名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开始发表他的“演说”。我跟他相处这么些天以来,今天算是见他话最多的时候,但就算如此,他也是惜字如金,言简意赅,连半句废话也不愿多讲。

“今天找大家来,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个病已无法控制,无药可医。”贺求名才说了这么一句,底下的人便开始暴怒起来。他们一定是觉得自己被“忽悠”了,如果早知这病是治不好的,他们老早便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到其他地方避难。不会像现在,落到这步田地,被朝廷封了出乡的路,白白坐在这里等死。许多人当下便忍不住,纷纷叫嚷着要许白羽偿命,仿佛这病是从他这里传染开来似的。

许白羽脸色铁青地站在贺求名身后,一言不发,对乡亲说的污言秽语听之任之,没有加以反驳。我瞥见小叶子暗暗抓住了他的手,他也回握了一下,像是在打着什么暗号。想必他们两个有着主仆之义,师徒之名,在这种时候,理应相互扶持。

倒是贺求名对着那些骂言气不过,吼道:“都给我闭嘴。你们自己也说了,他是许大夫,又不是许神仙。这个病从爆发到现在,他几时说过不许你们出乡逃命的话?你们今天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完全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赖不到别人头上。”

乡亲们被他一顿吼完,又悉数闭嘴,不敢再多言半句,因为谁都看到了贺求名别在腰间的那把剑。

“现如今,你们若想要自保,便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人。”

“杀人?”乡亲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大概心里在想:难道是要让我们互相残杀吗?刚刚安静了的现场,又变得嘈杂不堪起来。

贺求名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指着那群人说道:“我让你们杀的,不是正常人,而是染病的人。一旦看见,不问是非,杀掉便是。若是心软不愿动手,那便等着和他们一样,自残到死吧。”

“不行,他是我的丈夫,我怎么下得了手。”一名年轻的妇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跑到贺求名面前大叫道。

乡亲们被她的话一鼓动,也大骂贺求出的什么烂主意,要他们亲手杀掉自己的亲人,简直便跟禽兽没有分别了。

贺求名没有理会众人的话,只是对那妇人微微一笑,问道:“你说你丈夫也染了这种病?”

“没错,他现在便在许大夫的医馆里。我们是年少夫妻,你让我如何忍心下得了手杀他呢?”那妇人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抽泣起来。

贺求名听了她的话,大笑道:“那你尽可放心,你的丈夫已在昨日被我杀死,无须你再动手。”

那妇人听了他的话,猛地收住了眼泪,颤抖地问道:“你说你已杀了我的丈夫?”

“没错,不仅是你的丈夫,许大夫医馆里所有的病人,昨天都已死在了我的剑下。”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便像被施了法术似的,通通呆在当场。过了好半天,才有人嘶心裂肺地哭了起来。那哭声便也似传染病一样,令到身边的人感伤不已,也许是想到自己的亲人也已命丧黄泉,便都跟着哭了起来。

反倒是最初站出来质问贺求名的那位妇人没有再哭,而是用一种怨毒的眼神望着贺求名。想必她与丈夫的感情极好,她夫君不幸得了这种病,对她来说已是一种莫大的打击,现在又听闻丈夫被杀,自己已守寡,只怕连吃了贺求名的心都有了吧。若是这事儿放在我身上,我又会如何呢?我不禁想嘲笑自己,邱骞即使没得这病,也是动不动便丧心病狂地发作一阵,真要得了这种病,还能往医院送,最怕像他这种正常人发疯,连警察局也奈何他不得。

我一边注视着那个妇人,一边想着自己当年的处境,看到的那又充满仇恨的眼睛却慢慢地变了样,越来越空洞,看不穿她究竟望向何处。我感觉自己变得紧张起来,手脚立在原地不听使唤,完全动弹不得。那双眼忽然转到了我的身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妇人便向我冲了过来,惊地我不知所措。脑海里即时闪过一个念头:她也被传染了,发病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发病的人都特别喜欢来攻击我,这个病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想要逃跑自救。但脚还未抬起,那妇人便一下倒在了我的脚边,血从她的身下流淌出来,似乎格外的红。

是贺求名动的手,他的剑上还有血在往下滴。他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所有的人,这场病,除了杀人,没有别的办法。

众乡亲见出了人命,都不敢再说话,也没有人敢走,待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贺求名。贺求名用剑指着地上的那名妇人,开口道:“你们若再这么犹豫下去,下场便是她这个样。到时候,一样会被我杀掉。”

乡亲们似乎到了此时才算真正开了窍,默默地低下了头,竟没有一个敢再出声反驳。是啊,保命当前,不管是亲戚也好,朋友也罢,即使是自己的亲骨肉,该杀的时候也不能手软。若是硬不起这心肠来,便趁早找条白绫,结果了自己,免得害人害已。人,永远是将自己的性命摆在第一位的。我不也是这样的,当日,为了自保,我杀了邱骞。他的命,在我的心里,自然是没有自己的命珍贵。我既然能这么想,他们也必定是这么想的。这一场劝戒,就在那妇人的死亡里划上了句点。乡亲们渐渐散去,他们是否在想着要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给家人或是邻居,是否要随身携带杀人的器具?我想他们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多少心里还是会有些害怕,有忌惮。但慢慢的,他们便会习惯,便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场病,即使不能毁掉整个丰泽乡,也必定会毁掉所有人的思想与信仰。等到将来的某一天,这个病被真正根除后,那些人在这场灾难中练就的硬心肠,也许一辈子也不能再软化回来。

如今屋里真的只剩下我们四人了。昨日后院的那些尸体已和几间屋子一同烧为了灰烬,那里也被移为平地。今日被贺求名杀死的那名妇人,也被扔在那块平地上,架柴烧掉,也算是与她的丈夫合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