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之直到晚膳也没等到水房总管,倒是傍晚周绍带着寿膳房的人给穆安之送来的晚膳。宫人安置晚膳,周绍低低的同穆安之说,“太后娘娘说,她上了年纪,思虑上就想的少了,原本以为陆国公是凤仪宫的娘家,故而与凤仪宫走的近了些,倒是没多想旁的,叫殿下受了委屈。原本太后娘娘想宣殿下过去用膳,她老人家给气恼着了,一则险叫殿下吃这样的大亏,二则柔然姑娘蓝姑娘也都是最得太后娘娘心意的,太后娘娘是好意,可这事……老奴也不知要怎么说,太后娘娘晚膳没吃,叫寿膳房做些好的,着老奴给殿下送来。”

“有劳你了。”龙涎香袅袅飘散中,传来穆安之淡淡的声音,“祖母就是实在心肠,才被人一捏一个准。我是不信还有不巴望自己娘家侄女做儿媳,反是巴望着大姑姐家外甥女或是婆婆家的侄孙女做儿媳妇的!眼下不论哪位表妹得了太子妃之位,凤仪宫少不得与陆家说都是慈恩宫的意思。眼下当然无妨,父皇不会不孝,就怕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如何我是不怕的,我反正没母族操心,我活一日便绝不会向有陆氏血脉的帝王称臣!皇祖母牵挂多,蓝公府都指着她老人家哪。”

周绍听的额间冒汗,小声劝着,“殿下,殿下……”您可别说了,老奴都不敢听了。

“还有件事,你告诉皇祖母,今天我宣水房总管过来问话,那位总管大人好金贵的身子,至今不见人影。怎么皇祖母管着后宫,我就连个奴才都叫不动了!”穆安之冷哼一声,“周总管,这可是你调理出来的好人!”

周绍皱眉,“不能啊,孙六那小子奴才叮嘱过,让他不论如何也要把殿下服侍好,殿下这里的差一定要尽心。”

周绍能感觉到穆安之的视线在他的后脖颈走了一圈儿,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连忙道,“殿下,您还不知道么,整个宫里的皇子,太后娘娘最心疼的就是您了。奴才焉敢对您这里的差使怠慢。”

“我也觉着你不至于这么蠢!可能是册东宫的诏书一下,心活的奴才就先去投诚了。”穆安之似笑非笑,“我今天必要见到他,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奴才这样聪明伶俐的会巴结!”

“是!奴才这就拎了孙六过来!”周绍没有半句废话,立刻去找水房孙六去了!

*

三鲜笋炒鹌子、活炝水晶虾、蟹粉鱼唇、白烧鮰鱼、羊油豆嘴儿麻豆腐……且不论蓝太后居心,单说蓝太后对他这份用心,纵多存利用,也得说蓝太后利用的诚意满满,一桌子晚膳都是平时穆安之喜欢的吃食。

穆安之坐下用膳,刚未动几筷子,就见周绍快步自殿下奔入,在外间急急止步,“殿下——”

“等我吃完饭再说。”

“不不不,殿下,孙六在他的屋子自尽,陛下宣殿下到慈恩宫说话!”周绍在外间急道。

穆安之心头蓦地一沉,孙六便是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让他等半日,他猜到这里面必有缘故,却未料到孙六会自尽。明明梦中对孙六印象不深,今日水房怠慢他这里的差使,正撞到穆安之气头上才有此劫,穆安之也没想到孙六就这样死了!

穆安之瞥一眼珊瑚珠帘外十万火急的周绍,夹了筷子酥鲫鱼,放到嘴里慢条斯理的吃了,心也随之安静下来,淡淡道,“那也等我吃完饭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PS:午安~~~~~~~~~~~~~~~~~

☆、引章之五

初夏的白昼渐渐被时光拉长,碧绿的梧桐树枝叶在晚风中飒飒作响,天边火一般的晚霞肆意燃烧出血一样的颜色,遥映着慈恩宫殿顶的七彩琉璃凤凰更是说不出的流光溢彩,神俊辉煌。

天色微暗,慈恩宫就开始掌灯了。宫人们用一盏盏精致明亮的宫灯驱散透窗而入的晚霞余晖,顷亮间,慈恩宫亮若白昼。

周绍不敢催着穆安之说您别吃了咱们赶紧去慈恩宫吧陛下与娘娘都等着您哪,今天穆安之心下不顺,已是发作了水房副总管与两个小内侍。眼下又有水房总管孙六自尽之事,谁也不知道穆安之是怎么想的。可眼下,最好不要忤逆穆安之。

周绍更不敢让陛下与太后娘娘久等,只得先回来报个信儿。

穆宣帝听到穆安之还在用晚饭,当即面色一沉,眉峰微蹙,已是不悦。蓝太后则是吩咐宫人上些清粥小菜,与穆宣帝道,“皇帝也别不痛快,什么大事,难道还不让孩子吃饭了?你也用些晚膳。”

“儿子不饿,气都气饱了。”

“做儿子的晚上不吃,做娘的心里就记挂。”

蓝太后原说晚上不吃饭的,也陪着皇帝儿子用了一碗御田粳米粥,两筷子小菜。

*

穆安之来的并不晚,他没有故意拖延推辞,他就按正常的用膳习惯,用过晚膳漱过口,略停坐片刻消食,就带着小易、身后跟着一瘸一拐的挨了棍子的水房副总管、两个小内侍往慈恩宫去了。

此时月色初上,天幕清凉,穆安之竟是心情不错,故而步伐越发悠游。

慈恩宫前,穆安之不紧不慢拾级而上,周绍恨不能扑上前背他一程,里头陛下可是已用过晚膳又等一盏茶的时间了!周绍恭敬的为穆安之打起帘子,不着痕迹的递给穆安之一个眼色。

穆安之面色平淡,周绍甚至没看出三殿下是不是看到自己这个眼神。但是,他是内侍,即便是慈恩宫的大总管也不敢在穆宣帝面前逾越,他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随着内侍的一声通禀:三殿下到——

穆宣帝的脸色愈发阴沉,锐利的眸子里积蓄着隐隐风暴向穆安之瞥来,穆安之依旧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用多年浸润的骨子里的礼仪分别向两宫请安。穆安之的身子尚未直起,就听穆宣帝冷冷问,“你晚膳可用得好?”

“托皇祖母的福,用的不错。尤其那道蟹粉鱼唇,腴润鲜美,赛过鱼翅,也只有寿膳房的手艺了。”穆安之依旧坐在蓝太后身边,不吝赞美。

蓝太后含笑摩挲着穆安之的脊背,眼神中满是宠爱,“你喜欢,以后常叫他们做来给你吃。”

穆安之状似很惬意的拱了拱背,“那孙儿就却之不恭了。”

穆宣帝面上已是阴沉似水,风雨欲来,蓝太后忙道,“安之,有件事,你父皇要问问你。”

“我听周绍说了,水房孙六在屋里上吊死了,陛下就是因此事要问臣吧?”穆安之划拉开手里的泥金牙骨折扇,一开一合的摆弄着玩儿,漫不经心道,“陛下问吧,臣知无不言。”

“朕就问你他是怎么死的?”穆宣帝愈发不悦。

“我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今天除了在自己殿里就是来皇祖母这里,下午更是未出玉安殿半步,要不是陛下一径要宣我过来,我现在都要准备就寝了。”穆安之冷哼一声,啪的合上折扇,“听周绍说他是上吊死的,陛下若存疑,着慎刑司去查一查。慎刑司查不出来,就着刑部进宫。陛下问我,我如何知晓!”

“你今天是不是发作了水房?”穆宣帝再问,鹰隼一般的眸子直直锁向穆安之,似是想从穆安之的脸上寻出什么破绽端倪。

但是,没有!

穆安之冷冽的眸子里满是讥诮,愤怒的回视穆宣帝的视线:

“水房是什么不能发作的地方吗?我让他们送些热水沐浴,磨唧半个时辰才送来。我还想看看水房总管是哪个,敢这样怠慢玉安殿的差使!他倒是没来,来的是副总管,我令人打了那副总管几下,也没打死,留了一口气,我已把人给陛下带来了,就在外头跪着。”

“若不是你这般残暴,那水房总管能被逼自尽么?”穆宣帝越发认为穆安之没有半丝悔改之心,厉声质问。

穆安之啪的将折扇拍在凤座扶手上,“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赏几棍子就是残暴了?下人不懂规矩,我不赏罚,难道还要赏功?我是打死他们了吗?慎刑司七十二道酷刑,哪样不比杖责厉害?让陛下说来,这些奴才倒是打不得碰不得都要当祖宗供起来!不然,他们要有个好歹,就是主子的残暴了?”

“你有不满,可着慎刑司处置,为何动用私刑?如你这般,人人私自处置,这宫里还有没有规矩?”

“东穆的规矩是□□皇帝定的,我既是□□皇帝的子孙,担了皇子的名,自家奴才让我不快,我就处置了,怎么了?”

“是啊,皇帝,孙六这么个奴才,你何苦这样大动肝火。”蓝太后自然是帮着穆安之说话,这两日,穆安之一反往日沉默,颇有豁出去的态势。蓝太后虽觉着穆安之有些莽撞,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欣赏。

“母后,奴才也是人,这样逼杀,成何体统。”

“什么叫逼杀!我今天见都没见孙六一面,两次传他,他都未到我玉安殿半步,他死了,就成我逼杀了!刑部断案尚且要讲究证据确凿,陛下你是有什么证据证明孙六的死与我有关?我怎么逼杀他了?我着人打了副总管个半死,就逼杀了总管?陛下断案,何曾公道?有证据,你再说我逼杀,没有证据,你就是诬我名誉!”

穆安之怒不可遏,“陛下既要查此事,敢不敢认真叫慎刑司去查一查?敢不敢一查到底?”

“朕有什么不敢?朕还不是顾惜你这个孽子!”穆宣帝也是被穆安之气得头晕脑胀,这样的事,一旦揭开必有御史上本参劾,穆宣帝素重脸面,纵穆安之不得他心,他也不愿穆安之有何恶名传出。不过是想私下训斥几句,穆安之认个错也便罢了,毕竟就是个奴才。不料穆安之这般桀骜不驯,好歹不分!

“那就查!宣慎刑司总管过来,宣刑部尚书进宫!今天见过孙六的人,孙六死前去过哪里见过何人说过何言?都查得一清二梦!陛下就亲眼看看,孙六之死到底与我有无相关!”穆安之不让分毫直视穆安帝,双眸微眯,甚至有一丝逼视,问,“陛下敢吗?”

*

慎刑司李总管来的很快,刑部尚书已经回家,自宫外宣进宫来,费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刑部尚书一听是宫闱事,就有些头大。宫中事向来是慎刑司主理,刑部管的是天下大案要案,但既被宣进宫,慈恩宫气氛冷凝压抑,高高在上端坐宝座的太后娘娘、皇帝陛下还有三殿下都面如锅底,刑部尚书也未敢多语,听皇帝陛下交待现查水房总管死因,刑部尚书答应着,又从刑部叫了最稳妥的仵作来。

慎刑司仵作与刑部仵作都高手,两人验过之后再一次确定孙六是上吊自尽,自尽的时辰在申末酉初左右。然后就是慎刑司的郎官与刑部郎官审问水房奴才,确定孙六得知送水的副总管在玉殿下没回来,还派出小内侍出去打听,那小内侍说,“奴才奉总管之命到玉安殿打听为何副总管与送水的赵福孙贵没见回来,奴才没敢进玉安殿,寻了玉安殿打扫的小郑子,小郑子说副总管和赵福孙贵挨了打,被扣在玉安殿,奴才就连忙回去给总管报信儿了。总管听说后,有些惊惧不安,不一时就出门去了。”

“去了哪里?”

“小的不知。总管没带旁人。”

这也很好查,宫中各宫门都有守卫,每天何人出入,一查便知。这位水房孙总管倒也没往旁处去,而是去了凤仪宫,到凤仪宫的时辰也确定了,便在申正左右。

事关中宫,没有陛下允准,不论慎刑司还是刑部尚书都不敢轻易打扰。

这个消息显然未出穆宣帝的意料,穆宣帝淡淡道,“皇后倒是与朕说过,水房孙六惹得安之不快,皇后让他去给安之赔个礼,他便走了。”

原来凤仪宫早有先手,穆安之却不肯罢休,他不是穆宣帝对凤仪宫深信不疑。穆安之有着不逊于任何人的资质,在宫中接受过最好的教育,他直指破绽,“这孙总管好生奇异,他是周绍调理出来的人,后宫诸事是皇祖母做主,我一向与凤仪宫不睦,他得罪了我,倒是去我深为厌恶的凤仪宫求情?凤仪宫一指点他来跟我赔礼,他回去就上吊死了。”

“更稀奇的是,他死前见过凤仪宫没见过我,在陛下嘴里,怎么他的死就与我有关,倒与凤仪宫无关了?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孙六,都不知他长什么模样,陛下因何来问我,为何不问他死前见到的人?怎么讲,都是他死前见到的人嫌疑最大吧?”穆安之咄咄逼问穆宣帝,“陛下因何信凤仪宫不信我?陛下还有没有胆量继续查下去?敢不敢当着皇祖母当着慎刑司刑部尚书的面叫凤仪宫过来光明正大的一问?”

夜间点再多的灯,纵映照室内亮如白昼,到底不是真正的白天。穆宣帝一双眼眸漆黑如同波澜叵测的夜中深海,更仿佛凝聚着九州风雷,他看向穆安之,一字一句的开口,如千钧重压当殿砸下。那种凝重如山的帝王威势,令每个人都不由心下一凛:

“你不必激我。既皇子可问,皇后一样可问。朕今日就要查清楚,孙六到底因何而自尽!”

作者有话要说:PS:午安~~~~~~~~~~~~

☆、引章六

一缕极青极细的袅袅清香自白玉透雕香炉中逸出,边儿上的牛油大蜡忽地啪的一声爆了一声烟花,原是极轻的响动,皆因这殿中静寂,倒显得极外真切。

这一声爆响,倒似爆在陆皇后心头。

陆皇后悚然一惊,再次不确定的问宫中内侍总管吕安,“陛下真的宣刑部尚书进宫了?”

“慎刑司总管、刑部尚书都被宣至慈恩宫,听说重新勘验了孙六的尸身。”吕安恭恭敬敬的再一次回禀,陆皇后娇美温柔的容颜剧变,她顷刻便知事有不妙。

不妙的并非是彻查孙六之事,而是,她发现自己陷入一个细密阴毒、百口莫辩的境地。吕安轻声建议,“娘娘,要不要请太子殿下过来。”

“不。这件事半点都不要牵扯到太子身上。”陆皇后无奈的叹了口气,指腹轻轻揉按额角,“我实在太大意了。”

大宫人梧桐轻柔的剪去爆开的烛花,有些不解,“不过一个水房奴才上吊的事,陛下焉何如此大动干戈?这么晚了,刑部尚书都宣进宫来。要说是慈恩宫娘娘执意要彻查,可也不必弄的前朝都知道吧?”

梧桐的话倒是给陆皇后提了醒,陆皇后眼中一亮,终于有了应对之策。是啊,她虽是想就势推一把,因为机会太难得了,听闻中午在慈恩宫用膳,玉安殿那位是一身汤水回去的,偏偏晚上孙六就死了。若能将孙六之死扣玉安殿头上,玉安殿从此再难翻身,她便在傍晚陛下来凤仪宫时轻轻的推了一把。

原想玉安殿一向不得陛下喜欢,玉安殿也无甚靠山,区区一个水房奴才之事,谁还会认真查去?只要陛下认为是玉安殿,玉安殿便是百口莫辩。陆皇后未料到,这件事会彻查,如今百口莫辩的成了凤仪宫。

就是她,也成了别人蛛网上的算计!

如果连孙六之死与彻查孙六之死连贯而看,便是陆皇后也不禁隐隐惊心,是谁有这样的心计?

陆皇后眉心微拧,未待她思量出头绪,穆宣帝身边的王内侍过来,请皇后娘娘移驾慈恩宫。陆皇后请王内侍稍侯,带着梧桐去内室更衣。

*

夜幕降临,天色已有些晚了。一弯新月挂于夜空,亮如白昼的慈恩宫映的夜空星月都黯淡了三分。慈恩宫殿顶的琉璃彩凤已经模糊不清,偶有夜中流光掠过,可窥一二光影。

陆皇后披一件朱红鹤氅,鬓间斜插一支大小适宜的金凤垂珠步摇,既不过分端庄,也不过分简单。只是这金凤步摇太过华丽,垂珠便是颗颗莲子大小的珍珠,赤金凤尾飞扬,更是耀眼奢华,对于陆皇后娇小细致、小家碧玉的相貌,其实不相宜。

自小到大,穆安之不止一次听蓝太后明里暗里说过,“非后位端庄懿肃之貌。”,说的便是陆皇后相貌单薄,不似有后位之福。

当然,这话怕是多出自蓝太后的私心,只是穆安之一向不喜凤仪宫,难免对蓝太后之言多有赞同。

陆皇后步伐恭谨,身姿袅娜,而后跟随数位宫人,迤逦而来。陆皇后先向蓝太后、穆宣帝见礼,蓝太后摆摆手,宫人搬来锦凳放在穆宣帝宝榻一畔,陆皇后温柔坐下。

慎刑司总管、刑部尚书等人向陆皇后见礼,自始至终,穆安之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陆皇后一般,陆皇后倒是先同他说话,“三殿下也在。”

穆安之的眼珠子方冷冷的瞥陆皇后一眼,没有说话。

穆宣帝眉心微不可察的飞快的蹙了一下。

蓝太后不耐烦道,“皇帝你问吧。凤仪宫是你心尖儿上的人,我与阿慎听一听还罢了。”

穆宣帝对陆皇后道,“水房孙六死的蹊跷,你过来一起听一听。”

“是。”陆皇后略略欠身,恭顺的应一声。

“孙六到你宫里都说了哪些话,是如何说的?”穆宣帝直接问向陆皇后。

陆皇后诧异的看向君王,似乎在说,臣妾不是同陛下说过了吗?穆宣帝眼神未变,陆皇后便重新恭顺的说了一遍,“臣妾也觉奇怪,今天下午水房总管到凤仪宫求见,臣妾原是令梧桐打发他说,有什么事只管到慈恩宫来。偏那奴才苦苦哀求,臣妾便见了他一面,他说副总管被玉安殿扣下,生死不知,他也十分惶恐。我细问他到底因何事而起,他说是给玉安殿送水送迟了。我说三殿下最肖陛下,素来宽仁,不至于此,让他过去嗑个头,给三殿下赔个礼,也就是了。宫里主子们多,这个早一点那个迟一些的,要都计较起来,哪还有个完,定是这奴才想多了。可他说水房副总管挨了打,我想兴许另有内情,不然,宫里都知道三殿下待人最厚,何曾发落过谁。就令慎刑司过去看看,倘是哪个奴才不谨,也不必三殿下费神,慎刑司赏罚分明,倒也省得有人说三殿下私下处置不妥。”

听完陆皇后巧舌如簧的一篇话,穆安之冷笑,“真是多得皇后娘娘赞誉,不过,皇后娘娘却是想错了我穆安之,我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像陛下的,我也从不宽厚大度!谁得罪了我,我睚眦必报!我说怎么慎刑司副总管到我殿里去了,原来是你凤仪宫差谴的人!我的事,不劳你费心!皇祖母尚在,更不劳你这片好心!”

陆皇后委屈黯然的垂下头,也只低低应一声,“三殿下既然这样说,我知道了。”

蓝太后厌恶的瞥陆皇后一眼,穆宣帝则是瞪向穆安之,穆安之道,“陛下继续查吧!”

穆宣帝收敛怒气,向慎刑司总管和刑部尚书示意,慎刑司总管先说,“今天下午奴才奉陛下令去内务司查问金银器一案,并不在宫里,奴才冒昧问一句,皇后娘娘什么时候打发人到慎刑司去的?”

皇后娘娘身边内侍吕安上前回道,“是奴才到慎刑司传的话,大总管不在,奴才便告诉了张副总管。”

张副总管额间一片冷汗涔涔,立刻回道,“皇后娘娘口谕,奴才到了玉安殿求见三殿下,三殿下未见奴才,奴才看水房李副总管和赵富孙贵只是皮肉伤,也未伤得多重,奴才就回慎刑司了。”

慎刑司总管瞥张副总管一眼,你倒真是机灵,继续问案。其实这案子至此处已无甚可问之处,宫门侍卫与水房内侍都能证明孙六自凤仪宫出来便直接回了水房,然后就在自己屋里上吊自尽了。

这就是一桩奴才自尽的事件,至于这奴才因何自尽,陆皇后见孙六时身边有宫人数人都可证明陆皇后清白,穆安之更是自始至终未曾见过孙六一面。

可若这样结案,穆宣帝也知孙六死的蹊跷,他已经能感受到穆安之讥诮嘲讽的视线。其实,在穆安之直接怒吼让刑部进宫查案时,穆宣帝就知道,这事约摸是真的与穆安之无关。水房的确是得罪了穆安之,穆安之发作那副总管与送水的奴才,也就是打了几棍子出气,他两次传孙六过去,当然是很生气,孙六若是到玉安殿,少不得也要挨顿臭揍。甚至,穆安之暴怒之下,一棍子把人打死也有可能。

可孙六并没有到玉安殿,孙六去的凤仪宫,自凤仪宫出去,回房就自尽了。

穆安之一向与凤仪宫不睦,凤仪宫也从不多沾玉安殿的事,要说凤仪宫没有私心,穆宣帝不信。可话说回来,陆皇后若真有让孙六自尽的本事,陆皇后不会做的这样直接,自凤仪宫出来就回屋上吊,怎么看凤仪宫都会更加令人怀疑。

何况,这件事穆宣帝会知道,还是陆皇后提了一嘴。

穆宣帝摆摆手令慎刑司和刑部退下,穆宣帝道,“就到此为止吧。可见孙六的确是自尽,既是水房当差不谨,重新挑会服侍的奴才便是。”

“现在说是自尽,不说是逼杀了。以后陛下最好也拿出证据再宣我来问话,别听风就是雨,听到什么贱人挑唆就说我逼死人!”穆安这才不管穆宣帝陆皇后是什么脸色,他只管说自己想说的,“以前东宫未立时,我也没逼死人的本事。昨天刚册东宫,我今天就逼死奴才了?宫里的风向一向变的快,快到这等样地步的,也叫我大开眼界!”

“我把话说清楚,谁要是寻我不自在,我一定会让她更不自在!明天我但凡听到一句孙六之死与我相关的话,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谁都别想痛快!”穆安之劈手一个茶盅便砸在陆皇后脚下,陆皇后吓的一声惊叫缩起裙摆,花容失色双眸紧闭的扑向穆宣帝!

穆宣帝伸臂护住陆皇后,怒喝穆安之,“你大胆!”

“不过砸个茶盅,又不是诬陷谁逼死人,算什么大胆。”穆安之眼中如同粹了火,冷笑一声讽刺道!他忽然有个好主意,“待陛下把陆氏女赐给东宫,我再往陆氏女脚下砸一个,到时最好边儿上坐的是旁的男人,看看姑侄相承是不是一脉下贱!”说完他颇觉解气,得意洋洋,大摇大摆,拂袖而去。

陆皇后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牙齿都咬的咯哒咯哒作响。这穆安之是怎么回事,怎地忽然这样荒唐乖张起来!

“好了,皇后先回去歇了吧。”温言温语的一句话就堵住了陆皇后心中准备好的千言万语。

陆皇后一双会说话的剪水秋瞳楚楚可怜的望向穆宣帝,穆宣帝并未有旁的吩咐,陆皇后便柔顺的退下了。蓝太后直接打发陆皇后回宫,令宫内其他宫人退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穆宣帝,什么都没说。

穆宣帝终于有些不自在,“不过是宣那孽障过来问一问,这样查一查,倒也明白。”

“你别怪阿慎对皇后恼怒,要不是她多嘴,你不至于误会阿慎。阿慎何尝是这样的阴毒人,他要恼了谁,都是直接说出来的,就是要处置孙六,他把孙六叫到宫里打一顿,便是打死了,也就死了。退一步讲,他同我提一句,我能叫他吃亏?他何必要鬼鬼祟祟的逼孙六去死?”蓝太后叹口气,“皇帝啊,我知道你们夫妻情分好,大皇子和陆家也得你心意。可阿慎的话你想一想,是不是也在理?现在还是我管着后宫诸事,水房的孙六也是我提携的他,这宫里谁不知道我偏疼阿慎一些,就是看着慈恩宫也会待阿慎恭谨些。他即便得罪了阿慎,不来我这里讨情,反倒巴巴的往凤仪宫去,是因着什么?以往也没这样的事,偏生储位一定,立刻就有脏水污阿慎头上,这里头难道不可疑?”

蓝太后意味深长道,“至亲至疏夫妻,你好好想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PS:午安~~~~~~~~~~~~

☆、引章七

宫人收拾出被茶水脏污的罗裙鹤氅,陆皇后着一件素纱袍子,对着妆镜由宫人服侍着卸去头上钗环。犀角梳细致的梳理着长发,这一头青丝依旧光亮润泽如同昨日,镜中人的相貌也未大变,杏眼桃腮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细纹。想到以往家乡那些年过三旬便如同老妪的乡人,陆皇后依旧貌若少女。

只是,她知道,哪怕依旧青丝如锦,依旧面若桃花,年华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自指缝滑走。当眼睛里不再有青春的神采,当一茬又一茬的宫人妃嫔进入后宫,你就能知道,年华真的过去了。

以往她与陛下恩爱时,莫说有人故意在她脚下砸个盅子,当年册她为后,慈恩宫联合整个宗室都不答应,满朝文武上书反对,陛下照样是立她为中宫。陛下曾握着她的手与满朝文武,“皇后与朕一体,敬皇后便是敬朕。”

那时的他们,是何等样的恩爱。

陆皇后并非伤春悲秋的性情,她在最好的年华得到天下至尊男人的宠爱,得到天下女子都欣羡的地位,如今她的儿子将要被册立储位,她对自己的人生并没有半点不满意。

哪怕今日被穆安之讽刺讥嘲、侮辱咒骂,陆皇后受过的不平多了,没有唾面自干的本事,她走不到今日!比穆安之更难听的话,她早就听过。结果如何,位居凤仪宫的人是她!

今日凭穆安之如何张狂,他日最终的胜者,仍会是她!

陆皇后根本不在意穆安之的讥讽,她在意的是穆安之那一句“待陛下将陆氏女赐婚太子”,娘家侄女虽好,她也更疼自己的侄女,但,娘家已经是东宫的有力支持,而东宫现在欠缺的,是外戚与文官系的真正拥护。

唐家是经年世族,显赫非常,不然当年凤阳长公主不会下降唐氏。陆皇后为太子相中这门亲事,一则唐驸马于朝居高官,二则凤阳长公主是陛下嫡姐、太后爱女,她虽与凤阳长公主关系不错,但是,这与真正的利益捆绑在一起的联姻还是不一样的。

只要太子娶唐氏女,会得到凤阳长公主与唐家的外戚与文官系统双重政治支持,彼时,东宫之位,固若金汤,稳若泰山。

至于蓝氏女,那不过是陆皇后拿出来打幌子的陪衬罢了。她知道,在陛下心里,必然更嘱意唐氏女的。那么,今天穆安之所言,又是什么意思呢?

怎么会是陆氏女?

她为避嫌,特意没在陛下跟前提娘家侄女。

穆安之一向与慈恩宫相近,慈恩宫难道放着自己的亲外孙女不选,选陆氏女?

纵陆皇后,一时也思量不出其中原由。到底是穆安之随口一说,还是另有玄机?如果陛下倾向陆氏,不会不与她透个口风。

夜已深沉,宽阔寂静的宫殿里,细微琐碎的是宫人悄然出入的声音,未见陛下再至凤仪宫,想来是听了太后娘娘的“劝谏”吧?陆皇后唇角勾出一抹冷厉弧度,自去就寝。

*

玉安殿。

烛心在夜风的拂动过微微摇摇曳,整室的光似乎都游动起来。殿外值夜的宫人未听到内间的吩咐,在角落倚墙打着磕睡,小易看一回更香,轻手轻脚的走进里间,穆安之自书案后抬起头,眼眸明亮,未见有丝毫倦意,小易低声提醒,“殿下,入更了。书明日再读是一样的,要不,还是早些歇了吧。”

旁的皇子卧室与书房多是分开来的,穆安之自幼读书用功,虽有单独的书房,他的卧室临窗的地方依旧放了张阔大书案,就是为了方便读书。穆安之点头,面无表情道,“你去吧,我这也就歇了。”

小易问,“那传洗漱吧。”

“不必了,你去歇了吧。”穆安之再一次说。

小易知道这两日主子心气不顺,不敢多话,就退到外间去了。穆安之去了外袍,一身中衣就床上去了,即便躺在软硬舒适的床间,他仍是有些难眠,在无人看到的胸腔下,一颗心跳的极快。他今日气狠了,一时竟把心里最想说的那两个字说了出来:

贱人!

梦中多少次,他于心里就是这样狠狠的咒骂陆皇后!不论是这个女人楚楚可怜,亦或狡言巧辩,端着中宫的身份用那张狐媚嘴脸说着貌似关心实则挑拨的话,无人注意时眉眼间对他的不屑与讥嘲,他不论如何也维持不了与身份一样的端贵,他在心里早不是那个尊贵的皇子,他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吧!

说着这种市井中才有的脏话,也不用苦苦维持皇家体面皇子身份,多少次他就想这样不管不顾的给这个女人一次难堪!

他早就想这样干了!

什么狗屁皇子!什么狗屁皇室!

这世间至尊之地,至贵之处,可揭开这琉璃瓦水晶灯汉白玉朱红墙,这犄角旮旯里,又哪一处不是藏污纳垢的至污至毒之地!

他又算什么尊贵身份,一样的满腹虚荣,一样的胆小懦弱,一样的装模作样,甚至,在那人面前,一样的奴颜婢膝。他梦中不到三十岁的人生,又做过些什么呢?就为了那虚无的看重,还是想祈求那人冷酷心肠里施舍自己一点余温?

穆安之想到自己梦中的人生,想到自己先前十几年的人生,都恨不能给自己两记大耳光!

剖开自己的胸膛,真正的审视着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问自己一句:我想要过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样的?

自慈恩宫回到自己的寝殿,穆安之就这样问自己了。

可是,纵是他自己,眼下也说不出他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他唯一的朋友裴如玉希望能济世安民、青史留名,穆安之以前想得到穆宣帝的认可,想得到储位,想成为一代有为帝王。可这到底是他自己想做的事,还是他的身份与这宫中暗流簇拥前进的方向,怕是穆安之也说不清楚。

穆安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他知道如何能让自己痛快。

如果身份是负累,不妨暂且抛开。如果不想做的事,不妨不做。而那些想说的,能让自己痛快的,只管干去!

东宫!皇位!

穆安之很清楚,纵这两样从前汲汲以求的世间至尊至贵放在他面前,也没有今晚在陆皇后面前痛痛快的骂一句:贱人。

更让他心里痛快!

原来直抒胸臆是这样痛快的一件事!

可惜他如今方知晓!

不管是梦中近三十载的人生,还是如今十几载的光阴,他竟是第一次这样的痛快!

穆安之猛的自床上坐起来,对外喊一嗓子,“小易,拿酒来!”

小易都不知要如何是好了,战战兢兢的捧来温酒壶,还得小声劝着,“这酒且得温一温,主子慢些用。只是夜深了,也无下酒菜……”

穆安之摆摆手示意小易下去,小易在门外,时不时就从门缝瞥一眼,直待三更鼓过,小易悄悄推开门,见自家主子坐在地毯上半倚着床侧似是睡去,半边脸颊压着手臂,露出的另外小半张脸上微微蹙起的眉宇间竟难得带着一丝舒展。一只酒盏斜倾滚落在脚畔,搭在床侧的手里尚挂着一只要掉不掉的银壶。小易先取下主子手上的银壶,捡起酒盏暂放一畔几上,半扶着穆安之的手臂小声唤他,“殿下,上床睡吧。”

穆安之迷迷糊糊的问,“小易,你这辈子最想做的是什么?”

小易说,“我就想服侍好主子,一辈子在主子身边。”

“那好,说定了啊。”穆安之拉住小易的手,眼睛刚撑开就被巨大的睡意拖入沉沉梦乡。

小易望着穆安之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殿下的手并不比他做奴才的手更加滑嫩细腻,掌心虎口有旧茧,是经年练习刀枪的痕迹。中指第一个关节也有薄茧,是经年习字的缘故。已经这样优秀的殿下了,吃这么多的辛苦,受这么多的委屈……

轻轻的将自己的手抽出,为穆安之盖好锦被,小易将脚步放的更轻,过去吹熄其他灯烛,唯帐外矮几上留一盏金鱼吐水紫檀座镂雕琉璃宫灯,至于小易自己,他习惯性的窝在穆安之床畔的角落,就这样静静的守护着自己的小主人,阖目进入浅眠。

作者有话要说:PS:午安~~~~~~~~~~~~

☆、引章八

暖风伴着花草香拂进室内,织金的细纱春帐轻轻摇动,带着一床晨光都似风中的春水摇曳一般。不知是什么鸟儿的清脆叫声,长长短短的传入室内,穆安之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未在床间流连,翻身坐起拉开帐幔,给这一室阳光惊诧的怔忡片刻。

阳光自大片窗格洒落,亮堂的令穆安之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他踩在地毯上,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中,行至窗前,廊前的梧桐树遮出一片碎金闪闪的荫凉,那是阳光穿叶而过。

竟然,天都大亮了么?

他第一次睡到这个时候。

他竟也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

小易早在门畔侯着,见主子起床,立刻上前服侍,“殿下醒了,昨儿个殿下二更天才睡,我想着殿下睡的迟,早上就没打扰殿下。殿下,是不是传洗漱。”

穆安之点点头,洗脸刷牙漱口,银白的皇子服披在身上,穆安之突然说,“换身常服。”一会儿他要出宫看望他的朋友,穿皇子服不合适,还是要换的。

宫人仔细的为穆安之梳好发髻,穆安之并未束冠,不论金冠还是玉冠都沉的扯痛头皮,戴不紧会掉,戴紧会疼,索性不戴冠,就用湖蓝色缎带绑好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