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玉嗤的一声冷笑,眉间透出厌恶,“凤仪宫愿意的事多了,岂能事事如他们所愿!”

穆安之看向裴如玉,其实很想问问裴如玉是不是还记着嘉祥公主干过的蠢事。当然,凭他老友的记忆力,相信一辈子都不能忘此等奇耻大辱。穆安之曲肘撞撞老友,“别说这些堵心事了,你这就要去北疆,你挑馆子,我请你吃饭。”

裴如玉并未客气,想了想,“那就去太平居。”

“干嘛,替我省钱哪。”

“许久没吃太平居的鸡肉小笼了,过去尝尝。”

穆安之想到什么,扑哧笑起来。裴如玉瞥他两眼,穆安之笑的软在摇椅里朝裴如玉伸手,裴如玉无奈把他拉起来,“这么好笑?”

“不是。我是好奇传闻是真是假,你媳妇真这么爱吃太平居的包子?”

裴如玉抚额,他正当年轻,哪怕诗书满腹早早中了状元,也是个年轻人,忍不住同穆安之嘀咕,“我就是去尝尝那包子有多好吃,怎么有人这么爱吃太平居包子!以前吃过也没觉稀奇。”

“其实我觉着嫂夫人比帝都这些装模作样的女子们强,你不是说她少时长在乡下,家境也不大好么。无非就是没吃过,一时尝着了,觉着好吃多吃几个,挺率性的女子。”

“你以前不还说要替我教训她的,现在又成好人了。”

“她待你好,我自然说她好。”穆安之很自然的说,眉宇间都是喜悦。

裴如玉看穆安之眉宇间的天然直率,心说,那估计就是个古怪的梦境,不然,凭谁一下子多活十好几年也不能还这样没心没肺。没心没肺也好,以往的穆安之就是心事太重,倒不如现在洒脱活泼。

*

穆安之是坐在马背上直着腰挺着脖子回的宫,他都不敢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怕喉咙里最后塞进去的鸡肉小笼包打嗝打出来。他与老友裴如玉,叫了六屉太平居的小笼包,分别是牛肉、羊肉、鱼肉、三鲜、香蕈青菜、鸡肉小笼,险没撑死。

穆安之回宫后素霜上前回禀说是慈恩宫把东西送来了,略坐片刻,穆安之正在翻看慈恩宫送来的毛皮,就见昭德殿王内侍过来,穆安之眼皮略抬,继续翻捡毛皮,“你有什么事?”

寻常,王内侍到哪儿都是挺胸凸肚的威风模样,自从上遭旁观凤仪殿吕内侍被揍的暴力事件,在裴如玉面前王内侍就没有了身为昭德殿内侍的威风,他躬着身子低着嗓子说,“陛下宣殿下过去说话。”

“我这正忙着哪。”穆安之想也知道什么事,无非就是早上他骂裴相的事。王内侍略凑近了些,小声劝道,“殿下就跟奴才走一趟吧,早上陛下就宣您过去,您出宫去了,下午找您,您还没回来。殿下,您就去一趟吧。”

穆安之只好随王内侍去昭德殿,果然没好事,穆宣帝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从他目无尊长一直骂到他没规没矩,对老臣不尊重。穆安之垂手听着,一面走神想着如玉此去路远,再送他几件厚衣裳才好。不知哪里的一阵夜风吹来,穆安之突然就打了个味道销魂的饱嗝!

穆宣帝连连皱眉,穆安之扬手挥了挥,无甚诚意的说,“我这刚回来就被陛下召过来了,未能漱口消食,还请陛下多耽待。”

“在外头吃什么了?”

“太平居的包子。”

穆宣帝声音在昭德殿中回响,带着天打雷霹的气势,“自从不读书,你就成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你瞧瞧你这个样子!全因无知,方则妄为。年轻轻轻,不能总这么没事乱晃荡,你既不愿念书,那打明天起就上朝听政去吧!”

穆安之猛然抬头,上朝听政!

约摸是穆安之眼眸中的震惊太过明显,穆宣帝淡淡道,“你也这么大了,难道就这样虚度光阴,上朝听政,也学着当差理事。”

穆安之打心底油然而生出一阵荒谬的感觉,梦中他多少次的想上朝听政。大皇子二皇子皆十七岁上朝听政,如今他都十八了,从无人提及此事。或者真如裴如玉所言,他梦中事似是而非,约是不准的。只是,此时听到上朝之事,穆安之反是觉着空落落的。似是期待了太久,渴望了太久,直正得到时,反没了当初那份心情。

“明天给裴相赔个不是。裴相年纪比朕还大,朝中重臣,他心胸宽阔,不同你计较,你今早忒个无礼。”

穆安之很实诚的斜上翻了个大白眼,眼角眉梢的诠释出两个字:做梦!

穆宣帝啪的一拍几案,阴沉的天幕似乎顷刻就要风雨雷电、电闪雷鸣,穆安之一幅油盐不尽的模样,穆宣帝也不能训穆安之一宿,最后罚他半年俸让他滚了。

穆安之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躬身告退,衣摆在门口倏忽一扬,人便出了宣德殿,还能隐隐听到穆安之交待小易的声音,“回去把我去年的厚衣裳找出来,拿几件给如玉带着……”那份细心周全,听得穆宣帝不知为何,心里一阵阵的别扭,想着穆安之也没这样对他这做父亲的如此细心嘘寒问暖过。

*

小易高兴的直哆嗦,回寝殿手跟着穆安之把给裴如玉的皮子银票都整理一遍,再把穆安之去年几件未曾沾身的常服皮袍子寻出来整齐的放在箱子里,直待服侍着穆安之洗漱就寝,小易仍是高兴不已:他家主子明儿就上朝听政了!

小易就要往角落一窝,如以往那般合衣凑合一宿,就听穆安之的声音从帐中传出,“小易,别在角落窝着睡,多不舒坦,你在靠西墙的榻上去睡。”

“那怎么行。主子晚上有动静,我在这儿立刻就能听到,榻上太远了。”

“那你在脚踏上睡,这总能听到了吧?”

小易想想,这倒是行。他出去把自己的被褥抱来,轻手轻脚的铺在穆安之床畔的脚踏上,小声劝主子,“殿下早些睡吧,明儿一早还得上朝哪。”

织金线绣出的花鸟纹在暗夜光线中闪烁着明明灭灭的荧光,穆安之望着头顶锦帐,他没有小易的雀跃,心中空荡荡,又觉着很安稳。

大概是无所求,也就无所欲了吧。

无所欲。

于是,心内皆安。

其实,穆安之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起穆宣帝的态度,是不是对他有那些星点些微的认可?可他的心凉了太久,每当有此念时,穆安之就强迫自己把心放在自己身上,放在裴如玉、小易这些关心自己的人身上,也放在玉安殿里这大大小小心思各异的奴才身上。

这一夜,穆安之睡的很好。待第二日一早,小易唤他起床时,穆安之看一眼帐外黑漆漆的夜色,刚想说怎么这样早就叫我,小易已经跪在地上扶着他的脚伺候服穿上软鞋,“今儿个殿下要去早朝,奴才不敢误了殿下的时辰。”

穆安之才想起昨天穆宣帝让他上朝听政的事,洗漱穿衣梳头用膳,出门时仍是繁星点点,灯火遥映着朱红宫墙。深深夜色,穆安之带着小易穿过长长宫道。转过泰安门,西面有一大队灯笼依稀而来,小易在穆安之耳边提醒,“殿下,那是陛下和东宫,咱们是不是略等一等。”

等什么?

穆安之收回视线,大力迈开长腿,迎着夜间凉风,嗖嗖嗖的往昭德殿方向走去。

穆安之加快速度,他的几个随从都小跑跟上,穆宣帝远远只见一行灯火从自己跟前呼呼而过。他微微皱眉,瞥一眼来者方位,心下有数,应是穆安之。

穆安之完美的走在穆宣帝与东宫的前头,直接扎入昭德殿前等待上朝的朝臣亲贵阵营,大家一看他来了,文武百官没一个敢上前打招呼。二皇子来的早些,温温软软的过去,然后温温软软的唤了声,“三弟,你来了。”

“二哥。”穆安之还以招呼。

二皇子笑笑,他一向老实话少,没什么话要说。穆安之更不是会主动找话题的人,他也不理旁人,好在穆宣帝驾到,早朝开始。

穆安之平生第一次早朝,他站在二皇子身后,裴相之前,很怀疑裴相在他背后是什么心情。穆安之不管这些,如果裴相堵心那是再好不过,就当为他老友出口恶气。第一次上朝,不客气的说,穆安之什么都听不懂。他跟着站了大半个时辰,站的腿有些麻,以为要散朝时听到御史出来参了他的老师唐学士一眼,理由就是:唐学士教导不利,三殿下侮辱朝臣。

朝廷规矩,有人被参,当朝便要出来辩一辩。穆安之不知此规矩,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立刻做出反应,他回身瞥那小御史一眼,讥诮道,“个势利眼的王八羔子,都说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只参唐学士算什么本事,你该连陛下一起参,方显你不畏权贵的铮铮铁骨!”

“对了,我不但侮辱裴相,我今天也侮辱你了!”穆安之恶狠狠的呸一声,然后,他居高临下,斜着身子冷冷侧视那举着奏本的御史,一字一顿的骂的清楚明白,“没事找事的王八蛋!受人指使的臭狗屎!逐名趋利的下贱坯!”

穆安之被当朝罚了半年俸,穆安之不服,梗着脖子对穆宣帝道,“昨天对裴相罚我半年俸还罢了,今天这种货色竟然要与裴相相提并论,我为裴相不平!陛下你罚的不公!他顶多值我十天薪俸!”说着,朝气的面色铁青的小御史一指!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清风,随之划出个冷诮的弧度。

小御史道行尚浅,被羞辱的面色青白,浑身乱颤,有如风中楚楚可怜一朵小白莲。穆安之陡然一声冷笑,“你要是敢当朝厥过去,那就一文不值!我一文钱不出了!”

看他没厥,穆安之爽快的说,“户部把我十天俸折合成银两送给这位红皮青脸的御史吧,权当本殿下给他的打脸银子。”

小御史终于熬不住这种羞辱,两眼翻白彻底厥死过去。穆安之冷笑,“还真是妇人手段!”

*

穆安之甫一上朝便用他那张刻薄的臭嘴震惊全朝文武,果然以前的宽厚寡言都是装出来的!东宫之争甫一失利就露出了真面目,果然非储君之才!

穆宣帝早膳什么都没干,全用来骂穆安之了,穆安之不怕骂,反正他也不用当差看奏章,现在不管穆宣帝骂什么,他也悉数不放在心上,穆宣帝打发他滚回寝殿反省,也没妨碍他传来早膳补上一顿。

只是,接下来帝都发生四件大事。

第一件,帝都权贵之家谣传唐氏女将入主东宫为太子妃。

第二件,陆国公夫人携女三天两进凤仪宫。

第三件,唐驸马亲自与永安侯结下姻亲之好,唐氏女许婚永安侯世子。

第四件,裴如玉离帝都那日,朝廷正式册立陆氏女为太子正妃。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木香记》晚上一更,放假的日子原本想用来码字的,结果陷入宋大志不能自拔,都用来刷剧了。咱们就还如以前一样,每天一更吧,嘿嘿嘿,推荐大家去看宋大志,真的石头好几年没刷过剧的人,这些天看五遍不止!太好看了!今天本章留言都有小红包~~~~

☆、引章十二

引章十二

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在十里亭洒下一片碎光,垂柳枝条随风招摇,裴如玉辞别翰林院的几位同僚,穆安之驱马过来,逆光中勾勒出高挺的鼻梁与峥嵘的眉宇。

纵身下马,大步向前,也许是前些天说了太多的话,此际四目相对,即将分离,反是没什么话要讲。穆安之上前紧紧给了老友一个拥抱,裴如玉重重的拍了拍穆安之的脊背,隔着夏日轻薄衣衫,彼此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尚未分离,便情不自禁油然而生出一种不舍、牵挂的情绪。

“你要保重。”穆安之强忍涌至喉间的酸涩。

“你也是。”分别之际,那些权势争斗似乎都已远去,裴如玉道,“等封地定了,给我去信。”

两人其实没说太多的话,穆安之环着裴如玉的颈项,望向远处车队,“哪位是嫂夫人?不介绍给我认识?”

裴如玉轻咳两声,含糊道,“这个不急,以后再说吧。”

穆安之偷笑,意味深长,“那等下次。”

“下次。”裴如玉收回视线,凭栏看向穆安之,“太子赐婚后,接下来就是二殿下和你。蓝侯府已经与陆国公府联姻,如果慈恩宫有让你娶蓝公府闺秀之意,别答应她。”

穆安之歪头看向裴如玉,“唐家怎么突然与永安侯府联姻了?”

“唐家与永安侯府世代交好,彼此之间早有姻亲,联姻也不奇怪。”裴如玉眼眸微眯,绯红色的唇角挑起一抹讥诮弧度,“凤仪宫成算虽好,只是陆家才有几年积淀,蓝陆两家大概将太子妃之位视为无上荣耀,唐家不见得就愿意许婚东宫。怪也怪凤仪宫两头下注,自己砸了自己的脚。”

“跟你无关?”

“有关,我亲自去唐家找唐驸马说了与东宫联姻的诸多好处,没想到唐家竟然与永安侯府联姻。”

*

穆安之望着他家老友携带着巨大的黑色仇恨云团潇洒的离开帝都,想到他老友在他耳际低声说的那一句:

“别憋屈自己个儿。要是憋屈来个东宫,倒不如现在这样痛快。”

驭马回宫,穆安之就知道自己去了一天的早朝被中止了,穆宣帝让他好生反省,反省后再继续上朝。穆安之撇撇嘴,想到陆氏被赐婚东宫的消息,穆安之又忍不住痛快的大笑三声。

穆安之不忧反喜,倒是省得小易再想法子安慰自己主子了。

穆安之继续懒洋洋的过日子,如裴如玉所言,蓝太后询问过他是不是愿意娶蓝氏女。莫说裴如玉提醒过他,便是没有,穆安之也没有与蓝氏联姻的想法,他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成亲的打算。

二皇子的生母林妃娘娘近来在蓝太后这里多有奉迎,最终,蓝公府的姑娘被指给二皇子为正妃。

蓝太后继续为穆安之的亲事操心,依蓝太后的意思,大皇子二皇子皆联姻公府,穆安之这里自然也不能委屈,定也要挑一位极好闺秀。结果,蓝太后挑花了眼,一则穆安之没有乐意的,二则先时穆安之在早朝大放异彩,满朝上下,也无人愿意与穆安之联姻。

怕自家闺女一个不留神被他喷死。

穆安之听到这种传闻,倒是又乐了一回。

宫中有两位皇子赐婚之喜,恰逢凤仪宫三十八岁千秋节,陆皇后向来节俭,今年却是恰逢东宫册立,纵她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的,前朝后宫一道忙碌。

小易说起宫里的琐事,“听说,二殿下那里准备了两棵宝石花树奉为凤仪宫寿礼。殿下,咱们要不要也准备一些。”

“准备什么。”穆安之闲翻过一页书,散漫的说,“薪俸都被扣没了,还准备什么。再说,我难道还要去凤仪宫吃酒?没的白费钱财。”

小易就明白自家殿下的意思了,不送礼不吃酒。倒是大宫人素霜觉着这样于礼不合,只是她前番说话似是引得穆安之不悦,不敢再拂逆穆安之的意思,只是慈恩宫召见时,素霜禀道:

“不知是不是奴婢多心,毕竟这样的日子,殿下一不献礼二不贺寿三不吃酒,是不是不大好?”

蓝太后欣慰的看素霜一眼,“你是个稳妥孩子。还好你同哀家说了,不然岂不要闹出事来。”打发了素霜,第二天叫穆安之过来用午膳时,蓝太后问了他一句。

穆安之夹块热切丸子略醮了些芥末酱,“我跟凤仪宫素无来往,再说,我也没钱,上回还借祖母一万没还哪。我又不去吃酒,也犯不着去送礼。有钱也来孝敬祖母,难道白扔水里?”

“大面儿上得过的去,只当看你父皇面子吧。不然,到时诸皇子都在,就你不在,也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清静。”寿膳房这道热切丸子做的好,穆安之给蓝太后夹了一块,“今天这热切丸子做的好,鸭肉细腻,瞧瞧这蛋皮摊的,嫩黄嫩黄的,祖母尝尝。”

“这是来堵我的嘴啦。”蓝太后笑着嗔怪。

“这么好的饭菜,何必谈那扫兴的。要祖母你大寿,我一定早早准备,凤仪宫的千秋,哼,她也配?”穆安之唇角勾出不屑,蓝太后心下熨帖的如同吃了人参果。蓝太后见劝他不动,也不再劝,还给穆安之想好圆场的法子,“那到时你就称病吧。”

“我不咒自己个儿,我也没病,我就是不去。”穆安之道,“到时膳房估计得忙翻天,祖母你寿膳房给我送饭过去。”

“这不必你说我也记着。”

在看不上凤仪宫这方面,穆安之与蓝太后是彼此最忠诚的盟友。

*

蓝太后有多么的喜欢穆安之,穆宣帝对穆安之就有多么的不满,皇后千秋,前朝后宫开宴三日,宫中诸皇子公主都来为皇后贺寿,独缺穆安之一人。

蓝太后坐在凤仪宫的宝位上,穆宣帝平设一位,居蓝太后之左,陆皇后则在穆宣帝稍下首另设宝榻。穆宣帝未见穆安之,当时就要令人去谴穆安之过来,蓝太后劝他,“非得闹起来让皇后脸上不好看,还是叫大家都知道皇后与皇子关系不佳。”

陆皇后也担心穆安之如早朝那般突然发颠扰了她的千秋宴,她端贵完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柔声劝慰穆宣帝,“我听说三殿下近来身体不佳,也没得为我这点小热闹就扰着三殿下的理。只要孩子们高兴,我就高兴。这也不过是咱们一家人热闹热闹,一起吃顿饭罢了。”

陆皇后贤明大度的吩咐内侍,“一会儿别忘了给三殿下那里送一席上等席面儿过去,比照着太子的例,莫委屈了三殿下。”

蓝太后笑,“这不必你操心,我都吩咐寿膳房了。”

“母后向来心疼三殿下,这也是我的心意。”陆皇后笑着说。

蓝太后叮嘱内侍一句,“你们别进去,招惹安之不高兴。”

陆皇后完美的笑容微微一凝,继而黯淡下来,如同多少欲说还休的委屈萦绕眉头。穆宣帝轻轻握住陆皇后的手,安慰的拍了拍,陆皇后垂眸一笑,像是找到了什么支撑一般,恢复了端贵从容。

蓝太后素来不喜她这般,笑容淡淡的望向他处。

吕安有上次被打出玉安殿的经验,连忙应声退下。

*

整整三日,隐隐丝竹乐声自凤仪宫方向传来,经久不歇。穆安之可以想像凤仪宫的靡丽奢侈、富贵风流,他在自己殿里读书饮茶,没去凑那份喧嚣热闹,倒也清静。

其实第二天蓝太后就没再去凤仪宫了,她上了年纪,且一向与凤仪宫不睦,这次太子妃之位,既非外孙女夺魁也不是娘家侄孙女得意,蓝太后与凤仪宫的关系一如既往的冷淡,能去一日已是给足了凤仪宫面子。

让蓝太后有些遗憾的是,此次凤仪宫千秋宴,她见到好几家闺秀都不错,自出身到相貌都很适合穆安之。蓝太后有意给穆安之说一门显赫妻族,有好几家蓝太后先时看好的闺秀,结果一打听,闺秀们的亲事都定下了。

蓝太后心下感慨,帝都这些权贵重臣一个个都是粘上毛比猴还精,安之与凤仪宫东宫系不睦,再加上性情直爽,这些人是不肯与安之结亲的。

一时,穆安之的亲事倒令蓝太后犯了难。

非但蓝太后犯难,穆宣帝也有些为难,穆宣帝对穆安之不大满意,但是,与其母蓝太后的看法一样,他是想给穆安之指一门显赫妻室。结果,指完太子与二皇子的亲事一看,合适的几家火烧屁股一般把自家闺女定了出去。

要往低里寻,穆宣帝有些不愿意。

蓝太后穆安帝这对至尊母子商量几次,帝都没有太合适的闺秀,蓝太后说,“外任大员那里找一找吧,两个哥哥的正妃都是公府贵女,不能委屈安之。”

穆安之知道蓝太后在为他筹谋亲事,他并未在意,他是早便决定不娶的。说来也巧,周绍又来请穆安之去慈恩宫说话,穆安之只得放下手里凉茶,整理衣衫,与周绍一并去了。穆安之住在东宫偏殿,天气热,他与周绍说,“咱们走御花园,近些。”

平常穆安之是很少去御花园的,这里时常有穆宣帝的后宫嫔妃过来,因入夏天热,且近晌午,御花园人少,穆安之才会走御花园。

结果,倒是叫他听着一幕好戏。

一道蔷薇花障隔开道路,穆安之听到花障隔壁传来讥诮的话声,“表姐你也见着了,母后大喜的日子,宫里人人都到的,独玉安殿不到。”

这是皇后之女嘉祥公主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却有些陌生,不过身份并不难猜,只是那声音道:

“我听说是玉安殿身子不爽,也没的叫个病人参加姨妈寿宴的理,倒扰了病人休养。”

“这也不过是个名头儿,我那三哥身子好着哪,他就是故意不来,不给母后面子。”

“不来就不来呗,姨母寿宴那等热闹,原也不差玉安殿一个。你想想,嫡母寿宴,独他不到,倘有病在身还说得过去,既是无灾无病,独他不去,知道的人也说他无礼。”

“明白人自然这样说,可我那三哥可不这样认为,他一向觉着自己才是嫡子,傲气的很,诸皇子公主每天都要到母后那里请安,他也从来不去的。”

“是嫡是庶,朝廷早有公论。嘉祥何必与那等糊涂人计较,咱们私下说,谁不知三殿下糊涂,听说他在早朝上把御史都逼晕了。我们民间说,宁与明白人吵架,不与糊涂人说话,可不就是这个理。你莫气恼了,咱们去姨母那里说话,眼瞅就是太子表兄的册立大典,要忙的事多着哪,何苦在这些不值得的事上浪费时间。”

“这也有理。”

*

穆安之冷笑的听完墙角,听着花障一畔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绍偷偷觑着穆安之神色,穆安之一个冷眸斜过,周绍连忙低下头去,穆安之问,“今天嘉祥公主的哪位表姐进宫了?”

自来命妇进宫,先要去慈恩宫请安。周绍身为慈恩宫大总管,对当朝诰命都心中有数,周绍小心禀道,“是吏部许侍郎夫人携女进宫。”

穆安之皱眉想了想,“是陆氏妹妹嫁的那个许侍郎。”

周绍恭谨应是。

穆安之冷笑一声,抬脚往慈恩宫去了。

*

殿外蝉鸣焦切,宫人手执芭蕉大扇徐徐的扇着冰盆,清新凉意弥散开来,蓝太后与穆宣帝道,“阿慎一向有主见,这是给他娶媳妇,还是要听一听他的意思。”

听到“主见”二字,穆宣帝不自觉皱了皱眉,心里也知道穆安之近来颇是不驯,这事倘不与穆安之商议就定下来,闹出来是帝王家不好看。穆宣帝道,“都是母后太过宠爱于他,太子和二郎的亲事都未这样费心。”

“太子二郎都有他们的母亲为阿慎操心,阿慎这里,可不就得咱们俩多给他操持。”

穆宣帝又皱了皱眉,听到外头宫人打起帘子的声音,“三殿下来了。”

穆安之随意的行过礼,他以往礼数周全,一躬之下,倘穆安帝不叫起他是不会起身的,如今只是抱拳团团一揖,就与蓝太后一起坐在宝榻上,倒是有种行云流水般的闲适,说话也很随意,“皇祖母叫我来什么事?问周绍还不说,神秘兮兮的。”

蓝太后笑弯了眼,先拿帕子给穆安之擦额间的汗,“好事,也是要紧事,不然不能过时候叫你过来,外头热吧。”

“还成。”穆安之随手从宫人手里要了把七彩斑斓的雉尾扇扇风,蓝太后给他把额角鼻翼的汗擦干净,看他热的脸颊泛出少年的粉意,心里添了几分喜欢,指挥着宫人端来浸过井水的鲜果给穆安之吃。穆安之从玻璃碗中挑了个杨梅含在嘴里,略一用力杨梅汁就从果肉中挤了出来,凉浸浸的在口中好不舒服。蓝太后笑的眉眼弯弯,“这不是你大哥二哥都定了亲事,我与你父皇在商量你的大事。你父皇说,直隶总督、两广总督都是能任事的贤臣,他们两家的千金我也见过,很不错的闺秀,你意下如何?”

穆安之意外的看向穆宣帝,他未料到,穆宣帝是真的要给他一门显赫亲事。穆安之笑笑,“我说了不成亲。陛下还是早些给我分封开府吧,我就愿一个人过日子。”

“这是哪里话,人大了都要成亲的,这两家闺秀真的是极好的闺秀,要不,咱们先见上一面,说不定见一面就投了缘。”蓝太后好笑的对穆宣帝道,“阿慎身边一直干干净净的,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娶媳妇是怎么一回事哪。”

穆宣帝盯了穆安之片刻,这个儿子自从东宫之争失利后就性情大变,以往温厚老实都变成了桀骜不驯。穆宣帝可不认为穆安之是因为不知男女事才不愿结亲的,穆安之怕是在东宫之争上有些心结。穆宣帝道,“你不是一直想分封开府么,不成亲不分封,你就一辈子在宫里呆着吧。”

“没听说要成亲才能分封的,皇子年长便可分封。”

“这事朕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你自己想想,要不要成亲!”穆宣帝又缓了缓口气,说,“这两家闺秀太后都亲自看过,的确是极好的闺秀,堪配皇子。”

穆安之忽然心下一动,冷冷道,“若是成亲才可分封,我也不娶总督家的闺秀,免得误了人家。吏部许侍郎家的千金聪慧过人,心性明白,我要娶就娶许氏女!”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

☆、引章十三

许氏女!

吏部侍郎许箴长女!

许箴,寒门出身,当年探花入仕,娶妻陆氏,凤仪宫陆皇后嫡亲妹妹,所以,许氏女得中宫所出嘉祥公主称一声表姐,许氏女称陆皇后为姨母。

但是,寒门出身的三品侍郎在蓝太后眼中不论官职还是出身都太过低微,许氏女焉能为皇子正妃。更何况,午膳后穆安之到偏殿午睡,蓝太后问明周绍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发了周绍,与穆宣帝道,“若安之喜欢,做一侧室尚可,这样自作聪明妄议皇家之事的女子,性子便不稳重,焉能为正室。”

穆宣帝道,“许卿当差勤恳,也是三品大员,他的嫡长女为侧室,太低了。”

“倘许氏女稳重端庄,便是许家官职再低些,皇子正妃也使得,可皇帝听听说的那是什么话。阿慎不过是性喜清静,且先时他受了委屈,不愿意去凤仪宫凑热闹,叫她一个外臣女说来,反倒成了糊涂人。”蓝太后老眼一眯,断然道,“这样的女子,断不可为皇子正室!”

“还有嘉祥,说的都是什么话!凤仪宫不是一向大度么,在外人跟前对阿慎关怀备至,私底下倘是一样,嘉祥如何说得出这样的话。”蓝太后道,“嘉祥的规矩,该重新学一学。她是诸公主之首,先时就闹出与如玉的乱子,去年及笄未曾指婚,今年也该指婚了。她还是没有半点长进,以后指了婚日子要自己过的,她这样也不知哪家男儿消受得了。”

*

凤仪宫。

陆皇后服侍着穆宣帝换上常服,讶异的说,“这不是妾身多心,三殿下向来不喜欢凤仪宫,先时妾身的生辰酒,三殿下都没露面。惠然以往与三殿下素不相识,三殿下怎么突然相中惠然了?”

穆宣帝淡淡,“嘉祥与许氏女在御花园说话,安之听到,觉着许氏女聪明伶俐,说很喜欢她。”

陆皇后心下一惊,心如电转,“前儿嘉祥说三殿下的不是,我还斥责了她。她那直肠子,倒是与三殿下有些像,她们小姑娘在一起说些姐妹淘的话,不是我说,嘉祥的性子,难道还夸三殿下不成?我也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可依三殿下的性子,若是惠然劝嘉祥的话,三殿下定是不屑的。若是惠然顺着嘉祥说三殿下的不是,三殿下说相中惠然,无非就是堵气。”

慈恩宫的事,陆皇后不敢擅自打听,但,只听这一席话,便可知陆皇后聪明厉害。穆宣帝用中指揉着眉心,“安之这混账,就相中了许氏女,必要娶许氏女,你说能如何?”

陆皇后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皇子的亲事,当然是御旨赐婚。若是以往,穆安之沉默寡言,但凡御令未有不从。可自从争东宫失利,穆安之性情大变,当朝骂晕御史的事都做得出来,可见是不要脸面的。这事若不能说服穆安之,纵是另给他指婚旁人,他在外说出些什么,也毁了外甥女的名声。

陆皇后为难的说,“三殿下相中惠然,也是惠然的福气。只是,惠然到底是我的外甥女,三殿下再不喜凤仪宫,我也得问问三殿下,到底是真心想娶惠然,还是那天惠然言语不当,得罪了他,他要堵气。倘是后者,让惠然来给三殿下赔个不是,也没的为这个把俩人的终身定下。陛下觉着如何?”

这席话入情入理,穆宣帝不能不考虑皇后的立场,何况,许箴亦是当朝重臣,便是穆安之要许氏女为妃,也要两相情愿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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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安之翻阅着自内馆借来的关于北疆的书籍,小易在旁给他打扇,周绍过来,躬身行礼道,“寿膳房刚供上的寒瓜,太后娘娘说天气热了,让奴才挑了好的给殿下送来。”

“有劳。替我谢皇祖母关心。”穆宣之翘着二郎腿的脚尖朝周绍点了点。

周绍笑道,“太后娘娘说请殿下过去,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在,请殿下过去说话。”

“说什么话?我与凤仪宫无话可说。”

周绍稍稍凑近,悄悄告知穆安之,“是殿下娶亲的事。”

穆安之放书一放,衣裳也没换就带着小易去了慈恩宫。穆安之照旧是与蓝太后坐在宝榻上,蓝太后道,“听说你要娶许氏女,皇后有些不放心,过来问问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人家姓许,也不姓陆,便是姓陆,也该姓陆的不放心,皇后娘娘把心都操到许家去了,这心也操的太长了些吧。”穆安之按过宫人递上的凉茶,喝了半盏道。

陆皇后道,“倒不是我心操的太长,只是三殿下向来看不上我这姓陆的,惠然正好是我的外甥女,我昨天问了嘉祥,知道惠然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若是得罪三殿下,宣她入宫给你赔个不是。殿下终身大事,何必要堵这口气。”

“哪里,话不在中不中听,忠言逆耳,不中听的话有时反是真话。我一直不知外头人是怎么评判我的,那日听许姑娘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我就得要这么个侍妾,以后生儿育女,忠言直谏,多好啊。”穆安之手放到膝上敲了敲,似笑非笑看陆皇后一眼。

“侍妾?三殿下要惠然做你的侍妾?”

“是啊,皇祖母说许氏女出身不高,做正妃不相宜,做侍妾就无妨了。”穆安之宽慰的说,“皇后娘娘只管放心,待她生下长子,我就把她扶正。反正我也不娶旁人,我就要许家姑娘。”

陆皇后气的浑身颤抖,向穆宣帝道,“许侍郎亦是三品大员,惠然是他的嫡长女,要三品大员的嫡长女为侍妾,臣妾从未听闻这等荒唐事!许家莫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三殿下要这样侮辱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