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之有些不解,“可当年有这样的功劳,而且,你们与南安侯也有交情,当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如何反是离开西南?”

寻香道,“大哥说西南还是地方小了些,不若帝都广阔。而且,南安侯向老国公举荐我等,大哥果然就入了禁卫军。”

寻香满嘴都是对大哥睿侯的敬仰,自睿侯光辉璀璨的一生来看,离开西南前往帝都也的确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最明智的选择。

但,穆安之并不这样看。

睿侯当年虽在西南建有功勋,一则定睿亲王之事不是能往外说的事件,二则有南安侯在,即便南安侯为玄隐阁请功,他们也不是首功。因为睿侯初入禁卫军的职位并不算高,只是六品将领,当然,做为仕途起点,这也不低。

只是,凭当年柳家声势,向老国公举荐人才的人必是车载斗量,那些受举荐的人才也是成千上万,初入帝都的睿侯没有任何底蕴,帝都对他而言是空白之地,他在西南数年经营,悉数抛下,重新在藏龙卧虎的帝都谋求前程。

是什么原因让睿侯下定决心离开西南,离开他自幼长大的故乡,从此再未归去。

一定是件大事。

而这件事,必与劫杀定睿亲王相关!

当年胡源那件案子,影影绰绰与陆国公府旁支脱不开关系,尽管那人也被远远判了流放。若那日刺杀林程的另一个是镇南国师,那么,陆国公与镇南国的勾结之深,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穆安之捡起搭在笔山上的毛笔,轻轻写下几个名字,分别是:

陆老夫人,陆国公,陆氏二女。

睿侯夫人,陆侯。

是什么原因让陆侯立刻离开西南呢?

穆安之问寻香,“劫杀定睿亲王是什么时候?”

寻香说了一个年份月份,具体日子他委实记不得了。然后,穆安之问陆侯,“令堂、令外祖父母是什么时候过逝的?”

陆侯也想到什么,惊的站起,快步到穆安之书案旁。穆安之对比两个日期,“令堂过逝的早些,令外祖父母是在定睿亲王死后,很快离世。”

寻香脱口而出,“难道是镇南国的人在报复大哥?”

“是也不是。若是报复睿侯,都能把睿侯岳父母无声无息害死,那怎么不直接把陆侯捏去宰了,不更痛快?”穆安之看向寻香,“你们当时被关在一起训练,玄隐阁其他几人都是孤儿吗?”

“对呀。”寻香忙补充一句,“大哥不是。”

穆安之唇角弯了弯,如同锐利刀锋,“为什么睿侯不是?”

寻香,“大哥不是孤儿有什么奇怪的?大哥当时是被骗去的。”皇子殿下可忒多疑了。穆安之望向寻香,“你比睿侯小几岁?”

“七岁。”

穆安之都要感慨寻香天生脸嫩了,“那你在杀手组织时,睿侯已经是半大少年了。睿侯也是自小就在那里了吗?”

寻香毫不犹豫的点头,穆安之相信这话没错,因为玄隐阁中必定有与陆侯年纪相仿之人,陆侯这样的聪明人,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欺骗寻香。

两位密探都因睿侯出身惊叹不已,这样的出身与日.后成就形成鲜明对比,更能说明睿侯才干出众,远非常人。

一位密探便道,“那杀手组织倒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另一位由衷说,“能从这样的地方出来,委实不易。”

“你们这可真有意思,我虽没见过睿侯他老人家,可他的事迹也听闻过不少,他这样的人,就是小时候,也不会是那种旁人给串糖葫芦便能被骗走的小孩儿吧。何况,听闻他老人家年轻时便是出名的俊美,小时候必然也容貌出众,便是有拐子把人拐走,哪个拐子会把人卖到杀手组织里去?”穆安之暂搁了手中的笔,问两位密探,“拐子要有这种人脉,还用去做拐子?”

俩密探让穆安之问的哑口无言,一人道,“那依殿下说,是怎么去的?”

“不是被拐子拐去,也不是被人骗去,而是被那里的杀手带进去的。”穆安之淡淡,“控制一个小孩子用鞭子就够了,控制一个半大少年的话,不听话就杀你娘杀你弟杀你妹杀你全家。我若是睿侯,也不能受此威胁,灭了这杀手组织是一定的。”

“当然,这只是基于寻香所言基础上的猜测,也是关于睿侯少年时最善意的猜测。”穆安之道,“少时没有得到过亲情的人,会格外的重视亲情。”

他重新执起笔,“就像寻香当年,小杜一威胁,你就啥都说了。”

寻香望天。

穆安之的思维变幻极快,他提笔在陆老夫人陆国公陆氏二女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圈,“能让睿侯舍弃西南事业,转而到帝都另谋出路的原因必在家中,彼时夫人早逝,陆侯尚小,你们母子二人都不可能与定睿亲王之事产生关系。那么,就得是另外一拨亲人了……这件事对另外一拨亲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大到令睿侯决心离开经营数年的西南,那个即便消灭杀手组织后都没离开的家乡。”

穆安之点了点这几个名字,望向陆侯,“兄弟二人的感情再不好,可兄长对弟弟一路扶持,嫉妒只会让人恨不得他去死,不会真下手。如果睿侯的死的确如陆侯你所猜测的那般,那么,这里面,必有一桩血海深仇。”

那一瞬,如闪电破开夜空,所有被黑暗隐藏的万物都显露了它的形迹。

穆安之望向陆侯,以陆侯定力,竟也因这桩猜测后退半步,但,那句“不可能”却是被阻在唇齿之内,未能出口!

不,是有可能的!

如果似三殿下推断的那般,那么,陆国公的另一半血统就太可疑了!

穆安之随手将笔投入笔洗,晕开一池墨色,他拍手起身,对两位密探道,“据本王猜测,陆国公的生父应该是镇南国人,你们也别在新伊久待了,赶紧回帝都禀报去吧。”

俩密探吓的都坐不住了,一个看向穆安之,一个望向陆侯,穆安之道,“不用看陆侯,陆侯跟陆国公早分宗了,知道什么叫分宗么,不是一个祖宗。跟冯侯说,最好查一查陆老太到底什么来历。若我猜测不错,那么当年睿侯遇刺的事也就很好解释了。”穆安之望向窗外白惨惨的天际,“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三一八章

第三一八章

“为什么是睿侯?”

银制汤勺扬起煮沸的奶茶, 裴如玉用细网滤去茯茶叶,给穆安之倒了一盏热腾腾的奶茶,自己也捧了一盏继续说道, “睿有智慧深远之意, 睿侯的功绩也担得起这个字。可如今听殿下说来, 你说当初陛下赐睿字为封号,说不定是当年给睿侯定封号时想到睿侯年轻时在西南斩杀定睿亲王之事,便用了睿字。”

“这谁知道。”穆安之不关心此事,裴如玉却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对你我而言, 不过谈资,但对与定睿亲王感情深厚的人而言, 非常要命。简直是时时刻刻的刺激, 听到‘睿侯’这两个字就能想到当年定睿亲王惨死之事。”

“将心比心, 倘你是定睿亲王的亲人, 那得时时刻刻想弄死睿侯啊。”裴如玉感慨一句,继而道,“你这些年在刑部真没白干。”

“有什么用,没证据。”穆安之也相信自己的推断,陆国公很有可能就是镇南国人。

只是,他没证据。

裴如玉非常明晓穆安之的心情,他对陆国公东宫以及穆宣帝也都没什么好感, 不过, 相较之下, 穆宣帝只是昏馈, 陆国公的血统完全属于千刀万剐别有居心类型,一旦坐实, 便是太子也得乖乖的自太子宝座退下来。

不过,这件事情不容易,且不说穆安之完全是自己的推测,就凭穆安之的身份,原就与东宫一系不睦,在没有铁证之前,就皇帝陛下的偏心,说不得要以为穆安之是有意构陷东宫。

何况,陆侯那里也没有铁证证明自己亲爹睿侯与陆国公只是同母兄弟,毕竟,据闻东宫相貌与先大舅睿侯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要说陆侯与陆国公没血缘,长眼的都不能信。

不然,陆侯不至于这些年只是与陆国公分宗。

裴如玉道,“先把那俩密探打发回帝都,陛下信便信,不信便不信,咱们也算仁至义尽。”

“那俩快吓瘫了。”穆安之撇撇嘴,“他们回去不一定有胆子说。”

裴如玉眼珠微转,“我去见见他们,跟他们讲讲道理。毕竟陛下是你亲爹,是我君父,咱们怎么能看着陛下身处危机而不置一辞呢?这可不是为人子为人臣的道理。”

穆安之险没给裴如玉这一番带着圣光的语重心长听吐了。

在北疆历练数年,裴如玉手腕灵活,早非昔日能比,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三言两语便将这俩密探打发走了,走之前,还特意资助了他们回程的路费干粮。

密探刚走,南安侯那里的四位家将到了北疆,还有两人,却是前柳国公府的老家将,过来投奔郡王妃的。

胡安黎并不在新伊,如今在彩云部带兵驻扎,非但兼职将领工作,还有兼职安抚大臣,倍受穆安之重用。

这是穆安之一惯的用人风格,能用一个的,坚决不用两个,特别节俭。南安侯的家将倒是挺高兴,打听明白后觉着,咱家孙少爷倍受亲王殿下的重用啊。至于侯爷着他们送来的东西,因为有其中两位家将是胡安黎身边的侍从,那侍从直接将案宗上呈穆安之,“因是旧事,案宗有些陈旧,另外有一些是侯爷亲自写给殿下与公子的。”

穆安之接过,问了南安侯可好,南夷州可太平?家将知道的有限,自然说一切都好。不过,关于前柳国公家将的事,这位家将回禀道,“我们在路上遇着,有一伙人正在追杀老林他们,说来一下子没认出来,还是事后才相认的。我与他们说郡王妃在殿下这里,他们便与我们一同北上。”

“路上没再出什么事吧?”穆安之问。

“我们骑的是军马,路上都是在驿站打尖,并未有旁的事。”

穆安之只是奇怪柳家大部分家将多是出身西北,怎么会有人去西南,还遇着刺杀。不过,这是郡王妃的人,还是让郡王妃自己处置吧。

林氏兄弟先梳洗后方去拜见郡王妃,郡王妃见到故人,心情也颇感激动,起身过去扶起鬓发斑白的一对兄弟,“快起来,大林哥、小林哥,我都没想到咱们还有相见的一日。”

二人亦皆眼含热泪,略年轻俊秀些的小林哥眼泪已经滚下来了,大林哥还能强忍眼眶通红,“这些年,娘娘可好?咱们大姑娘可好?”

这话问的凄凉,二人做过柳国公的家将,是见过大富贵的,帝都的贵夫人在郡王妃这个年纪保养如何,郡王妃如今又如何。纵瞧着王妃依旧是爽朗模样,可这些年的风霜也烙在了眼角眉梢,思及当年,怎不令忠仆心酸难忍。

其实,郡王妃何尝不伤感,这两人不是寻常家将,说来是家中老管家之子,自幼也是一道长大,这些世仆说来比亲人也不差什么。当年柳家出事,郡王妃远在晋地,只打听着老管家死在狱中,两人皆下落不明。若柳家仍在,不论是在柳家当差,还是日后前程,断也不是如今的江湖寥落客的模样。

“我都好,这些年都平平安安的过来了,大妞也好,哎,她如今不在新伊,不然就能见着了,已长成大姑娘了。”郡王妃拭去眼角泪光,让两人坐下说话,“咱们还能相见,可见老天待咱们不薄,你们这些年怎么过的,我当年辗转打听着,都没你们的消息。我在晋王府,你们也是晓得的,怎么也没见你们去寻过我?”

大林咽下一口眼泪,“我们当年一并下了大狱,过了两次堂,后来就没人再理会我们,过了一个月,就有人把我们放了出来,那会儿才知道,国公爷已经没了,公府也散了。”多年旧伤提及,仍是心痛难耐,大林面色苍白,不再说这些,“我在帝都还有些认识的人,虽不敢明着来往,内里打听着,听说是陆伯辛为府里求情,我们这些仆婢便没大受牵连。可国公爷的脾气,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么,他连养个外室都偷偷摸摸、战战兢兢的,他能有谋反的胆子?我断不能让国公爷这样含冤,那是中元节,我和小林去祭奠国公爷……”

大林紧咬牙腮,用力太猛,已至宽阔方正的下巴连同脖颈都挣出几根粗壮青筋,他用力喘了几口气,眼中射出刺骨恨意,“那会儿也没有得力马匹,我俩走着过去,就到的晚了些,就见坟地里远远冒出青烟。可那时,咱家刚出事,族人死的死流的流散的散,看坟的老家人也早没了,谁还会去烧纸。我俩就留了个心眼,远远的没敢走近,伏卧在祭田的沟渠里,借着沟渠的遮挡慢慢接近了那人的车驾,真是老天有眼,等了许久,终于等到那老贱人登车,我听到那老贱人得意的说了句,‘可惜老国公爷、定国公主早逝,倘他二人尚在人世,眼见今日哗啦啦大厦倾倒、家族分崩,那才真是快意至极!’。”

郡王妃的脸登时寒若冰雪,立刻追问,“那人是谁?是个女人?”

“我当时尾随车驾,直待远远看那车进了一处府邸,又与小林轮流盯梢数日,方知那祭奠之人的身份。”大林恨的目眦欲裂,“当时我在沟渠便听到脚步声一高一低,仿佛腿脚有疾。当日,那车回的就是陆府,我不敢信,都说是陆伯辛求情,我们这些人才得以保全。直待看到陆伯辛的母亲,陆家那老贱人出门,那老贱人走路一高一低,是个高低腿的瘸子,我方信了,那天的祭奠之人便是陆伯辛的老娘!”

郡王妃已是脸色剧变,当年父亲是如何亲手提携了陆伯辛,将他自区区六品禁卫将领之位,一手提携至北疆掌兵,甚至连家传兵法都亲自相授,没有半点藏私。纪长毅不幸战死军中后,更是将他视为自己的继承人,还曾亲自雕了那块玉佩给他。陆伯辛那样的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她嫁入晋王府,父亲就曾与她说过,“你弟弟怕是一辈子富贵闲人的命数,以后有大事,可与伯辛商议。”

当年柳家出事,陆伯辛为柳家求情直至削爵,甚至,当年晋郡王那混球有与她和离之意,都是陆伯辛拦了下来。还有后来穆安之回宫之事,亦多赖陆伯辛遗折相助。

所以,郡王妃不是没怀疑过陆家,但陆伯辛为了回护他们这些柳氏余孤,的确付出不小。

难道,父亲信错了他?

柳家也信错了他?

小林见郡王妃脸色变幻莫测,叹道,“其实睿侯是忠是奸,委实难辩。当年咱们府上出事,他并不在帝都。后来,我与我哥实在忍不下这口气,那会儿他正好被削爵回了帝都,我跟我哥商量着,便是豁出命也要宰了他,为府里老老小小报仇。”

郡王妃惊愕不已,一时按捺下国仇家恨,问,“陆伯辛是你俩杀的?也不对,陆伯辛死在新伊。”

“没杀成,倒落入他手里。他身边护卫不少,见是我们,私下问了我们缘故,后来我们与他对质,他的脸色也很不好,另给了我们一人一份新的身份文书与一份产业,让我们自去过活,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便放我们离开了。”小林唏嘘,“当时就想拼个鱼死网破,我娘当时身子也不大好,知道这事后心神不宁,后来跟我们说了一件旧事。”

“这么一算是四十几年前的陈事了。当时,我爹曾让她去一处小庵照顾一个妇人,我娘去之前就想问问是个什么人,既是照顾,人家什么脾性,总要问清楚。我爹却是说,一个字都不要问,便是去了,也不要与那妇人说一句话。我爹说的慎重,我娘便也不敢再问。她过去后也不敢打听,服侍那妇人的仆妇皆是哑子,每天管着烧饭打扫,那妇人似有了身孕,非常惊惶,也非常貌美,每餐饭后总会吐,但还会让那哑子仆妇再给她做些吃的,她稍好些后就继续吃。也试图跟我娘说话,可见我娘话少,她也便不说了。我娘在那小庵约有三个月,眼见那妇人肚子鼓了起来,有一天夜里,我娘睡的特别沉,待她醒来已是第二日天光大亮,那一天,所有在庵里的仆妇都睡的很沉,她们醒来后,那妇人已是不见了。”

郡王妃这样历经风浪之人都不禁将心提到嗓子眼,禁不住问一句,“后来呢?”

“后来我娘回府请罪,公主细问后曾打发人过去查看,其他的,她便不知道了。可那妇人相貌极美,用我娘的话说,见之难忘。”小林拧眉,“我娘说,原本因隔了二十几年,已是忘了的,可有一日,直待有一天,陆伯辛过府向老公爷汇禀公务,我娘到二门外与银库上的人对账,偶尔见了陆伯辛一面,当时就觉着隐隐眼熟。后来,陆伯辛得老国公爷青眼,时常出入国公府,我娘越看越觉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而有一日,我爹忽然重问起她那妇人的事,我娘突然就想起来了,陆伯辛的相貌是有三分像当年那位妇人。只是,陆伯辛是男子,身上更多英武气。后来,我爹出了一趟远差,他去了哪里,既没有与我娘提过,也没有与我们兄弟提过。当时我们没多想,跟我爹出门的都是积年极忠心的老家将,我们以为是有机密要事,自然不多打听,可如今想到,颇多可疑之处。”

“林大娘去小庵是什么时候?”

“年份我娘已是记不清了,她记得是秋天,那一年石榴熟的格外好。”

的确应该是秋天,她从未见母亲那样震怒,几乎要与父亲决裂。那时弟妹都小,不,那时还没有弟弟,正是母亲膝下无子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

郡王妃心中说不出是酸涩怅然还是旁的情绪,外面日头正好,只是冬天的阳光也似乎带着薄冰的冷意。

怪不得父亲那样不遗余力的提携陆伯辛,怪不得要雕一块玉佩给他,怪不得会说,“伯辛当年在江湖行走,曾化名柳枫眠,可见与我柳家有缘。”

那望向陆伯辛的目光,欣慰温暖遗憾歉疚……

怪不得会授他兵法,拱他为北疆统帅,对他那他的惜之爱之欣之重之,那不只是来自上官对下官的赏识,还来自更深沉而隐秘的血统传承!

☆、三一九章

第三一九章

室内一时无声, 窗外不知何时飞来的一只白头黑羽的大鸟在冬日残雪的石榴枝头对着太阳长声鸣叫,郡王妃回过神,容色因猜测愈发冷峻, 她问大林小林, “那这些年, 你们都在哪里,在做什么?”

小林道,“原本是带着我娘在帝都安身,也能去天祈寺远远看一眼娘娘与小殿下, 后来屡有不太平的事, 有一天夜里,有人用股子奇异味道熏醒了我们, 让我们快些离开, 我们尚未走远, 家里宅子就起了火。后来没奈何, 我们拿着新的身份文书离开帝都,没两年我娘也去了。那一二年,我跟大哥有时间就琢磨,总觉着陆伯辛之事有蹊跷,可也没几年,就传来他的死讯。我们又悄悄回了一趟帝都,赶上陆家一桩大事, 陆伯辛的儿子与陆国公分宗, 闹的沸沸扬扬, 都说陆家是争北疆兵权叔侄决裂, 这与咱们也不相干。我与大哥去祭奠时,见有许多侍卫在打理坟莹, 当时我们不敢走近,想悄悄察探,却被陆文嘉的亲卫察觉了。我们久不回帝都,相貌也与以往多不相同,其实,也只是当年他半大小子时见过不多几面,他倒还记得我们,想了想便问我们可是林家人,他瞧着不像知道那些旧事的,还说我俩有良心,知道过来祭一祭。”“陆文嘉当时还很年轻,他意有所指的说,我父亲也不过刚去,这坟地里便长满了草,可见人走茶凉。只是他今尚在,这杯茶且凉不了。看我们穿戴寻常,倒令人给了我们些银钱,便让我们离去了。”

小林道,“陆伯辛亦正亦邪,到底是好是歹,还有当年咱们公府的事,到底是不是有他的手笔?还有他到底是个什么出身?有关他的事,总是像蒙着一层影影绰绰的雾,让人看不真切。我跟大哥商量着,与其道听途说,还是得靠自己才能查个分明。报应不爽,陆家那婊.子顶替咱们二姑娘做了皇后,皇后追封父祖三族,我们就顺着这条线查到姓陆的老家,找了当时村里的人打听陆家在那村里的生活,我们在那里查了五年,连后来陆家发达,陆仲辛在南夷州在云贵的经营路线都走了一遍,把陆家在湖南的生活轨迹一一捋清楚,我们查到,陆老贱人在同陆镖师到湖南之前竟然是在扬州,待去了扬州,我们查到一宗案子。”

“扬州城的一处小商铺,曾出过一桩血案,年轻夫妻二人带个男孩儿,一日夜间失了火,那妇人与孩子便不见了,留下男人被烧的百目全非,这家人在本地也无甚亲人,无本家追穷,官府便糊涂着结了案。我们找到当年的仵作,那仵作说,倘旁的案子不一定记得,这案子他还有些印象,当时那男人胸腹被刺了几十刀,直刺成个筛子,好些年没出过这样的凶案。案子虽是糊涂结的,仵作当时说,想来是以妻杀夫,这种刺几十刀的,并不是熟手,熟手一刀就能将人宰了,这种多是趁着那股子争命的凶戾,只怕一刀捅不死,所以一直捅一直捅,捅到没了气力才罢。只是那妇人孩子没了踪迹,不然一审便知。”当年查这些线索不知费了多少时间功夫,此时小林说来却是平和,他突然皱了皱眉,“我们还查到一件要紧线索,当时因那妇人貌美,街巷里记得她的人不少,对那孩子也有印象,当时那孩子唤那妇人姨妈。”

“怎么会是姨妈?”郡王妃讶然。

“当时我跟大哥也想不通,因为在湖南,我们查到本地消息都说陆伯辛是陆镖师在外头成亲养的长子。所以,我跟大哥推测,陆伯辛怕不是那陆镖师亲子。而且,当时扬州一些老人说那妇人的腿并不瘸,走路还是正常的。待到湖南时,便已是腿脚有疾,那么,她有腿伤就在离开扬州前后。”小林思维严谨,“他们在扬州有所停留,户籍上是有记录的,苍天有眼,那户籍记录还在,上面记的是周荣氏。还有当时他们的身份路引,虽则在扬州城定居,当时所办的一应手续都在户籍记录中保存了下来。我们顺着户籍记录,寻到苏州,他们在苏州停留的时间太短,没能查到什么。后来,再到山东琅琊,一直查到孝敬皇后的娘家王家。”

“但王家嫡支早在数年前便败落,如今在琅琊支撑是几个不甚得意的旁支,后来江湖辗转,还是查到一位曾经给那老贱.人诊脉的大夫,用了些手段,那大夫才说了当年之事,他原是王家的家医,那一年嫡支主母派他给一位夫人诊脉,那夫人住在琅琊郊外一处山明水秀的别院,是位有孕妇人,当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王夫人很是重视此事,后来将他派到别院专司服侍这妇人,那妇人颜色颇好,言语温柔,足月后产下一子。之后便一直是这位大夫来往别院,他记得那孩子,十分聪明漂亮,母子相貌很有几分相似。三年后,王家因事败落,嫡支被诛,旁支亦多受牵连,他们这些在王家当差的更得自谋生路,他生怕牵扯到自己个儿,连夜求了张路引便逃走了,三五年后想着王家的官司该平息了,方回了琅琊。”

“有了这位大夫,接着便又找到一位王家旁支,这人没什么本事,因会奉迎,当时在嫡支也能巴结得些好处,而且,因游手好闲,当年王家爷们儿要置个外宅,奶奶们弄个私房产业,倒都爱差谴他。他对王家嫡支的事知道的也清楚,我跟大哥想法子撬开了他的嘴,倒又让我们查到一宗事,原本王家正经世族,后来家里老爷夫人都有了些个认干亲的嗜好,那些个姑娘们却也不是买来的,却都有几分颜色,在府中好吃好喝的养个一年半载,便被嫁了出去,联姻的多是些下游官宦之家。王家一倒,那些妇人多半也没什么太好的结局,那时查了半年,查到一个有迹可寻的,那妇人也在王家呆过,后来被王家嫁给琅琊通判的公子,王家败落后,她主动下堂求去勉强靠针线过活,后来因人介绍,给一位县令做了妾室,生子后不为大妇所容,只得在庵堂出了家。我们找去时,师太并无所隐瞒,她说她们原是帝都育婴堂的孤女,年纪略大些被挑选出来不同栽培,到底并非正途,故而皆下场不好。”

小林说到此处,呼吸亦不禁加重,大林眼中亦是情绪复杂,“连带那老贱.人的来历,也一并从这位师太口中得知,那老贱.人原也是育婴堂的女孩子,因容色极为出众,很早便被人接走了,并不与她们在一处。但后来因她嫁给琅琊为官的前夫家,曾在别院见过几面。待王家出事,天各一方,便彼此失了踪迹,这些年亦未再见。”

这便对上了,孝敬皇后也是一路子出身,看来,那些年育婴堂便是被孝敬皇后掌握了。郡王妃问,“你们后来又去了帝都?”

“去了。但帝都人事更迭太快,又是几十年前的旧事,极难查了。既是查不到,我们索性就让那老贱.人自己露出马脚,为了证明我们查到的消息是否正确,我写了封信送到陆国公府上,写明让陆荣氏收,只写了三个字,育婴堂。后来国公府果然私下派出不少人手,我们劫杀了一个小头目,可惜那小头目并不知道什么。陆国公府以此为由令帝都府大肆搜捕,我们便知这老贱.人的来历是准的,她的确是育婴堂出身!她那胡编乱造灾荒中死满门的娘家,都是假的!”

小林激动起来,转而忽又黯然,叹口气,“我们想再刺探,却是被陆国公府的供奉发现形迹,若不是禁卫军赶到,怕就要落入陆国公府的手里。”

“禁卫军?”郡王妃有些不解,“这又关禁卫军什么事?”

“陆国公府死了侍卫,禁卫军格外注意城中治安,巡查认真,见有打斗遂上前查问,我们方趁机逃出帝都。”

“是哪支禁卫军?”

林家兄弟毕竟是公府出身的家将,不然倘寻常江湖人怕是连九门兵马与禁卫军都难分清,更何况禁卫军分为四卫,寻常没这眼力的,也不能分辨。小林道,“是朱雀卫,禁卫中只有朱雀卫的将领用大红披风,他们的衣甲上有朱雀纹徽。”

郡王妃微微颌首,听说这些年朱雀卫一直在林程手里。小林继续说,“我们逃得一时,陆国公府的追踪人手却非常厉害,直待逃至山东,我们方将他们甩开了。但底细被揭,这两年一直东躲西藏,想来我们必是查中了陆家要害,不然,他们也不会这样穷追不舍。当年在西南时,我们兄弟曾得南安侯照应,便想将这些追杀我们的人引至西南,不料到西南那边儿杀手反是更多,我们原以为要丧命,却是被南安侯府的家将救了。这十几年,我们一直在追究查陆家的事,听到胡家家将说起,才知道王妃与小殿下都在北疆,我们合计着,干脆也来北疆寻王妃与小殿下。”

林家兄弟自怀中掏出两本厚实的册子,册子都用防水的油纸包着,打开来,牛皮纸的封面已是陈旧了,便是册子的书页也已泛黄。大林说,“这两本册子都是一样的,我们担心万一有谁出事,还能留下一本。这些年的追踪,都在这里面了。可惜陆伯辛早逝,咱们老公爷去的更早,纵有千种怀疑,到底如何,终是说不清。但凭这些,问陆家个来历不明,也算是佐证之一。”

兄弟二人鬓发皆已斑白,郡王妃握住这两本册子的手微微颤抖,轻声道,“这有大用。”

这一句,兄弟二人多年辛苦似都得到报偿,脸上浮现出一种释然的喜悦。大林说,“我们当年实在是在帝都住不下去,王妃,哪天能回帝都了,咱们可得查一查当年小少爷的事?”

这又是郡王妃心中的一桩心事,郡王妃当年不在帝都,她问,“那孩子你们见过没?”

小林看向兄长,大林重重点头,“见过。当时大爷出门,夏天遇着雷雨,我们就近在郊外一处私塾避雨,那女子是私塾先生的女儿,说来也是正经良家,大爷看对了眼,便时常过去,一来二去的熟了,他不敢将人接回府,就在外头置的宅院。我当时跟着大爷,也劝过他,哎,大爷就看对眼了,再劝就要翻脸。我便替他安排妥了,咱们府又不是外头那些没规矩的人家,我当时挑的都是稳重话少可靠的婆子,丫环也是选的最妥当的,二三十人服侍着,难道看不住一个女子,绝不可能与人有私。何况,那天生产大爷也在,大爷成亲几年夫人一直没动静,那女子诊着是个男胎,大爷很看重,果然生了个男孩,大爷高兴的还给我看了一眼,孩子不大,可眉眼间是有些像大爷的。后来那个孩子,我已是看不出半分大爷的神采来。”

小林也说,“当年在帝都时,听说那孩子被送往天祈寺养育,我跟大哥悄悄去看过,圆圆的脸,相貌脸庞都不像大爷,大爷是容长脸,这孩子生母听说是瓜子脸,实在不像。”

郡王妃也不相信自己弟弟是被绿了,不要说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就是再手眼通天的女子被那么些仆婢围着,想偷人也绝不可能。“这事是极难查的,过去多年不说,当年即能将此事瞒天过海做成,自然不会轻易叫人查出来。”

郡王妃现在并不急着柳家事,甚至连陆伯辛的身世,郡王妃除了太过震惊外,对用此证据扳倒陆家的期冀远胜对陆伯辛身世的好奇。

现在最要紧的是穆安之。

只要穆安之胜了,柳家当年冤案必要重伸,当年的种种隐情方能悉数揭开。那些枉死的冤魂,那些被栽脏的罪名,才能得到平息。

郡王妃先是请了小章太医过来给二人诊过脉,这些年,二人风风雨雨,却没有当年在柳家的环境,身上果然不少暗伤。郡王妃让小章太医给二人细细调养,再亲自去看过给二人安排的院落,让他们好生休息,第二天再带他们去拜见穆安之。

穆安之此时在看胡家家将带回的南安侯那里关于睿侯的卷宗,许多都是南夷的机密要闻,玄隐阁当年为南夷州带来哪些情报,虽岁月远去,看端看当时的情报整理,便知玄隐阁的确曾为南夷州立下汗马功劳。

穆安之的阅读速度飞快,他很快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卷宗详细记录了当年劫杀定睿亲王的过程。

先是如何得到的情报,这情报也是睿侯自云贵带回来的。当时只说有大人物会亲自到南夷州安国公府,安国公是朝廷授与南夷土人族长的爵位。南夷州族群众多,当年安国夫人统一各族归顺朝廷,朝廷赐安国夫人一爵。后来,此爵世代相传。

大家只知道是镇南国极重要的人物,直待劫杀之时方知是镇南国定睿亲王。原是计划活捉,毕竟活的大人物比死了的更有意义。

最终的记载是:陆伯辛暴起杀之。

南安侯在给穆安之的信中也说到此事,言辞中十分可惜,言说睿侯自来缜密谨慎,那次行动的确太过激进,虽有建功,也因定睿亲王之死而功劳大为缩减。而且,自劫杀之事后,睿侯便提出离开西南,到帝都生活。南安侯几番挽留,睿侯都婉拒了,南安侯问他志向,睿侯言闻柳国公乃当世英雄,心生仰慕,愿在麾下效命。南安侯便给柳国公写了一封举荐信,但当时到了帝都,睿侯并未用此信,而是另有机缘得到柳国公青眼,入禁卫军当差。

以后的事,南安侯便不清楚了。

南安侯这样的人物,不可能将信写的太明白,因为他们太习惯不留任何把柄。不过,读这种信件,你必需斟字逐句的读,因为每个字眼背后都可能暗藏深意。譬如,他老友裴如玉就说过,其祖父――老狐狸裴相便是这般风格,裴相据说是出名的好脾气,对下属都是和声细气的,他做知府时曾派手下一个自尊自大的同知去下头县里处理事务,还特别善良的提醒同知,去下头县里一定得和气,不能跟县里官员摆架子捏排场。然后,这同知就去了,正撞上刚上任的县令,然后被县令赏俩嘴巴抽回府城。县令官职不高,但县令的家族很要命,出身帝都谢家。纵谢家近年风头不显,也是正经世宦大族,一个同知,官职纵较县令高却是在谢氏子弟跟前吆五喝六,人家客气,他当人家好欺负,百般挑剔,把谢家人挑剔恼了,直接翻脸。同知回去后,老狐狸裴知府还轻声细语的责怪,我不是跟你说要低调要和气么。你看看你干的这些事,谢县令都告到我跟前来了,这可怎么办,谢县令的爹正任苏扬巡抚。

把同知噎的险没吐血而亡,而后仕途坎坷,一辈子没从同知任上起来。

所以,这些老家伙的信,一定要认真读。

穆安之自己看完还叫了裴如玉一起研究,裴如玉说,“最可疑就是杀定睿亲王的事了。南安侯既言睿侯缜密谨慎,又叹定睿亲王死的可惜,言外之意必是对此事想不通。便是当年睿侯还未身显位荣,也必知道活捉定睿亲王的好处,这事倘咱俩来干,必是不论如何都要保定睿亲王一条命的。可你看信上与案宗的记录,都是说睿侯暴起杀之。暴起,可见突然,甚至旁人没有阻拦的能力,亦可见,睿侯必要定睿亲王死!”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道,“再问寻香!”

寻香觉着,简直苦逼的要命,虽然他算是投降三殿下了,可这一遍一遍的叫他出卖兄弟,他心里也是很内疚的。裴如玉好声好气的安慰他,“这哪儿能算出卖呢?你见没见睿侯生前留给咱们殿下的信,难道白东家不是你们玄隐阁的人?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为殿下效力,这也是睿侯生前遗愿。再说,咱们不过是说些旧事,这些事也不算机密,只是问你些细节罢了。”

寻香想想,也是这个理,主要是老大也愿意他们为三殿下效力,再加上穆安之善待寻香妻儿,杜长史还收寻香儿子认做义子义女,先前以为亲爹死了的那几年,孩子们心里已默默将杜长史当成了父亲,这让寻香内心默默的很吃了一回醋,心里却也感激杜长史言而有信,非但照顾他的妻儿,还把孩子们教导的很好。

如此,寻香也就没什么不甘愿的了。

说到经年旧事,寻香也得细想一阵,好在前几天刚提过当年劫杀定睿亲王之事。裴如玉问他睿侯为什么会杀了定睿亲王的时候,寻香说,“定睿亲王原就是偷偷摸摸到的南夷州,能除去当然是除去。我后来也听夜大哥说,南安侯好像对此还有些不满,说是希望抓活的。他不知道,老大特别厌恶镇南国人,我来来往云贵的时候,也吃过好几次的亏。那见着镇南国的亲王还能忍得住,当然得杀了,也好出口恶气。”

裴如玉问,“如果当时你们想留定睿亲王一命,能留得下么?”

寻香到底也非往日少年,他想了想,点头,“应该是能的。”

穆安之与裴如玉心下瞬间明了:当时睿侯的确是有意杀了定睿亲王!

二人正想继续商量此事,郡王妃着人过来,说有要紧事要与穆安之商议。裴如玉起身说,“殿下先过去吧,郡王妃必是有要紧事才打发人来请殿下。”

穆安之也便起身,裴如玉拿起一畔木施上的大氅,小易连忙上前接过,服侍着穆安之穿好。裴如玉送他到门口,说,“我再跟寻香说会儿话。”穆安之道,“别急着回去,我总觉着会有大事发生,一会儿我还有话跟你商量。”

裴如玉点点头。

穆安之虽然对郡王妃感情不深厚,却是去亲自见郡王妃,而不是让郡王妃过来见他。郡王妃在门口相迎,此时夕阳落下,半边天都被染成金红,穆安之虚扶郡王妃进屋,“外头风凉,姨妈不要出来。”

“知道殿下在前面议事,我不好过去,可此事我斟酌着,总十分要紧,便劳殿下拨冗过来了。”郡王妃请穆安之坐在暖榻上首,穆安之扶着郡王妃隔小炕桌坐另一畔,问的直接,“什么事?可是与今天到的两位家将有关?”

“正是。”郡王妃取出两本册子放到穆安之面前,又将林家兄弟所言与穆安之说了一遍,穆安之惊的半晌无言,“这么说,陆侯应是柳家人?”

“人都死这些年了,我父亲生前也没认他,到底是不是,终无确实证据。”郡王妃将手一挥,“他姓什么都不要紧,且把这些旧事放一放,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总要给殿下提个醒。大林小林为了试探陆老婆子,那张‘育婴堂’的字条惊动了陆家,疑心生暗鬼,大林小林来北疆的事,也瞒不过陆家去,他俩正是被陆家人追杀时被胡家家将救了才来的北疆。这些证据你看一看,是否对你有用?即便扳不倒陆家,也能将睿侯一支与陆国公彻底割裂,还有陆老婆子的来历,即便她巧舌如簧,也会受到皇室的怀疑。”

穆安之当然知晓这两册笔记的珍贵,他握着这两本被翻写的有些陈旧的笔记,沉声道,“咱们北疆地远路遥,纵是邸报也要迟上许多时间,尤其是这冬天。有件事我没同你们说,林程在帝都遇刺,如今是青龙卫隋将军接管禁卫军。就怕,有些迟了。陆家和东宫既然换了禁卫大将军人选,恐怕这就要动手登基,不然,这本册子递上去,不只陆国公,东宫也要不保。”

郡王妃未料到林程出事,她眼眸深幽,问穆安之,“那殿下是怎么想的?”

“这两本册子既然一样,着人送一本到帝都,若陛下运道好,希望他能防范得当,这样我还能多准备几年。倘令东宫得手,我与东宫必有一战。”穆安之平静的说出自己的打算。

郡王妃想了想,“你还是做好第二种准备吧。”

穆安之没说什么,握着册子起身,“姨妈先歇着,我先把这事安排妥当,有空再来同姨妈说话。”

“殿下去吧,别担心内宅,你们外头好了,里头自然也是好的。”郡王妃欲送,被穆安之拦了下来。穆安之年富力强,告辞后几步便出了屋,郡王妃自琉璃窗看到他在夜色中疾步远去的矫健身形,心中涌起浓浓的欣慰。

这一年的冬天却极为不太平,先是传来南夷州叛乱,南安侯身殒的消息,继而又有两湖之地接连失陷的战报,帝都的情形,穆安之知道的并不详细,帝都到北疆的邸报入冬以来就停了,这些消息来自穆安之的私人渠道。

黎尚书等人知晓后险些三魂六魄离体,想立刻回帝都,偏又被茫茫大雪所阻。穆安之站在王宫的屋顶,遥望东方,霭霭云雾之下,是一片灰白的迷蒙。朔风带着雪片卷起穆安之深色的大氅,袍摆翻飞。

☆、三二零章

第三二零章

窗外夜风呼号, 数支牛油大蜡映得御书房灯火通明,意气风发的阁臣们无不形容肃穆,连交谈都变得小心翼翼。短短数天内, 裴相的鬓发悉数全白了, 满头银丝映出幽幽的光, 两湖不仅是西南屏障,亦是国之粮仓,两湖陷落,身为首辅, 裴相心焦若焚。

南安侯世子胡清即将率兵南下, 眼下商量着调拨军粮。

融化的蜡油如同滚落的眼泪慢慢堆积在烛台,夜至三更, 内阁总算拟出条陈, 穆宣帝看过后便令人即刻拟旨, 待五更城门一开, 立刻便有兵部快马送出。

穆宣帝的鬓角亦添了一分银丝,他揉揉眉心,眼中有些熬夜的血丝,说,“大家伙儿也累了,这就歇了吧。”一挪腿就要下榻,太子俯下身, 自地上拾起靴子, 单膝着地为穆宣帝穿上。穆宣帝有些讶意, 眼底闪过一丝温和眸光, “这些事让内侍做便好,你是太子。”

太子服侍穆宣帝穿好靴子, 起身笑了笑,“也是父皇的儿子。”

这些天,穆宣帝一直歇在御书房,大臣们纷纷告退,太子也要回东宫,穆宣帝说,“都这会儿了,往东宫去还得盏茶功夫,外头天寒,阿祈就与我一并在书房歇了吧。”

父子关系一向融洽,太子道,“只是我这里没更换的里衣。”

“你身量与为父相仿,穿为父的就是。”

“那儿子便逾矩了。”

穆宣帝伸个懒腰,“平时朝中说起规矩天大,别真听那些迂话,那还不活了。”

都这个时辰,父子二人都没有沐浴的心,内侍提来热水,兑好温柔,父子二人一并泡脚。穆宣帝问,“这场战事你怎么看?”

“有些奇异。不论南安侯还是两湖都未曾示警,如今想来,仿佛一夜之间突然沦陷。我不信镇南国的军队这样神勇,现在可是冬天,镇南国地处最西南,四季温暖的地方,南夷还好说,也是四时如春,与镇南国气候相仿。两湖之地冬天一样冰天雪地,不适应气侯的应该是他们,可两湖还是极快被攻陷,叫人想不通。”太子的白玉一般的双足被水泡的有些泛红,“可即便两湖军队无能,当中难道就没一二好的。即便官员昏馈,亦当有拼力守国土之人。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通。”

穆宣帝颌首,“再等一等,必有斥侯送谍报过来。”

“父皇。”

“嗯。”

脚丫子在檀香木桶里踩了两下水,太子说,“陆侯的折子,儿臣觉着,是真心的。”他的眼眸垂下,睫羽遮住神色,眼睛虚虚的望向幽黑发亮的地砖,他的胸口提着一口气,才将话说出来,“陆侯是真心想回帝都护卫父皇。”

“文嘉自然是真心,只是北疆那里也离不得他。”穆宣帝微微侧脸,正看到太子低垂的发顶。太子已经拆了发冠,只用根玉簪束发,他回头看向父亲,眼神闪烁一下,继而变的坚定,“有三弟在北疆,他能节制北疆兵马。”

“老三毕竟年轻了些。”

太子道,“当年睿侯掌北疆军尚未至而立之年,陆侯掌兵的年纪也很早,三弟虽说年轻,可我瞧着,他颇有决断,是块掌兵的好材料。如今西南战事再起,北凉关那里不好轻动,胡清此一去,帝都将领又少一位,儿子总觉着隋将军威望略逊林大将军,让陆侯回帝都,能定一定帝都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