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出城的人也不少,一直待进入京郊地界儿,李玉华放开马儿欢畅的跑了一小段儿,穆安之驱使着大黑马不紧不慢跟在李玉华身畔,东方金灿灿的朝阳,道路两畔光秃秃的树枝,土黄田陇里冻青的麦苗,还有李玉华偶尔回头时比太阳星都要灿烂的笑脸。

小易小凡远远缀在后面一段距离,后面是侍卫与车队,不知因何,他二人也有一种异样的轻松与淡淡的说不出的喜悦,大概是今天天气太好,天空湛蓝,云淡风轻。

庄子在京郊,因下了官道路便不大好走,到庄子时也将将中午了。梅典簿上次来过,主动引路。远远能望见阡陌纵横的田野间点缀着几处房舍人家,极淡青色的烟从烟囱袅袅上升而后被微风吹散。

沿着乡间小路一直到村子里,村头有几个裹着棉衣的孩童在玩耍,见有车队行来都好奇的盯着车队看,还有几位上年纪的老人坐在朝阳的墙根儿下晒着太阳絮絮的闲聊天,此时也都眯着打量车队。有个大些的孩子清脆的喊着,“梅大人,爷爷,是梅大人!”

有个老汉拾起手边儿竹杖起身,小孙子懂事的扶着老汉,梅典簿笑着打招呼,“是李老汉。”

李老汉拱手作揖,“大人驾到,还请家去歇脚,让老汉尽一尽孝心。”

“今儿个就不去了,我们得到庄子上去。”

几个在墙根儿底下晒太阳的老头儿们也都起身,过来给贵人们见礼。李玉华从袖中拿出个钱袋子扔给梅典簿,说,“今儿个见着就是有缘,老人两个金豆子,孩子两个银豆子,殿下赏他们的。”

梅典簿接了过去给大家分赏赐,佃户们哪里见过这等厚赏,他们给皇庄为佃已是运道不错,皇庄抽佣厚道,赶上好年景还能攒下几两银子,就是年景不好,今上也会减佣减税,不致令人饿死。没想到今日得此厚赏,李老汉立刻丢了竹杖磕头谢赏,穆安之连忙道,“不必如此,都起来吧。待有空我来寻你们说话。”

穆安之见自己车队都走远了,那些老人孩子还在后头送哪,不禁道,“真是民风淳朴。”

李玉华笑笑不说话。

民风淳不淳朴的,得了好处记着三哥的好就是。

农庄就建在村口,相较于佃户们的黄泥坯的茅草屋,农庄正经青砖大瓦房,是个三进的院子,放在帝都城不算大,但在李佃村已是一等一的大宅院。

梅典簿原想先打发人去知会一声,也使庄头出迎,穆安之并未搞这些噱头,直接就过去了。待叫开门,也不等人来迎,带着李玉华驱马进门,结果,迎头就听得一声怒孔,“我是你老子,你就得听我的!你敢夺你老子的差使,我不敲死你!”

穆安之挑眉看去,就见一个中年凸肚一身绸衣的胖子正追着个相貌清秀的青年追打,手里还拿着根鸡毛掸子,此时已是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小易上前一步,喝道,“放肆!殿下面前也敢如此胡言乱语!”

梅典簿也说,“程福,殿下驾到,你这是做什么?”

中年肥肚胖子登时吓的脸色惨白,一哆嗦就跪地上了。一身青布衣袍的清秀青年大大方方的行一礼,不紧不慢的解释道,“自从娘娘任命小为人田庄管事,小人不敢懈怠,因家父不做事不上心,小人想请他老人家回家享清福,他不大乐意,这才恼了要教训小人。不知殿下娘娘驾到,家中琐事,让殿下娘娘见笑了。”

程福气的忍不住,“我管几十年的田庄,不比你小子有见识。”

“好了,都起来吧。”

程家父子起身,程悠上前引路,“先时不知殿下娘娘驾临,未做准备,小人的书房还算干净整齐,请殿下娘娘暂做歇脚之用。”

先不说程家父子之争,就看这见了穆安之之后一系列的表现,穆安之也把程胖子抛脑后去了,心下还想,这胖子瞧着蠢兮兮的,儿子倒是调理的不错。

待到书房,程悠张罗着奉茶,还有几样粗点心,“乡下地方,殿下娘娘就看得稀罕吧。”

一时,程太太过来磕头,穆安之直接打发程太太下去了。程福在外头跟家里婆娘商量着赶紧给殿下娘娘预备午饭,程太太平生第一次见到皇子皇子妃这样的贵人,紧张的腿肚子直打哆嗦,搓着手小声说,“咱们这里都是些粗俗饭食,可怎么招待殿下娘娘。”

程福一时也没好主意,这里虽是皇庄,可自打程福在这庄子上当差也没有皇亲贵戚来过,他更没招待过皇子。程福还是比程太太有主见一些,“这现往帝都城买精致饭食也来不及,你等着,我找殿下身边儿的姑娘或是嬷嬷打听一二。”

孙嬷嬷知道穆安之的性子,交待程福道,“有什么吃什么,殿下并不挑剔饮食,亦无需大作排场。”

程福连声应着,“那小的就去安排了。”

孙嬷嬷示意云雁素霜,对程福道,“这俩丫头也颇通厨艺,让她们与你一道去吧。”

程福求之不得,连忙客客气气的请云雁素霜先行,他跟班儿一般的侍奉着二人去了。一时,外头又有李佃村的几个老汉过来送鸡鸭之物,说是孝敬殿下娘娘的。

屋里李玉华吃两口茶问程悠,“现在庄子上如何了?”

程悠道,“上番给殿下娘娘请安,小人与丁远回来后也想做出改革弊端的法子,一则是如今牛马刀锄都是庄子所有,每到农忙时,佃户过来取用。我们商量着,倒不如各家分下去,刀锄车犁等物就由他们保管。牛马也分各家饲养。我们商量了个保管细则,牛马之事也商量好了,只要他们把牛马喂好,若繁衍之后,得小牛两头,便给佃户一头。同样,马驴等牲口也是一个理。这样就省了庄子上许多看馆照料之功。二则现在我们两处庄子,各庄子有管事十人,每位管事管哪些田地事务,都分到各人头上,待明年夏天各人收成多寡算了,有赏有罚,都由娘娘殿下做主。三则以后每五天大家聚一聚,也说说庄子上的事。我跟丁远商量着,也请几个有威望的佃户过来,毕竟咱们这村是因佃成村的,抛开佃户不提,有时就可能疏漏了。”

“那你们父子因何拌嘴啊?”

“以前都是我爹管着庄子的事,庄子上的管事们也都是我叔伯一辈的。我刚接管,要改规矩,少不得有些冲突。大家都不愿意分包田地,离水渠近的都在抢,离水渠远的就不乐意。我说干脆各分了块,抓阄就是。我二叔手臭,抓了块不大好的,我爹不乐意说我净出馊主意。也不只这一桩,都是小事。”程悠说着颇是无可奈何,他还好,他爹的庄头差使叫他得了。丁远那边更难弄,丁远接的是他舅的差使。如今丁远做了大管事要改规矩,他舅妈就一肚子的火,明里暗里不少酸话。

可叫程悠说,当初是皇子妃娘娘不满庄子上的大管事,也不是他与丁远抢班夺权。

当年他就劝他爹,庄子上的粮食不如晚些交,因为已经有信说他们这庄子分给了三殿下,介时待三殿下接手庄子再交秋粮,这粮食就是三殿下的。可他爹不知道犯了哪根筋,跟那边儿大庄头商量的,都把粮食交给了内务司。

内务司得了实惠,待到庄子划给三殿下,一粒粮都没有了。后来三殿下派梅典簿过来清点庄子事务,连佃户都按人头记录清楚,程悠就觉着事情怕是不好。果然带着孝敬进城给娘娘请安,娘娘根本没见他爹跟丁远他舅,直接就把庄头的差使委派给了他和丁远。

这还得说是留了情面,不然娘娘随手另派他人,他们也一样得磕头谢恩。

故而程悠丁远商量着,必要有一些作为方是。二人也正是年轻,回来就大刀阔斧的革除先时旧规矩,提携自己这一辈的年轻人。

老人儿们自是不乐意,故而时有冲突。

李玉华笑,“我倒还没看错人。”

程悠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连忙道,“小人必不负娘娘所托!”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

☆、八一章

一时丁远过来, 李玉华也问了丁远几句田庄的事, 大致与程悠管的这处庄子相似。

待用过午饭,李玉华与他二人商量建作坊的事,丁远问,“娘娘的作坊大致多少人?”

李玉华虚虚一算,“前期人不多,百十人左右, 慢慢起码会扩大到七八百人的大作坊。”二人吓一跳,莫说百十人,三五十人就是大作坊了,至于七八百人的作坊, 他二人还没见过。

丁远道,“百十人的作坊必得先建宅子, 眼下庄子的两处宅院都是三进, 织布还要有织机等物,这宅院可做前期歇脚之用,待作坊张罗起来可就住不开了。”

“是啊。等我打发人来划地建宅, 不论作坊划到哪块庄子上, 你们都帮衬着把这事办好。以后不论建作坊还是管理等事,少不得要倚仗你们。”李玉华说。

二人齐声应是, 他们都明白,倘是小作坊无需到郊外另建,帝都城就能张罗得开,既到郊外新建, 必是大作坊。娘娘这是要张罗生意了,把生意放到农庄,就说明娘娘信他们。

李玉华想凡事兴利除弊最是不易,很亲切的鼓励了两人几句,“你们懂得革故鼎新,这就很好。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眼光与做为,你们若与先时的庄头一般无二,我提携你们做什么?提携你们就是信得过你们,你们不辜负我,我必不辜负你们。”

穆安之还与李玉华到田间看了一遭,时时遇到携老扶幼过来请安的佃户,程悠丁远二人对农庄之事也知之甚深,随时在一畔给殿下娘娘介绍一二。

待得下晌,穆安之瞧着天色,就带着李玉华回城了。

出城一趟,穆安之倒觉神清气爽,李玉华心情亦是不错。穆安之说,“你提携的这俩庄头不错,听说话就知道是个通事务的。”

“先前那俩都是老油条,当初我不愿与他们计较,不然秋粮的事都不算完。赶上那会儿事忙,程悠丁远瞧着像是能做事的,就委派了他二人。”李玉华拆去头上玉簪,“三哥,你到内务司给我寻个会看风水建作坊的先生。”

“这事容易,跟姑丈说一声就成。”

既是要在内务司请懂行的人,李玉华要建作坊的事,凤阳长公主自然就知晓了。凤阳长公主在家就说,“这人的运道真不好说。”

“你这话中带话。”唐驸马笑。

“不是话中带话,是实话。就说安之吧,先时他这亲事连我都气恼一回,觉着许家真不实抬举。不想这一娶真是娶着好姑娘,他这媳妇娶的,非但跟安之一条心,还这么会过日子。”凤阳长公主道,“就那木香布,比一等湖绸不便宜。湖绸会织的人不知有多少,可这木香布,谁知道人家怎么织出来的?听说是有自制的织机,这就是独一份的生意。”

唐驸马道,“这是三殿下的运道,母后不也一直说三殿下有媳妇福。”

“母后看安之哪里都好。”凤阳长公主鲜红蔻丹染就的指甲轻轻拨弄着造型精美的铜手炉,“你不知道安之媳妇多精明,她还让母后以慈恩会的名义入了一股。”

唐驸马眉梢一挑,“母后答应了?”

“这又不是寻常的商贾生意,与民争利什么的。听玉华说,以后作坊建成后还会把这技术传播出去,以后招织工也会先招慈恩会的孩子,母后又一向喜欢她,自是应了的。”

“要是真能把这棉织技术传给百姓,倒真是件惠民好事。”

凤阳长公主也是这么说。

李玉华在慈恩宫顺风顺水,穆安之却是被穆宣帝训斥一通。倒不为别个,衙门事务不忙,穆安之得华长史给出的馊主意,让他不必像从前那样勤勉。

也不知这是个什么主意,反正看华长史神叨叨的样,穆安之自己琢磨琢磨,也就不急着衙门的事了。先是陪李玉华往庄子上去了一趟,接着俩人每天早上扮成寻常富户出门吃些市井晨食,有些吃食虽不及宫里府里的味道精致,但就着开出锅时那火辣辣热腾腾的味道,硬是觉着更有滋味儿。

不过,穆安之也有自己的臭毛病,譬如,他出来吃早点都要用自家餐具,后头跟着小易小凡还要提着食盒,里头是自家的盘子碗。而且,他见不得李玉华嘴唇贴着碗边儿喝豆腐脑的模样,李玉华下巴往店里其他食客那边儿一划拉,“这叫入乡随俗,你看大家伙都这么喝。”

穆安之坚持,“呼噜呼噜的,像小猪。”

李玉华气,“你见过猪么你就这么说。”

“那天在农庄不就见着了。”

李玉华指着自己的脸,“有我这么漂亮的猪。”

“反正不许那样吃饭。”穆安之自问一片好心,“女孩子得有女孩子的样子。”

李玉华白穆安之一眼,拿出跟孙嬷嬷学的文雅姿势,穆安之笑,“也不会这样拿腔作调的。”

李玉华舀着拌好的豆腐脑小声威胁他,“你再说我,我就把豆腐脑扣你脑袋上。”

穆安之给她夹个甜焦圈儿,李玉华原本鼓起的唇角翘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转而吃甜焦圈儿了。

穆安之心里抹把汗:虽然脾气暴,还是很好哄哒。

穆宣帝训斥穆安之就是因穆安之当差不勤,如今越发连早朝都有一天没一天了。穆安之原就与穆宣帝不睦,挨一顿训,还被罚一月俸禄。穆安之满脑袋晦气,回府跟华长史说,“都是你给我出的好主意,让我挨顿热乎的。”

华长史还是那幅仙风道骨的模样,眼神清明,“既是陛下训示,殿下以后就如以往那般往衙门去吧。”

“那搞这一出是为什么?”穆安之颇是不解。

华长史还不说,“凡事说出来,是点破。待殿下悟出来,这才是殿下自己的。”

“真是个故弄悬虚的老狐狸。”穆安之私下同李玉华说起这事,“你说华长史这是什么个意思。”

李玉华一时也想不通,她道,“要叫我说,现在正是三哥你表现的时候。”

“不说什么表现不表现的,我既在刑部当差,便当尽力。何故这样故意懈怠?”

原本两个极聪明之人竟都不能明白,主要是穆安之人生宗旨就是勤勉,便是有那样的一个梦境,他也是想能有生之年多做一些实事,也不负此生。至于李玉华,原是极通人情世故的,可此人也奇,甭看是在乡下长大,李玉华以往为了发财也没少巴结奉承旁人,可李玉华没在别人手底下做过事,所以,李玉华擅揣摩对家的心思,会擅摩客人的心思,对合作者的心思也能说得上一二,偏偏也对上头心意模糊不清。

要是李玉华自己说,做主家的,谁不喜欢能干的人哪。

偏偏皇室的皇子是个古怪的例外。

不过,李玉华道,“我看华长史也不是坏心,他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五品。倘是那种为了升官不择手段之人,现在官位不至如此低。他到底年纪长些,老话说的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既这样说了,反正你骂也挨过了,就还同以往就是。”

穆安之渐渐自黎尚书那里有些感触,先时他既掌刑部,单独查案时黎尚书全力支持,一旦涉及到刑部整体的事务流程,穆安之能感觉到黎尚书透出的一丝敷衍。后来,他听华长史的松散几日,黎尚书对他甭多亲热客气了。待穆安之挨骂回来,再过问刑部之事,黎尚书的抵触似乎也少了些。

穆安之亦是极聪明颖悟之人,他寻思着,大概是黎尚书怕我夺他的权了。

对于刑部权力,穆安之还真没太放在眼里。谁真正能将权力久持呢?成天被人三呼万岁的又有谁真的万岁了?而真正为人敬重的无不是用权力成就伟业之人。

既黎尚书这般,穆安之索性只是对刑部之事有个数,余者并不多加干涉,依旧让黎尚书来处理。

如此一来,倒也奇异,黎尚书尽管依旧不看好穆安之的政治前途,却对他产生一丝难以言喻的好感。偶有穆安之请教他一些刑部的事,他虽不说透,却也有那么一二分的真心。

穆安之不禁想,华长史这只老狐狸,原来是要提醒我与黎尚书的关系么?

太子自凤仪宫请安回到东宫,与太子妃说起话来,“母后今天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喜事?”

太子妃抿嘴笑,“倒不是什么喜事,却也不能告诉表哥,我怕说了表哥说我小家子气。”

“到底怎么了?”

“听说三殿下被父皇训斥了。表哥也知道,都多少日子了,母后难得这样开怀,就当哄她老人家高兴吧。”

太子倒没有多说旁的,只是唇角抿了又抿,穆安之自来勤勉,先前不论慈恩会一案还是朱家案,穆安之都处理的干净俐落,颇见手段,何况,穆安之何时是个懈怠之人呢?

太子妃继续道,“我听说都是因三弟妹缠着三殿下与她出门,又要陪她在市井闲逛,才耽搁了差使。”

“三弟妹要做生意拉了皇祖母入份子,就是为了堵众人之口。”太子凤眼微眯,“母后私下乐一乐也就罢了,咱们必不可得意忘形,咱们是长兄长嫂。”

“表哥放心,我明白的。”

帝都衙门,临年都忙,独刑部是个例外。刑部是秋前最忙,忙着秋后处斩的事。

所以,一般无大案要案,年前刑部挺空的。

今年春节前,帝都却发生一件匪夷所思的惨案——

一户妇人,亲持利刃,连捅十三刀,将自己的丈夫捅成了马蜂窝,当场毙命,死相惨不忍睹。

此案一出,震动帝都,新任帝都府尹年都没过成。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

☆、八二章

雪花无声无息的轻盈飞舞, 在将将落地的时候,或被一些不知哪里来的轻微气流拂动, 就这样飘至深青色长廊青砖上,不待雪花积多, 一时便会有穿的厚实的小侍女挥着扫帚轻轻扫去, 留下一点深色冰水痕。

“这么大的雪, 娘娘别出门了, 我带人去走一趟, 回来禀给娘娘是一样的呀。”孙嬷嬷苦口婆风的劝。

李玉华接过雪帽戴好,“嬷嬷记得中午给殿下添个热锅子, 我去去就回。”

孙嬷嬷哪里劝得住李玉华,李玉华腿脚俐落, 接过云雁递来的披风, 颈间带子随便打个结, 不必侍女撑伞, 自己撑伞衣摆一荡就出去了。急的孙嬷嬷抢过小丫环手里的伞跟到院子里扶李玉华上了暖轿, 千万叮嘱,“娘娘别在外久待, 看看就回来, 我在府里预备好热锅子。”

“知道了, 嬷嬷回吧,你没穿厚衣裳。”李玉华朝孙嬷嬷摆摆手,粗使婆子抬起暖轿,后面有云雁素霜相随, 李玉华便出门往慈幼局去了。

自上次慈恩会的案子发后,李玉华哪个月都得往慈幼局几个地方去看看,而且,凭李玉华的心眼儿,时间当然不是固定的,她总会去个措手不及。好在经过上次的整顿,李玉华也去的勤,如今新招来的婆子们都肯尽心做事。这么大的雪,李玉华想去瞧瞧炭火可够,吃的可暖和。

李玉华捧着手炉,从马车的琉璃窗往外看,雪太大,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无不顶风冒雪闷头前行,咯吱咯吱的留下一串串脚印。街道两畔的店家都挂着厚实的棉门帘,大雪蘑菇头一般盖住屋顶,烟囱里时不时冒出阵阵青烟。

李玉华哪个月都会来慈幼局,这里管理的婆子初时颇是战战兢兢,如今倒也好些了。她们正在厨下烧饭,除了这里的婆子外还有几个大些的孩子帮忙,颇有些热火朝天的景象。

还有顽皮的孩子朝外探头探脑,一会儿跑出去抓把雪,立刻被婆子们揪耳朵拎回去再喝斥两句。

忽见李玉华驾到,又把大家惊了一跳,李玉华摆摆手,“都不必多礼,该干活继续干活,我随便看看。”

菜板上的瓦盆里几大盆切大块的白菜萝一小盆的腊肉,锅里热腾腾的蒸气往外扑,李玉华一闻味儿就知道必是糙米饭,她小时候吃过一段时间的糙米饭,那时候天天盼着什么时候能大米白菜天天炖肉,如今一闻这糙米饭的味儿,倒有些馋了。

李玉华略扫过厨房的伙食,又往孩子们住的屋里过去摸摸被褥可还厚实,屋里可还暖和。孩子们住的都是一条大炕通南北,慈幼局没有好炭火,就是用寻常黑炭,屋里有一点呛,但也还成。揭开褥子,摸着炕是热乎乎的。

有几个大些的女孩子在炕上做针线,见李玉华来了连忙跳下炕见礼,李玉华令她们起身,看她们做的还不是一样的针线,有两个是在补衣裳,一问是慈幼局里有些小孩子衣裳破了,她们不会补,这些大孩子就帮着补一补。还有几个是做新鲜针线,从外头针线铺拿回来的活计,赚的钱一半交给慈幼局,一半归她们自己。

李玉华看她们的针线,倒还齐整。

李玉华道,“你们把针线练出来,以后也是吃饭本领。”

邵安稳稳当当的端来一盏热茶,柔声道,“娘娘暖一暖手吧。”

这姑娘还是细细瘦瘦的模样,当初慈幼局事发,邵安帮着提供了许多证据,她相貌寻常到不起眼,却是个心里有数的。如今慈幼局在外招揽些针线活计的事,都是邵安出面,几个比她年纪长的女孩子都服她。

李玉华接了茶问,“如今你们可有什么难处没有?有什么话只管与我说。”

其他几个女孩子都怯生生的不敢开口,邵安想了想说,“也没旁的事,就是有一样,我们几个针线也只会些粗针大线,精细的活计没学过。我们原想攒些钱到时给绣坊的绣娘送些拜师礼,看能不能叫阿肖去学些手艺回来也教给大家伙,我们之中,她手最巧。娘娘既问,我就大胆说了,我们想拜个好的绣娘师傅。”

“这事容易,待我回去给你们安排安排,打发人过来教你们。”

邵安立刻跪下,“谢娘娘。”

她这一跪,后头跟着一群也跪下了,李玉华真不惯这一套,连忙让大家伙起来说话。

李玉华中午在慈幼局吃的午饭,糙米饭就着萝卜白菜炖腊肉,她吃两碗。待午饭后她又去了婴儿局举子仓惠民药局走了一圈,回府都下晌了。

孙嬷嬷早预备下姜汤热水等李玉华回来,待穆安之傍晚回府,孙嬷嬷还告了李玉华一状,说这冰天雪地的出门,不爱惜身体。

穆安之也吓一跳,握着李玉华的手,“这么大冷天你出门了?”

“去慈幼局看了看,雪下得大,我看房子牢不牢,炭米够不够用。”李玉华瞥一眼被穆安之握住的手,穆安之情急之下没留心,此时方觉唐突,连忙抽回,还是说,“打发个人过去就成,何必你亲自去?冻着如何是好?”

“就想去瞧瞧,我去了哪怕不看,底下人也精心。打发人过去,到底差上一层。再说,车里都有暖盆,并不冷的。嬷嬷是关心则乱。”李玉华说,“这场雪可是不小,现在还没停哪,都一尺厚了。我出门见帝都府、国清寺都有在施粥,城外也有好几个寺庙庵堂在施粥,三哥,咱们虽财力有限,我想也打发管事去买些陈年糙米送到静心庵去,听永安侯夫人说,她每年都会打发人送米面过去,让静心庵代为施舍。”

“静心庵是大庵堂,风评一向也好,这倒是可以。”穆安之也很赞同,还是交待一句,“跟二嫂商量商量,咱们两府都一样就成,可别弄出两样来。”

“我晓得,《明圣皇后传》里都写了,以前仁宗皇帝还未登基时,好几个皇子府因施粥一事暗暗较劲,还出了事故哪。从此就没有皇子府出面施粥了,都是交给宗人府或是帝都府来办,也省得皇子们较劲儿是不是?”李玉华想到这事也好笑,“你们皇家都高高在上的,不想争起强来也跟我们寻常人家无甚区别。”

“什么叫我们皇家,你不是皇子妃?”

李玉华心说,你不一直当我妹妹么。李玉华瞅着穆安之刚刚缩回去的手一挑眉,视线在那细致瘦削的手骨上来回刮了两遍,方意味深长道,“你们皇子是天生的皇家人,我是半道嫁过来的,当然不一样。”

穆安之不自在的搔搔鼻尖,“饿了,吃饭去。”

冬天的晚膳必然要有热锅子,今天的羊肉格外鲜嫩,穆安之一吃就尝出来了,“这是北边儿的羊。”

“你这舌头真是绝了,这都能尝出来。我吃着就觉着挺嫩的。”至于是哪边儿的羊,这谁能吃出来啊!李玉华简真服了穆安之。

穆安之给她夹筷子烫好的羊肉片,“多吃就能尝出来了。”

李玉华往热锅子里放一把小青菜,春夏青菜成堆时没觉着青菜好吃,到冬天诸物凋零,见这一把青翠碧嫩立刻就觉有说不出的可爱喜欢。

两人晚饭后泡过脚就穿着宽松的大棉袍坐在窗前榻上读书,一本《官制》已经讲完,李玉华现在读的是穆安之拿给她的史书,并不难读,并不用穆安之细讲,李玉华不懂的再问穆安之就行。

穆安之读的是一本在野文豪新作,灯烛摇动,两人看书时极安静。

直待夜深,侍女都睡去了,自从开府,李玉华不习惯房里睡着侍女,穆安之也向来不用侍女值夜服侍,小易自从穆安之大婚时起晚上就都是回自己屋的。穆安之伸个懒腰,对李玉华道,“不早了,咱们也歇了吧。”

窗外隐约的积雪压塌树枝的声音传来。

雪光映得窗子雪亮,李玉华趴在窗前,其实啥都看不到,琉璃窗外已经结了一层冰霜。

被子里有侍女提早放进去的汤婆子,整个被窝都是极暖的。李玉华侧身望着穆安之,“小时候每到冬天晚上,我娘都会在炕洞里埋两块蕃薯,有时埋的早,睡前就闻到一屋子的蕃薯香,我就睡前吃顿烤蕃薯。三哥,你吃过烤蕃薯没?”

“怎么没吃过,有小沙弥会送过我烤蕃薯吃。后来到宫里就吃的少了。”

“明天咱们烤几块,晚上做宵夜。”

“是不是饿了?”

“有一点。没事,也不很饿。”

“不早说,饿着肚子睡觉多难受。”穆安之披着大衣裳起身,把睡在隔间的侍女叫起来,让小厨房送宵夜来。烤蕃薯时间太长来不及,厨下很快送来两碗银丝鸡汤面。

穆安之只是挑了两筷子就不吃了,李玉华把自己那碗吃完,看穆安之剩了半碗,深觉不能浪费,她把穆安之剩的也吃完了。穆安之直问,“吃饱没?”

李玉华拍拍肚皮,响当当的蹦出俩字,“饱了!”

穆安之笑,“以后饿了就说话,你又不是什么腼腆人。”

“我是怕晚上吃多发胖,我觉着我长胖不少。”

“哪里胖,还是以前那样。”

“可我穿以前的衣裳都觉着紧了。”

“会紧多正常,你过年就十七了,还能穿十六的衣裳?”

李玉华觉着穆安之这话也在理,她很感动的说,“半宿起来给我弄吃的,除了我娘就是三哥你了。三哥,你一定一辈子待你好。”

穆安之对于李玉华时不时就要说些肉麻话的事也是免疫了,不过,心里仍是暖暖的,听着李玉华很快传来的均匀呼吸声,借着朦胧雪光,身边有这么个成天甜言蜜语的小人儿,穆安之也觉着,其实挺好。

结果,刚说过一辈子待三哥好的话,李玉华转身就把三哥填帝都大案的坑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PS:晚安~

☆、八三章

事情是这样的, 李玉华跟永安侯夫人关系不错,这也是李玉华的神交际,她大婚时, 永安侯夫人是给她梳头的全福妇人,就这么点儿交情。

后来李玉华嫁给穆安之, 也不知她怎么交际的, 一来二去的, 竟是跟永安侯夫人越发投缘。李玉华相貌不及永安侯夫人天生丽质, 可她也是个大臭美,时常跟永安侯夫人请教梳妆打扮的事情, 两人也常约一起去庵堂做善事。

如今这样的大雪, 两人约好去静心庵,送些粮米药材过去。

第二天大雪稍霁,也有一尺深, 静心庵在外城, 永安侯夫人还带着未当差的儿女们一道, 待到静心庵, 孩子们很懂事的过去帮忙, 李玉华大为佩服永安侯夫人的家教,想着以后自己有了儿女也要一样教导。

是在静心庵遇到的那俩孩子,大些的**岁模样简单梳了个髻的小姑娘,穿庵中改短的灰棉衣,身边紧跟着的是个两三岁苹果脸的孩子,头上梳俩揪揪, 一脸怯生生的抓着小姑娘的衣角,走哪儿跟哪儿。那姐姐也很护着这个小的,走哪儿带哪儿。

庵堂门外排长队的是来领粥饭的穷困人家,这两个孩子是住在庵里的,李玉华随口问一句,“这是庵里的孩子么?”

静云师太摇头,“并不是。我暂时将他们留在庵里。阿桃是女孩子,倒可在庵中生活,阿辛是男孩子,只是暂居庵中。两个孩子不愿分开,我正想问娘娘,可否慈幼局收留?”

“他们一个家人都没了么?”慈幼局的许多孩子都是少时被丢到慈幼局门口的,不知父母亲人,倒是鲜少有那种真的父母亲人死绝的。

“父亲已经过逝,母亲在牢里,尚不知他们母亲如何判处,只是杀人之罪,怕是难以轻恕。”

“什么官司啊?”

永安侯夫人自外进来,听到这一句,便说道,“你肯定也听说过,就是现在帝都府在审的杀夫案。”

李玉华恍然,捏着茶盏道,“一直听说这案子,到底什么缘故?”

静云师太道,“具体事情我不大明晰,只是那日我经过凉水巷,见到一群人追拿个妇人,出家人见不得这种事,我遂拦下了众人,方知追拿这妇人的是赌场中人。原来是有人受了伤,我过去看伤者,已经气绝。听说是她杀了丈夫。这几个是赌场要债的,原是这妇人的丈夫把这妇人与两个孩子都输给了赌坊,如今赌坊来收债,妇人不从,与丈夫发生争执,害了人命。我与那堵场中人说,如今出了人命官司,你们把她母子三人带走,官府也会去索要,就是俩孩子,也算证人。他们不愿与官府打交道,就暂离去了。我就把她母子三人带来庵中,着人去通知了帝都府。如今妇人已经在牢中,就剩两个孩子无所依靠了。”

师太说着叹口气,悲悯的宣了声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