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妾是侮辱?那做侧妃罢了。许侍郎三品,侧妃四品,这总不是侮辱了吧?”穆安之道,“要这样都不成,就不知许氏女如何这样贵重,还非皇子正妻不行?”

陆皇后怒道,“许氏女便是寻常民女,与皇室结亲也要两厢情愿,三殿下举止轻佻,也不过是为堵一口气,拿许氏女来折辱罢了。陛下倘应了这桩亲事,置朝中大臣于何地?以后是不是哪个皇子看臣女不喜,便可侍妾侧室的拿来说长道短,言语间可有半分尊重!我的确不姓许,也管不到许家的事,可我是中宫皇后,我认为,这桩亲事当慎重,还望陛下三思而行,莫寒百官之心!”

陆皇后说完起身离去,都未曾向蓝太后施礼,穆安之轻轻一笑,“果然做了太子之母就是不一样,好大气派。”

蓝太后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显然是被穆安之的话戳中心坎。穆宣帝不悦的视线扫过穆安之,穆安之冷笑,“陛下别这么杀人似的看着我,皇后娘娘如此动怒,想来这许氏女我也娶不起。好啊,许氏女可以不嫁我,我倒要看看,谁敢娶她!”

穆安之起身向蓝太后行一礼,未理穆宣帝,扬长而去。

穆宣帝脸色铁青,蓝太后怒道,“你也莫把这嘴脸给我看,许你那好皇后无礼,就不许阿慎发发脾气。究竟是谁挑起的事!是许氏女自己言情不谨!”

*

凤仪宫内传来细细哭声,许太太手里的帕子哭的已可拧出泪水,“倘真是三殿下真心求娶,这是咱家的体面。若只为堵一口气,蕙然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陆皇后垂眸思量半晌,“还有一计。可令惠然解此劫难。”

“姐姐请讲,只要能不嫁三殿下,什么法子我都愿意。”

陆皇后招手,许太太附耳上前,陆皇后轻言几句,许太太皱眉,“如今也十几年未见,只知那孩子一直随李氏在乡间生活,具体如何,并不知晓。”

“只要还活着,就把人接来。他不是要娶许氏女么,我就遂了他的愿!”

☆、一章

炎炎夏日。

流火般的炎热都未能消减半分朱雀大街上的热闹,街道两畔店铺鳞次栉比,令人目不交睫,来往车辆穿梭不断,着绸饰锦的贵人与麻布粗衣的行人或消遣或忙碌,店家铺面里掌柜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丝竹笙箫悠扬的乐声交织成帝都最繁华的一幕胜景。

坐在七宝车里的李玉华已经感到汗湿脊背,却依旧腰身笔直,没有动弹分毫,她不想被车里的丫环与嬷嬷小瞧,更因心中那一股说不出来也不想承认的惶恐、不安、或者愤怒,她没有转动僵硬的脖颈,更没有望一眼窗外那从未见识过的帝都气派。

她就这样一路笔直的坐到了朱雀大街朱衣巷,许家。

汗水湿透了夏天的苏纱湖绸,粘在后背,透出一小片洇湿。郑嬷嬷心下叹口气,轻声在李玉华耳边说,“老太太盼姑娘久矣,原该立刻去见老太太。只是咱们远道过来,不好不先换件衣裳,大姑娘不嫌弃,我家里孙女在二姑娘房里当差,要不,您去二姑娘那里换衣如何?”

尽管一直在车里,李玉华的脸颊热出一片赤红,她在乡下做惯了活的人,知道汗湿了衣裳是什么样,心知郑嬷嬷好意,连忙说,“我都听嬷嬷的。”

自府前由车换轿,小轿一路抬进二门,沿经数重院落朱门,李玉华偶有余光扫过轿窗薄纱,只看到齐整肃穆的青砖乌檐,轿子约摸走了一柱香的时辰,才到了郑嬷嬷说的二姑娘的院子。

郑嬷嬷挽着李玉华穿过一道黑漆月亮门,绕过油白影壁,便见四四方方一座精致小院,曲折的回廊前植有碧绿芭蕉翠竹,为这小院儿添了几分绿意。守门的婆子迎上来,一边儿给郑嬷嬷见礼,眼睛往李玉华身上一溜,笑道,“李大娘回来了,唉哟,这是大姑娘吧?”

里头接着出来五六个穿红着绿的少女,个个干净齐整,有略小些的,头上簪一二绒花,有大些的,则是银簪银钗,李玉华抬眼望去,不知哪个是这院子的主人二姑娘。其中一个头簪银钗杏眼长脸的姑娘对着郑嬷嬷叫了声,“奶奶,你可回来了。”

郑嬷嬷说,“这就是大姑娘了,我们这就要去拜见老太太,借你屋子用一用。”

小清笑对李玉华一福,“给姑娘请安了,请随我来。”

“麻烦你了。”李玉华说。

小清一笑,“都是婢子份内之事。姑娘是尊贵人,不好用奴婢房间,请姑娘到我们姑娘房里暂歇。”

李玉华见郑嬷嬷未推辞,便跟着祖孙二人一起迈上青石台阶。小清打起湘帘,郑嬷嬷请李玉华先行。李玉华还不大适应软罗绣鞋的脚轻轻一迈,踏进此生未曾见过的最奢华的屋子。

迎面便是一股说不出的清凉异香袭来,她眼尖的发现屋角高几上摆一阔大白瓷盆,瓷里是一大块半融的冰。李玉华心想,夏天用冰消暑倒也不算稀罕事,只是她在县中那些见闻断然及不得许府之万一。

李玉华听得轻轻脚步声,便见里间出来一位无法形容的美貌小姐,浑身绫罗轻纱,眉眼间的美貌是李玉华平生仅见,后面跟着一位丫环,年纪打扮与小清相仿。小清笑着上前禀道,“姑娘,这就是大姑娘了。我奶奶带着大姑娘过来,想着借咱们这里屋子一用,请大姑娘先过换衣裳,再过去给老夫人请安,方显恭敬。”

许惠然在离李玉华三步远的地方止步,不着痕迹的皱了皱鼻尖儿。李玉华明白,天儿太热,车上轿里都热,她身上出了不少汗,定是不好闻的。许惠然摇着手中白地双飞蝶的团扇笑的一派亲热,“我当什么事,这事容易,请姐姐先随我去暂且歇息,我去吩咐她们再取些我的胭脂水粉来,你再洗把脸,重匀些胭脂妆容才好。”

说着,并不介嫌的上前一步要挽李玉华的手,请李玉华过去休息。李玉华却是手一缩,退后一步避开许惠然的亲近,拘谨的低下头,小声说,“我手上都是汗,别脏了姑娘的手。”

“夏天谁还不出汗了。”许惠然大大方方的挽住李玉华,拉她到里屋去了,吩咐丫环去准备热水沐浴,又令小清端茶端果,小凉倒茶倒水,请李玉华休息食用,一面问李玉华路上可还顺遂的话。

两人很客气的说着话,待丫环说备好了,许惠然就让小清去服侍李玉华沐浴,留郑嬷嬷在跟前说话。许惠然用罗帕擦了擦手中汗渍,问,“这就是大姐姐吗?”

“是。”

许惠然捏捏手指,想到刚刚挽李玉华手时的粗糙,比她院里三等小丫环的手都要粗,还有李玉华黑灿灿的皮肤,平凡的五官,金簪上头都掩不了的一身村气。许惠然叹口气,“怪可怜的。”

“谁说不是。我想着,去见老太太,不好不恭敬些,就冒昧过来了,扰了姑娘午歇吧。”

“嬷嬷又不是不知道,我中午从不睡觉,怕睡多了晚上失夜。嬷嬷有事,尽管过来,何况又是大姐姐的事。”许惠然将荔枝递给郑嬷嬷,“我知嬷嬷一向周全,只是外头怕也没什么合适的衣裳。大姐姐身量与我相仿,算来她也不过长我一岁,我这里尚有几件夏衫还未沾身,我让小清包上,先给大姐姐穿吧。”

“我替大姑娘谢姑娘了。”郑嬷嬷既惊且喜,连忙起身一福谢过二姑娘。

许惠然拉她坐下,拿颗妃子笑慢慢剥着,荔枝的汁液沾染指尖寇朱,许惠然拈着帕子拭了去,雪白的丝帕上留下一抹清浅残红,许惠然的声音有说不出的慵懒娇贵,“这可就生分了,我跟大姐姐是亲姐妹,这还不是应当的。”

郑嬷嬷陪笑,“姑娘说的是。”

许惠然将妃子笑含在嘴里,一股浓郁甜香直达心底,她舒适的眯起双眸,望向窗外长空,弯唇一笑。

*

李玉华尚不习惯让人服侍她沐浴,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香膏香脂由侍女精心的涂抹在身上的时候,她总有说不出的害羞。

脸色赤红的低下去,她小声的对两个侍女说,“你们帮我在背上搽就好,别的我自己来。”

云雁将香膏盒放在一畔的矮几上,轻声问,“那一会儿我进来服侍姑娘穿衣。”

“衣裳我已会穿了的,云雁姐姐,你和小清姐姐去歇着吧。我穿好了就出去。”

云雁是随郑嬷嬷一起去接李玉华的侍女,她原是许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大丫环,为人做事一向周全。李玉华碍于出身缘故,先前不会穿这一层又一层的轻纱软罗做的衣裳,那些膝裤、小衣、罗带、丝绦、玉佩、纱衣、披帛等,如何穿戴佩饰,李玉华是不懂的。一路行来,郑嬷嬷云雁也给李玉华置办了些可穿的衣裳,李玉华话很少,却是个心里有数的性子,衣裳首饰穿戴这些事,她已是懂了的。

既李玉华这样吩咐,云雁便与小清一起出去了。

李玉华望着被重新掩上的门,伸手拿起那白玉制的香膏盒子,也只轻轻挖了一小块,这是二姑娘的东西,她不会肆意取用。所以,只是手腕脚踝颈项涂了些,李玉华就穿起纱罗衣裙,待整好衣衫,李玉华出了浴房,用二姑娘的妆镜重梳了头发。

待发髻梳好,李玉华没有耽搁,起身望向郑嬷嬷。郑嬷嬷明白她的意思,笑着对许惠然道,“今天扰了二姑娘,奴婢这就带李姑娘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李玉华轻声对二姑娘道谢,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拘谨,“今天多谢你。”

许惠然挽着李玉华的手,亲亲热热的说,“姐姐不要这样客气,咱们可不是外人。祖母盼姐姐久矣,姐姐不嫌弃,我一起送姐姐过去。”

李玉华垂下眼眸,掩去眼眸中的一切情绪,重复的说了一遍,“多谢。”

许惠然有心亲近,看李玉华一张脸木讷的很,许惠然并不介怀,带着李玉华一起去了胡老夫人的寿德堂。

许家侍郎府第,李玉华在路上已听郑嬷嬷说起过,她在乡下,只听说过县太爷,再远一些,听她的朋友说过州官,侍郎是什么官,她是不知道的。只是这满府的青砖灰瓦齐整气派,已足够令她眼界大开,初登此富贵府第,李玉华半垂着头盯着脚下青砖,无人知她在想什么。

侍女撑着遮阳的油纸伞,仍是热出淡淡薄汗,进得老夫人院中却是陡然生出一股清凉之意,不知哪里吹来的风,抑或院中那一株冠盖高耸的银杏洒下的大片阴凉遮住的暑意,李玉华都不禁抬头,树叶间的碎碎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儿长鸣着自树间飞射而出,凌空远去。

树叶娑娑而响,更添清凉。

作者有话要说:PS:早安~~~~~~~~

☆、二章

寿德院是一处三进院落,院中除却一株合抱粗的银杏外,奇花异草随处可见,甫进院便有婆子迎出来,小丫环跑进去回禀,不一时,几个头插银钗银环的女孩子出来,李玉华敏锐发觉,这府里头上插银的多是体面的侍女嬷嬷一类,再有不如的便多是绒花打扮。

这些丫环亲亲热热的将许惠然与李玉华迎进往那一溜明三暗五雕梁画栋的正房去,丫环打起湘妃竹帘,入室便是一阵清凉花香,李玉华微微半低着头,她盯着脚下擦的几能照出人影的青色砖石,一只手被许惠然挽住,听许惠然清脆的声音,“祖母,大姐姐来给您请安了。”

“好,好,来了就好。”接着是位明显苍老的声音。一个青色锻子面儿的跪垫放在李玉华面前,李玉华跪下,对上拜了三拜,就被云雁扶了起来。

许惠然继续挽着李玉华的手介绍,“大姐姐,这是祖母。”

李玉华低头上前,原本被许惠然挽住的手被一双皱纹横生的手握住,干燥温暖的掌心握住李玉华粗糙的手,李玉华听到一声哽咽,便被拥入怀里:

“我的丫头嗳,你可是来了,你受苦了啊……”

紧接着,簌簌而落的眼泪打在她的颈间。

李玉华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酸梁,眼睛竟也觉酸烫,只是,她的泪未曾流下来便已是浑身僵硬。自母亲过逝,已没有人这样拥抱她。这位老太太的拥抱让李玉华不知所措、不明就里,纵李玉华心中有万千应对,纵她明白此时最好的应对就是陪着这位老太太一场痛哭,她却是心脏仿佛被各种莫明情绪充斥鼓噪,一时手脚发麻,不能思考,连话都说不出,更不必说流泪了。

她如同一尊僵硬的木雕泥塑,呆呆的被这位老太太抱着,垂着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反应。

待老太太被诸人解劝着收了哭声,李玉华仍是垂着头,被人引荐着介绍了“母亲”。

李玉华惊讶的抬起头,入眼是一位与许惠然十分肖似的贵妇人,与其说这位太太像许惠然,应该说许惠然像这位贵妇人。虚眼一望,已知两人必有血缘关系。只是,她有自己的母亲,如何这位又是她的“母亲”呢?

这位太太望向她的眼神充满激动,欲言又止。李玉华懵懂的看这位太太一眼,复垂下头去,低声道,“我娘已经过逝了。”

不想这位太太竟是眼圈儿一红,蓦然落下泪来,优雅的拈帕拭着泪水,那模样竟是有说不出的伤心。

“母亲,这不是已把大姐姐接了来,以后一家子在一处,咱们好生照顾大姐姐。”许惠然体贴的劝慰着自己母亲。

“是啊,是这话。”许太太又哭又笑,亲自挽着李玉华的手让她坐在许老太太身边,关怀备致的问李玉华一路可平安顺遂,可有没有受委屈,李玉华声音很小,“都好,谢您关心。”

“这孩子,乖巧又懂事。”李玉华听到许太太这样说,“老爷回来,见到大姑娘定然高兴。”

“我可怜的丫头。”许老太太拍拍李玉华的手,问她,“可还记得你父亲?”

李玉华惊讶的瞪大眼睛,她竟然还有父亲?

*

自母亲过逝,依附村里人过活的李玉华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近亲,如今她方知晓,她还有祖母,还有父亲,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还有这位对她十分友善慈爱的太太。

李玉华是晚上见到的父亲,许箴。

许箴相貌清俊,身量高瘦,眉宇间天生一股倜傥风流气,一眼望去说三十岁也像,二十岁亦是仿佛。不过,李玉华从自己的年纪推断,她这位父亲必然年过而立,却是未曾蓄须,紫色官服衬着干净清俊的五官,便是李玉华也得说,好一位风度翩然的大官人。

许箴见到李玉华时有片刻的怔忡,望向李玉华的视线有些难言的复杂,而后,许箴微微蹙了蹙眉,说了声,“来了。”

李玉华沉默的给父亲见过礼,一个字都没说。许箴见她不说话,轻声一叹,更加缓和了口气,道,“你就先跟着老太太住,原想给你另辟院子,可想到你刚来,处处不熟,还是跟着老太太吧。有什么需要,只管跟老太太说。”

李玉华咬紧牙关,依旧低头沉默。

许箴见她不肯说话,也是无奈,便摆了摆手,“坐吧,一会儿咱们一家子吃个团圆饭。”

李玉华便坐回了自己的座位——许惠然的上首。

许箴环视一圈,突然问,“婉然怎么不在?”这问的是许婉然,许家两位姑娘,二姑娘惠然,三姑娘婉然。

“下晌就打发人去接了,我母亲非要多留她些日子,过些天再见也罢了。”许太太说。许箴眉心微微一蹙,接过侍女奉上的茶,“岳母那里,何时去小住都可,今天是玉华回家的日子,她做妹妹的不在家迎接姐姐,成什么体统?怎么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了。”

“这有什么,我再打发人接去就是。”许太太话音未变,面色依旧从容。

许箴放下手里茶盏,“也好。着人千万告知岳母,她喜欢婉儿,什么时候让婉儿过去都无妨,今天咱们一家子团聚,让婉儿先回家来见一见玉华。”

许老太太脸上带着笑,“哪里就非要这一天了,一家子骨肉,何时见不得?这眼瞅太阳就落山了,再到亲家母那里也得半个时辰的车马,一来一往,回来还不得半宿啊。”

“不至耽搁这么久,告诉去接婉儿的婆子,东西先不必收拾,把人接回来就是。”许箴态度坚持,许太太看李玉华一眼,见她只知垂头静坐,不发一言,更不知劝阻圆场,只得吩咐人去接小闺女回家。

*

许婉然十来岁的模样,与许惠然一般都是浑身的烟罗锦绣,头上戴着粉色珠子和紫色水晶串起的珠花,玉雪可爱,娇贵活泼。虽然回家被父亲说了几句这样的日子不该在外祖母家不回来,她也只倚在父亲身畔,伶牙俐齿的撒娇,“我怕大姐姐回来,爹爹就不疼我了,才躲到外祖母那里去的。”

“这是什么混账话。”许箴笑斥一句,拍拍小女儿的头,“去给你大姐姐见礼,你们是亲姐妹,以后当更加和睦。”

许婉然一进寿德堂就见到了坐在祖母身边缩手缩脚、局促不安的小个子黑皮乡下女,这竟然是她姐姐?说句难听的话,家里三等丫环也比这位姐姐体面些的。上好的烟笼云纱裙穿在这位姐姐身上,倒像是偷来的衣裳一般?原也不是她的,这应该是她姐姐的衣裙。

许婉然年纪虽小,却是心性聪敏,什么都明白。她乌溜溜的黑眼珠一转,长长的睫毛掩去眼睛里的鄙夷,快步过去,对着李玉华福身一礼,笑嘻嘻的说,“妹妹见过大姐姐!”

李玉华早在许婉然过来前就已经起身,待许婉然行过礼后,她还一礼,“妹妹好。”

“大姐姐什么时候到的家?我可盼着大姐姐来了,大姐姐你吃果子不?”顺手端了手边儿的果子盘递给李玉华,那果盘是雪白的细瓷,许婉然的手比这雪白果盘更加细白三分。李玉华低垂着头,轻轻的摇了摇。

“大姐姐你怎么不说话?”许婉然眼中尽是孩子样的好奇。

李玉华依旧不语,垂下的颈子弯折出一截蜜色肌肤,不是富贵人家的冰肌玉骨的雪白模样,这已是一路保养的成果了。许太太轻斥小女儿,“你以为你大姐姐像你一样,没规没矩。女孩子家,哪个不是沉默可亲才显大家气派。”

许婉然肚子里轻哼一声,没听说半哑巴是大家气派的。许太太笑对丈夫道,“大姑娘刚回家,等以后都熟了,也就活泼了。”

许箴又看一眼垂着头的长女,心中滋味复杂难辨,一时倒没顾得上妻子这话,而是将视线转向其他几个儿女,沉声道,“你们大姐刚来,兄友弟恭的规矩,不必我再教你们。”

许惠然许婉然与两兄弟许拙许诫齐齐起身,垂手应是。一时间,寿德堂内一片肃寂。李玉华不禁微抬眼帘,看向这个要称做“父亲”的男人。那双透亮的眼睛正落入许箴的眼中,父女四目相对,李玉华并未错过许箴眼中飞速而逝的一抹伤痛。

原来,这位紫袍高官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PS:午安~~~~~~~~~~~

☆、三章

这位父亲如此的富贵逼人,人亦俊郎威严,有何可伤可痛的呢?

李玉华有些不解。

当天的晚宴丰盛热闹,一大桌子菜,她认识鸡鸭鱼肉,也认识豆腐青菜,可这些菜与她从前吃到的却是两个滋味。云雁站她身后服侍,不必李玉华自己夹菜,自会为她盛汤布菜。李玉华留心观察周围人的举动,别人放下筷子,她也随之放下。尽管这些饭菜味道不错,可她并没有狼吞虎咽。

许婉然很喜欢同她说话,会问,“大姐姐,你以前在家都吃什么饭菜?咱家的饭菜还合大姐姐口味么?要不要另给大姐姐做一些,我看大姐姐吃的不多。”

李玉华垂眸盯着面前雪白的瓷碗,许婉然问的太快,用心太过明显,她并不想回答,她能感觉的出来,许婉然其实并喜欢她。

这也没什么关系,她刚认识的“家人”,她也不能说喜欢他们。

整个晚饭,李玉华一句话都没说,吃过饭,许老太太看她沉默拘谨的厉害,就让云雁和郑嬷嬷服侍着她去小跨院休息,这是特意为李玉华回家准备的院子。许老太太叮嘱李玉华一声,“过去瞧瞧,哪里有不合适不喜欢的,只管与我说。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也只管与我说。”

李玉华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起身福了福,就跟着郑嬷嬷去小跨院歇着了。

许老太太打发了许太太与几个孙子孙女,独留下儿子说话。许老太太眼中浮现隐隐泪意,她别开头,声音颤抖哽咽,“我一见到这孩子,就有说不出的难受。”

“母亲。”许箴眼中伤感一闪而过,握着茶盏的手不觉微微用力,“事情已经过去了。”

许老太太轻轻的叹口气,拭去眼角泪痕,与儿子商议,“玉华的亲事,要怎么办呢?内务司要派人过来给她量尺寸做大礼服了吧。她一直在乡下长大,是不是学些规矩,再让内务司的人过来。”

“也好。让朱嬷嬷赵嬷嬷教一教她,能学多少是多少。”

“族谱上要如何录呢?”

“陆氏愿意把玉华记在她的名下。”

“这样也好,也要同玉华说一声,让那孩子心里有个数。”许老太太叹气,“到底是嫁给皇子,嫁妆上不能委屈玉华。”

晚风透窗而过,传来树叶婆娑的声音,亦带来一室清凉。许箴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低声允诺,“母亲放心,我不会委屈那孩子。”

*

床比路上在客栈驿馆所住更加柔软,轻纱床幔在月光下像一层轻烟细雾,能听到窗外夜虫长长短短鸣叫和浅柔几不可闻的风声,还有窗畔罗汉榻上值夜的云雁熟睡时的呼吸声。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这样舒适高贵的床榻,李玉华却没有半点睡意。

多么奇怪。

她正在乡下过日子,就遇到了人未见过的“她家的仆婢”,郑嬷嬷找到她,告诉她,她有父亲,她父亲是帝都高官,官居三品侍郎。然后,她交待好手头事务,在族人村人艳羡的目光中随郑嬷嬷一行来到了帝都,她的家。

都说这是她的家。

她第一次来的家。

李玉华在想,我的父亲既是这样的高官,为何我与母亲在乡下过的那样辛苦?我母亲过逝后,家里的余钱也只够给母亲买一幅略体面些的棺木。可我只能给母亲买一幅最寻常的棺木,我不能把钱全都用掉,我要留一些下来,继续今后的生活。

李玉华在被子里悄悄旋转着手指上的一个金戒子,戒子挨着体温,摩挲的有些发烫。如果当初她有这么一小块金子,她不能让母亲去的那样寒酸。

悲哀吗?

真的很悲哀。

只是,大概最悲哀的时刻已经过去,李玉华心中悲凉,也只是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轻纱帐幔,任由旧时光在她身上一寸一寸的碾压而过,眼中却是没有一滴眼泪。

*

李玉华不知自己何时入睡,早上天未亮便已经醒来,醒来后,她没有惊动旁人,自己拿了衣裳悉悉索索的穿起来。云雁听到动静,见李玉华在穿衣,连忙掀被子下榻过去服侍,拿起披帛递给李玉华,小声道,“婢子睡的沉,委屈姑娘了。”

李玉华把披帛拢好,摆摆手,“我起惯了早,你再睡会儿,我去院子里坐坐。”

云雁急着穿戴好,床榻略做收拾,就急急的出去服侍李玉华洗漱。刷牙用的是象牙柄的刷牙子,牙粉则是配的红参三七粉,沾着牙粉,李玉华仔仔细细的清洗着牙齿。以往在村里时,也用过牙粉,后来母亲身体不好,看病抓药都需要钱,虽有朋友帮衬,牙粉这些东西也没有再用了的。平时便都是折了柳枝用粗盐漱口。

洁面用的是七□□,七□□的味道与以旧时用的皂角不同。云雁在一畔说,“这是昨晚上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说是用了能使人肌肤细白。”

李玉华没说什么,取了些涂在面上,细致的洗着脸。许家人都细致白皙,相形之下,自幼在乡下的她的确粗糙黑瘦,不像许家人。

她姓李,并不姓许。

她姓李十五年,许家为什么会把她接来帝都呢?她以往是与自己的母亲一起生活,而不是被人牙子拐走,不知下落。

许家找她很容易,这些年不闻不问,为什么现在会接她回来呢?

她是黑是白,与许家在什么要紧的关系吗?赠她绫罗,予她锦缎,握着她的手抱她入怀痛哭,原来我们是亲人。

温热正好的水珠洗过面颊,李玉华的侧脸坚硬的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石头,她从云雁手里接过手巾,擦干脸上的水渍,对着小丫环举的高低正好的镜子,慢慢的从青玉香脂盒中挖出一块香脂,仔细的匀在脸上。

收拾梳妆得当,郑嬷嬷过来,温声道,“姑娘,老太太那边儿已是起了,咱们过去请安吧。”

请安的规矩,郑嬷嬷在路上已同李玉华讲过。带着郑嬷嬷云雁去了许老太太的房里,丫环并未令李玉华在外等侯,直接笑着迎了进去。许老太太见到李玉华很高兴,待李玉华行过礼,就拉她到身边儿坐着,问她昨夜休息的可好?早上什么时候起的?

李玉华话少,都只答一个“好”字。

许老太太知她仍是拘谨,笑道,“早上我让他们做了些家乡风味,许多年没回过老家,不知还是不是那个味儿,你尝尝看。”

李玉华没见到许老爷许太太一行,心下有些奇怪。听郑嬷嬷说,帝都最讲规矩礼法的地方。

跟着许老太太去小厅坐在餐桌畔时,才听许老太太说,“帝都许多人家的规矩都是早起先来长辈屋里请安。我说太麻烦,都是让你父亲、太太他们在自己屋先用早饭,用过饭再过来,省得早起先呛一肚子的风。以后早上就是咱俩一起用饭。”

李玉华坐在许老太太一畔,桌间香粥小菜小食点心足有十几样,都放在巴掌大的细瓷盘碟盛放,粥便有三种,一种微带浅碧,一种胭脂色,一种是李玉华吃过的白米粥,只是这粥闻着味道也较她往日吃的格外香浓。许老太太指了那浅碧色的粥让她尝,与她说,“这是直隶府产的碧梗米,米粒细长,很香,吃吃看。”

李玉华捏着白瓷勺,轻轻的舀了一勺,见这米粒并非扁圆,而是细长,含在嘴里,未觉出滋味便顺着喉咙滑到了肚子里去。她抬眼看向许老太太,许老太太吃的是胭脂色的米粥,问她,“可还适口?”

李玉华点头。

她平生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粥,怎么会不适口呢?

许老太太指了几样小食,侍女放到李玉华面前,有捏的花儿一样好看的小笼包,有精致的葱油花卷,还有虾油酱菜,听许老太太说是老家的吃食,只是李玉华不记得在老家吃到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凡许老太太让她的尝的,她便尝,许老太太不说的,她从不动筷子。李玉华也没有其他的话,就这样安静的吃了一餐饭。许老太太对这个孙女心怀歉疚,却也觉着,李玉华这样沉默寡言的性情,有些不讨喜了。

用过早饭,再回到里间吃茶,许老太太吃的是碧螺春,让丫环给李玉华备茉莉花茶。一时,许箴带着妻子儿女过来请安。

许箴身上三品紫色官服,眉目俊郎。许太太则是一身烟紫色长裙,美貌和善,后面是他们的两儿两女,男孩儿斯文,女孩儿美丽。

在这一家人进屋时,李玉华就已经起身,大户人家规矩多,许箴带着妻儿给许老太太问安后,李玉华给许箴许太太问安,然后是姐妹姐弟间互相见礼。

许太太称赞说,“玉华的礼仪我看很不错了。”

李玉华抿抿唇,照例低下头,不说话。许太太给丈夫使个眼色,许箴也说,“这样就很好,住些日子就惯了。”略说几句话,许箴起身去早朝,许太太带着孩子们送到门口。李玉华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送,她站在脚踏上,远望着那渐渐远云的一家六口,没有动。

许箴似有所感,出门时回头看一眼,见到李玉华一双安静远眺的眼睛。许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李玉华轻轻一颌首,便回身出门,上朝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PS:《玉玺记》的时间要慢一些,多更一章~~~~~~~~

☆、四章

许箴走后,许拙许诫兄弟二人去官学念书,许惠然许婉然也要去跟女先生读书,许惠然犹豫的看一眼李玉华,问,“祖母,大姐姐不跟我们一起读书吗?”

“你大姐姐得先跟嬷嬷学规矩,读书的事不急,你们去吧。”孙子孙女们都行礼退出后,许老太太看许太太一眼,许太太说,“今儿叫了千针坊的裁缝过来,原就备下了玉华的衣裳,只是不知她的体量,如今瞧着,与玉儿相仿,原先备下的怕是有些大了,我让裁缝过来,交待给她们重做。”

“好,你去忙吧。”许老太太笑着颌首。

待诸人都走了,许老太太打发了屋里丫环下去,单独和李玉华说话。老太太未语先哽咽,“当年,你母亲执意要带你走,我与你父亲也便应了。玉华,你别怪祖母和你父亲啊。”

“您放心,这些年我跟母亲过的很好。”李玉华话少,心里却清楚许老太太希望听到哪些话。

“那就好那就好。”许老太太连声道,“这些年,我一直有托人捎银子回去,也不知你们日子这样艰难,不然早接了你们来。”

李玉华猛的抬头看向许老太太,“您有托人送银子回去?”

“这是自然。你是咱们家的大姑娘,虽说你母亲同你父亲和离,你也是咱家的骨肉,我一直把你母亲当自己亲闺女一般。她一个妇人带着孩子,回乡如何过日子,我这心里没一刻不记挂。只是听回来的人说,你母亲刚烈,不收银子,把他们撵了回来。”许老太太重重的叹了口气,语气中竟有说不出的萧索,“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一辈子都改不了的。”

李玉华垂眸笑出一抹苦涩,抬眼看向许老太太,“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娘一时气头上把银子扔出来,父亲就没再打发人送过?要是我有女儿在乡下,就是我娘不收银子,我也必每年打发人去送。收不收是一回事,给不给是另一回事。”她徐徐起身,轻轻的抚一抚柔软丝滑的袖口,“恕我不能在家里住了,老太太着人送我回乡下吧。”

“这是哪里的话,怎么会没送?每一年家里都打发人给你们送银钱,春夏一次,秋冬一次,就是怕你们在乡下受苦!”许老太太声音颤栗,浑身哆嗦,“下人回来说你们在乡下安好?”

李玉华漆黑的眼珠紧紧的盯着许老太太的面颊,不错过老太太的脸上的每一丝神色,她不能从许老太太的神色中分辨这话的真假,克制住心中冷笑,她一字一句的告诉许老太太,“小时候的事,我不知道。我母亲生病后,就一直是我管家里的事,从未见过有人送过半两银钱。祖母,我母亲刚烈,我并不刚烈,如果那时有人送钱,我一定会感激的收下。”

许老太太面色也不禁微微的变了,“这定是有什么误会!”

李玉华居高临下,静静的盯着她,“或许是不认识到村里的路,要不就是他们到时,我正好不在家吧,总是有误会的。”

“玉华,你——”李玉华突然用平静的语调说出这样讽刺尖锐的话,许老太太的震惊写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