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下,没什么见识,不算聪明,却也不傻。您这话,真让人难以信服。”李玉华一只手轻轻的握成拳,“别说这是误会,祖母,您说这样的话才会让我误会。”

“不是,我是说,这事我一定会彻查到底。”乍然接触到李玉华冷冽的目光,许老太太竟是有些畏缩,她再次说,“我一定会给你个交待。”

“谢谢祖母。”李玉华淡淡的说一句,重新垂下眼睛,恢复沉默。

许老太太突然也沉默了,她一直觉着李玉华性子拘谨,并不讨喜。如今看来,这孩子只是话少,心里事事明白。良久,许老太太轻叹,“玉华,你是不是很恨家里,家里让你受了这些年的辛苦。”

“我母亲待我很好。虽然父亲的显赫让我有些吃惊,可如果我留在帝都,母亲一个人回乡,那她一人要如何生活?我还是更愿意与母亲在一起,她生病的时候,我希望是我陪在她身边照顾,她临终之时,是我在送她,而不是让她孤独离去。”

许老太太的眼泪一滴滴滚下落来,顺着她苍老的面容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上,打湿绸缎,留下污痕。她别开脸,双肩轻颤,良久方颤抖的握住李玉华的手,声音里浸透伤痛,“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李玉华静静的没有说一句话。

许久,许老太太拭去泪水,眼睛有些红肿,带着一些鼻音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过去的事,一言难尽。到底如何,以后由你去评判吧。我得跟你说一说你的亲事。”

李玉华没有任何一点吃惊的神色,许家这样千里迢迢派人接她来帝都,定不会无缘无故。只是,她也未料到,她竟是有桩亲事。待许老太太说到圣旨赐婚三皇子时,李玉华的眉心飞快的蹙了一下,她再未想到这桩亲事竟是与皇子相关。

李玉华问:

“三皇子可是有什么恶疾?”

“并没有。”

“性情不好?”

“这位皇子有贤孝之名,深得太后喜爱。”

“不痴不呆?”

许老太太终于沉下脸,正色低声道,“便是屋里没旁人,玉华,你这话也不好说的。”

李玉华眼神凌厉如刀,刀锋直指面前的重重迷雾,“那祖母就告诉我,三皇子到底什么地方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不然,这桩亲事如何会落到我头上?”

*

鲛绡帐中,穆安之似醒非醒,屋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听说许侍郎家的长女到帝都了。”

“许家长女以前怎么没在许家?”

“听说以前许老太太病过一场,请庙里高僧看了,得有至亲到祖地为许老太太祈福,许老太太方能平安。这位大姑娘就回了乡,所以大家并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

“这就难怪了。”

……

声音如细细的丝线萦绕耳际,穆安之忍不住翻了个身,小易轻手轻脚循声出去,低声斥退窗外打扫的几个粗使宫人。小凡把小易拉远些,附耳轻声,“小易哥,现在外头许多人都在传许大姑娘的事,要不要跟殿下说一声?”

小易摇头,“不要听这些有的没的。”

小凡觑着小易的神色,“那我让他们肃静些,莫扰了主子清静。”

小易叮嘱几句,继续去寝殿服侍穆安之。

刚一踏进寝殿门口,就见穆安之一袭雪白丝缎里衣,正负手望向碧纱窗外,小易连忙上前,“主子醒了?”

“外头都怎么说?”穆安之并未回头,声音淡淡的,似乎人也淡淡的。

小易如实禀道,“都说许大姑娘自幼在老家为许家老太太祈福,刚接来帝都,是位极贤孝的闺秀。”

穆安之忽地一声冷笑,“倒真是会说!”

穆安之声音冰凉,“为我更衣。”

*

小易取来暗龙云纹的薄纱袍,穆安之道,“换出宫常服。”

小易立刻换一身水蓝衣袍,俐落的为穆安之披上,低头为他系好衣扣,系好腰间绦带,带上侍卫随穆安之出宫。

正是暑天,纵是头晌,蝉鸣依旧聒噪,室外依旧炎热。若是按小易的意思,最好是坐马车,放上两盆冰,也并不很热。穆安之却是骑马,小易忧心不已,取了避暑的清凉丸药给穆安之让他含着,以免中暑。穆安之摇头,“现在还凉快,不用这个。”

他一路快马,直接疾驰至许家。穆安之飞身下马,小易一亮腰牌,许家门房哗啦啦跪倒一片,穆安之举步进府,后头许家下人管事小跑紧追,穆安之一指跑到他近前满脸热汗的下人,淡淡道,“你给我带路,余下人等在此地等侯。”

这门房管事心惊胆战的问了一句,“不知殿下驾临,府里尚未有准备,不如让小的先进去知会老太太、太太一声。”

“不必。本殿下只是过来看望皇子妃,不见旁人。”穆安之大步流星,随口问一句,“皇子妃住在哪里?”

管事战战兢兢,“大姑娘深得老太太喜欢,回府后都是与老太太一起住。”

穆安之冷笑,深得你们老太太喜欢把人放乡下十几年不闻不问,门房管事硬着头皮领路,好在有府里的机伶小子抄近道跑进去报信儿。许老太太惊惶不安,忙慌着吩咐李玉华,“你赶紧回屋去,我就说你病了,不好见人。”

李玉华站着不动,“不是陛下御旨赐婚么?干嘛要装病,倒跟见不得人似的。”

“你不晓得,三殿下有名的性情乖张,等闲不知哪里就招惹她不高兴?莫要让他寻你的不是?”

李玉华都想笑了,原来这就是老太太嘴里的“素有贤孝之名”。

李玉华依旧站着未动,许老太太还想再说什么,就见李玉华目光笔直,望向门口。而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几乎能想像靴子底重重的踏动地面时的情景,几乎是片刻间,外间湘妃竹帘一响,一道水蓝身影逆光而入。

白天炽烈的阳光给来人镀上一层耀眼银光,水蓝色的衣袍线条几乎被染成透明,穆安之眼睛微眯,视线穿过层层光海,看到站在屋中的那个小个子瘦黑女孩。

实在不起眼到了极点,穆安之这辈子加梦中的上辈子都没见过这样不起眼的女孩,不客气的说,这屋里的丫环都比这女孩齐整些。但是,满屋子丫环嬷嬷还有那贵气逼人的许老太太,穆安之的目光逡巡而过,最终仍是落在这女孩身上。

无他,所有人的头都是低下去的,独有这女孩的面孔是抬起来,静静的直视穆安之。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如同深林夜月下的一汪清泉,静谧安宁。

纵没有那奇怪梦境时,穆安之也从不是个不讲理的性子,只是,娶许惠然还罢了,只管娶个小玩意儿,以后就是叫许惠然给他陪葬,他也没什么负担。

但,这个女孩不行。

看这黑灿灿的皮肤,像是秋天阳光下的金色稻穗,脸庞五官都不是自幼精心养育出的细腻,眼神经过岁月的艰辛,打磨出镇定与坚忍。

他可以肆无忌惮的羞辱许家,但是,不能是通过羞辱一个倍受亏待的小姑娘的方式。

穆安之眼珠在李玉华的身上停滞片刻,忽然轻咳一声,打破室中静寂,问,“你就是许家大姑娘?”意识到声音太温和,穆安之想做个恶形恶状又不大做得出来,只得板着脸,硬梆梆的再问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吧?”

李玉华脸颊微侧,视线正对上许老太太忧心忡忡的眼睛,瞬息间已有决断:

“祖母先带人下去,我有话想单独同三皇子说。”

作者有话要说:PS:早安~~~~我我我,我本来想放存稿箱的,我按错键了,直接就发出去了,这就是今天的更新啦,再说一句,大家早安~~

☆、五章

许老太太不放心的看李玉华一眼,眼神中有犹豫有担忧,终是垂下眼睛,老迈的躬着身子带着丫环嬷嬷悉悉索索的退了出去。

李玉华看向穆安之身边的人,穆安之眉间轻蹙,他并没什么话要与李玉华私下谈,但人家一位姑娘单独站在他面前,他不好三五随从侍立身后,不然倒显得不如个姑娘了。于是,对小易微微颌首,小易带着侍卫退守门外。

室间唯剩二人。

晨间鸟雀的叫声伴着浅浅微风的声音传入室内,更显静谧。

李玉华不禁望向窗外,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树影落在浅色纱窗上,无数莹亮光点随着被风吹动的树影摇摇曳晃动,组成没有规律的图画。

“在老家,天一亮,就有无数鸟雀叽喳鸣叫,有时觉着它们扰人,待进了城,得侧耳细听才能听到鸟雀之声了。”不知为何,李玉华突然说了这么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穆安之正想说,这么想你老家的鸟雀,那就回你老家去吧姑娘,嫁我真不是良配。

就见李玉华话音一转,“我昨天下午到帝都,殿下过来之前,老太太刚与我说了陛下指婚陆氏长女为殿下妻的事。我还没来得及细问,不过,看殿下形容也明白,殿下想娶的人约摸是惠然,不是我。”

“你既明白,也便不必我多说了。”穆安之负手而立,上下打量李玉华一眼,瞧着个子小小人瘦瘦的,倒是挺聪明。

“许家若愿意这桩亲事,不会把我从老家接来。殿下执意要娶惠然,也不是没法子,我一死,长女自然就成了惠然,介时,她不嫁也得嫁,殿下自然心想事成。”

“许惠然不值得任何人去死。”穆安之淡淡的瞟李玉华一眼,“此事原与姑娘无关,只要姑娘肯出家修行,为国祈福,我自会请陛下另行下旨,赐婚我与许惠然。”

原来这位殿下已为她想好退路,可见这人也不算很坏,起码没直接让她去死。

想到这位皇子殿下提及许惠然的口气,李玉华眼珠一转,试探的问,“殿下执意要娶惠然,难道并不中意她?”

穆安之“哈”的一声冷笑,眼角眉梢的讽刺是很好的回答。李玉华越发笃定,看来非但许家不愿意这桩亲事,这位殿下自始至终也未将许惠然放在眼里。

那么,这桩亲事是如何形成的呢?

此间内情来不及多想,李玉华上前一步,直视穆安之,“那我为什么要为这么一位殿下厌恶的人去庙里吃斋念佛?我生就喜食荤腥,哪顿没有鱼肉都吃的不香,你叫我去庙里,岂不让我生不如死?”

“到时我每天打发人给你送些鱼肉过去,你偷偷的吃,别给人知道。过不了三五年,待祈福结束你就能从庙里出来了。”穆安之自幼在寺庙长大,很理解李玉华的苦楚:

是的,再好的素食也不是肉!

李玉华望向穆安之,越发觉着这位殿下虽尊贵威仪,心肠却是软的不像话。心软的人,都好对付。李玉华说,“许家下人找到我之前,我并不知我父亲还在世,更不知他原来位在高官。我一直跟我娘在乡下过日子,小时候过的很艰难,我娘病逝后,家里剩余的钱也只够给她买一副薄棺下葬。自我娘离逝,就是我一个人过日子了。如果不是许家人找到我,兴许我就是在乡下寻一个适龄的少年郎,一辈子男耕女织的过活。”

李玉华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但她话中透出的悲伤足以令穆安之动容,穆安之忍不住道,“许侍郎不是说你一直在老家为许老太太祈福,贤孝至极,乃他掌中明珠。他就这样对待掌中明珠的,不会连过日子的钱都没给你们吧?”

“给了,但家母鄙其为人,一文未收,都是直接扔出门外!”

“令母好骨气!”穆安之击节赞叹,“实是个可敬之人!”

“骨气有什么用,她病重之时,家里翻遍箱子底也没钱为她抓一幅好药,如果不是这些年持家辛苦,她不会这么早过逝。”

“但如果世间没有令母这样的人,如果都是些为荣华富贵卑躬曲膝的蝇营狗苟之辈,那这世间得是多么的令人厌恶作呕。”穆安之正色道,“你认为不值,是因为如果接受许家的银钱,或许你们的生活会优渥一些。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令母肯受许家银钱,那么当年不论如何委屈求全,她都不会带你离开许家。是成为一个为富贵而卑微的妇人,还是挺直脊梁继续活下去,她选择后者。”

“是这选择让她活的有尊严,她虽过逝的早,可她是真正活过的人,这样的人,远比许侍郎这三品高官令人敬重的多。”

李玉华自幼生长在乡下,她没听人说过关于许家的事,倒是一直听人感慨她们母女孤苦伶仃如何可怜。初到许家,她并不了解她母亲与许箴之间的事,她亦是平生第一次听人这样评价她母亲的一生!

酸楚如潮水一波又一波的漫上心头,李玉华眨眨眼,努力的眨去眼中泛上的泪水:

“殿下这样说,可见我娘这辈子是值得的。”李玉华笑中渗出丝丝缕缕的悲伤,像无数无形细线,扎得人心里发酸。穆安之不禁道,“放心吧,等你到庙里,我会着人照顾你。”

“殿下能照顾我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如果殿下样样都好,许家高攀这桩亲事还来不及,不会这样避之唯恐不及拉我顶缸。帝都人为了权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里的人,不是像我母亲这样的人。这些人的心比三九天的寒冰都要冷酷,殿下您是个好人,可如果您真的有权势,您如何能答应许家偷梁换柱直接换了出嫁女来搪塞你?”李玉华苦笑,“若我所猜没错,殿下你处境堪忧。”

若不是有那异梦,穆安之会认为颜面受到冒犯,他到底看破许多,只是说,“既知如此,你更该听我的,远离我这桩是非。”

“我去庙里,许家人是不会管我的,殿下你能给我的照顾你自己都不确定。若在庙里一辈子青灯古佛,我这辈子就等于没活便已经死了。”

“你暂去一段时间,我想法子再把你接出来。”

“就算你把我从庙里接出来,许家会给我安排什么样的亲事?运气好一些,遇到个知事明理的男人。运气差一些,拿我去结交权贵拉拢部属都有可能。”李玉华望向穆安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与其如此,我情愿嫁给殿下!”

“不行!我不能连累你!”穆安之斩钉截铁的拒绝。这女孩子身世堪怜,他不能把她带入这必死之局!

“殿下听我说。”李玉华往前迈了几步,站在穆安之面前,穆安之那扑面而来的斯文贵气令人目炫神迷,穆安之的长身玉立也更衬得她身量瘦小。李玉华微仰着头才能与穆安之对视,她不卑不亢的分析着这桩亲事,“相对于不知好坏的前路,我要选择一条自己最能掌控的路。殿下想,许家本性趋利避害,殿下以后倘有万一,许家就为了自家前程名声考虑,也会想法子把我捞出来,我不是没有脱身的可能,你连累不到我。”

“你不晓得,我成亲只为出宫开府,原本拿许惠然填个坑,她那品性,利用也罢,你如何一样?”

“你借我出宫开府,我借你摆脱许家。”李玉华断然,“我绝不会受许家摆布,殿下认为是拿许惠然填坑,可恕我直言,许惠然倒更容易走到殿下的对立面。殿下心善,难道还能治死她?由她做你的妻子,究竟是你拿她填坑,还是她把你坑了,真不好说。何况,一旦你们成亲,不管殿下是不是鄙薄她品性为人,皇帝赐婚难道还能和离,那么,你们的名字生生世世就在一起了。纵你真的技高一筹拿她填了坑,可是,一个棺材里躺着的都是她和你!我替殿下想想,都觉销魂。”

穆安之:……多谢你这么替我着想。

“我不一样,我与许家没什么情分可言,我是心甘情愿嫁给殿下的,殿下也不必担会不会连累到我。何况我听老太太说,慈恩宫很喜欢您。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宫,可听来是个很有势力的存在。殿下短期内不会倒灶,这就够了!”

李玉华问,“殿下你会赌牌吗?”

“骨牌还是摇骰子?”

“都一样。你运气是不是一直不大好?”李玉华道,“我运气一直很好,不论骨牌还是摇骰子,我从没输过!有时就是一手烂牌,只要布置得宜,我也能赢!殿下,就是看牌运,你也该娶我,说不定我能改一改你的运势。”

“那我真谢谢你啊。”这么个小小女孩在他面前认真的说出各种要嫁给他的理由,穆安之哭笑不得。

“那就说定了。你也别装模作样的为难我,你要像尊重自己一样尊重我。给我尊严,就是给你自己尊严。你是皇子殿下,不要像我们乡下那些只会羞辱妻子的闲汉一样。”李玉华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微微上挑,这让她整个人有一种神彩飞扬的明净,“殿下要羞辱许家,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是对我好!好到让许惠然嫉妒,让许家后悔,当初竟然做出这样的蠢事,白白的把皇子妃之位拱手让给我。”

“你可真会给我分析。”穆安之啼笑皆非的听着李玉华巧舌如簧的劝说,顺着她的话道,“这么说,我还真得待你好了。”

“最好是这样。我很仰慕殿下为人,希望能与殿下好好相处。”李玉华坦率的说。

穆安之望向比自己矮一头的姑娘,突然很想摸摸她的头,还是提醒一句,“你一个姑娘家,不好这样说话。”

“我们又不是外人,未婚夫妻。”李玉华看穆安之似是不反对她提议,也轻松不少。

穆安之面容平静,郑重的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耽误你,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去庙里修行的事。”

“不必考虑,我嫁你是嫁定了。”李玉华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她认真的看向穆安之,“我会做好殿下皇子妃的位置,我不会委屈自己,也不会扯殿下的后腿,我与殿下同心。就是殿下处境再如何艰难,我也会与殿下一同面对,倘有朝一日大难临头,能脱身我会脱身,不能脱身我与殿下共进退。将来纵到地下,也是我与殿下的名字并肩并列。”

“殿下,我姓李,我的名字是李玉华。”

窗外烈日炎炎,流火泄地,鸟雀躲在树中息声,蝉鸣一阵更紧似一阵。室内则是一片清爽凉意,一盆小小茉莉悄然绽放,散发着淡淡幽香,无色无形却又沁人心脾。

作者有话要说:PS:午安~~~~

☆、六章

晨光渐渐变短,阳光愈发炽烈,小厅内依旧清凉宜人。两人坐在上首榻上,中间隔一张小小榻桌。就近更能看清李玉华的五官气质,这是与穆安之的认知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女孩子。

穆安之见过数不胜数的皇亲贵女、大家闺秀,这些女子无不举止优雅、精致讲究。穆安之也见过宫中女侍,这些按品阶划分的宫人,一个个都规矩严谨,纵是说话取笑无不带着宫廷的印迹。穆安之近来时常出宫,宫外的女子其实与宫内的也无甚大差别,有优秀出众的,也有平凡无奇的。

李玉华不一样,她翻开小榻桌上倒扣在茶盘中的雪白瓷盏,提壶倒了两盏凉茶。她的手不是比雪白瓷盏还要细致的白,而是金灿灿的肤色,指甲修剪平整,未曾留长,也没有染上凤仙花的红,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双手,比穆安之身边宫人的手都要素简一些,稳稳的将一盏凉茶放到他的手畔:

“殿下尝尝,这凉茶挺好喝的。”

李玉华的眼睛是不大不小的杏眼,浓密的睫毛如同鸦羽,每每垂落时都会半遮住那瞳仁中的柔亮神采。她相貌不及许惠然出众,可是,在穆安之看来,就凭这双眼睛,李玉华远胜许惠然,更远胜穆安之认识中的那些女子。

智慧令李玉华不同于那些等闲女子。

李玉华自己留一盏凉茶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慢慢喝着,凉茶略带药草香的香气悄悄弥散。

穆安之也端起茶盏喝一口,“你官话说的不错。”

“早先学过一些,来的路上和嬷嬷丫环学了学,还是有一些老家的口音,不过与人说话并无妨碍。”

“你这么突然来帝都,就不担心被人卖了?”

“哪儿能不担心,许家仆从到我老家找我,我以为他们是人贩子,后来他们拿出父亲的印信,我托村里人到县衙和府城验过真假才来的。”

“那也够胆大的。”

“怕什么,我生平不做亏心事,也不怕夜半鬼叫门。”

穆安之放下手里的雪瓷盏,随口问,“先时许家同你说过我的事?”

李玉华摇头,“殿下来之前,祖母刚告诉我赐婚之事。我是将心比心,纵是在我们乡下,等闲给家中儿女说亲,真正心疼孩子的父母,哪里有不提前相看打听的?咱们这桩亲事却来的这样匆忙,我想了很多种情况,连可能是给殿下冲喜都想到了。”

“要真是冲喜怎么办?一辈子不就毁了?”

李玉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眼睛明净似冬天冰面下的湖水,“每个人都有来处,我一直以为我父亲早逝,家里没什么近亲,小时候我一度非常羡慕过年时能去走亲戚的孩子。突然有人告诉我,我父亲在帝都,我过来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寻常人。”

“许侍郎可不寻常,他十九岁就中进士,当年应该是有名的才子,便是现在也是朝中重臣。”穆安之的手随意的搭在瓷盏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细腻的瓷胎,漫不经心的声音中有着淡淡的说不出的意味。

“中进士是因为书读的好,朝中重臣是因为做官不错吧。”李玉华微微偏侧脸颊,阳光为她的侧脸勾勒出淡淡光影,十六岁的少女,肌肤带着阳光的蓬勃与不同寻常的认真,“不论读书和做官,只要资质不是太差,通过学习都能做到,这有什么不寻常?”

李玉华这一问,穆安之不禁有些怔忡,他笑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吧?”

“如果有当年他同样的条件,我能。”李玉华道,“殿下不要觉着我在说狂话,我在我们县也是出类拔萃的姑娘。我在乡下长大,没来帝都前我就去过府城,见过知府太太、巡抚家的姑娘。大部分人的高贵体面是来自她们的身份地位,而不是自身人品。就是在帝都,我也不比旁人差。何况我运气这样好,竟遇到殿下。”

穆安之深深叹口气,“看你年纪小小,竟这样固执,将来后悔不怕没有回头路?”

“从没听说走过的路还能回头的?”李玉华唇角翘了翘,“何况,我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十六。殿下你多大了?”

“比你大两岁。”

“那你长的够高的。”李玉华补充一句,“我个子也不矮,主要是我长的比较慢。”

穆安之莞尔。

两人正聊些家常,就听外面一声禀报:臣许箴给殿下请安。

穆安之的脸色陡然一沉,原本和悦的神色顷时蒙上一层寒霜,李玉华暗怪许箴回来的不是时候,却也知道约摸是许家女眷太过害怕,着人将许箴自衙门请回了家。李玉华提起茶壶给穆安之的茶盏里续了些茶,茶水如注,流畅的注入穆安之的茶盏中。茶水声在这静寂室内十分明显,穆安之回头,李玉华倒好茶,把茶盏塞到他手里,轻轻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色。

许箴已是忍不住走进小厅,正见李玉华递茶给穆安之的一幕,以许箴城府都不禁面露讶意。李玉华恰到好处的解释,“殿下听说我来了帝都,过来看看我,父亲不是去衙门当差,怎么突然回来了?”

许箴恢复镇定,向穆安之拱手施礼,恭敬道,“殿下驾临许家,是许家的荣耀,家中皆是女眷,臣担心她们不能招待,向上官请了假,回府款待殿下。”

“不必了,我更不敢劳你许侍郎招待,这次来就是看好我这皇子妃,可千万别你许侍郎哪里再蹦出个长女来。”穆安之讥诮的说着,随之起身,拂袖而去,留下一缕檀香香气,萦绕在李玉华的鼻息。

许箴连忙恭送穆安之出门,听着窗外脚步声渐远,李玉华的唇角浮起几许笑意,伴着残存的淡淡檀香香气,举起盏中剩余凉茶,仰头一口饮尽!

少顷,许太太扶着许老太太并诸多丫环婆子蜂涌而入,李玉华缓缓起身,望向来人,恢复了一惯的安静沉默。

许太太担心的问,“玉华你没事吧?”

“我挺好的,三殿下就是过来看看我,我们说了会儿话,他好生和气,待我十分有礼。”哪怕在许家一向话不多,可看许家人如临大敌般,李玉华忍不住替三殿下说几句好话。她指了指榻桌上的茶盏,“天气有些热,我们喝凉茶说话来着。”

许老太太颤巍巍的坐榻上,拉着李玉华一并坐下,再次不放心的问,“殿下没恼你吧?”

“好端端的,殿下怎么会恼我?我实未料到,堂堂皇子殿下竟这样平易近人。”李玉华弯了弯嘴角,“原想留殿下用饭,父亲一来,殿下突然就不高兴的走了。”

“三殿下素来喜怒无常。”许太太叹口气,接过丫环奉上的茶水递给老太太,声音是带着浓浓的怜惜,宽慰李玉华,“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倘不是李玉华见惯人情,素有主见,听这话必要对三殿下生出不满的。李玉华抬眼望向许太太,“我还好。殿下是因惠然的事生气。”

许太太的尴尬一闪而过,接下来李玉华问了一句令许太太更难回答的话,“怎么不见惠然?”

“三殿下这性情,什么事情做不出,尤其惠然得罪过他,我让惠然去国公府住几日。玉华你也一并过去吧,车马我都让人准备好了。”许太太言谈中露出真挚的关切,李玉华回味着许太太刚刚的话,重复一遍,“喜怒无常,太太是说,三殿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我还奇怪怎么突然被指婚皇子,原来三殿下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啊。”

外面一声帘栊轻响,许箴进屋。

许太太含笑宽慰李玉华,“我一时情急,又是在自家,说话不留神,你可别误会三殿下,我看你们相处的不错。”

“殿下是待我挺好,可刚刚听太太的话,我还以为他都是装出来的,不会是骗我的吧?”

“三殿下不过性情直爽些,原还担心他对咱家有偏见,不过看你们投缘,这就很好。”穆安之是曾当朝骂晕御史的人,明显过来找茬,许箴听仆从说穆安之找上自家,实担心家中女眷受到羞辱,快马赶回,不料却看到穆安之正与李玉华品茶闲谈,一片悠然自在。

许箴对李玉华难免更看重些,这桩亲事原是无奈之举,许惠然嫁给穆安之明显没好下场,接李玉华回帝都以许氏长女的身份嫁给穆安之,许箴不是不心存愧疚。

但是,十根手指尚不一般长短。

用感情浅淡面目模糊的长女代替宠爱多年的次女完成这桩赐婚,并是不是艰难的抉择。

如今看来,这个长女非但本事不错,运气也不错,竟能与特立独行、古怪暴躁的穆安之一见如故、相处得宜。便是不考虑家族利益,起码在内心深处,许箴的愧疚感会减少一些。

他俊雅脸庞满是欣慰,望向李玉华,“这很好。玉华,可见你与三殿下天生就有缘法。”

“我与父亲想到一处了。”李玉华笑笑,“父亲交待家里人一声,别说三殿下的不是,我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夫为妻纲,我既是要嫁给三殿下,就会维护三殿下的声誉。”

话到最后,李玉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微带凉意的目光直直望入许箴的眼睛。

*

夕阳带来一丝晚风,穆安之令人置了摇椅在院中梧桐树下,他正在消暑,便有慈恩宫内侍周绍请他到慈恩宫用晚膳。

穆安之到慈恩宫时,穆宣帝也在,行礼后,穆安之被蓝太后拉到身边坐着,笑道,“晚上寿膳房做了烤羊,我想你们父子爱吃这个,就叫了你们来。这是西北的羊,肉嫩味香。”

“这倒是,西北的羊就是比旁地方的羊好吃。尤其三个月的小羊,正是最嫩的时候。”

宫人捧上井水湃过的鲜果,穆安之拿了个樱桃含在嘴里,“要是有多的,打发人给许姑娘送一头过去,她也爱吃肉。”

蓝太后惊讶的说,“我倒是听说你今天去了许家,这是见过许大姑娘了?”连人家爱吃什么都知道了?

穆安之点头,“见过了。”

“我听说是昨儿到的帝都,正想召见她,倒是你先去了。那姑娘如何?”

蓝太后急着打听,因穆安之这桩赐婚,蓝太后免了凤仪宫的晨昏定醒,实在是见到陆皇后就一肚子火,对许家正是厌恶至极,未料许家这般无耻,偷梁换柱的事都做得出!那许氏长女生在乡下,能有什么见识,原本许氏女配皇子便是高攀,许家竟弄个村姑来,便是穆安帝对凤仪宫也有几分不满,好些天未曾踏足凤仪宫。

穆安之今天出宫突然,原本蓝太后以为他必要去许家大闹一场,倘许氏女有所不足,倒可借个名头让许氏女消失,为穆安之另择一门显亲。不想穆安之对许姑娘这样关心,听到蓝太后有问,穆安之想了想,唇角情不自禁的上扬,“原配嫡女,比填房之女自是强百倍的。”

穆安之不吝赞美,“许大姑娘品性出众,我瞧着竟不像许家人,实是应了那句老话,破窑也能如好瓷。观许大姑娘为人,可知其母当年风骨,真不知许侍郎如何眼瞎,竟然弃原配另娶陆氏?”

穆宣帝轻咳一声,“你说话也太放肆了些。原是李氏与许侍郎性情不合,方和离的。”

“可不是么,以往过糟糠日子时也没性情不合,许侍郎金榜题名、功成名就,突然性情就不合了,这事要不是眼见,都不能信这是真的。”穆安之不客气的讥诮,穆宣帝脸色一沉,蓝太后连忙圆场,“好了,这是许家事,咱们就不要多管了。你说许大姑娘这样好,明天我宣她进宫一见才能放心。”

穆安之斜歪身子半靠扶手,懒洋洋的提醒,“羊。”

“知道了。”蓝太后嗔怪的笑看穆安之,吩咐周绍,“打发人给许大姑娘送头烤羊,就说是安之送给许大姑娘吃的。告诉许家,明天让许大姑娘进宫,罢了,哀家不想见到许家其他人,还是着宫使过去接许大姑娘进宫,哀家要见见她。”

穆安之吐出个樱桃核,宫人小心用手接了去,就听穆安之补充,“再添一篮子樱桃,这樱桃也挺甜。”以李玉华的机敏,纵是来宫里请安应也能应对。虽然一直担心会连累到这无辜的女孩子,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要嫁给他的人是李玉华而不是那个浅薄无知的许惠然,穆安之就忍不住一阵阵的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