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夫人的唇角纹络逸出一抹诡谲的浅笑,“眼下这事影响最大不是咱家,东宫一定比咱们急。按捺住性子,看一看东宫手里的牌。”

“是。儿子也这样想。”

灯烛摇映,母慈子孝,母子二人都默契的未提当年睿侯之事,仿佛那已是一段被遗忘的岁月。

东宫。

素白指尖夹着一枚黑子久久未落,阳光透窗而入,棋秤上投下淡淡阴影。良久,这只手的手尖微微一偏,将黑子握入掌中,玉石的一丝凉意立刻沁入肌肤。

陆国公坐在棋秤的另一畔,“殿下不下了吗?”

“没什么心情。”太子说。

陆国公略躬身,目光下垂,敬听太子吩咐的恭敬模样。可太子知道,陆国公是在等自己开口,开口求援。

太子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今儿就到这儿吧,来日再请舅舅过来下完此局。”

“是。”陆国公恭敬退下。

连告辞的身影都透着温顺,老三的流言一到帝都,那个处处谨慎时时小心的舅舅便又回来了。

不过,也更加难缠了。

太子眼底渐渐浮现丝丝冷意,陆国公大概认为他对睿侯下手是为父报仇,不知此人可有想过,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一切荣华,是谁为他打下的根基?若真有骨气,当年便可与睿侯一刀两断,自谋前程,这般占尽睿侯的好处,却又暗中下手……就算太子谋夺帝位,也不会找这样的小人合作!

何况陆国公竟然还想抻一抻他,当真可笑至极!

冬至大祭。

太子依旧陪伴帝侧,甚至,祭祀后穆宣帝依旧亲自割了一块祭肉赐予太子。这是太子自幼便有的殊荣,穆宣帝长子来得晚,太子降生后,穆宣帝便以嫡子的份例给予的赏赐,待儿子年长些,能出来跟着祭祀时,穆宣帝便带他在身畔,每次都会割一块祭肉给长子。

太子十几年都吃习惯了,他随身带着宫里炒好的椒盐,醮着没啥滋味又有些冷的祭肉,心中却是一派酸楚。他没想到,如今父皇仍愿意将这块祭肉赐予他。

他要如何回报这片恩情?

穆宣帝依旧厚待太子,那些因流言而蠢蠢欲动的人们也暂时安下心来,准备冬至后的新年。

夜。

穆宣帝是被外面刀戈声心酸,他猛然坐起撩开锦帐外面隐约火光映来,穆宣帝立喝,“来人!”

自门外跌跌撞撞进来的并不是穆宣帝用惯的大太监,而是几个慌慌张张的小内侍,穆宣帝赤脚站在地上,望着窗外火光问,“外头怎么回事?”

“陛下,是有人,有人攻进来了!”

“胡说八道!谁能率兵攻进禁宫!”穆宣帝心如重石沉入谷底,直接推开门走出寝殿,一道修长人影正持剑站在廊下,那人的背影如此眼熟,穆宣帝惊的后退一步,“太子!”

太子转过身,手中长剑尚滴着鲜血,他俊美的面庞仿佛染上夜间冰霜显出一种冷白,整个人冰雕玉塑一般,他提着剑,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汇于一点,继而滴落于汉白御阶之上,洇出一个个深色血点。

他缓步上前,一步步逼近穆宣帝,声音冰冷,“禁卫谋反,儿臣前来护驾。”太子黑色的朝靴踩在地上,猛如重鼓槌在穆宣帝心头,这一刻,没人能知道帝王的感受。穆宣帝薄唇紧抿,震惊失望之后,穆宣帝的双眸依旧锐利,他恨不能刺穿太子的胸膛,剜出这颗心来看一看秤一秤,看到底有无良心。巨大的失望愤怒最终汇聚为一句怒喝,“你率兵逼宫,谋夺帝位!你这是谋反!”

冷冷星光之下,太子的神色亦被冰封,他没有半分动容,“我既敢来,就不怕这句话。父皇,夜更露重,深冬风寒,请父皇暂于寝殿休息,待儿臣处置完乱党,再来向父皇请安。”他那柔软关怀如同往昔的口吻落在穆宣帝耳中仿佛含着莫大讽刺,这就是他最为宠爱的儿子,这就是他寄予期待的太子!穆宣帝猛的一掌扬起,却是被太子牢牢挡在半空,太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穆宣帝的手腕,轻轻一送,便将穆宣帝推后数步,一队眼生的禁卫上前,恭请穆宣帝入内休息。

穆宣帝抬手便取了一名禁卫军手中军刀,冷声道,“朕受命于天,焉能受小人之辱!”说罢军刀一横,太子纵身而上,长剑更快抵住刀锋,太子道,“我要的只是帝位,绝不会弑父弑君,父皇若这样去了,您难道不担心我会如何对皇弟皇妹,还有老二老三么?”

“畜牲!”穆宣帝自牙缝中低低骂道。

太子伸手取出穆宣帝手中军刀,扔还给禁卫,吩咐他们,“你们守在寝殿外便好,不要打扰父皇休息。”

穆宣帝被几名小内侍搀扶回寝殿,太子忽然唤住内侍,解下身上大裘披在穆宣帝肩头。穆宣帝的视线落在昭德殿前尸身血雨,他的爱婿秦廷在沉默的指挥着这场厮杀,浓重的血腥气在寒夜里飘散开来。裘衣挡住夜间寒意,穆宣帝的心头却升起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悲怆,他这一世的功业,竟落得这般结局么?在此时,穆宣帝甚至没有想太子如何带兵谋逆、住在宫中的冯凝又去了哪里,穆宣帝忽然道,“太.祖皇帝立国以来,你是第一位杀至昭德殿的储君。”

太子的手指灵活的为穆宣帝在颈领那里打了个漂亮的双喜结,他说,“我提醒过父皇,隋将军不堪大用,父皇未听我进谏。”

“父皇,你已力有不逮,让我来吧。”

☆、三二三章

第三二三章

窗外的刀戈之声逐渐平息, 合拢未久的殿门被推开,太子信步走来。穆宣帝已经换好龙袍,端坐在临窗榻上, 坐姿笔直的穆宣帝理智已经回笼, “朕不信隋卿附逆。”

“隋将军的确忠心, 只是,他能力有限,不能完全掌控禁卫。”逼宫需要大军吗?并不需要,只要杀了值班的禁卫就足够了。

“冯凝去了哪里?”若冯凝在, 纵隋将军立有不逮, 这逆子怕也不敢轻易动手。

太子站在榻旁,仿佛还似往日被父亲考校的模样, “冯姑娘去了秦家。”

“没有朕的旨意, 她不会离宫!”穆宣帝问完, 自己也惊了, 惊愕的看向太子,“你偷了朕的玉玺!”

“还模仿了父皇的字迹,顺便借了父皇心爱的内侍大总管一用。”太子善意为父亲解惑。

穆宣帝脸色铁青,冷冷质问,“为什么?朕这样看重你,对你寄予厚望,立你为储, 朕之后, 皇位早晚是你的, 你就这样急不可耐?”

太子美丽的眼眸闪过一丝怅然, “父皇听到那些窃窃私语了吗?你我皆知裴如玉没有证据,但这样的流言自北疆传到帝都也不过月余功夫。朝中大员嘴上不说, 心里谁不念叨几遭,眼下还只是朝堂,过不了多久,市井都会开始编排,会有无数人质疑我的血统,臆想那些不存在的阴诡计量。我于储位并无失德失仪,就因母族是异族,便要被质疑践踏,我是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任人鱼肉地步的。”

“朕并没有信那些鬼话!朕岂是听信流言之人!”

“父皇真不信么?不,我自幼在父皇膝下长大,父皇言行举动,心意如何,我不会看错。父皇只是没有证据。”太子道,“父皇其实早就不信陆国公了?不然,父皇焉何会将老三封藩北疆,为何会授他藩镇军政之权?你不喜欢他,但是信他。你喜欢我,却不信我。”

“是朕不信你,还是你不信朕?!裴如玉密折才短短几日,你便能收买朕身边这么些人!你明明早有筹谋!”

“是啊,我筹谋已久。”太子直接承认了,他唏嘘轻叹,“自从知道身世之后,我就筹谋了。”他看向穆宣帝因洞悉某种真相而错愕的神色,给了穆宣帝准确答复,“就像父皇想的那般,我早就知道了,早就有人告诉了我,我的母亲一半的血统出自是镇南国王室。”

穆宣帝双手紧握成拳,“是陆国公。”他重重在案上一击,“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告诉你不过是利用你!朕才是你的父亲!他是什么,他不过是要借你储君之位谋政夺权!”

“知道。”太子道,“父皇放心,我连自己父亲都信不过,如何会信得过他?”

穆宣帝气结。

更漏缓缓流逝,殿内安静到极致,那一滴一滴的水声便明晰起来。良久,穆宣帝沉沉一叹,“你不信他,却仍是与他走到一起。你有谋权之实,你要如何登基,要如何取得朝臣信服,你会不得不用他,他已在朝中经营多年,他的根基比你想像中的深。”

“我不喜欢不牢固的东西,我只谋权,并不篡位,急着登基才会落下他人算计,我何必要这样急呢。我只要摄政之权,请父皇配合成全。”太子客客气气的商量口气。

“你有玉玺在手,会模仿朕的字迹,何需朕来配合?”

“交换怎么样?”

穆宣帝看向他,太子垂眸回视着穆宣帝,“眼下还有一点时间,我很久没有同父皇说过心里话了。我有些事想告诉父皇。”

“父皇对陆国公起疑应该是自胡源那一案,那时只是略微觉着不对,您既怀疑胡安也怀疑陆国公,两府皆是朝中重臣,您暂且按下,只是依律杀了胡源。陆家真正坐实你猜测的是老三在河南境遇袭那一次吧,因为老三回朝后你立刻为他选好封地,北疆偏远苦寒,可那里有朝廷最精锐的铁骑,有与陆国公分宗后十数年未曾来往的陆侯。您的确信不过陆国公,不过,您信得过陆侯。您也信得过老三,柳家已无后继之人,老三即便与你再不睦,他却有最纯粹的身份――皇子。我不同,我有煊赫的母族,偏生这母族还这样的要命。可您知道为什么陆国公当时兵行险招,要对老三下手吗?”

太子的眼睛里有丝感慨,“当年柳家两个死里逃生的家将,这些年一直在调查陆老夫人,他们查到了陆老夫人的底细,只是不敢确定,所以,写了一张条子送到陆国公府。他们惊动了冬眠的毒蛇,心里有鬼的人是最怕有人窥见他们的秘密,就看老三如今这样迫不及待的散播流言,当时他应是不知道的。可陆国公心里有鬼,他查出那二人是柳家家将后便怀疑到老三头上,他必要致老三于死地,所以,冒险动用了在河南的私军。”

“这一动,便惊动了您。您太警觉了,陆国公心知情势不妙,便联系镇南国。镇南国要火中取栗,与他一拍既合。”太子道,“当日行刺秦龙虎的人,是父皇手中的高手吧?父皇查出来了,陆国公与秦龙虎有勾结,他二人,一为内阁重臣,一为带兵大将,文武共谋,让父皇感到危险,所以,您宁可不找罪证也要先夺了秦龙虎的兵权。只是,儿臣不明白,那次的行刺为何失败了。”

“你当时不明白,现在应该明白,不然为何会想方设法调冯凝过去。”穆宣帝冷冷道,“陆国公都能装得斯文谦和数十年,秦龙虎的武功一直有隐瞒。”

太子轻描淡写,“那这次,他应该逃不掉的。”

“你着人去杀秦龙虎,身边还带着秦廷逼宫?人家就是父子再不和,那也是嫡亲的父子!你动脑子想想,用人不疑不是这样用的!”穆宣帝咬牙低斥。

“不是所有人都像父皇配做父亲的,第一次秦龙虎令秦廷随扈老三到河南,若叛军得手,秦廷必死于乱军。第二次秦龙虎通过陆国公让秦廷到北疆给老三送甲胄,并不盼他能平安回到帝都。秦龙虎理想的尚主对象从来不是秦廷,而是次子秦巡。生养之恩大过天,两次也报了。若没有秦廷,我怎有把握得到秦龙虎准确的住处,要知道,自上次遇刺后,白天还好,他夜晚行踪不定,狡兔三窟,连秦夫人都不知他晚上宿在哪里。”

“杀了秦龙虎,你就能掌握龙虎大营?”

“杀一个秦龙虎当然不够,他还有这些年养出的亲信下属,得把这些一同除去。”太子不带半分烟火气的说,“之后才能重组龙虎大营,这样龙虎营才能为儿臣所用。”

穆宣帝第一次这样仔细的打量着太子,这个一直令他无比满意的长子,以往总觉还似乎有哪里不足,文弱了些……如今看来,以往是他错了,原来太子已长成这般头角峥嵘、冷厉果决。

所有的震惊愤怒在这一刻都倏然远去,穆宣帝问,“陆家你打算如何处置?”

“陆国公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处置了他,谁肯用心带兵去阻拦老三呢?”太子道,“当年陆国公劝我不要放老三就藩,现在想想,他真应该感谢老三。”

“你让他带兵,他连自己的亲生兄长都能下手,你不怕他倒戈将刀锋对准你?”

“这是他失去龙虎营后唯一触摸兵权的机会,他的母亲妻儿都在帝都,他如何会将刀锋对着我?他应该向我诉说这些年的舅甥之情、岳婿之意才是。他便是想将手伸向孙辈,眼下也不敢。我只是太子摄政,我有个好歹,父皇就不用再继续病退了。对他而言,是我摄政好,还是父皇掌政好呢?没有父皇恩旨,我都不能临朝,何况是他?他不会以为自己练成个宗师就能做皇帝了吧?宗师要有这个本事,那冯姑娘十几年前就该临朝登基了?”

太子不屑轻嗤。

“你有没有想过,让陆国公去阻拦老三,消耗的是朝廷的元气。”

“我与老三本就不能共处,我若胜了,便可重整朝纲正式登基,不论任何流言都动援不了我的地位。我若败了……”太子的指尖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他说,“我宁可握刀战死,也绝不会坐在东宫接受因为血统而面临的审判。”

至尊父子二人正在说话,外面秦廷禀道,“殿下,回来了。”

太子吩咐一声,“呈上来。”

秦廷捧着一只黑漆托盘,托盘上放着的是一个渗血的包袱,及至御前,秦廷止步,单膝跪下放下托盘解开包裹,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赫然是圆目大睁的秦龙虎。

太子冷凝的唇角绽开一抹笑,“冯姑娘果然不负孤望。”

穆宣帝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秦驸马双手奉上亲爹头颅,有何感想?”

秦廷道,“回陛下,臣的性命终于安全了。”

穆宣帝针刺般的目光扫向二人,“你二人倒真是贤君忠臣,一样的货色。”

秦廷不发一言,太子将那人将拎起来验仔细,血腥直扑面庞,太子却是眉毛都没皱一下,不忘纠正穆宣帝,“儿臣比阿廷幸运的多,父皇也远胜秦龙虎。”

秦廷道,“殿下,臣在外守卫。”

“去吧。”太子颌首。

秦廷告退。

穆宣帝静默无言,秦龙虎的人头送进宫来,冯凝是没有一同回来,还是……太子似看出穆宣帝所想,轻声告知,“冯姑娘奉父皇御旨,先除秦龙虎,而后一路南下,直取镇南国主人头。”

穆宣帝再次露出惊愕之色,太子将秦龙虎的头放回包裹,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白丝帕仔细的擦拭着手掌指尖,转身坐到御榻的另一侧,与穆宣帝平起平坐,“我以秦龙虎的脑袋向父皇交换摄政之权,还请父皇应允。”

☆、三二四章

第三二四章

前龙虎营大将军秦僖谋朝篡位, 勾引禁卫,欲加害帝躬,幸得驸马秦廷忠不违君, 上禀天子, 夜卫禁宫, 平叛谋逆……

穆宣帝面无表情的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内侍宣读圣谕的声音回荡在昭德殿内,仿佛对殿外晨间未能悉数洗去的血迹做出解释,朝臣们有些发软的腿总算能站稳了些, 幸好幸好……至于幸好什么, 低阶官员想的是,幸好君父无忧。高阶官员所想, 那就复杂了。

裴相自从进殿伊始便不似以往那般躬身垂目, 这样老首辅站的笔直, 目光一直落在穆宣帝身上, 待内侍念完圣谕,裴相立刻道,“臣等无能,令陛下遇险,圣躬安?”

穆宣帝语气稍缓,“朕无碍。”顿了一下,视线扫到太子, 然后说, “昨夜多亏太子救驾及时。”又说, “秦廷忠贞明理。”

太子秦廷都表示, “此皆儿臣份内之责。”

早在内侍宣读圣谕时,禁卫隋将军便已经站立不稳, 满脸惨白一身冷汗跪地请罪。穆宣帝想到太子昨夜说的那话,隋将军的确够忠心,却能力不足。如今穆宣帝看隋将军的眼睛里都能淬出火星来,既便穆宣帝现在就想把太子活剥了皮,也得承认,有时候无能就等于要命!

穆宣帝瞥一眼冬天都汗湿重衫的隋将军,到底留了情面,令他解职归家。

然后就是安抚殉职禁卫,今日朝中事务不多,退朝时穆宣帝说了句,“近来朕要休养,军政之事都委于太子。”

乍一散朝,裴相拔腿就追了上去,甭看老头上了年纪,腿脚俐落程度能再干二十年,看得手下一堆人心生绝望。

“陛下,老臣有要务回禀。”裴相在风中追上御辇,有些气喘的说。

穆宣帝望着因小跑微微喘息的老首辅以及老首辅眼中关切的目光,缓一缓口气,“不急,到偏殿说。”

穆宣帝的御书房便设在昭德殿的偏殿,地上犹有零星血迹有小内侍在伏地用力操拭,屋内燃着沉水香,穆宣帝并不常用香,可既便沉水香,似乎都掩不去那微不可闻血腥气。

太子躬身道,“父皇与裴相有事要说,儿臣便先告退了。”

真难为太子明明掌控宫闱,却还能装出这这样一幅孝子贤孙样。穆宣帝道,“不必,你留下,昨天的事你同裴相说说,还有秦家要如何处置,龙虎营如何安置,得有个章程。”

裴相多少首辅,心细如发,思维缜密,对于秦僖谋反的事从逻辑上来说不大信。首先,秦僖的龙虎营驻在城外,守九门的是永安侯,禁卫军先时一直在林程手里,隋将军接手时日尚短,秦僖究竟怎么个谋法,身为首辅,他得弄清楚。

还有,陛下看着龙体并无大碍,何需要将军政托付与太子?

裴相心中万千疑问,不能不问!

太子既然敢动手,自然做好万全准备。将秦僖如何勾结禁卫如何布置如何要弑君谋政编排的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裴相竟一时也寻不出漏洞,不过,裴相问了一句,“秦家逼宫造反,有什么好处呢?秦驸马也只是驸马,仅凭龙虎营十万兵马,想把控朝政,我等老东家也不能答应。”

裴相一语切中要害,这便是陆国公与秦僖必需联手的原因。秦僖虽有龙虎营在手,但仅龙虎营的兵力,他对付禁卫军与九城兵马都有些吃力,何况还要掌控朝政。所以,秦僖需要陆国公的支持,而陆国公,恰好手内无兵,也离不得秦僖。

所以,两个人都需要太子,因为只有太子才是穆宣帝之后最名正言顺的临朝之人。

秦僖与陆国公算的精道,连太孙的亲事都算进去了,就是没算准太子完全没有跟他们一伙的意思,太子自己干了!

太子不急不徐,“秦僖把控朝政自然是妄想,不是还有孤的长子么?一旦父皇与孤有所不测,怕还没人要携幼主以示天下么?”

这个答案不是非常好,因为做起来很有难度,毕竟内阁百官不是死的,可反过来说,倘帝王储君骤然出事,朝中必然要陷入继承人之争,太子嫡长子是有机会争一争的……不过,裴相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在有关陆家血统的流言蜚语传播之时,宫中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陛下又将军政之权付与太子……

裴相看向穆宣帝,沉声道,“老臣看,陛下龙体安康,太子英明智慧,可朝中大事,到底还得陛下决断才好。”

裴相能当着太子的面说出这句话,即便穆宣帝于心也要感慨一句,朝中还是有忠良的。却听太子也跟着温声劝道,“是啊,父皇,依儿臣看,裴相这话在理。儿子年轻,于朝政生疏,没有父皇在身边教导,儿臣怕不能担此重任。”

穆宣帝淡淡,“怎么会,太子早已青出于蓝。”

太子谦逊,“不及父皇之万一。”

裴相听着人家父子你一言我一语的,仿佛大有深意,又仿佛还似以往。穆宣帝却是暗暗感慨,若不经昨日之事,他还当真以为他这位太子是位仁义礼智信俱全的孝子哪。不说才干,这装模作样的功力也是人中龙凤。

穆宣帝懒得听这些虚伪至极的话,他对裴相道,“听闻镇南国那边在西南主持战事的便是镇南国的王太子,朕的太子难道还不及一介区区藩邦太子?太子在我身边学习多年,耳濡目染,平日在军政上也有所见识,不说高屋建瓴,有你们在,也不会出大错。让太子试一试吧,龙翔九天,终有此日。太子接下这幅担子,就知道其间的份量了。能担好,说明他不负朕望,担不好,也有你们这些老臣辅佐。怕什么,朕还在呢。”

穆宣帝的神色由最补的懒怠慢慢转为托付的郑重,论起装样的功夫,其实父子俩不相上下。话到最后,穆宣帝的眼神中带了丝往日慈爱,仿佛又重新回来慈父兼帝王的身份,他对太子示意,“以后多向裴相请教。”

太子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或许再强大的人都有想沉浸于幻像的一日,他眨了下眼,从善如流的对裴相施以半礼,“要多劳裴相了。”裴相连忙还礼,“岂敢,老臣份内之责。”

穆宣帝还留裴相一道早膳,令太子在一畔相陪,说起眼下事务并不见被强迫的痕迹。但是,秦廷接掌禁卫军,接任龙虎营大将军的更是个奇人,前湖南将军温苦生,甭看名字叫的苦,实际这位将军少年时期也的确有点苦,家中论起来也是武将之家,奈何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后来温将军长大,据说是靠着在老家开赌场收保护费弄的银子,借着当年父亲的老关系给自己跑了个官儿,从此混迹官场,颇有成就。湖南任时,他就跟胡源走私玉石案有些牵扯不清,因而去职。倒不知神通广大投到太子门下。

龙虎营与禁卫宫都换了太子心腹,若说这里面没事,裴相是不能信的。凭太子如何巧舌如簧,裴相更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更相信这场宫变之后,谁是最大受益之人。

不过,裴相仍是按捺住性子,早膳后恭敬辞去。深冬的阳光冰冷锐利的洒在他笔挺的脊背上,最让裴相吃惊的是,最重要的两个位子,太子全都没陆家留一个。看来,太子对陆国公府并不似表面那般信任,可太子为什么一定要杀秦龙虎呢?若只为夺兵权,为何未动永安侯?永安侯手里的九门兵马亦是一支强兵!

总不会是因一下子发落三位大将对朝中不好交待吧?

逼宫的事都干了,再多杀一个永安侯算什么?

可实际上,正因有永安侯在,裴相对是否是太子逼宫一事仍存有一丝幻想,此事或许并非太子所为。

不过,裴相也知这是幻想。

天空是琉璃般澄澈的蔚蓝,裴相的鼻息间轻轻的吁出一口白气,如同将满腹心事都这般吁叹而出:

太子行事留有余地,不只是对朝臣,也是对他自己、对陛下,所以,朝廷尚能运转如故。甚至,裴相能明白太子为何兵行险招,裴如玉这个混账东西,与三殿下是一日都不肯等的了!西南尚在胶着,怕明年天气略好,三殿下就要以勤王名义率兵来帝都了!

紧一紧身上的黑貂裘,裴相快步向内阁走去。

*

陆国公如坠冰窟,自从早朝时踏上昭德殿前铺就的青砖,那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冰冷的水气扑面而来,谢国公便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自脚底一直传入心头。

他强烈的感觉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直待早朝时听到秦龙虎死讯,听到穆宣帝亲口宣布:太子监国,协理军政。陆国公才相信,竟然真的是太子!

太子竟然一人逼宫,他还杀了秦龙虎!

如今帝都,除了他,谁能斩杀秦龙虎?

只有一人――

是冯凝!

冯凝入宗师境以来,只听从陛下御令。这也是陆国公笃定没有他的帮忙,太子绝不可能夺权的原因之一,因为,无人牵制冯凝这样的绝世高手,太子绝无可能用武力取得帝位。

可太子做到了,他竟然令冯凝杀了秦龙虎!

每思虑至此处,陆国公都有一种脖颈被利刃靠近的寒毛倒竖的恐惧,他再次不自觉的抚了抚颈项,以至卓御史关心的问,“陆相,您是有些冷么?”

“昨夜有点落枕,总想按一按。”陆国公勉强笑了笑。

今日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以至无人关心陆国公的落枕。隔窗见裴相远远行来,卓御史这腿脚快的已是按捺不住迎到屋外去,急声问,“恩相,如何了?”

卓御史扶裴相进屋,内阁诸人纷纷看向裴相,连一向爱打磕睡的户部傅尚书都睁开一双老眼,神光内敛的望着裴相。

裴相坐回自己的老地方,内阁首辅之位,然后将陛下与太子的打算说了,谋逆之人要处置,这是自然,不过大家关心的显然不是战败者的下场,所有人关心的都是禁卫大将军与龙虎营大将军两个位置的去向。

听裴相说完后,卓御史忍不住看陆国公一眼,那一眼包含了满满的同情,心说,倒真是冤枉了陆国公,昨晚是真没他什么事。

不过也可怜,都这样了,人家逼宫都不带他,这人缘儿混的哟。

卓御史能想到的,其他阁臣心里也有过诸如此类猜测,既然裴相好端端的回来了,且观裴相面色尚好,那便是情势尚未坏到不能收拾的地步。

何况,观陆国公一无所得,便知太子与陆国公并非一丘之貉。

不论太子身上另一半血统到底来自哪里,只要这位殿下能如今日这般明白就好。他是皇子,而非陆氏子。

太子未与陆国公联手,起码内阁中除陆国公外,都认为这是极好局面。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疼痛,陆国公的视线自裴相那里移开,心下摒弃所有的嘲讽、寒冷、恐惧,他知道,还未到绝路。

不然,昨夜死的便不该只是秦龙虎,而是应再加上一个陆仲阳了。

陆国公是傍晚落衙时分到东宫求见太子,不用再抻着谁了,太子早有逼宫的准备,也对他早有防范。但即便如此,太子不杀他,想来就是要用他。彼此心中有数,也不必再装什么舅甥之情、翁婿之义。

承自穆宣帝的习惯,太子也喜欢在书房做事。冬天的夜幕转眼便至,书房内早早掌了灯,依旧亮如白昼。太子待他也是往日模样,一指边儿上的绣凳,“舅舅坐。”

陆国公却无往日风度,他用脚推开绣凳,嗓子低而哑,“昨晚为什么没对我动手?”

陆国公如同困兽,因为他失了最大的支撑――十万龙虎营。太子的手臂搁在书台上,双手交握,这个姿势相当郑重,“老三要来了,陆文嘉也会与他一起来,陕甘何总督是文官出身,文官善治理地方,不善战事。”

太子话中流露出的意味令陆国公颇是错愕,“你肯让我去带兵?”说着奚落一笑,“你老子可是只肯让陆文嘉领兵的。”

“外祖母舅妈表兄他们都留在帝都。”太子在陆国公盯过来时忽而就笑了,“舅舅今日心神大乱,你这样在乎他们,我就更放心了。”

陆国公肚子里不知问候了太子哪些好话,太子也并不在乎,太子径自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想借秦僖的手制约我,那是不可能的,人都说外甥肖舅,这些阴谋诡计,我更胜你一筹。陕甘有五万驻兵,天险关隘更是数之不尽,我给舅舅陕甘的兵权,你若胜了老三胜了陆文嘉,便可整饬兵马,重回帝都。介时,舅舅可用麾下铁蹄踏破帝都城门,江山天下啜手可得。舅舅若败了,您也败的堂堂正正,放心,若陕甘拦不住北疆兵,过了洛阳就是直隶,您若到了地下,我估计没几日也得去陪你,黄泉路上,你等我一等,咱们兴许还能做个伴。”

“这是我的提议,舅舅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也无妨。”太子没有任何要勉强陆国公的意思。

陆国公却是道,“我去。”

“那我就是帝都等着舅舅的好消息了。”

“什么消息是好消息?”陆国公讽刺的问。

太子歪头想了想,“舅舅得胜,不会留我。老三得胜,我更无生路。听着都不是好消息。”

陆国公刻薄的说,“原来你竟是这样大公无私的一个人?那你逼什么宫?你该坐在这储君宝座等着你父慈子孝的皇帝爹将你废储幽禁,这样起码还有条活路给你苟延残喘。”

“那还是希望你们能互相消耗久一些,最好双方都打残,于我最有利。”太子美丽的眼睛看向陆国公,“我身为太子想活个体面都这样难,何况舅舅呢?大家都不容易,想争一条体面的活路,就是这么难。”

陆国公不欲再争口舌之利,因为很难能胜过这位无耻至极什么都敢说的储君。可陆国公也不会让太子这样安安稳稳的坐在东宫,陆国公叹了口气,“殿下一定不解,秦龙虎为何对秦廷那样刻薄吧?”

“我猜不是个好故事,舅舅可以选择不说。”

“臣今日不说,只怕以后没机会说了。那样,怕这世间再无人肯告辞殿下秦廷的身世。”陆国公偏要说,“秦廷论稳重论才干论孝敬都远胜秦巡,为何秦龙虎会拿他做随三皇子巡视河南的弃子?为何尚主时,秦龙虎首推的不是长子而是次子,为何会力主他走北疆那趟苦差?殿下难道从未好奇过。”

太子叹口气,只好道,“世间有为了磨练儿子而对儿子严苛以待的,可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做父亲的会要儿子的命,除非这个父亲不是亲生父亲。”

“殿下真是聪颖过人,一语中的。”陆国公那双素来谦和的眸子此时却闪烁着冷酷残忍的光芒,“那殿下不妨猜猜,秦廷究竟是谁家子弟?”

“这我如何猜得出?”太子十指对压撑开,修长的眉心蹙了蹙,“舅舅这时非要告诉我,肯定不是为了帮我,而是要乱我心志。”

陆国公笑着摇头,“殿下这样聪颖之人,我怎忍心瞒你,以免你将自身安危错付大仇人之子。”

“我有什么仇家?”

“你母后能做皇后是柳皇后被废,她方得封后位。柳皇后失势,皆因柳家失势,柳家有此下场,全拜我所赐。当然,你我貌合神离,可你的母亲,是自柳家落败后得到莫大好处的,就是你,若柳家尚在轮得到你做太子?!”陆国公快意的问,“你不以柳家为敌,你说,若柳家遗孤尚在,他会如何想你?”

太子揉捏着眉心,仍是不信,“秦僖当年虽受老国公提携之恩,可他后来离开了禁卫军,才到的龙虎营。他与柳家,应是既无大恩亦无大仇,他为何要收养柳家遗孤?何况,都知道当年那个孩子并非柳国公之子,而且,我的消息没错的话,那个孩子被送到天祈寺养大,后来就在天祈寺做了僧人,如今在新伊与老三在一处。”

陆国公一阵大笑,“天祈寺的那个,才是抱来的。真正的那个,才是被换的。”

太子心中悚然,盯着陆国公说一句,“舅舅真是好手段。可我仍不信,抚养柳家遗孤是要冒莫大风险的,柳家没给秦僖这样大的恩情!何况,看秦僖后来所为,也不像是报恩的!可他与柳家哪儿来得这么大仇,要害一个小孩子?!”

“他与柳家当然无仇,可他是因何离开的禁卫军?是陆伯辛逼走了他!柳家老国公之后,没有能支撑门户的子弟,凭当年老国公对他的欣赏,他一直以为,没有陆伯辛,那么拜功封爵的就该是他。所以,但凡陆伯辛爱的,他必弃之。但凡陆伯辛要保的,他必恨之。他原本无所谓这么个小婴孩,可陆伯辛一定要从我手上夺走,他看陆伯辛这么在意这个孩子,立刻就要夺到手。恰好他妻子难产,生下的长子未足月便夭折,这孩子一到手他便充做了长子。原本他该对这个孩子好的,可一看到这孩子,约摸就会想起陆伯辛,就怎么都好不起来了。”陆国公感慨,“真是世事难料,原本河南之行后,我看三殿下对秦廷颇是欣赏,还想着,他们到底是正经姑舅兄弟,一见就这样投缘。如今看来,秦廷与殿下更投缘。”

陆国公快意的朝太子一拱手,深深一揖,“恭喜殿下得此妹婿,得此良将。更恭喜殿下将身家性命托付柳氏。”

陆国公大笑离去,临去前对太子道,“殿下连我这亲舅舅亲岳父都不信,殿下可尽情信任柳氏子。”

直待陆国公夜号般的笑声远去,太子眼眸轻阖,唇角似笑非笑,这世间子迫父、弟弑兄、忘本负义、恩将仇报,都不新鲜。

至亲都不可信,还能信谁?